魏忠贤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的势力依旧存在,就像横腰砍断的大树,表面不剩什么,其树根早已遍布朝堂的角角落落。若不把这些盘根错节统统挖出,彻底清算,日后必然枯木逢春,老树发芽,后患无穷。
房屋的清洁只需拿起拖把和抹布,忙活一下午,最多流点汗,朝堂的清洗可就艰难多了,流血又流泪那是常事儿。
都说官场水很深,阉党就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就是水。大明朝上上下下,文武官员从内阁辅臣到边境小吏,但凡有个一官半职的,大多投了阉党阵营,人数之多,连魏忠贤自己都数不过来。皇帝现在要查阉党,大半人都得进去。官员们深谙法不责众之道,仗着人数众多,以为只要统一保持安静,就算是皇帝,也是没法动的。
朱由检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监察官员,他们弹劾完崔呈秀又弹劾魏忠贤,群情激愤,结果魏忠贤一死,全变成哑巴了,可见身上烂账不会少。法不责众是不存在的,崇祯皇帝的朝堂不需要这样两面三刀的反水阉党,你们不是不愿意干吗?那就换人!一道考选令下达,新的御史立马有了。
很快,魏忠贤拉帮结派成立的小山头被挖出,其门下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同时,五虎之首崔呈秀,拜其门下者亦不计其数,整个朝堂被搞得有如江湖帮派一般。既然是全面清算,那就不仅要干掉魏忠贤和客氏,这些“猫猫狗狗”“孝子贤孙”的玩意儿,有一个是一个也都要拉出来示众。
崔呈秀作为魏忠贤在外廷的代表,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他曾坐拥少傅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兼督察院左都御史等衔,帮助阉党同时掌握军事与监察两个部门,军政两不误,彻底杜绝“闲杂势力”干扰,全面把握朝廷命脉。这个德不配位的卑鄙小人,业务能力几乎为零,靠着溜须拍马就得到了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官位和荣誉,如果你是明朝的一名官员,你生不生气?愤不愤怒?
接下来,就是大快人心的痛打落水狗环节,以前被咬过的官员纷纷开启了复仇之路,再度深挖崔呈秀的罪行,包括借口铸钱把古物钟鼎熔化,假传先帝圣旨任命自己为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还有数不清的党同伐异、以权谋私、收受贿赂等行径。这些折子堆积如山,再也不泛泛而谈,每一行字都充满了细节,人物、时间、地点应有尽有。朱由检顺水推舟,当即批示:崔呈秀削籍为民、会勘定夺。
会勘定夺四个字一出,表明审判大会召开在即,崔呈秀基本上完了。
罢官在乡的崔呈秀一听此事,瞬间感受到了什么叫“时日无多”。带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过去的留恋,崔呈秀将这些年搜罗来的珍贵酒器一一排出,置于桌上,斟满美酒,与妻妾痛饮,饮一杯就摔烂一个,颇有“末路英雄”之氛围。然而,他不是英雄,再多再美的酒器也喝不成垓下的项羽,未来也不会有人给他写《夏日绝句》,他只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酒喝完了,崔呈秀拿着空荡荡的酒瓶,望着一地狼藉,愣在那里,就在刚才,这些残渣碎片还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啊!就在前些日子,自己还是一呼百应的兵部尚书啊!为何眨眼的工夫,就这样了?倏地,一行老泪落下,手中酒瓶滑落,崔呈秀转身步了魏忠贤的后尘。
酒罢,器尽,人亡。
崔呈秀畏罪自杀,朱由检决定立刻籍没崔家的家产,想来是能大赚一笔的。谁知崔呈秀早留了一手,事先就已经把大部分金银地产秘密转移,查抄所得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就算是这样,也查出了房屋二十六所四千余间,田地三百余顷。
魏忠贤和崔呈秀悉数自尽,余下的乳母客氏不日也死在了浣衣局。待三人的定案文书拟好,朱由检于崇祯元年的正月二十六日颁布圣旨,将魏忠贤戮尸凌迟、崔呈秀斩首。
自上而下的清算火焰继续蔓延,魏忠贤的亲信太监们开始被清算,要么被斩首要么被发配。阉党的小山头从“五虎”开始,剥洋葱一样被剥至了“四十孙”,清查逆案的网越铺越大。
有必要介绍下的是顾秉谦,这位礼部尚书真本事没有,每天尽琢磨怎么结交权贵,在溜须拍马方面他是专业的。如何让魏忠贤看重自己?顾大人决定攀亲戚,联姻什么的太远了,他要亲自上,他要认魏忠贤当爹。可是一照镜子,顾大人发现自己比魏忠贤还老,硬件上实在有点吃力。
这难不倒专业人士,顾大人灵机一动,带着自己的儿子去拜见魏忠贤,往地上一跪,响头一磕,端起笑脸道:“请您认我儿当孙子吧。”魏忠贤从未听过如此“清新脱俗”的马屁,立马对这白胡子儿子宠爱有加,一举助他当上了内阁首辅。
大权在握的顾秉谦很快还获得了书写历史的机会——总裁撰写《三朝要典》。《三朝要典》主要记载万历、泰昌、天启年间有关“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的内容,然其撰写并不是为了记录历史,而是为了“编写”历史,给予魏忠贤专权正当性。
魏公公也是知道的,自己这些年来干的事必将遗臭万年,以前或许他还信奉什么“不能流芳亦当遗臭”,可等到成为了九千九百岁,他确定自己会在史书上留名后,开始不满足了:既然已经会留名,为什么不留好名?他拒绝受到万世唾弃,他要被敬仰,要受到跪拜,要为人们称颂。为此,他建生祠、编历史,充分地在时间和空间跨度中抢夺更多权力——话语权。生祠遍地的同时,《三朝要典》也诞生了。在这本书中,杨涟等东林君子被描述成欺君卖国之徒,罪大恶极,而他们——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不,卫士——勇敢地和黑恶势力作斗争,打倒了恶徒,维护了正义。
恶心的顾秉谦甚至代替天启皇帝朱由校撰写了“御制序”,这样一来,这部书便是得到了皇帝的肯定,一般人万不敢再多言语。
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消灭他的人身,但消灭一个群体,就必须消灭他们的“文化”。铲除阉党不光是揪出他们的人,更要推翻《三朝要典》,为被冤枉的仁人志士平反昭雪。
崇祯元年三月,一个叫别如纶的人首先上疏,认为《三朝要典》出自阉党之手,满篇尽是歪曲历史之言,与皇上荡除奸佞的圣意有悖,必须重新审定。然而,当着“御制序”的面,别如纶说《三朝要典》与圣意有悖,显然是将当今皇帝置于同先帝矛盾的境地,这是万万不可的。为此,朱由检并未采纳他的意见,并在最后问了一句:有何矛盾?
这句话看似是反问句,其实是疑问句,朱由检在等一个回答。
一个月后,翰林院侍读倪元璐上了一道奏疏。这位仁兄就老辣多了,他文采斐然,头脑聪明,回答了别如纶未能答出的问题。他是这样说的:“臣观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哄于清流;而《三朝要典》,成于逆竖,其议不可不兼行,而其书不可不速毁。”明确表明《三朝要典》是逆竖所为,是魏忠贤的私书,和正史沾不上一点儿关系,如今逆竖当除,其书自然也要销毁。
朱由检十分欣赏倪元璐这份奏疏,准备开干。不出意外地,此事受到了阻碍。当时朝中仍有大量阉党存在,他们不希望这件事推动下去,特别是内阁的来宗道。来辅臣使出“拖延”绝技,票拟了一个“事关重大,让礼部和史馆再讨论讨论”的谕旨,准备将其束之高阁。
朱由检最烦有人给他使绊子,谁阻碍他搞定阉党,那他就让谁滚蛋,他直接在后面接了“听朕独断行”几个字,强行推动此事。
断人前路如杀人父母,眼看《三朝要典》要被销毁,阉党分子一个个如丧考妣。据说翰林院侍讲孙之獬曾在内阁争吵,当场撒泼耍赖,号啕大哭,声动皇城,一点脸都不要。等稍微恢复理智,孙之獬依旧没有捡起地上的脸,他决定再找皇帝撒泼,发誓将无耻贯彻到底。
人不要脸则无敌,孙之獬举起了“御制序”的大旗,说皇上与先帝本是手足,怎么能如此痛下狠手、有悖祖考。“有悖祖考”是个大帽子,面对这事儿,皇帝的手也要抖三抖,毕竟封建王朝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但朱由检并不吃这套,他坚定要根除阉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敌人愈强他愈勇,一个小小的孙之獬居然如此嚣张,那更说明了根除阉党的手段还不够硬。
孙之獬的努力使得销毁《三朝要典》的进程加速了,销毁谕旨于五月初十颁布,同时声明今后不得以此书的论调决定是非臧否和人才进退。
此番拨乱反正来势汹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示了崇祯帝朱由检推行新政的决心——对阉党彻底清查,绝无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