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琛从沙发上站起来,摘下帽子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秦原想回一个微笑,但感觉调动脸部全部肌肉也只能勉强咧开嘴。
她的目光落在李琛旁边那个人身上,他的面容少见的严肃,尤其看见秦原一身囚服走进来的那一刻,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他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紧紧皱起了眉头。
是李子标。
坐在办公椅上那个微微谢顶的中年男人,秦原认得,是监区长,姓郝,大家都叫他郝区长。他们这一批新人刚进来的时候,郝区长曾给大家开会讲话,鼓励大家积极改造,重新做人。
郝区长长得白白胖胖,倒是更像个厨师,他对秦原说道:“秦原,刑侦支队的李队长,还有东海大学的李子标博士,专程过来看你。你的情况他们和我说过,你曾是一名优秀的科研人员,最近你的研究成果被别人窃取发表了,喏,这是论文,你看一下。”
秦原又看了一眼李琛和李子标,接过郝区长递来的一沓文件,看了一眼论文的标题,又看到作者栏里“Xueyao Su”的字样,抿紧了嘴唇。
郝区长说道:“你看下论文的内容,如果属实属于剽窃,我们可以请律师帮你申诉,当年你提交的实验材料还封存在档案室,必要时我们可以拿出来作为证据。”
秦原翻了翻论文,整体思路和自己的研究基本一致,但是实验数据并不完全相同,显然是苏雪瑶比照自己的实验重新做了一遍,给自己留有余地。
李子标忍不住说道:“她是不是抄了你的,你别怕,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告她。”
秦原抬起头看了一眼李子标,轻轻摇了摇头:“不。”
她把文件放到办公桌上:“这个研究我不要了,我放弃。”
李子标皱着眉头说道:“为什么?这是你的研究,苏雪瑶不要脸!”
秦原说道:“这个文章只能说和我的思路一致,但是数据并不是直接剽窃我的,即便我去申诉,要花很长时间,结果也未可知,何必呢。只要研究结论是真实可信的,谁来发表有什么关系。”
郝区长说道:“秦原,我能理解,你现在的身份或许让你产生了自卑感,遇到不公也不敢申诉。但是这是你的合法权利,你有权去申诉,有很多服刑人员一样做出了了不起的发明成果。你不要有顾虑,也不要害怕,我们都会支持你,帮助你的。”
他呵呵干笑两声,故作幽默地说道:“年轻人不要灰心,无论处于什么境遇,都不要躺平。”
秦原抬起头笑笑:“谢谢郝区长,但是我确实不想去申诉了,没有必要。”
李子标不由得说道:“有重大发明成果是可以减刑的。你在顾虑什么,秦原?难道顾念和苏雪瑶的友情吗,她可没当回事!”
秦原摇摇头:“我只是嫌麻烦,而且——”
她抬起头看着李子标:“写这篇论文对我来说很痛苦,就像我的回忆录,曾经的伤疤又被撕开……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放弃了……或者说我自己本来就想放弃吧……对不起,子标师兄,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李子标眼眶涨红,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秦原抬起眼睛看了看大家,说道:“郝区长,李队长,子标师兄,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秦原在狱警的押送下离开了,目送她瘦削的背影,看到她被规训得一板一眼的样子,李子标的心头一紧,他知道那种若有似无夹杂着疼痛的惆怅,或许将从此以往,伴随他以后的生活。
郝区长喝了一口茶水说道:“秦原进来后的表现一直很好,就是情绪上比较消沉,这也可以理解嘛,毕竟和以前的生活落差很大,从受人尊敬的高材生成为阶下囚,对前途嘛,肯定也会迷茫的。我想最主要的,可能还是亲情,她爸爸一直拒绝来看她,我们替她联系过好几次。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这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肯定还是很难过的。”
李琛神色一黯,说道:“那有人来看她吗?”
郝区长说:“她男朋友会定期过来。我们在这里这么多年,这人情冷暖是看得透透的,一般来说父母都不会放弃,可子女、伴侣基本上不过不了三四年,都不来了。”
郝区长的话音落下,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琛说道:“要重建一个人的希望,就得让她有事做,有人爱。对南宫炀,我还是有信心的。至于做事,其实,不一定非要发表M2D那篇论文。”
此话一出,郝区长和李子标一起把目光投向李琛。
李琛说道:“秦原是一名优秀的科研人员,只要郝区长愿意为她提供平台,她以后一样可以做出了不起的研究成果来。她很有天赋,对吧?李博士?”
李子标愣了一下,半晌才迟缓地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当然,她是少有的奇才,我们实验室李洁师姐说她是天选之人,自己一个月做不出来的实验她一上手马上出来结果。但她自己却丝毫不在意。”
李琛转身面对郝区长说道:“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和郝区长申请,能否让秦原继续从事一些科学研究工作。”
郝区长说道:“这个没问题,我们也非常鼓励,我提交个材料汇报下。”
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李子标回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高墙里传来响亮而整齐的口令声,一二三四,随着肃杀的冷风席卷而来,回荡在空荡荡的天地间。
李琛哈了口气暖手,说道:“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李子标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内容李琛解释不清,似乎意思是我们有什么好聊的,但李子标没有拒绝。
车子一路开到市区,李琛问李子标想吃什么,李子标说随便。
李琛于是找了街边一家小酒馆,据说是家网红店。
清酒最先端上来,他给李子标倒了一杯,李子标一饮而尽。
服务员陆陆续续上菜,菜肴的分量很小,但摆盘和色泽都很精致。
李琛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李子标又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恨能怎样,不恨又能怎样?”
半晌他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但是我明白,你有你的原则,你必须坚持追求你的目标,不能动摇,否则人生就会迷失方向,为此,你不得不放弃很多。”
李琛看着李子标,他满脸落寞,满眼沧桑,他忽然想起曾经孙志勋说过,他这辈子只有两个人驾驭不了,这两个是一类人,李子标和李琛,他们都内心坚定。
李子标把科研作为自己终身的事业,他追求科学与真理,为此放弃了很多人生的享乐、欲望与诱惑。
李琛追求案件的真相作为宗旨,捍卫法制的尊严,这是他做警察的初心,和坚持一路前行的动力,为此,他也付出了很多惨重的代价。
两个人本质上是一样的,在这虚伪的人世间,撕开披在身上的皮囊,一心求真。
所以李子标能理解他,虽然未必能原谅他。
李琛说道:“你会帮她的,对吧?你可以给她提供研究课题。”
李子标茫然的眼中慢慢闪出一丝亮光:“我之前倒没想到,监狱里也能搞研究。”
他自嘲般笑笑:“监狱才是最适合搞研究的,心无旁骛,远离红尘,索性我也把自己送进去得了。”
李琛说道:“你正经点儿,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不光是为了减刑,也是让秦原有个事儿做。”
李子标说道:“破了这个案子,你是不是可以升职了?”
李琛微微一笑:“我准备辞职了。”
李子标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警察。”
他说:“你铁面无私,心硬如铁。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具有警察最重要的品质,公平公正,遇事客观,不掺杂个人感情。”
李琛说道:“我当警察十五年了,很多事虽然努力去忽视,但不是看不到,自从接手宁小夏的案子,到基因的谋杀,我内心越来越疑惑,我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走,还是算了吧。”
昨天开完会后,他跟局长说了自己有辞职的想法,辞职之前只想做最后一件事,就是帮秦原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了却这桩心愿,他就想交接离开。
局长很震惊,就像李子标说的话,他是最适合当警察的。
局长问他是不是因为没晋升,李琛摇摇头。
局长问他是不是因为他师傅的事,还有秦原的事,对当警察的理念产生了怀疑。
李琛沉默了许久,说道,就是想不清楚了呀,不想这么稀里糊涂的走下去。
局长闻言也就不说话了。
李子标的话把李琛的思绪拉了回来:“那你不当警察了,准备干嘛?”
李琛说:“还没想好,可能去做生意,改善下家人的生活,这些年我对他们亏欠很多,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时间上。”
李子标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做生意,还是算了吧,你不合适,也实现不了改善家人经济生活的理想。”
李琛撇撇嘴。
和室外面传来小孩子的惊呼声,似乎在赞叹雪景,李子标扭头望去,不知何时,零零星星的雪花已变为鹅毛大雪。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雪地里,一个带着红色围巾的小女孩,和一个戴着蓝色手套的小男孩,看上去像是兄妹的样子,正拿着小铲子兴奋地堆雪人。
很快他们兴奋地打起雪仗来,哥哥追着妹妹跑,奶奶也加入进来,祖孙三人一片欢乐之声。素白的雪地里,一点微红与湛蓝,夹杂着奶奶的白发,甚是美丽。
李子标想起上一次去哈佛,他到的那天也是这样漫天大雪,校园在银装的包裹下更加美丽,他感觉自己不是异乡客,而是回归家园,那是研究者独属的象牙塔,高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杂音。
那里是他从小就憧憬的学术殿堂,那里有最先进的设备,最前沿的知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一切都准备好了,签证,入学的材料和手续,房子也找好了。
李子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运动手表上的日期,一周后,他就该启程了。
那里有他的远大前程。
或许他该放下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就让这场大雪将所有的一切都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