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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大魔王(1 / 1)


楚国令尹子扬被楚庄王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而诬蔑子扬的人,正是贾。

子扬死后,由于若敖族依然势力庞大,楚庄王还是选用若敖家的子越担任令尹。子越名斗越椒,是老令尹子文的侄子,当年曾参加城濮之战。在战斗中,神射手子越曾一箭射落晋军大帅旗,差点让楚军翻盘。

子越刚出生的时候,由于长得太丑,把他大伯子文吓到了。受到惊吓的子文劝子越的父亲赶紧把子越杀了,免得惹大祸害若敖族。不过子越的父亲没有听大哥子文的一面之词。

子越小的时候差点被杀,长大之后竟能坐上堂堂令尹之位,本应扬眉吐气,但他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莫名紧张。虽然若敖家始终把令尹的位子攥在手里,但是楚庄王不会善待痴情于令尹之位的若敖族,他只会把若敖族往死里整。若敖家可是有三位令尹被楚王弄死的,先后是子玉、子上、子扬。

虽然楚成王爱玩阴的,但是和他接触久了,熟悉了他的套路,也能提防点。然而楚成王的孙子楚庄王却是异类,从不循规蹈矩,做事很随性,人们跟他很难在同一维度交流。所以子越在楚庄王手下干活,很没有安全感。

担任令尹后,子越身心极其疲惫。在楚庄王手下干活,那叫一个忐忑不安。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干得不好,大魔王不高兴,一刀就把自己砍了。

有一天,楚庄王给子越身边安排了一位副手,子越起初很激动,以为有人帮他干活了。但是听到副手名字之后,子越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这个副手就是若敖族的克星贾。

贾虽说克若敖族,但是人家是真来帮子越干活的。楚庄王把贾从主管土木建设的工正调任为掌管全国武装力量的司马,分担了子越的军事工作,帮他减轻了很大一部分工作量。

换作一般人,工作变轻松了,职务又不降,工资又不减,应该很高兴。但子越却觉察到,楚庄王已将绞索套在了若敖族的脖子上。

令尹作为楚国二把手,总理全国军政事务。当年城濮之战中,子玉就凭借令尹的身份,率领若敖六卒、县兵、宫甲、诸侯联军与晋国联军交战。而如今,子越虽是令尹,但是兵权已经被贾分走了,除了自家的若敖六卒能统领以外,其他军事力量根本不听他的话。

子越明显意识到,楚庄王夺了自己的兵权,下一步就应该是找个理由杀掉自己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

子越先杀掉煞星贾,然后跑回自己的封地,率领若敖六卒集体造反。

由于若敖族进军迅速,很快挺进到离郢都较近的野地。楚庄王手上只有王卒,戍守边境重镇的申、息两县的县兵来不及回援。

若敖族毕竟是楚国最大的家族,手下的私人武装若敖六卒百年来都是楚国对外征战的主力,人员众多,装备精良,经验丰富。在城濮之战中,若敖六卒自己就敢与晋国联军开战。楚庄王仅凭手上的王卒,如果与若敖六卒开战,未必有太大胜算。

为了延迟若敖族的进攻时间,楚庄王想出了缓兵之计,把前几代楚王的子孙送给若敖当人质。反正王室子孙多,就算人质被杀害也没关系。

子越也不傻,他要这么多王室子孙又不能当饭吃,养着还浪费粮食,他只要楚庄王的人头。

一看缓兵之计不奏效,楚庄王只能亲率王卒出征。两军在皋浒遭遇,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然而这场大战,却更像一场决斗。

在《三国演义》里,两军交战时,往往会各派一名将领骑马单挑,如关羽温酒斩华雄,就是一对一单挑。很多人认为,这是为了剧情更精彩而虚构的情节,现实中的战争很少这样。

但是在春秋时代,武将单挑其实是司空见惯的。春秋时的单挑被称为“致师”。由于春秋以车战为主,车上有三个人,所以出阵单挑的也是三个人,而不像《三国演义》里是一个人。

两军摆好阵后,子越亲自担任若敖六卒致师人。他站在飞驰的战车上,行驶到两军中央。作为神箭手,子越阵前致师,信心十足。他就是要挑战楚庄王,看作为一国之君的楚庄王熊旅敢不敢像自己一样玩命。

看到子越前来致师,楚庄王对众将领说:“子越代表若敖族来致师,我作为楚王,也不能示弱!”

楚庄王此话一出,众将领都听傻了。春秋时国君御驾亲征是常事,但都是作为军队统帅,被层层保护起来,从来没有见过哪位国君阵前致师的。万一楚庄王阵亡,这仗就毫无悬念地输了。

楚庄王这个大魔王,有时候既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众将领拼死拉住楚庄王,劝他不要干蠢事。但楚庄王大喊道:“有阻拦者,杀无赦!”众将领一听,就都不再说话了。他们了解楚庄王,这位说一不二的君主从来不允许有人违抗自己。

聪明的楚庄王并不是一个人致师,他挑了一个年轻人来担任车左。此人就是春秋第一神箭手——养由基,人送绰号“养一箭”。养由基的射箭技术高超到什么地步?他距离柳树一百步,每支箭都能射到柳叶正中心,成语“百步穿杨”说的就是他。

见到楚庄王的战车驶到两军阵中,王卒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子越与若敖六卒没想到楚庄王会亲自致师,不禁被楚庄王的霸气所震撼,也胆怯了起来。

楚庄王如雄狮般站立在战车上,傲视前方的若敖六卒,整个战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叛贼子越,你公然率领若敖六卒造反。今日我阵前致师,就是要灭了你这帮乱臣贼子。”

子越内心既紧张又愤恨。他没有想到楚庄王走到哪里都能调动气氛,如同太阳一般光芒万丈。

子越不想再让楚庄王嘚瑟,他张弓搭箭,瞄准了楚庄王。

楚庄王哈哈大笑起来:“子越,你有本事尽管朝我这里射!”

这句话看起来像流氓打架时常说的“有本事你打我呀”,看似挑衅,实则是故意激怒对方,让对方失去理智,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也许子越是被楚庄王激怒了,没能正常发挥,他朝楚庄王连射两箭,第一箭飞过车辕,穿过鼓架,射在铜钲(用来退兵的打击乐器)上,第二箭则射到车上的木毂上。

面对射来的两支箭,楚庄王毫不胆怯,没有半点躲闪,一直稳稳站立。两军士兵都看见了,两支箭绕着楚庄王走,楚庄王有如神助!

看着车上的两支箭,楚庄王嘴角露出一丝邪笑。

“养由基,该你了!”楚庄王提醒了站在他身旁的神箭手。

子越马上驾车,想跑回阵中,但他还没来得及握起缰绳,“嗖”的一声,养由基一支箭正中他的咽喉,只见子越一声不吭地从战车上一头栽倒。若敖六卒全都惊呆了,原本以为子越是个王者,结果竟然被秒杀。

子越死了,若敖六卒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军阵混乱,有的人甚至已经驾车跑了,可谓不战自败。楚庄王瞅准时机,率领王卒一下就把若敖六卒冲垮了。曾经战斗力彪悍的若敖六卒转眼就败了,他们在心理上彻彻底底地败给了楚庄王。

战后,在如何对待若敖族战俘与妇孺老幼的问题上,楚庄王选择了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显赫百年的若敖族,就此烟消云散。

但是若敖族仍有两条漏网之鱼,一个是子越的儿子贲皇,他逃到晋国后被晋国国君封为大夫。还有一个自投罗网的,就是老令尹子文的孙子斗克黄。

楚庄王诛杀若敖族时,斗克黄在齐国访问,听到若敖族被灭族的消息,他坚持要回国。斗克黄身边的随从拼命劝他不要做傻事,他却说:“君,天也,天可逃乎?”意思是,国君就是天,我能逃脱了天道吗?斗克黄回国后,主动向楚庄王汇报访问工作,然后向司败(主管司法的官员)自首。

大魔王楚庄王被斗克黄的义举感动了。政治斗争本来就存在嗜血性,失败者为了活命选择逃亡,这无可厚非。但是斗克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王的臣子,无论何种情况都要尽自己的本分,他的身上有着王孙满说的德。

楚庄王仿佛从斗克黄身上看到了若敖族祖先斗伯比、子文为楚国鞠躬尽瘁、毁家纾难的身影,斗克黄是楚国乃至整个世上不可多得的高尚之人!

楚庄王不但没有惩罚斗克黄,还让他官复原职,并赐给他新的名“生”。“生”字包含了楚庄王对他的敬重,斗克黄是靠自己的勇气与忠义给了自己再生的机会。

子越死后,一位年轻人被任命为新任令尹,他将带着楚庄王与楚国再次走向辉煌。他就是贾的儿子敖。

楚庄王把若敖族灭族后,令尹的位子空了出来。楚庄王灭了庸国后,实现了“一鸣惊人”的诺言。他虽然不在宫里当“宅男”了,但是依然喜欢出去玩乐。据《吕氏春秋》记载:“荆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

不想操太多心的楚庄王急需一位新令尹。这时沈尹(沈县县公)向楚庄王推荐了一位居住在期思(今河南淮滨东南十五公里)名叫敖的年轻人。

敖是贾的儿子,他还有一个被后世熟知的称呼——孙叔敖。敖的儿子被分封于寝丘,楚语中“孙”通“寝”,“叔”表示敖还有两个哥哥,“敖”则是他的本名。

贾曾担任工正,掌管土木基建工作,孙叔敖在父亲贾身边耳濡目染,也成了一名工程师,专业方向是农田水利工程。

在孙叔敖的父亲被子越害死后,楚庄王诛灭若敖族。孙叔敖并没有去参与平叛,为父报仇,而是在期思修建了一个大型农田水利工程,叫芍陂(bēi)。“芍”是指水经过白芍亭,“陂”是堤坝的意思。

期思这里原本是个艰苦地方,不是洪涝就是干旱,然而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年轻的工程师孙叔敖在这里修建了长112公里、宽50公里的堤坝,足以灌溉1万顷土地。

这个水利工程放现在规模不大,但是在春秋时代,绝对堪称超级大工程,地位相当于现在的三峡大坝。芍陂的修建,使当地成为巨大粮仓,使楚庄王争霸中原如虎添翼。到了战国时期,楚国老家郢都被秦国占领,楚国迁都首选地就是期思。

孙叔敖作为总工程师,在完成芍陂修建时只有二十多岁。面对沈尹的举荐,楚庄王感到很为难。孙叔敖的才能全国都知道,但是他太年轻了,能不能掌舵楚国这艘大船尚不可知。

沈尹与孙叔敖交情很深,深知孙叔敖是世间少有的人才。他说了一句让楚庄王震惊的话:“孙叔敖,圣人也,王必用之!”

楚庄王心想:“楚国竟然出圣人啦,还不得给予最高待遇呀!”于是就用王舆(楚王自己的座驾)把孙叔敖接了过来。

孙叔敖到了郢都,得到楚庄王亲自接见。楚庄王面试这位年轻人,提的问题很直接:“如果让你当令尹治理楚国,要几年可以具有称霸天下的实力?”

孙叔敖想了半天,然后说了两个字:“三年。”

楚庄王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大话假话都听过了,但是敢拿国家大事开这么大玩笑的,孙叔敖算是第一人。他不禁怀疑孙叔敖是一个骗子:“你说的当真?”

“当真!”

楚庄王不再说什么,他被眼前年轻人强大的自信所折服,这种自信是超越年龄的自信。

“你就在令尹的位子上放手干吧!”楚庄王郑重地对孙叔敖说道。

孙叔敖担任令尹后,有一次在沂地修城墙,他先让管理城墙建设的官员做出工程计划,然后上报给司徒(掌管土地与人民的官员)。计划里面必须明确说明工程所需周期、开工时间、所需材料种类、工具的数量、工人数量、运输原材料的距离、全体施工人员的粮食准备、验收工程人员的安排等。由于计划做得很细致,工程只用了三十天就提前完工了。

如果说孙叔敖修城墙只是发挥老本行优势的话,那下面一件事就反映出他过人的理财能力。

有一次,楚庄王觉得楚国流通的小铜钱太轻,想换成面额更大、重量更重的大铜钱。

楚国的小铜钱俗称“蚁鼻钱”,重量也就两克左右。虽然跟齐国刀币、晋国布币比起来很袖珍,但蚁鼻钱有一个其他国家货币所不具有的优势,就是其背后是有黄金支撑的。蚁鼻钱有“金贾四千”的说法,意思是一斤黄金可以兑换4000枚蚁鼻钱。

齐国有海盐来支撑刀币流通,晋国有河东盐池来支撑布币流通。而楚国虽然食盐少点,但是不差黄金呀!

楚庄王这么做,无非是想提高货币面值,方便敛财入库。比如以前收税只能收两个小铜钱,现在能收两个大铜钱,那实际收入就比过去更多了。但蚁鼻钱作为当时坚挺的货币,被楚庄王擅自废除,引起了老百姓怨声载道。楚国国内货币市场混乱,再这样下去楚国这个大公司就要崩盘了。

经孙叔敖苦劝,楚庄王同意不再扰乱货币市场,蚁鼻钱继续作为楚国法定货币流通。孙叔敖对货币市场的规范治理,使得楚国经济实力不断增强。

经过孙叔敖三年的治理,楚国国力大增。史书上记载:“王以为令尹,治楚三季而庄王以霸。”

此时,春秋时代已经过了一半。在争霸的号角下,每个大国都在不断搞制度创新。孙叔敖担任令尹,标志着楚国逐步进化成一个高能的国家,而其他三个大国和楚国相比,都是比较低能的。

齐国虽然发展最早,创新最多,但是自齐桓公、管仲死后,齐国就在原地踏步;秦国在春秋时就进化到了中央集权,但从秦穆公开始,国君为了大权独揽,但凡有威胁、有才能的人全部殉葬;晋国为了提高大夫们的工作热情,把分封制玩到了极致,搞出了六卿的激励制度,干得好给地给职务,但是当晋国没有那么多奖励给大夫时,大夫就要靠吃晋国国君来填饱自己,所以晋国最短命。

在孙叔敖时期,楚国利用数据进行管理。从城墙修建工序的周密程度,就能看出楚国一个个项目是由受过专业训练的官员相互协作、层层管理而完成的,这就是先进的“科层制”。

楚庄王对孙叔敖的工作很满意,什么事都交给他来办。孙叔敖从早忙到晚,楚庄王则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只在有需要自己拍板的大事时才露面。

公元前597年,楚庄王悠闲不下去了:郑国出事了。

公元前597年,郑襄公选择了晋国当大哥。他一定是拿尺子在地图上测算过距离,晋国离郑国近,当楚国打过来时,晋国老大哥可以及时派兵来保护自己。

可惜郑襄公不知道此时的晋国已大不如前了。

公元前601年,晋国中军将赵盾死后,按照资历,由中军佐荀林父接任新一任中军将。老一辈的晋国六卿,除荀林父全都归西了。荀林父凭借硬朗的身体、淡泊的心态,终于熬到了中军将!

荀林父不光把老战友熬死了,把国君也熬死了。晋成公的儿子姬拒继位,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晋景公。

此时晋景公还只是一位少年,毫无执政经验,好在有荀林父辅佐。荀林父这辈子侍奉过晋文公、晋襄公、晋灵公、晋成公、晋景公五位君主,是名副其实的五朝元老,再加上自己口碑好,全国上下就指望他主持大局。

然而,上了岁数的荀林父喜欢耳根清净,没有太多的政治欲望。在国内处理政务还行,让他带兵上阵杀敌就很不切实际。

郑襄公如果知道自己在遭到楚国暴打时,晋国老大哥只能派这么一位快入土的老人领兵救援自己,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

就在郑襄公选择晋国当大哥这一年的春天,楚庄王快速完成了军事动员,大军追寻着春姑娘的脚步,浩浩荡荡地杀向郑国。

楚庄王把郑国打得几乎要亡国。郑襄公光着膀子,手里牵头羊,带着残存的人跪在大路上迎接楚庄王。郑襄公这夸张的举动叫作“牵羊礼”,这可不是普通的投降礼仪,必须得是亡国之君,还要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敌人。

很多亡国之君虽然亡国了,但是老脸还是要的,宁愿一死也不搞什么牵羊礼。所以历史上举行过牵羊礼的人,扳手指头都能数出来。最著名的要数北宋末年的宋徽宗与宋钦宗。这对父子被金朝俘虏,金人就让他俩举行牵羊礼。

当楚庄王收服郑国后,晋国才开始出兵。

晋国的情报工作失误极大,竟对郑国此时已经投降一无所知,还以为楚军已被耗得差不多了。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晋国国内没有强有力的执政者。晋景公刚继位,还是一个年轻人,经验不丰富,大事小事只能依赖中军将荀林父。荀林父作为五朝元老,政治、军事、外交,什么经验都丰富,就是精力不丰富,别指望一把年纪又生性淡泊的他能像强势的赵盾那样让晋国运转。

在六月的夏天,晋国召集三军出发了。

我们来看看新任三军将领。

这些都是晋国的精英,但是荀林父统领他们却是力不从心。他们要么是赵家的人,要么是祖辈干过六卿的“卿三代”,不少人巴不得荀林父早点死,把中军将的位置空出来,好让自己晋升。而要想晋升,需要实实在在的战功,所以他们对打仗特别积极。

当晋军到达黄河北岸准备渡河时,终于传来郑国已经投降楚国的消息。荀林父长舒了一口气,既然郑国已经不是晋国的小弟,再去援救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荀林父想撤军,但是又不能让楚国太嚣张,于是想出了一个非常理想的战略构想。他对众将领说:“我们现在去救郑国,将会与楚国硬碰硬。郑国离晋国近,离楚国远,不如等楚军回国,我们再讨伐郑国,便可以恢复对郑国的控制权。”

荀林父不想打,可是手下的卿三代个个都想打。他们不听荀林父的命令,强行率领各部渡河。荀林父无奈,只能率军一同渡河。

晋国三军到达黄河南岸后,荀林父让大军进驻到邲(bì)地,那里位于衡雍西南,生态环境极好,是国家保护动物麋鹿的栖息地。

在三十五年前,衡雍曾经举行过闻名天下的践土之盟,春秋霸主晋文公就是在这里到达了人生巅峰。荀林父之所以选择这块福地,一是表明晋国从晋文公时就是天下霸主,二是向楚国发出和谈信号。衡雍是晋文公曾经会盟的地方,大家有什么争执,坐下来聊聊,谈妥了就搞个和平会盟,没必要打打杀杀,死几万人。

当晋军进入邲地的时候,楚庄王正率领楚军向北方行进,打算去著名的旅游景点黄河边完成一个夙愿——饮马黄河。

现在大家出去玩,会在景点拍个照,发个朋友圈,亲朋好友就都知道你在干什么了。楚庄王率领大军去饮马黄河,就相当于在发朋友圈。只有让楚国大军来到黄河边上,才能让全天下诸侯都知道,楚国有逐鹿中原的实力与野心。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探报:晋军已在黄河南岸邲地驻扎。摆在楚庄王面前有两个选项:一是向北与晋军交战,一是向南撤回楚国。

孙叔敖对楚庄王说:“我们攻打郑国消耗了太多的实力,如果再与晋国交战,胜算可能不大。”

楚庄王明白,楚军刚花了三个月打下郑国,现在再与晋国交战,搞不好会吃败仗。可是楚庄王又心有不甘,不忍心把到手的果实拱手相让。

孙叔敖看出了楚庄王内心的纠结,于是替楚庄王下令,所有战车车辕转向南方,军前大旗调转到南头,准备班师回国。

一个叫伍参的大夫挡在了楚庄王车前。他官位不高,但是胆量很大。他对楚庄王与孙叔敖讲道:“晋国中军将荀林父刚上任不久,威望不足。中军佐先縠刚愎自用,不服从命令。晋军将领各行其是,完全没有纪律可言。此次交战,晋军一定会战败!”

孙叔敖想骂伍参不识时务,却被楚庄王拦下了。楚庄王觉得伍参说得很有道理,于是爱冒险的他喊道:“全军向北进军,正面迎击晋军。”

很快,楚军抵达邲地,与晋国三军对峙。后来双方达成了停战协议,但是由于没有签和平协议,双方仍是敌对关系。

对峙期间,大规模互殴没有发生,小规模的寻衅滋事还是可以有的。

就在达成停战协议的第二天,一辆楚军战车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晋军大营,车上有三位亡命之徒,分别是车左乐伯、车右摄叔、车御许伯。

晋军本以为再过几天就回家了,精神上也就放松了警惕。这三人战车小组配合娴熟,在晋军大营内如入无人之境,造成一片混乱。杀到兴头时,三人跳下马车,车左乐伯又射人又射马,车右摄叔还生擒一人,车御许伯则牵着缰绳,不慌不忙地整理马匹。

等晋军反应过来后,一位叫鲍癸(guǐ)的晋军将领赶紧率领众多战车前去追杀。三位亡命徒驾车跑得飞快,神箭手乐伯还连续射死多名追赶的晋军。

由于乐伯不停地远程输出,最后只剩下一支箭,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一只麋鹿出现在乐伯眼前。乐伯用最后一支箭将麋鹿射死,并对后面死死追赶的鲍癸喊道:“这麋鹿是我送给你的,你就和身边的战士们分享吧!”

作为一名贵族,鲍癸觉得乐伯这么做是君子的行为,决定停止追击乐伯。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会觉得乐伯与鲍癸的做法不可理喻,可从当时来看,这就是贵族精神。贵族非常看重道德与礼节,打仗绝不能胜之不武。在他们看来,打仗就是体育竞技比赛,决出胜负就可以了,不能把人往死里打,那样太野蛮了。所以春秋时的大决战,往往一天就决出胜负了,输赢结果双方都认,不像战国时的全面战争旷日持久。

乐伯射死一只鹿,然后说是送给后面的鲍癸,就是在示弱。而鲍癸看到对方送礼物给自己,也明白对方是向自己示弱,胜负已分,就没必要穷追猛打了。鲍癸顺带夸乐伯是君子,意思是指乐伯做事上路子、会做人。

亡命三人组平安地回到了楚国大营。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晋军里面那些不服荀林父的将领们被激怒了。

将领魏锜对荀林父说:“我愿作为使者去楚营,要求楚王惩戒寻衅滋事的三个人。”荀林父经不住魏锜的软磨硬泡,同意他去楚国大营。

魏锜驾着车跑到楚军大营门口,喊着要致师。不喊不要紧,一喊竟招来了一个狠角色。这个狠角色叫潘党,位列楚国神箭手排行榜第二名,与养由基是好朋友,二人经常切磋箭术。

魏锜叫得有多嚣张,被打得就有多惨。魏锜被潘党一路追杀,就在他觉得自己快完了的时候,一只麋鹿出现在眼前。魏锜应该是听过鲍癸放走乐伯的故事,于是他也把麋鹿射死,对后面追赶的潘党大喊道:“这鹿是送给你的!”

潘党看见魏锜认怂,就撤了回去。

魏锜致师失败,其他人却不当作教训,这反而起了坏作用。有一人也想去楚军大营门口致师,他叫赵旃(zhān),是赵穿的儿子。赵旃的人生目标,就是要当六卿,所以他也要蹭功劳。

赵旃对荀林父说,自己也要当使者去楚军大营。荀林父看到魏锜被暴打回来就已经知道,他们出使是假,寻衅滋事是真。可荀林父没有办法拒绝赵旃,毕竟出征的将领一大半都和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速去速回,注意安全。”荀林父无奈地说。为了保险起见,荀林父还安排了一队人马去接应赵旃。赵旃得到荀林父的允许,屁颠屁颠地去楚军大营了。

后来赵旃用实力证明,他继承了父亲赵穿的“猪队友”基因,甚至还进化了。

六月十六日清晨,在外面数了一夜星星的赵旃看到楚军大营的门开了。他终于等来要过招的人。

然而马上赵旃就后悔了,因为来过招的是楚庄王。而且楚庄王不是一人来,他带了一群人,这群人是楚王身边的近卫军——乘广。乘广总计有战车三十乘,分为左广与右广两个小队。右广负责楚王从鸡鸣至中午的警卫工作,左广负责从中午到日落的警卫工作。

楚庄王并不是来致师的,而是率领自己的近卫军冲锋打头阵的。原来楚军已经在清晨列好军阵,准备向晋军发起总攻。

赵旃被精锐的乘广追着打,只能驾着战车拼命往晋军大营方向跑。为了减轻重量,他把能脱的盔甲、衣服都脱了。此时,一队晋军驾着战车前来接应赵旃,正是荀林父之前安排接应赵旃的人。

而楚军阵中,潘党看见远处扬起的漫天灰尘,误以为晋军主力开始向楚庄王进攻。他怕楚庄王身陷重围,立马向令尹孙叔敖报告。孙叔敖立刻发出全军总攻的命令,楚军全速前进,很快冲入晋军大营。

荀林父根本没有做好迎战准备,等看见楚军打过来,已经来不及组织抵抗了,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所有人赶紧跑。

于是,荀林父下了堪称世界历史上最滑稽的撤退命令:“先济者有赏!”意思是,先渡河撤退的人有赏!

撤退要有人殿后,要有人打阻击,而荀林父什么都没有布置。很快,晋军的撤退就变成了溃败,溃败又变成了自相残杀。

由于上军将士会在战前做好了溃军收容工作,上军损失不大。最惨的要数中军与下军,他们溃逃到黄河边上,发现船上都是赵婴齐的部队。溃军用手扒着船边,希望能挤上去,却被赵婴齐的人用刀砍断手指。船内全是被砍断的手指。

赵同与赵括看见自己的兄弟赵婴齐撤退却不带上自己,把自己的部队全丢在黄河南岸,不禁怒火中烧,梁子就此结下,日后更是酿出了家庭血案!

赵旃一路狂奔,不幸的是车子突然坏了。这一坏不要紧,一个经典的恐怖片桥段来了。

晋军里的逢大夫和两个儿子驾车路过,赵旃呼喊逢大夫救自己。逢大夫知道赵旃是个煞星,躲都来不及,才不会去救他。于是逢大夫假装没看到赵旃,赶紧加速驱车逃跑,并告诉两个儿子千万别回头看。

没想到两个儿子好奇心作祟,回头一看,发现了后面的赵旃,立马告诉了父亲。赵旃也发现逢大夫的两个儿子看到了自己,连忙大喊救命。

逢大夫一看装不下去了,煞星赵旃已经缠身了,只能去救他了。可能是赵旃体重太重,带上他后战车跑不动,于是逢大夫把两个儿子放下来,指着旁边一棵大树说:“我明天会来这里为你俩收尸。”随后,逢大夫带着赵旃驾车跑了。战争结束后,第二天逢大夫来到这棵树下,果然找到了战死的两个儿子。

还在酣战的楚庄王收到战报,得知溃不成军的晋军正在黄河边上自相残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下令停止追击。既然胜负已分,就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楚军停止追击晋军,并且展现了君子美德。

晋军一些战车陷在坑里出不来,楚军将士并未对他们痛下杀手,而是对晋军进行快速救援,教他们抽调横木。但是车子还是出不来,楚军就教他们拔掉大旗、扔掉车轭,才把战车从坑底拉出来。

战车维修好后,晋军并没有对楚军表示感谢,反而讥讽地说:“我们晋军的逃跑经验不如你们楚军啊。”

楚军笑笑,什么也没说,目送晋军驾车走了。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楚军就地扎营,而黄河边上溃败的晋军仍在争抢着渡河,直到深夜,依然可以听到喧闹的声音。

邲之战结束的第二天,楚军正在打扫战场。潘党想拍楚庄王的马屁,彰显楚庄王的赫赫武功:“大王,您为何不将晋军的尸体收集起来,筑造京观呢?有了京观便可震慑天下诸侯,同时也把战功展示给后世子孙,让他们不要忘记祖先的武功!”

所谓京观,就是春秋时的战争纪念碑,是把敌军尸体收集起来,盖土夯实,筑成一个形似金字塔的大土堆。

没想到,潘党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楚庄王虽然喜欢出风头,但也是一个务实的人。楚庄王当场给潘党来了一场德育教学,课题名称就是“止戈为武”。

楚庄王说:“潘党,你告诉我,‘武功’的‘武’字是怎么组成的?”

潘党说:“从文字构造上来说,‘止’‘戈’两个字合起成了‘武’字。”

楚庄王说:“真正的武是要停止战争。武功就是要除暴安良,消灭战争,安定天下!如今两国战士暴尸荒野,没有收殓,这是不仁!夸耀武功,威胁诸侯,靠武力让他人屈服,那战争将会无休止地打下去。”

潘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在殿堂上一旨斩杀上百人,将若敖族老少全部诛杀的楚庄王,竟然对自己讲,武功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和平。

“把两军战士尸体都收殓吧,然后我们在黄河边上祭祀他们。”楚庄王对潘党说道。

看来,楚庄王变了。他阅尽了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战火硝烟,他知道,在暴力的摧残下,无论是高贵的君主还是低贱的平民,都会化作齑粉。楚庄王从小就厌倦了这些,可他作为楚王,为了自己和楚国,只能不择手段地生存下去。

虽然楚庄王不是完美的圣人,但是内心仍然认同道德的伟大,深知道德是乱世之中能把人与野兽区分开来的唯一标准。如果对手臣服了,就让他活下去。

不过,虽然筑造京观因为不人道就不做了,但是为楚人出口恶气还是有必要的。

打扫完战场后,楚庄王率军来到邲地附近的践土,那里是晋文公打完城濮之战举行践土之盟的地方。楚庄王要在这里洗刷城濮之战的耻辱。

三十五年前,晋文公曾在践土修建了周天子的行宫,用来率领诸侯朝觐天子,献上楚军俘虏。楚庄王来到践土时,行宫因为长期没有修缮,已经破败了。

楚庄王命令手下修建一座楚国先王的宫殿,他在要此举行凯旋仪式,祭告历代楚王在天之灵!

从此楚国霸权再次在中原大地上建立,楚庄王也成为名副其实的春秋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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