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94年,春夏之交,天气开始热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在齐鲁两国边境上,一队装扮华丽的马车,从鲁国向齐国浩浩荡荡地进发。车队最豪华的马车里,坐的就是鲁国国君鲁桓公姬允和夫人文姜。夫妻俩即将对齐国进行友好访问,交流探讨共同关心的话题。齐国国君齐襄公吕诸儿为迎接鲁桓公的到来,已经在边境等候多时。
这一场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外交访问,实则暗藏玄机。齐襄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鲁桓公能来齐国,这倒不是因为齐襄公与鲁桓公是什么铁哥们儿,而是因为鲁桓公把他朝思暮想、阔别十五年的老情人文姜也带来了。
齐襄公看到车队缓缓驶来,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国君的礼仪,反而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一般,迫不及待地朝主车飞奔过去。他只想看看昔日爱人是否容颜依旧。
当齐襄公跑近主车旁,看见鲁桓公身旁文姜那熟悉的倩影时,他激动不已,热血不停地往大脑涌。而文姜看见老情人齐襄公突然出现,自己的春心也瞬间激荡了起来。傻乎乎的鲁桓公完全被蒙在鼓里,一个劲向车旁的齐襄公打招呼,而齐襄公却不正眼看他,一直饱含深情地凝视着文姜。
估计有读者会脑补出一个苦命鸳鸯的故事:少年齐襄公与少女文姜相恋,而文姜却被政治婚姻裹挟,被迫嫁给了鲁桓公。齐襄公苦苦思念爱慕文姜十五年之久。
但事实的狗血程度,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他俩的爱情说难听点叫奸情,说准确点就是乱伦,因为齐襄公与文姜是亲兄妹。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齐襄公与文姜的父亲齐僖公。
齐国王室是姜姓吕氏,是姜子牙(吕尚)的后人。春秋早期,齐僖公在位,此人表现一般般,经常跟在“中原一哥”郑庄公后面混。
齐僖公十分溺爱自己的子女。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过一句话:“性和攻击是人类的两大基本动力。”人与人在社会交往的过程中慢慢学会如何约束自己的行为,而被娇惯的孩子从来都是无限制地被满足,他们在性与攻击上只会比其他人更危险,自私、任性是他们的标签。齐僖公的子女就是典型。
齐僖公有两个女儿——文姜和宣姜,他视她俩为掌上明珠。这两位公主是当时的大美女,乍一看都是岁月静好、人畜无害的好姑娘,但是千万不要被她俩的美丽外表所迷惑,她们有着阴险歹毒的蛇蝎心肠。
很多国家的公子为这两位公主的容颜所倾倒,有事没事就来齐国献殷勤。在众多前来相亲的公子中,齐僖公看中了郑庄公的大儿子公子忽,想把最漂亮的文姜许给公子忽。这样既能拉近与“中原一哥”的关系,也能让女儿有个好归宿。
但公子忽只是过来凑热闹的,他继承了父亲郑庄公的情商。看到文姜后,公子忽内心坚定地认为,这女人私生活无比混乱,于是他主动推辞说:“齐国是大国,我们郑国是小国,我实在配不上文姜。”
齐僖公的如意算盘没打响,搞得他很没面子。但婚姻毕竟是双向选择,齐僖公也不能强求公子忽。不过只要公主伪装得清纯可人,“老实人”总会有的。
很快,真正的“老实人”来了,这个人便是刚刚继位的青年鲁桓公。鲁桓公自小在哥哥鲁隐公的庇护下成长,后来鲁隐公被大臣杀死,鲁桓公被推举成鲁国国君。
鲁桓公涉世未深,恋爱与政治经验都比较匮乏。公元前709年,鲁桓公一见到文姜就被她的容貌所俘获,于是主动向齐僖公提亲,齐僖公立马答应。
按照周礼,护送文姜出嫁去鲁国的人应该由卿大夫来担任。齐僖公因为舍不得宝贝女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亲自护送。而更舍不得文姜的人,就是文姜的情人,也就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吕诸儿,但他也只能看着文姜远去,什么事也做不了。
十五年过去了,韶华已逝,齐襄公与文姜青春不再,但他们的激情却依旧不减。文姜到达鲁国后,与齐襄公火速私通,隔三岔五地约会苟且。但奸情总有败露的一天,老实人鲁桓公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一般面对奸情败露的事,出轨者要么死不承认,要么杀人灭口。文姜告诉了齐襄公奸情败露的事,心狠手辣的两人一致选择了杀人灭口的选项。
通常,杀人手法无非是毒死、勒死、刺死、砍死等,而齐襄公杀鲁桓公的方法十分残忍。
有一天,齐襄公请鲁桓公吃饭,鲁桓公傻傻地来了。齐襄公在酒席上把鲁桓公灌醉后,就开始动手。他命令手下的大力士彭生把鲁桓公抱上马车,然后使用各种蛮力手法,反复暴击。当鲁桓公被抬出马车时,已经肋骨尽断,这个“老实人”就这样在醉梦中稀里糊涂地死了。齐襄公用这种变态的方式,发泄了对情敌的刻骨仇恨。
齐襄公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就杀了彭生,让他背黑锅。鲁国人也没办法,立了鲁桓公与文姜生的公子同当国君,这就是鲁庄公。儿子在鲁国办公,文姜则在齐国远程遥控儿子,因此,鲁国成了齐国的小弟。
鲁桓公虽然死了,但他只是一个人当了“老实人”,而齐僖公另一个女儿宣姜嫁到了卫国,让整个卫国都成了“老实人”。
宣姜原本嫁给了邻国卫国的太子,可她长得太漂亮了,竟然被公公卫宣公看上,把她收为自己的小老婆。而宣姜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为了让自己儿子当上太子,使尽阴谋诡计,引发了卫国长达数年的王位争夺战。
鲁、卫两国作为齐国西边公侯级的国家,被齐国两位公主荼毒得够呛。齐僖公子女教育的失败,反而让齐国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搞定了西边国家,保证了西边局势的稳定,也算是因祸得福。估计九泉之下的齐僖公看到这个局面,心里能乐开了花吧。
不过,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齐襄公的报应也来了。
齐襄公十一年(公元前687年),齐襄公派连称、管至父两人去葵丘驻防。本来说好第二年瓜熟的时候就换防,两人都要把瓜吃完了,也没见齐襄公派人来接替。面对言而无信的君主,两人恼羞成怒要复仇。赶巧也有一个人想找齐襄公麻烦,这个人叫公孙无知,是齐襄公的堂兄弟。齐僖公在位的时候很喜欢这个侄子,给他太子的待遇,结果齐襄公一上位就剥夺了他的待遇,让他很生气。于是这三人组成了“复仇者联盟”。
齐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86年),“复仇者联盟”杀了齐襄公,并立公孙无知为国君。
很多人都知道,齐襄公荒淫无道,迟早会面临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在齐襄公死前,他的三弟公子小白就提前跑路了。齐襄公死后,他的二弟公子纠也跑路了。齐襄公费尽心机,最终距离春秋第一霸主仅一步之遥,而这决定性的一步他没有跨过去,三弟公子小白却成功跨过去了。
新任的齐国国君公孙无知可能太无知了,不知道国君的位子风险系数有多高。公元前685年的春天,公孙无知上位还没几个月,就在去雍林游玩的途中被大夫雍廪杀掉了。
雍廪建议国内大夫们重新找个公子来当国君。虽然连续两任国君都是非正常死亡,但仍然挡不住人们对权力的渴望。此时,死去的齐襄公有两个兄弟流亡国外。一位是公子纠,他由管仲与召忽辅佐。因为他的母亲是鲁国人,所以他首选的流亡地就是鲁国。另一位是公子小白,由鲍叔牙辅佐。他的母亲是卫国人,但他的流亡地却是莒国,这一点很值得玩味。更有趣的是,作为下层贵族出身的管仲与鲍叔牙,早在辅佐两位公子前就已经是铁哥们儿。鲍叔牙辅佐公子小白,就是管仲极力推荐的。
面对齐国国君职位空缺的情况,公子纠与公子小白展开了王位争夺赛。这是一场与时间竞争的赛跑,谁跑得快,谁就能取得王位。
公子纠为了能在王位争夺赛中获胜,选择了作弊。他让自己的心腹管仲带领一队兵马半路截杀公子小白。管仲为了对主公表忠心,马不停蹄地赶到公子小白之前,并以精湛的射箭技艺,朝马车内的公子小白射了一箭。好在公子小白命大,这一箭只射中了他的衣带钩。反应迅速的公子小白咬破舌头,吐了口血,即兴表现了装死技能。管仲以为射死了公子小白,赶紧驾车逃走。公子小白则继续高速驶往齐国,到达齐国后,被拥立为国君。
管仲回去后便将公子小白已死的假情报告诉了公子纠,公子纠很开心,以为大局已定。他表现出了和《龟兔赛跑》里兔子一样的骄傲情绪,路上边走边玩,六天才到齐国。当他到达齐国后,公子小白已经上位成为齐桓公,正在等待他。
公子纠背后有个愣头青鲁庄公,鲁庄公原本想扶持公子纠上位,好进一步控制齐国,结果事与愿违。不甘心失败的鲁庄公在国力明显弱于齐国的情况下,主动帮助公子纠挑起王位争夺战。结果鲁庄公露多大脸,现多大眼,鲁军在乾时这个地方被齐军打得大败,鲁庄公本人差点被俘。
齐桓公命令鲁庄公杀死公子纠,并要求鲁国将管仲与召忽押回齐国,自己亲自处死。鲁庄公把公子纠当“潜力股”养了那么多日子,浪费了不少粮食,只为最后获得高回报,结果不但损兵折将,自己还差点当了俘虏。面对已成“垃圾股”的公子纠,鲁庄公只得按照齐桓公的意思,痛杀公子纠解恨。
公子纠被处死后,召忽自杀,管仲却主动请求把自己押送回齐国。他一到齐国边境,就受到鲍叔牙的隆重迎接,并被鲍叔牙主动向齐桓公举荐。齐桓公二话不说,让管仲担任相国主持政务。
这个故事有个有惊无险的结局。齐桓公惊险上位,最终成为一代明君。但是历史的真相并不这么简单。其实,公子纠从一开始就输了,他即使到了齐国,也不可能成功,因为公子小白早已和齐国政坛的“天子二守”串联在一起。
在齐国政坛,“天子二守”是让国君都害怕的角色。
对于“天子二守”,《史记》是这么记载的:“高、国先阴召小白于莒。”意思是高氏、国氏抢先暗中从莒国召回小白。高、国二氏的首领分别叫高傒、国懿仲,在齐国历史上,这两家被称为“天子二守”。
“天子二守”的称号可是西周时周天子赐予的,并且世袭罔替。周天子封这两家为齐国上卿,让他们作为周天子的代理人辅佐齐侯。但凡重要政务,齐侯必须与高、国二氏共同讨论后才能做出决定。齐侯要是干不好,这两家可以让他下台,因为他们的“老板”是周天子而不是齐侯。“天子二守”赶你齐侯下台,只是代替周天子对齐国进行“人事调整”,不存在什么大逆不道!
而“天子二守”的设立,源于周王室对老姜家发自内心的恐惧。齐国第一代国君就是吕尚,他是姜姓,也就是神话故事里的姜子牙。在神话故事里,姜子牙很生猛,身骑四不像,手拿打神鞭,上通元始天尊,下打妖魔鬼怪,在姜子牙的辅佐下,周武王才打败了大反派纣王与狐狸精苏妲己。
神话毕竟是神话,不能当真,但吕尚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个猛人。从周武王草创西周时期的孟津会盟,到牧野之战,再到周成王平定三监之乱,吕尚展现了卓越的政治与军事才能。作为周武革命的功勋大臣,他一直被周王室视为“核武器”,一旦投入使用,就可以给予敌人毁灭性打击。
周王室也害怕,万一哪天老姜家的吕尚或者他的子孙后代叛变,也对自己搞个姜吕革命,这颗“核弹”砸自己头上,自己肯定被炸得连灰都没有了。周王室也想卸磨杀驴,无奈吕尚太猛,老姜家势力太大,只能将他封得越远越好。所以老姜家的齐国被封到东方的大海边上,与中原被泰山隔开。泰山的西边还设有一个监视者——鲁国,鲁国的所有者是和吕尚一样生猛的周公旦。
周王室觉得齐国外部有鲁国这一道封印还不够,于是又祭出了第二道封印。周王室祭出了领导惯用的管理艺术手法——内部分化,常见办法就是给你的下属安排一定的职位与权力来架空你。周王室很巧妙地选择了高、国二氏。这两家以前是吕尚的子孙,同属姜姓大家庭,只不过繁衍了几代后,这两家和在位国君已经没有直系血缘关系,就被踢出公族,进入卿族。
吕氏不能再用,但姜姓得以保留,这两家分别选择高、国两个字作为自己的新氏。周王室选择这两家作为自己的代理人,给予他们极大的权力,这样就可以对老姜家进行内部分裂。你老姜家再怎么斗,消耗的都是你们的内部实力。
分化瓦解的策略很成功。“天子二守”作为齐国卿族的两位大佬,只要看齐侯不爽,便可随时轰他下台。连称、管至父、雍廪有个共同的身份——大夫,而管仲与鲍叔牙也都是大夫家庭出身,这些卿族的大夫都只是“天子二守”的手下。
周王室这两道封印成功封住了齐国这枚“核弹”数百年。
但作为第二道封印的“天子二守”,既矛盾又统一,既是齐国动乱的制造者,同时也是齐国王室的捍卫者。
高、国两家虽然在齐国一手遮天,但让吕氏子孙继承国君之位,是他们的共识。因为“天子二守”存在的目的是替周天子看守齐国国君,吕氏国君要是换成别人,那自己去看谁呢?所以齐国历史上,只要国君不乱来,能保证高、国两氏的既得利益,那么反正大家都是老姜家的人,和谐共处还是可以的。
“天子二守”在齐国国君眼中是周天子的狗腿子,对自己的位置威胁极大。可是大家都姓姜,有矛盾也是内部矛盾。一旦外敌入侵,“天子二守”与国君还是会一致对外。
齐国历次重大事件中,“天子二守”还是捍卫了齐国国家利益。尤其是春秋后期,“天子二守”与从陈国来的外来户田氏进行惨烈的生死决斗,充满野心的田氏利用阴谋诡计,最终将高、国两氏全灭。从此,失去“天子二守”后,齐国王室也如同被砍去左膀右臂的废人,田氏要干掉齐国王室并取而代之,也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齐国核心权力被清零后,齐桓公作为新国君上位,管仲、鲍叔牙辅佐管理。此时齐国权力核心焕然一新,它要开始新的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