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的内宫十分简洁,远不如洛邑城中一位千金巨富的内室那般豪华。
燕昭王在内殿中和苏秦同席而坐,开口便问:“如今天下大势中的关键之处是什么?”
苏秦神情谦恭,拱手向燕昭王行了一礼,道:“最关键之处,是哪一国最有可能并吞天下。知道了这个关键,才可依势定出对策。是别国最有可能并吞天下,则我国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避免被并吞。是我国最有可能并吞天下,则我国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迅速发挥潜力,一统天下。”
燕昭王听了,大为失望道:“先生所论虽然高妙,然而这个关键之处却太简单了。”
苏秦笑道:“越是简单的事情,越是难以令人了解。”
燕昭王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有什么难了解的,最能吞并天下的,不就是秦国吗?”
苏秦却摇了摇头,道:“大王差矣。秦国虽强,还称不上最能吞并天下的国家。”
燕昭王一愣,想了想,说:“莫不是齐国?”
“非也。”
“那就一定是楚国了。”
“非也。”
“难道……难道是赵国不成?”
“非也。”
“这……以夫子之见,是为何国?”
“燕国也。”
“燕国?”燕昭王大吃一惊,道,“燕国虽名在‘天下七雄’之中,却是其中……”
“却是其中最弱一国,是也不是?”苏秦接过话头问道。
“难道不是如此吗?”燕昭王反问道。
“不是。天下公认秦、楚、韩、魏、赵、燕、齐为‘七雄’,并无丝毫贬低燕国之意,也无丝毫看重秦国之意,乃是说‘七雄’诸国竞相逐鹿,任何一国都可并吞天下。”苏秦答道。
“就算如此,夫子又凭什么认定燕国最有可能并吞天下呢?”燕昭王问。
“这其中当然有道理。”苏秦说着,话锋一转,问,“大王知道列子这个人吗?”
“知道。列子是郑国人,已去世百年了。传说其人深通道学,尤精剑术,又善御风而行,一夜间杀人于千里之外。天下人闻听列子之名,无不为之色变。”燕昭王答道。
“不错,列子的剑术,堪称天下第一,但是他最后却败在了一个无名屠夫手中。”苏秦说道。
“这件事寡人倒没有听说过,还请夫子详细道来。”燕昭王大感兴趣地说。
“列子剑术好,手中的剑也好,曾在一日之中,杀了二十四名上等剑客。从此,天下使剑者遇到列子就绕道而行。当列子找不到一个对手时,不禁抚着佩剑,在市场上慨叹:‘可惜了这口宝剑啊,竟从此不能出鞘了。’旁边有个屠夫说道:‘什么宝剑,还不如我的宰牛刀锋利。’列子大怒,拔出剑来,就向屠夫劈去。那屠夫随手举起宰牛刀相迎,但听当的一响,列子的宝剑竟断成了两截。列子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跪下向那屠夫请教:为何他的宝剑不比宰牛刀锋利?屠夫道:天道最忌过度,过度则折。世上并没有任何永远坚固的东西,你的宝剑虽然锋利,却用得过度了,我的宰牛刀虽然普通,却是刚刚打造出来的,所以就能胜过你的宝剑。列子听了这番话,方大彻大悟,从此不再以剑术炫耀天下,而专心道术,终成一代宗师,名垂万世矣。”苏秦绘声绘色地讲着。
“夫子所讲的,似有深理,可恨寡人愚钝,还是不大明白。”燕昭王说着,语气谦和了许多。
“秦、楚、韩、魏、赵、燕、齐,就如同天下的七柄宝剑,谁更锋利,谁就可以削平群雄,一统天下。如今看上去,秦国这柄宝剑,似是最为锋利,但他用得早已过度了,难敌宰牛刀一击。楚国这柄宝剑最为沉重,曾显赫一时,但太费力,谁也挥之不动。齐国这柄宝剑最为坚硬,但硬而易脆,难敌重击。魏、韩、赵也曾锋利无比,可惜缺少锻炼,不能持久。实际上,唯一可以削平天下的利剑,是为燕国。为什么我会这样说呢?首先,燕国这柄利剑,品质极佳。燕国的开创之君是为召公,能和召公相提并论的圣人,只有周公和姜太公。但是周公传下的鲁国早已衰弱不堪,姜太公传下的齐国也早为田氏所灭,唯有燕国巍然屹立,列于七雄之中。其次,秦、楚诸国连年争战不休,伤亡惨重,而燕国却因地势之利,稳居北方,伤亡甚小,元气弥壮。最后,燕国经过子之之乱,民心未失,犹如在火炉中又锤炼过一番,更为坚韧矣。”苏秦慨然说道。
燕昭王听得神情飞动,拱手向苏秦行了一礼:“夫子之言,若高天响雷,使寡人从梦中惊醒矣。现在寡人已知道手持的是天下最利之剑,却不知如何使出去削平天下,还望夫子教之。”
苏秦坦然受了一礼,道:“要以燕国这把利剑削平天下,须得五贤齐备才行。”
“是哪五贤?”燕昭王连忙问道。
“一为贤王,能够明察天下大势,善用贤才。吾观大王,乃天下少见之贤王也。这第一贤,燕国已有之矣。二为贤师,能辅佐大王料理政事,使钱粮丰足,百官安定,不知此贤燕国可有?”
“有。太傅郭隗,实为贤师。这黄金台即为郭隗劝寡人筑造,没有郭隗,寡人难以安居王位。”
“好。三为贤臣,能够教化百姓,遍施恩德,使国中军民,俱愿为大王效死,不知此贤燕国可有?”
“有。太宰邹衍,来自齐国,熟知‘仁义大道’,善于教化,实为贤臣。”
“好。四为贤将,能够精通兵法,爱护士卒,而又军令森严,攻城略地,百战百胜,不知此贤燕国可有?”
“有。上将军乐毅,来自赵国,出身于将门世家,精通兵法,其才不低于孙、吴。”
“好。五为贤士,能够精通游说之术,又忠心于燕。其行于列国,纵横其间,使列国互相残杀,而我燕国独得其利,不知此贤燕国可有?”
“这个。”燕昭王笑了一笑道,“此贤寡人往日没有,今日才有,正是苏夫子也。”
苏秦立刻跪倒在地,磕头说道:“微臣今日方遇明主,誓当肝脑涂地,以报大王!”
次日燕昭王即大会朝臣,以隆重的礼仪,拜苏秦为相国,主持燕国的朝政大事。
燕国的动向,引起了秦昭王的注意,招来丞相魏冉,商议应对之策。从名义上论,魏冉是秦昭王的“舅舅”,为太后庶弟,且又足智多谋,通晓天下大势。故秦昭王只是多方侵削其权势,在未找到更合适的人之前,倒也不急于罢免魏冉的职位。但魏冉却急于保住职位,不断向秦昭王献出“妙计”,使秦昭王一时无法将他赶出朝廷。
“列国之中,燕国受损最小,潜力极大,不可轻视。依微臣想来,燕国必会和齐、赵结盟,抗我秦国。为今之计,莫若与齐和好,共伐赵国。大王若得赵地,便是与燕为邻,燕国惧秦强大,必不敢与齐国结盟。”魏冉说道。
“好计!”秦昭王赞了一声,随即皱起了眉头说,“齐王素来狂妄,岂肯轻易与我秦国和好?”
“臣有一策,可使齐王与我秦国和好。”
“何策?”
“如今列国俱为王号,称王实不足以显贵。天下之强,无过于秦、齐,不若我秦国借天帝之号,称为‘西帝’,而尊齐为‘东帝’,齐必喜之,与秦国和好也。”
“哈哈哈!周室自称为天帝之子,而我秦国称为天帝,是为周室之父也。妙,妙!”秦昭王大笑了起来。
魏冉得到了秦昭王的容许,立即前往齐国,尊齐湣王为“东帝”,相约伐赵。齐湣王大喜,果然听从了魏冉的建议,自称“东帝”,与秦和好,定下了出兵伐赵的日期。
苏秦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刻入宫向燕昭王称贺:“大王敬畏上天,勤于政事,仁爱下民,终于得蒙天佑,降下大福矣!”
燕昭王眉头紧锁道:“齐、秦称帝,欲击赵国,威胁于我。大祸将至,何来其福?”
“大王,你听说天上之帝有两个吗?”苏秦笑问道。
燕昭王心中一动,拍掌叫道:“不错,天上之帝没有两个,地上之帝也绝不会有两个。”
苏秦接着道:“齐、秦两国绝不会真心和好,微臣有一先‘合纵’后‘连横’之策,可使齐、秦两国互相消耗,同归于尽。微臣当先至齐国,指明秦欲以帝号祸齐之心,使齐怒秦,行合纵之策,集六国之力,西攻秦国,彻底击垮秦国。然后又诱齐攻宋,使列国畏惧齐国,行连横之计,合攻齐国。凡此种种争战,我燕国俱外示其虚,内藏其锋,暗蓄军力,至攻齐时方奋力一击,占有整个齐国。此时大王当行‘仁义大道’,收服齐国民心。若整个齐国归服于燕,则天下已在大王掌中矣!”
“妙!”燕昭王大赞一声,说,“寡人若能掌握天下,相国之功第一也!”
苏秦以燕国相国的身份来到齐国,很快就受到了齐湣王的召见。
“燕王让你做相国,想必你定是有着不凡之才。那么寡人问问你,秦王派丞相魏冉亲送帝号给寡人,是于寡人有利呢,还是不利?”齐湣王傲然问着,一副天帝的威严架势。
“请问大王,天下列国中,为何独有齐国被秦尊为‘东帝’呢?”苏秦反问道。
“哈哈!”齐湣王大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齐国强大,秦王不敢不尊寡人为帝。”
“尊帝是一件坏事,还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
“秦国对于别国强大,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当然是不高兴。”
“秦国不高兴,会做坏事,还是做好事?”
“当然是做坏事。”
“这就怪了。依照常理,秦国对于强大的齐国只会做坏事,今日怎么会做起好事来呢?”
“这……”齐湣王想了想,“秦国如此,是想约我齐国攻打赵国被迫而为也。”
“攻打赵国,对大王有利还是无利?”
“当然有利。合秦、齐两国之力,赵国必亡。这样,我齐国至少可以获得一半赵国土地。”
“不错。大王得到了一半赵国土地,只怕就要失去整个齐国的土地了。”
“此为何故?”
“当年魏国之强,冠于天下,列国莫不畏服。但后来魏国却日渐衰弱,大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齐湣王的神态不觉谦恭下来,拱手对苏秦行了一礼,“还望相国大人教之。”
“魏国之弱,就在于紧邻秦国,连年与秦国大战。秦国地势极佳,有利则出关猛击魏国,无利则退回关中,凭山河之险固守。魏国却无地利,每逢与秦争战不胜时,四邻争相侵扰,长此下来,魏国自然是越来越弱了。齐国不与秦国相邻,列国畏惧秦国,莫不先与齐国交好,因为这样才可免去后顾之忧。如果和秦国相邻,势必连年与秦大战,宋、楚诸国,必乘虚袭取齐国本土,到那时齐国前后受敌,只怕要重蹈魏国的覆辙了。”苏秦说道。
“啊,是……是这样?不错,的确是这样。”齐湣王听着,听出了一头的冷汗。
“秦乃虎狼之国,岂肯以帝号赠予别国?称帝者,必霸有天下也。秦称帝,天下列国必群起而攻。秦以帝号赠齐,是欲移祸于齐,使列国争相攻齐也。”苏秦又说道。
“不错,正是这样,若非相国大人之言,寡人就上了秦国的大当。不过,寡人有一事不明,你是燕国的相国,如此游说寡人,是否于燕国有利?”齐湣王问道。
“如果不于燕国有利,外臣又来此作甚?燕国世世代代与齐为邻,虽也曾有过争执,但事后都能和好如初。但假若燕国与秦国为邻,恐怕立刻就会面临亡国之祸了。燕国灭亡,齐国也就更危险了。秦、齐两国伐赵,对齐国不利,对燕国也不利啊。”苏秦答道。
“相国大人说的倒是实情。”齐湣王笑了,问,“那么,我齐国和你燕国,又该当如何?”
“如今天下能和秦国相抗的,只有大王。我燕国愿拥戴齐国为盟主,领函谷关以东六国,‘合纵’抗秦。”苏秦说着,站起来深深向齐湣王行了一礼。
“哈哈哈!”齐湣王仰天大笑起来,道,“也罢,这‘东帝’寡人就不要了,且让秦王去当‘西帝’吧。”
他当即拜苏秦为齐国相国,并赐给其千斤黄金、玉璧百双。然后命苏秦以齐、燕两国相国的名义,游说赵、韩、魏、楚诸国。赵、韩、魏、楚四国对于齐、秦称帝,本来已忧心如焚,此时听到齐国自去“东帝”称号,欲“合纵”抗秦,无不大喜,轰然响应,很快就商定——六国共推齐湣王为盟主,起兵伐秦。
齐湣王得到列国拥戴,大喜之下,为表彰苏秦之功,提议苏秦佩六国相国令符,来往宣示盟主之令。列国自然答应了齐湣王的要求,尊称苏秦为“六国相国”。苏秦数十年的梦想今朝实现,一时喜出望外,如在梦中一般。
周赧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7年),齐国出兵二十万,楚国出兵二十万,赵国出兵十五万,韩、魏、燕各出兵十万,共八十五万大军,齐集成皋之地,宰乌牛白马,祭祀上天,宣誓从今以后,列国当互为兄弟,共击秦国。
成皋离洛邑不远,苏秦找了一个机会,大排仪仗,率领上百乘高车,成千从人,浩浩荡荡回至故乡。周赧王闻听苏秦到来,不敢怠慢,立即派东周公亲自领着兵卒洒扫郊外的道路,以“贵宾”之礼迎之。苏秦昂然受礼,直入王宫,拜见周天子。周赧王降阶而迎,搜罗后宫,凑出了几件礼物赠给苏秦。
从前,只有像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霸主”才能得到周天子的礼物。而如今,苏秦仅仅是列国的一个臣下,居然也得到了“霸主”们才能得到的礼物。苏秦得意扬扬,乘着高大的轩车,往家中驰来。一路上万人空巷,争看洛邑商贾出身的“六国相国”。
苏氏长兄闻知,惊得魂不附体,慌忙开了后门,溜至亲戚家中一头扎进柴房里,动也不敢动一下。苏秦的妻子、嫂子和两位弟弟跪倒在门口,头也不敢抬起。
苏秦来至门前,看了看嫂子,笑问道:“奈何贤嫂前倨后恭?”
嫂子颤抖着爬到苏秦脚前,脸贴到地上,磕头请罪:“并不是嫂子我有心慢待大人啊。商贾之家,向来以黄金多少论尊卑。先前大人没有黄金,嫂子我自然轻视于你,如今大人你车中满载黄金,照得人眼都花了,嫂子我又怎么敢不尊敬您呢?”
苏秦听了,长叹一声:“商贾势利,一直如此。我当初若只看得见眼前的那么一丁点黄金,又何能得到今日富贵?既然人情俱是嫌贫爱富,我又怎么敢怪罪嫂子呢?”他弯腰一一扶起家人,然后令从人抬来千斤黄金,当场送给妻子三百斤黄金,送给嫂子和二位弟弟各一百斤黄金,又送给亲戚、朋友、族人黄金共三百斤。余下一百斤黄金,苏秦令人换了铜钱,遍施洛邑中穷苦之人。
苏代、苏厉看得眼热心跳,纷纷恳求兄长将他们推荐给列国国君,捞个一官半职。苏秦慷慨地答应了下来,与两位弟弟同车而返,荐给燕昭王。看在苏秦的面子上,燕昭王立即将苏代、苏厉拜为中大夫,俨然也成了朝中的大臣。苏秦衣锦还乡的佳话在洛邑城中久久流传,其所居之地被人称为“乘轩里”,一些巨商大贾争相搬进其中居住,希望后代中有人能似苏秦这般显赫,光宗耀祖。
齐国自去“东帝”之号,成为六国盟主,领兵伐秦的消息传至咸阳,引起了秦国君臣极大的震惊。秦昭王当即招来魏冉、白起等人,商议对策。
“白将军,你为我秦国第一勇将,能够打退六国联军吗?”秦昭王问道。
“不能。”白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秦国虽远比从前强大,但国中老幼搜罗俱尽,也只可凑出六十万兵卒。以此六十万兵卒抗击六国的八十五万精兵,绝难获胜。”
“那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让六国杀进函谷关,灭了我秦国吗?”秦昭王厉声问道。
“臣有二策,可破关东六国之兵。一者,我秦国当暂且退让一步,去了‘西帝’之号,退还几座列国城邑,使列国得到一些好处,不再冒险攻我秦国。二者,以重金收买齐王的宠臣,让他们劝说齐王转攻他国,使六国联盟不攻自破。”丞相魏冉献计道。
“哼!你这二策虽妙,只怕难以行通。齐王身边现有苏秦其人,岂会上当。唉!列国本已四分五裂,苏秦竟能使其联盟,实不愧为鬼谷弟子矣。这样的鬼谷弟子为什么偏偏去了燕国、齐国,不到我秦国来?以寡人看来,你们还是先备上一万斤黄金,把苏秦给我招来。只要苏秦到了秦国,休说六国联盟,十六国联盟寡人也不怕了。”秦昭王叹息着说道。
啊,苏秦若到了秦国,岂有我等的立足之地?魏冉和白起心中不觉都是一惊。
“大王,苏秦现佩六国相国的令符,权势倾动天下,岂肯投我秦国。”魏冉忙说道。
“大王,鬼谷弟子朝秦暮楚,毫无忠心可言,就算投顺大王,于我秦国也是有害无益。”白起说道。
“可是只要苏秦待在齐王身边,六国就会与我秦国作对。”秦昭王不悦地说道。
“臣有一计,可使苏秦不与秦国作对。”白起说道。
“何计?”秦昭王忙问道。
“杀!大王有的是黄金,还怕买不到刺客吗?杀了苏秦,六国联盟就可以不攻自破!”白起大声说道。
昏黑之夜,有三队车马悄然离开函谷关,间隔着一舍之地,向成皋之地驰来。
第一队共有十余乘轻车,由扮作商贾的白起统领,带着二十四名大汉。这些大汉都是秦国最负盛名的剑客,秦昭王赐给每人百斤黄金,命其刺杀苏秦。若能成功而返,每人再赐黄金百斤,并封给左庶长高爵,赏以食邑百户。若不成功,则以“叛逆”论处,诛灭九族。
第二队共有十余乘装满黄金玉璧的高车,由秦王之弟泾阳君亲自押送。泾阳君与齐湣王的宠臣夷维私交甚好,他要以黄金玉璧打动夷维,使其让齐湣王改变主意。
第三队亦有十余乘高车,由丞相魏冉亲自押送。车中载有八名秦国的绝色美女。齐湣王好色之名,天下皆知,魏冉要以此来向齐王显示秦国的诚意。
六国之军,散处成皋周围数十里内,成皋城邑内的军卒并不太多。齐湣王将成皋官署改作行宫,每日在其中处理公务。苏秦住在城南燕国军营,每日清晨,必乘车至行宫面见齐湣王。
城南和行宫之间,有一市场。因忽然多了数十万列国军卒,市场内生意十分兴隆,很是热闹。这日清晨,苏秦正从市场外经过时,市场内忽然冲出了二十多个手持短剑的商贾装扮的大汉。这些人势若疯虎一般,向苏秦猛扑过来。
苏秦车前车后有数百护卫随从,只是事出突然,惊呆了的护卫们竟不及上前抵挡。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众大汉已冲至苏秦坐车之前,手中短剑狂挥猛劈。惨呼声大起,鲜血四处飞溅,御者被杀死,苏秦身上也连中了十余剑。众护卫随从这时方围了上来,乱戈齐下,当场杀死了十余大汉,但仍有十余大汉脱身而逃。众人也顾不得追击,慌忙拥到苏秦跟前。苏秦已成血人,手兀自指着西方,口中大叫:“伐秦!伐秦!伐秦……”话犹未完,已仰面摔倒在车上。
他的两只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却仍直愣愣地盯着苍天,似有无尽的言语要向苍天诉说……
苏秦的遇刺身亡,极大地震惊了齐湣王,他再也不敢住在成皋城邑里,慌忙移住到了齐国大营中。
“这定是秦国人干的,寡人要伐秦!伐秦!伐秦!”齐湣王愤怒地大叫着。
这时,齐湣王的宠臣夷维匆匆赶来,说:“大王凭什么认定刺杀苏秦者为秦人呢?”
“苏秦四处奔走,鼓动‘合纵’伐秦,秦人自是恨之入骨,不是秦人杀了他,又是谁杀了他?”齐湣王问。
“非也。”夷维摇头晃脑地说道,“此乃燕人所为也。苏秦身佩六国相国令符,若再立下伐秦大功,则燕国朝廷,全在苏秦掌中矣。燕人不欲苏秦立功,这才下了杀手啊。”
齐湣王一愣,想了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看来燕国人倒是十分阴险,寡人须得多加提防。”
“只怕大王提防不了。到时与秦国开战之际,燕人突然收兵退走,大王该怎么办呢?当年公孙衍伐秦,燕国人不就是这么干的吗?燕国人能坑害公孙衍,为什么不能坑害大王?”夷维说道。
齐湣王听着,背上不觉沁出冷汗来:“不错,不错!可是寡人已当上了盟主,若不伐秦,岂不是给天下人一个笑柄。”
夷维见齐湣王被自己的话打动,心中大为高兴,想,这下我就能向泾阳君交代了,说不定下次他会再送十车黄金玉璧给我。他接着道:“大王为六国盟主,秦王岂敢不敬?到时,秦王定会派人前来求和,大王可令秦王退出侵占列国的一些城邑。如此,便是不战而胜,威名震于天下矣!大王挟此威名,可率六国之兵灭宋。宋灭,秦国必将更加敬畏大王也!”
“妙!妙!寡人就应该这么对付秦国,哈哈哈!”齐湣王快活地大笑起来。
秦国果然派丞相向齐湣王求和来了,尚未开口,就送上了八名绝色美女。齐湣王大喜,却也没有“色迷心窍”,正色道:“我齐国伐秦,非是与秦有仇,乃秦国恃强为恶,屡屡夺人土地之故也。秦国若能退还侵夺之地,寡人自然退兵。”
秦国面对齐湣王义正词严的指责,倒也“不敢不从”,呈上了一份退给列国城邑的地图,计有:
魏国三处大邑,为温邑、轵邑、高平邑,共计土地二百余里,人众十万。
赵国三处大邑,为三公邑、什清邑、先俞邑,共计土地一百五十里,人众七万。
韩国两处大邑,为应邑、昆阳邑,共计土地七十里,人众六万。
楚国黔中之地十五邑,共计土地六百里,人众十五万。
这些土地,不过占秦国所夺列国土地的五分之一。但总数相加,却又相当惊人,仅土地之数就有千里。秦国不经战阵,一次退出如此众多的土地,还是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列国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派出军队去接受土地城邑,生怕去晚了,秦国就会反悔。列国君臣还不忘给齐湣王送上黄金美女,高颂齐湣王为千古难得一见的圣贤之王,功业可比尧、舜、禹、汤、文、武。齐湣王见此,忍不住又是哈哈大笑,拥着各国敬献的美女,日夜饮酒作乐。
在齐湣王大笑的同时,有两位国君却在放声痛哭。
一位是秦昭王,他跪在太庙中,向着列祖列宗的神位放声痛哭,咬指出血,指天发誓——寡人若不能雪今日之耻,大败六国之兵,当自刎以谢先祖在天之灵。
一位是燕昭王,他跪在苏秦的灵位前,放声痛哭,一连数日不肯起来。
郭隗、乐毅、邹衍等心腹之臣苦苦相劝:苏秦虽死,但他所定的“兴燕大计”臣等俱是牢记在心。大王若依苏秦之计,定可使燕国振兴,一统天下。
苏代、苏厉亦含泪劝道:大王如此伤心,以致有伤万金之躯,亡兄虽在地下,也难安心啊。燕昭王这才站了起来,与众朝臣同心协力,外示谦恭,内藏锋芒,等待着利剑出鞘的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齐湣王挟“服秦”之威,率领六国大军,浩浩荡荡向宋国猛扑过来。宋国屡经大国侵削,只剩下了数百里土地,其国君宋王偃又荒淫暴虐,内失国人之心,外失邻国之欢,哪里承受得了六国如山般压下的重击,顿时兵卒四散,社稷沦丧。宋王偃亦做了俘虏,被齐湣王定为“昏君”,处以斩刑,悬首城门示众。
宋国先祖,乃是上古贤王成汤,其攻灭夏朝,建立商朝。后商为周武主所灭,微子又建立宋国,祭祀汤王,一直延续至此,宗族社稷的香火差不多传了近两千年,终于彻底熄灭。
宋国虽小,因地处中原腹地,当于商路要冲,有许多繁华城邑,如陶邑、沛邑、彭城、睢阳等处,每日所收的税钱,都在数十万枚以上,各国无不垂涎三尺。
在如何瓜分宋国这件事上,六国剧烈争吵起来,各不相让。齐湣王摆出“盟主”的架子,怒吼道:“若非寡人,你们能得到秦国退给的土地吗?寡人辛辛苦苦为你们挣得了土地,你们还不满足吗?若非寡人,谁能灭了宋国?这宋国是齐国的,是齐国的!谁也不能从我齐国手中夺走宋国的土地!”
但是列国并没有被齐湣王的怒吼吓倒。赵国抢占了陶邑,魏国抢占了睢阳,楚国抢占了沛邑,韩国抢占了彭城。只有燕国没有抢占任何城邑,悄然把大军撤回国中休整。
齐湣王在暴怒中为了他的“战利品”向列国发动了猛攻,首先将韩军赶出了彭城,接着又击溃赵军,夺取陶邑。但是在进攻睢阳和沛邑时,齐军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费了八个月的时间,齐军方击败魏、楚两国,占有了全部的宋国土地。然而齐国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二十万大军伤亡过半,且国境扩大,敌国增多,军力大为分散。楚、魏、赵、韩吃了大亏,对齐国的仇恨一下子超过了秦国,俱呼齐为“暴齐”。
燕国及时在这个时刻挥出了手中利剑。
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燕昭王拜乐毅为主帅,领二十万精锐燕军,大举伐齐。
乐毅列出“暴齐”的种种罪状,号召列国一同参与伐齐。秦昭王闻听大喜,第一个响应,派相国魏冉率劲卒十万,越过魏、韩两国,直取陶邑。
魏、韩两国见秦国派兵不多,也放下心来,各出兵十万,助燕讨伐“暴齐”。
赵国见此,不甘落后,亦派大将廉颇领锐卒十万人,直取齐国的晋阳。
只有楚国严守中立,没有随众伐齐。
齐湣王见列国齐来进攻,却也不惧,下令征倾国之兵,迎击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兵。但是连年的征战不休,已使齐军疲惫不堪,兵卒早就生出了厌战之心,斗志大不如前。
齐国大将触子又是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贪生怕死之辈,一遇敌军,即弃阵而逃。另一大将达子急忙整顿军阵时,已是迟了,燕军似潮水般大呼着杀至。齐军顿时大溃,士卒争相逃命,互相践踏,伤亡惨重。
乐毅乘胜挥军猛进,丝毫不给齐军以喘息的机会,一举攻下了齐国的都城临淄。紧接着,乐毅又兵分五路,四面开花,仅仅六个月的时间里,就夺取了齐国的七十余座城邑。数年前还是“天下盟主”的齐国眨眼间化为乌有,仅仅保有即墨和莒城两座孤城。燕国取得的空前大胜,令列国瞠目结舌,惊骇不已。
本来,列国都想趁着齐、燕大战之际,从中浑水摸鱼,得些好处,但强大的燕军却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燕昭王乘势派出使者,与秦、魏、韩、赵结为盟好之国,“礼请”列国退出齐境。秦、魏、韩、赵四国已瓜分宋地,得到了许多好处,也就同意退兵。于是,整个庞大的齐国,竟由燕国独占。
惊恐中的齐湣王待在莒城,急派使者向楚国求救,但楚国派来的大将漳齿却杀死了齐湣王,欲与燕国共分齐国,结果,愤怒的莒民杀死了漳齿,逐退楚军,立太子法章为王,是为齐襄王。莒人派出使者,和即墨人互为联络,共同保有着齐国的最后两块土地。
乐毅也不再进攻,只是派出两支大军,牢牢围住莒城和即墨,然后给燕昭王上了一道表章:莒城和即墨城池坚固,粮草甚多。法章和即墨守将田单深得民心,燕若强攻,伤亡必重。大王当行苏秦所遗之策,以“仁义大道”收服齐民之心,若数百万齐民真心归服燕国,则天下尚可一举平定,何虑两座小小的城邑呢?
燕昭王立刻同意了乐毅的建议,赐乐毅黄金万斤,封其为昌国君,享食邑万户,然后命他长驻齐地,行“仁义大道”,收服齐民之心。
乐毅耐心地在齐国实行“仁义大道”,少征赋税,济贫抚孤,开垦田地,渐渐赢得了许多齐国百姓的喜欢,称“昌国君实乃吾齐民之父也”。
燕军开始占据齐国时,处处都有人反抗,数年之后,齐国已经很少有人反抗燕军了。但乐毅的举动,却在燕国引起了许多议论——齐国人只知有昌国君,不知有燕王!
偏在此时,燕昭王忽得心痛之疾去世,燕惠王即位。燕惠王早就对乐毅“独占齐国”深为不满,即位后立即下令召乐毅回国,并迅速派其亲信骑劫接替乐毅。
“吾回国中,必然被杀,吾死为轻,玷污了先王‘敬贤’之名,倒是大事。唉!从此以后,燕国只怕难以平定天下,六国终将为秦所灭。先王啊先王,您去世得实在太早了,太早了啊。”乐毅仰天长叹着,封好印符,不待骑劫前来,即带着数十亲信随从,连夜逃到了赵国。
赵惠文王大喜,立即拜乐毅为上将军,封其为望诸君,食邑万户。
“逃亡之人,不堪大王驱使。”乐毅婉言谢绝了上将军的官职,但接受了“望诸君”的封号,在赵国安居了下来。
骑劫接掌燕军之后,完全改变了乐毅“收服齐民之心”的策略,加重赋税,大肆搜刮钱粮,充实军营,准备攻击即墨。为了震慑齐国军民,骑劫又滥施刑罚,对捉到的齐军俘虏施以割鼻之刑,甚至挖掘即墨城外的坟墓,焚烧齐国先民的尸骨。
燕军的暴虐举动,激起了齐国军民的极大愤怒,齐国到处都出现了反抗燕军的暴动。即墨守将田单大喜,当即派人出城,做出恐惧之意,情愿献城投降,并和燕军约定了投降的日期。
骑劫得意地大笑起来,不再准备攻城,日夜在军营中纵酒为乐,坐等齐军投降。
田单秘密准备了一千头牛,牛角缚上锋利的尖刀,牛尾束着灌有油脂的芦苇,牛身又披有绘着五彩兽纹的影衣。然后精心挑选了五千最勇敢的壮士,手持长矛大刀,跟在牛后。
半夜时分,田单将城墙上凿了几十个洞,点燃牛尾的芦苇。顿时,一千头“怪兽”疯狂地吼叫着,奔至燕军大营中,横冲直撞。五千壮士齐声呐喊,惊天动地,奋勇冲进了燕军大营里,见人就杀。睡梦中的燕军惊醒过来,不觉魂飞魄散,争先逃命,互相践踏,伤亡不可胜数。就连主帅骑劫,也命丧乱军之中。田单乘胜猛进,齐国各地百姓轰然响应,不过数月之间,全部收回了丧失的七十余座城邑。
齐国奇迹般的“亡而复生”,列国大为敬佩,纷纷遣使称贺。齐襄王对田单的“复国大功”,亦是感激不尽,回到临淄后,立即拜田单为相国,执掌齐国朝政,又封田单为“安平君”,赐其食邑二万户。只是齐国虽然“亡而复生”,国力却损伤极重,再也不能似往日那般傲视列国了。燕国本土虽未受损,但燕军几乎伤亡殆尽,自保尚且危险,更无余力争夺中原。
“哈哈哈!齐、燕两败俱伤,此乃天助寡人也!”秦昭王得意地大笑起来。
“齐、燕衰弱,我秦国之敌,唯剩楚国了。大王当趁此良机,猛攻楚国。”白起建议道。
“好!“秦昭王立即拜白起为大将,发兵三十万,大举攻楚。秦军共分两路,一路出武关南下,一路自长江顺江而下,直取楚国都城郢都。楚军奋起抵抗,连战连败。
周赧王三十七年(公元前278年),秦军两路会合,兵临郢都城下。这时,各地救援的楚军纷纷赶来,郢都一带的楚军将近六十万人,超过秦军一倍。
秦军将领们心生惧意,纷纷请求退兵。白起怒目圆睁,当场斩杀了两员请求退兵的将官,然后兵分三路,一路出营与楚军死战,后退者斩!一路埋伏高地之上,一路掘开江堤。出营的秦军只有十万,寡不敌众。楚军眼看要获得大胜,却不料江堤已被秦人掘开,滔滔江水咆哮而至,顿时将战场化为一片汪洋。数日后,大水方退,尸陈遍野,腥臭满天,死者数以百万计,绝大多数是楚国军民,出营作战的数十万秦军亦被溺死。
楚国陷入了噩梦般的地狱中,全国上下一片痛哭。楚顷襄王被迫将都城迁往陈邑。立国千年的楚国失去了祖宗的发祥之地,如失去了根的大树,再也难现生机。整个楚国旧地成了秦国新设的南郡。
欣喜若狂的秦昭王为表彰白起“水淹楚军”的大功,封白起为武安君,食邑万户。被放逐在湘南的屈原闻听郢都失陷,不觉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写下《哀郢》之歌,抱石投入汨罗江中。湘南一带的百姓对屈原十分敬慕,闻听此事,慌忙驾舟来救。但见江上唯有水鸟盘旋悲啼,哪里见得到屈原的踪迹?
众人悲伤之中,齐声唱起了屈原的《哀郢》之歌——
……
心不怡之长久兮
忧与忧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
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
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
……
曼余目以流观兮
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
何日夜而忘之
众人所歌,只是《哀郢》之曲中的两段,大意为:
我心中的不愉快已凝结在胸很久了,偏偏令人忧伤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永无止境。
郢都离我实在太遥远,中间又隔着白茫茫的江夏之水,无边无际,难以涉渡。
我在放逐之初,尚恍惚不敢相信,哪知屈指算来,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到故乡了。
我心中的悲伤永不可解啊永不可解……
我站在高处,纵目四望,盼着能够回到故乡,但我永远也不会盼到那一天。
鸟儿年年来去,总不忘飞回故乡。狐狸临死之时,头总是朝向它出生的土丘。
鸟兽犹如此,我又怎么能够忘掉故国?我不相信,国君真是以为我有罪而下了放逐之令。可是,我再也不能回到郢都,再也不能回到我日日夜夜思念的郢都!
众人流着泪歌唱着,直到夕阳西下,满天星光灿烂。这一日,正是屈原的生日——五月初五。
从此,每年的五月初五,人们都要争相驾着小船,来到屈原投水的地方,用苇叶包着煮熟的米饭,抛入江中,祭祀含怨而逝的屈原。
强大了数百年的楚国彻底衰弱,再也对秦国构不成威胁。
秦昭王立即将兵锋对准了赵国。
赵武灵王虽然没有完成他的雄心壮志,却给赵国留下了一支精于骑射的强大军队。
秦昭王绝不容许天下还有比秦国更强大的军队存在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