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侯出巡回到朝廷后,发出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将其庶妹公主荣嫁给公叔痤。论礼法,公主的出嫁仪式,须等先君的三年丧期满了之后才能进行。但是在此“礼崩乐坏”之时,天下诸侯所行之事,几乎没有一件完全合于礼法。
然而魏国的相国田子方却非要让魏武侯所行之事完全合于礼法。他是名闻天下的大儒,如果坐视国君违背礼法,则必将声誉扫地,无法得到天下诸侯的礼敬。田子方知道国君是在耍弄权术,设了一个陷阱——逼他以“弃官”之举来劝谏国君。可是他既然身为大儒,纵然十分留恋相国的权位,也只好向陷阱跳下去。
田子方在朝堂上当着众大臣的面,痛哭流涕,劝谏魏武侯遵守礼法,暂缓举行公主的出嫁仪式。魏武侯对田子方的“忠谏”称赞不已,赐其黄金百斤,但是并没有收回诏令。君无戏言,公主出嫁的诏令既已发出,就不宜收回。魏武侯“耐心”地对田子方解释了一番。田子方无奈,只好自责不能尽臣下之力,匡正国君的过失,请求辞去相国之位。
魏武侯挽留了几次,见田子方去意“坚决”,也就不再强留,又加赐田子方黄金二百斤、食邑二百户。然后,魏武侯在朝堂上大摆宴乐,恭送田子方“退隐”。宴会上,众朝臣争先向田子方敬酒,田子方俱是站起答谢,谦恭有礼。翟璜亦向田子方敬酒,田子方却视而不见,坐在案后,连眼皮也没有抬起一下。
田子方认为,他之所以失去了相国之位,是因为翟璜这等“法家”的陷害。“法家”欲独霸魏国朝堂,要将以他为首领的“儒家”全都从朝堂中赶出去。田子方绝不甘心让翟璜的图谋得逞,他虽然“退隐”了,但还有许多“儒家”臣子居于朝堂之位。
在这些“儒家”臣子中,最著名的人是邺邑县令李克。田子方在决定“退隐”时,曾派出门客赶到李克那里去,让李克多和吴起一派的人交往,联合吴起对付翟璜。吴起是“兵家”,所作所为亦是“扰乱礼法”,素为田子方这等大儒轻视。若非是为了对付翟璜,田子方无论如何也不会容忍“儒家”之人去接近“兵家”。
翟璜面对田子方的冷遇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他从来认为,“儒家”之人除了极个别外,都是腐朽不堪的“学究”,毫无智计,根本不能对他做出什么危害之举。
田子方“退隐”后,魏武侯立即拜中卿翟璜为相国,辅佐国君治理政事。翟璜知道,魏武侯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攻伐敌国,夺取敌国的城池土地,威震天下。国君欲行攻伐之事,必然重用武将。翟璜希望国君任用的武将是公叔痤,而非吴起。他要借着主持公主出嫁礼仪的机会,将公叔痤收服为“心腹之人”。在翟璜主持公主出嫁礼仪的时候,魏武侯将东郭狼作为密使,派到了韩国。
东郭狼在招待各国使者时表现出的“结交”才能,深得魏武侯欣赏,认为东郭狼有着充当“密使”的“天才”,他应该知人善任,充分发挥东郭狼的才能,让东郭狼成为他的“心腹之臣”。这样,东郭狼就不完全是吴起的“党徒”了。作为一个国君,应该使臣下的“党徒”越来越少才对。魏武侯对他的贤明决断很感满意,觉得以智计来论,臣下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东郭狼到韩国去,主要是向韩烈侯传达魏武侯的暗示——韩国不应对周室怀有过分的企图。周室是天下共主,对周室怀有过分的企图,必会招致天下诸侯的共同攻击。
对于东郭狼的举动,魏武侯没有让翟璜知道。他觉得,国君不能什么事都告诉臣下,哪怕那是一个最值得国君信任的臣下。这样,国君就常能在臣下面前保持一种莫测之威。臣下感到国君有“莫测之威”,就不敢轻举妄动,生出臣下不该生出的一些念头来。
东郭狼来到韩国后,向韩烈侯说出了他该说的话——魏武侯让他说出的话;也同时说出了他作为臣下本不该说出的话——吴起让他说出的话。韩烈侯对于东郭狼说出的那些不该说出的话非常感激,以“客卿”之礼相待。
半个月后,东郭狼带着韩烈侯亲笔书写的一封帛书,回到了安邑。韩烈侯在帛书上对魏武侯十分恭敬,以近乎臣下的语气,向魏武侯表示——他一定听从贤明的魏国国君的劝告,绝不为难西周公。在帛书的末尾,韩烈侯还说,魏、韩乃是兄弟之国,魏乃“长兄”,希望对韩国这位小弟多加照应。
看到韩烈侯如此恭维,魏武侯不由得心花怒放,称赞东郭狼为魏国立了大功,赏赐东郭狼黄金百斤。东郭狼乘机请求——他想把身在齐国的家眷接到魏国来,以免后顾之忧。魏武侯对东郭狼的请求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下来。次日,东郭狼即整顿行装,乘坐高车,带着“门客”赵阳生等人,向齐国驰去。
从魏国到齐国去,必从卫国、鲁国经过。东郭狼、赵阳生二人进入卫国境内后,悄悄改换了行装,扮作客商,秘密拜访了许多卫国臣子。到了鲁国,东郭狼秘密拜访的人就更多了。他还让赵阳生顺便去宋国拜访了许多人,最后才来到了齐国。
东郭狼在齐国停留的时间不长,也没有拜访任何人,带了家眷,即向魏国驰回。回来的路上,东郭狼虽然也从鲁、卫两国经过,却没有停下来。卫、鲁、宋诸国的君臣也没有人对东郭狼加以挽留,他们都很忙,忙于秘密交往,互相传递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魏、齐两国欲借伐楚之名,灭了卫、鲁、宋三国。
卫、鲁、宋三国俱为弱小之邦,国力无法和魏、齐两国相比,只能结盟对敌。但三国就算结成了联盟,欲和魏、齐对抗,力量还是不足。三个弱小之邦必须和一个大国结盟,才能和魏齐两国对抗。可是究竟和哪一国结盟呢?三国都犯了难。
天下的大国共有魏、韩、赵、齐、楚、燕、秦七国,俱是兵精将猛,令小国闻之生惧。
“七雄”中,魏、韩、赵号称“三晋”,是同盟之国,卫、鲁、宋三国既然与魏国为敌,就不可能和韩、赵结盟。而燕、秦两国距卫、鲁、宋甚是遥远,且兵势难敌“三晋”,也不可能成为卫、鲁、宋的盟国。如此,除了齐国,天下各大国中,就只有楚国可成为卫、鲁、宋三个弱小之邦的盟国。只是,卫、鲁、宋又极不愿与楚国结盟。
楚国兵势强盛,“三晋”联军攻击,也不能将其轻易击败,本应是卫、鲁、宋天然的盟国。但楚国历代国君,都极欲攻占卫、鲁、宋三国,以图控制中原要地,进而称霸天下。故数百年来,楚国不知对卫、鲁、宋三国发动了多少次攻击。尤其是宋国,因国境与楚国相连,遭到了楚国数次残酷的围攻,几次陷入亡国的境地。所以,卫、鲁两国还有“饮鸩止渴”,暂时与楚国结盟的打算,而宋国则坚决反对。
正当卫、鲁、宋三国为了与楚国结盟之事争执不下时,韩国相国韩山坚秘密来到了卫、鲁、宋三国。韩山坚坦白地向卫、鲁、宋三国说,韩国反对魏、齐联军伐楚。因为齐国不会真心伐楚,而是借伐楚为名,欲攻占卫、鲁、宋三国之地。齐国攻占了卫、鲁、宋三国,边界就接近了韩国,势必使韩国陷入西有秦、南有楚、东有齐的不利境地。不过,韩国是魏国的“兄弟之国”,不好直接反对魏国,因此欲与卫、鲁、宋结成秘密联盟,对抗齐国。
卫、鲁、宋三国之君听了韩山坚的一番话,不觉大喜过望,当即与韩山坚举行仪式,结成秘密联盟。
在韩山坚奔忙于卫、鲁、宋三国时,东郭狼已回到了魏国,又一次受到了国君的赏赐。魏武侯这次的赏赐,是特地给予东郭狼妻儿的荣耀,以示他对东郭狼的赏识之意。
国君赏识东郭狼,大臣们也都“赏识”起东郭狼来了,纷纷给东郭狼送上厚礼,祝贺东郭狼全家团圆。就连许多驻守边地的太守和县令,也送来了贺礼。其中有一份贺礼为邺邑县令李克所送,礼物之丰厚远远超过了一个县令的应送之数。东郭狼对这份意外的厚礼特别关注,派赵阳生专程去往邺邑,表达他的感谢之意。
卫、鲁、宋三国之间忽然使者来往繁忙,引起了齐国的注意,齐国派出许多密探到卫、鲁、宋三国打听消息,结果发觉卫、鲁、宋三国居然和韩国已秘密结盟,要对付齐国。
齐国事实上的国君田和大吃一惊,疑心已答应和他“联军伐楚”的魏武侯是在耍什么诡计,要借“伐楚”之名暗中坑害齐国,遂抢先征发大军,号称“伐楚”,兵锋直指鲁国。
鲁国是齐国伐楚的必经之道,齐国请求鲁君“借道”,允许齐国军队通过鲁国。鲁君自然知道,齐国军队一旦进入鲁国境内,所借的就不是“道”,而是“城池”了。他一边征调军卒拒守,一边紧急派出使者,向卫、宋、韩三国求救。卫、宋、韩三国早有准备,立即各派大军,星夜驰援鲁国。
韩烈侯在派出大军的同时,还遣使飞驰安邑,说齐国攻击鲁国,意欲打通威胁韩国的通道,韩国不得不起兵自卫,请魏国依照同盟之义,发兵帮助韩国。同时,田和的密使也来到了安邑,请魏武侯履行诺言,发兵“共伐楚国”。
面对着韩、齐两国请求发兵的使者,魏武侯陷入了尴尬之境,不知如何回答。他无奈之下,只好将翟璜召进内宫询问:“寡人该当如何,是答应韩国,还是答应齐国?”
翟璜道:“当初田和曾与主公相约,待主公的伐楚方略定好之后,双方同时发兵。如今齐国不与主公商议,突然出兵‘伐楚’,不遵诺言在先,主公不用去理会他。”
魏武侯急了:“不理会齐国,则何谈‘共伐楚国’?我魏国虽能得到韩、赵相助,要想大胜楚国,亦难成功。唯有我三晋联合齐国,方可一举踏平楚国啊。”
“如果齐国真欲伐楚,主公自当应约发兵。然以臣下观之,齐国并无伐楚之心。”翟璜说道。他对魏、齐两国联合伐楚的举动并不热心。不过,因为魏武侯对这件事十分热心,他也就不得不显得十分热心。他虽有智谋,对兵战之道却不甚精通,如果国君的“攻伐”之事太多,就容易显出他这个相国的“短处”来,对他甚是不利。
“不错。齐国并不想真心伐楚,他不过是借伐楚之名夺取鲁国之地,寡人早知田和用意不善。可是,只要齐国愿意向天下人大肆宣扬伐楚,则楚国必将心生恐慌,就算面临强敌来攻,兵卒亦不敢全然发出,须留出一部分驻守鲁、宋边境,以防齐国偷袭。如此,寡人伐楚之时,就多出了几分胜算。谁知田和他不与寡人商议,居然在这个时候出兵了。结果没引起楚国恐慌,倒让韩国恐慌起来了。韩国与魏国是兄弟之国,寡人又不能不……唉!”魏武侯说不下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不觉对齐国生出了恨意,痛恨齐国将他的谋划扰乱了。
“田和其人,心地素来险恶,令人难测。以臣下想来,田和此举是在逼迫主公依他预定的谋划行事。如果主公听从其请,发兵‘攻楚’,则势必得罪韩国。而得罪了韩国,主公的伐楚之谋,就更须依靠齐国了。天下人不明其中的曲直,恐怕都会以为主公是在听从田和的号令。这样,田和就名震天下,可以公然自称齐侯了。”翟璜皱着眉头说道,似是在用心思索,其实却在想着以合适的词语激怒魏武侯。
田和虽说已完全控制了齐国,但在名义上,还是姜姓“齐侯”的臣下。对于自己实为国君,名为臣下的处境,田和很不满意,早就在谋划着向魏、赵、韩三国“学习”将其名义上的国君一脚踢开,让周天子发下诏令,正式册封他为齐侯。只是他的名声不太好,不能似魏文侯那般被公认为贤明之君。且齐国又偏处东海之滨,难以像魏、赵、韩那样可以直接威胁周室,故一直不敢向周天子请求封侯。
万一周天子不买田氏的账,拒不封田氏为齐侯,则田氏在国中的威望必会受损,成为众人的笑柄。为此,田氏在请求周天子封侯之前,必须做出些大事来名震天下,使周天子不敢不封他为齐侯。
翟璜以田氏欲“名震天下”,因而想“号令魏侯”的话来激怒魏武侯,是一种非常合适的词语。果然,魏武侯大怒起来:“这田和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号令寡人!”
“田和当然不敢号令主公,所以才会出此诡谋,让天下人以为他在号令主公。”
“寡人绝不能让田和的诡计得逞。哼!寡人倒要看看,这田和会怎么样‘名震天下’。”
“那么,主公是不会发兵了。”
“不,寡人要发兵。不过,不是发兵攻楚,而是发兵救鲁!”
“主公圣明,发兵救鲁,既可显示我魏国‘扶助弱小’之邦的大义,又可示好韩国。”翟璜心中大喜,立刻说道。他知道,魏国“发兵救鲁”,就会使魏武侯“南伐楚国”的谋划落空。当然,魏武侯不会轻易放弃“南伐楚国”的图谋。只是,他再一次完成“南伐楚国”的谋划至少需要数年时日。翟璜亦因此可当上数年太平相国,大力巩固他的权势。
周安王八年(公元前394年),魏武侯拜公叔痤为大将,率战军千乘,劲卒十万,援救鲁国。魏武侯的举动,大大出乎田和的意外,恐慌之下,连忙率军退回了齐国。魏、韩、卫、鲁、宋五国并未和齐国交战,便已大胜,皆是兴高采烈,在国中大肆庆祝。魏武侯论功行赏,赐公叔痤黄金百斤、食邑一百户,并赐出征兵卒每人一千个铜钱。
这一番出兵“救鲁”,将魏武侯储存的伐楚军资几乎用去了一半,令魏武侯大感心痛。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伐楚”的决心,他在赏赐有功将士们的同时,派密使携带重礼,去见田和,解释道——魏国并不想救鲁,之所以出兵,只是做做样子给韩国看的,希望齐国能够谅解。魏、齐两国联合伐楚,好处甚多,不应轻易放弃。只是魏、齐两国出兵之时,应事先商定。在未商定之前,一方不宜先行出兵,以免生出误会。
田和听了魏国使者的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哼!误会,这次若非我随机应变,只怕就要命丧在魏国手中了。我已上了一次大当,岂肯再去上当。
“是啊,这次是我齐国冒失了,错在齐国。”田和满脸笑意,谦恭地对魏国使者说着,并让魏国使者转告魏武侯:魏、齐两国当依前约,商定方略之后立即联合出兵伐楚。
在魏国使者高高兴兴返回后,田和立即派陶朱公为使者,秘密赶往楚国。他要和楚王定下密约——联合出兵,共伐魏国。
魏击小儿,你竟敢戏弄于我,不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你只怕都不认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田和恨恨地在心中想着,招来心腹谋臣,开始谋划着伐魏方略。
魏武侯绝没有想到田和会“联楚伐魏”,听了使者的禀告,心中大为高兴,将国事托给翟璜,他自己集中全力去训练士卒,积累军资,以承袭先君遗志——南伐楚国,夺取中原之地。
经过一年多的准备,魏武侯认为“伐楚”时机已到,遂派使者请田和出兵。田和的“联楚伐魏”方略还未定好,不便公然得罪魏国。他一边与魏国使者虚为周旋,一边派人飞驰楚国,详细告知了魏武侯的伐楚路线,让楚国预作准备。
魏武侯久等齐国出兵,不见回音,心下焦躁,又害怕失去“先机”,便尽起国中大军,直逼郑国边境——他仍然采用了“三晋”惯用的方略,攻击郑国,迫使楚国救郑。楚国对魏武侯的攻伐战略了如指掌,并不心慌,从容派出大军、不救郑国,却向韩国杀来——楚国此举意在调动魏国救韩,使魏军疲惫,从而击败魏军。
魏武侯此次攻伐楚国,除了约请齐国出兵外,也依照旧例,让韩、赵两国出兵相助。韩、赵两国对于伐楚之事,虽不反对,也不积极,勉强各凑了十万军卒,战车千乘,向郑国边境进发。然而正当韩国大军接近郑国时,楚国大军二十余万却自韩国的南部边境攻入,杀了韩国一个措手不及,连连攻陷城邑。
韩国慌忙将大军由东向南调回,并向魏、赵两国求救,让魏、赵两国之军星夜驰援。魏、赵两国只得挥军向西南方的楚、韩边境驰来,与楚国展开了一场混战。
韩、赵、魏三国大军加起来,近四十万,几乎比楚军多出了一倍,但双方混战的结果,却是不分上下,各自折损了数万军卒。楚军算是被韩、赵、魏三国逐退,而魏、赵两国之军同样疲惫不堪,返回了各自的国中。
不料当魏、赵两国之军返回国中后,楚国又发大军二十万,再次攻进了韩国境内。原来楚国因此次与“三晋”对抗,共征发了四十万军卒,分为两部分,早就准备对韩国发动两次猛攻。
在“三晋”中,韩国的国境直接和楚国相连,给楚国带来的威胁最大。楚国决心抓住这次机会,倾其全部国力,给韩国以沉重的打击,让韩国从此以后,不敢轻视楚国。韩国一边抵抗,一边再次派出使者,飞驰魏、赵两国求援。魏、赵两国无奈,只得各自再征集了十万军卒,仓促驰往韩国,与楚军大战。
韩国人众虽不算多,但举国的丁壮征集起来,亦能得到军卒二十万,再加上魏、赵两国援军,兵力仍是多出楚军一倍。然而,此一战“三晋”却连个“平手”也没有得到。
楚军士气旺盛,勇猛无比,“三晋”军卒则士气低落,怯于接战。双方你来我往,连战了五场,楚军三场大胜,两场小败,在夺得了韩国的负秦城后,胜利班师回国。“三晋”之军不敢追击,互相埋怨一番后,各自清点残军,退回原处。魏国前后共计伤亡军卒三万余人,声威大受损害,且积累几年的军资又是耗费一空。
就在魏国君臣沮丧、百姓怨意大起之时,忽又传来捷报——吴起率西河三万之卒,大败秦军十万锐卒于注城。
秦国在其执政大臣嬴菌的治理下,经过五六年的休养生息,国力已比从前更为强盛。嬴菌虽不算是精于兵法,却极想找到一个机会,狠狠打击一下魏国,振奋秦国兵卒的士气。
秦国屡败于魏国,许多领军将官一听人说起魏国,就手软脚颤,面露惧色。这种情形使嬴菌深感忧虑,害怕因此有一天魏国会以倾国之兵来攻击秦国。
列国间争战不休,向来是欺软怕硬,越对敌人害怕,就越会遭到敌人的攻击。嬴菌必须在魏国大举进攻之前,找到一个消除秦国将官害怕魏国的方法。他想来想去,觉得办法只有一个——主动向魏军进攻,并打败魏军。
但是魏国却让吴起担当西河太守,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挡住了秦军。秦军无论是将官、士卒,还是普通百姓,都称吴起为吴老虎,视其为不可战胜的天神!嬴菌想让秦国士卒去主动进攻吴起,几乎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情,任何一位秦国人都会把进攻吴起的举动看成是疯子的举动。
我就不信,吴起真是不可战胜的天神!嬴菌在心中说着,时刻注意着魏国的动静,寻找着进攻吴起的机会。
他果然寻到了机会——魏军在韩国境内被楚军打败,损伤甚多,正在秘密调动西河军卒连夜驰援韩国。嬴菌闻报大喜,又有些不放心,一边紧急征调军卒,一边派心腹门客去西河探听消息。很快,心腹门客回禀道——西河军卒的确被调往了韩国,至少调走了三万人。
西河军卒只有五万余人,走了三万,剩下两万。这两万扣除各地城邑关塞的驻守士卒外,吴起能用来作战的不到一万人,而嬴菌已征集了十万军卒。难道我以十万锐卒,还不能打败吴起的一万士卒吗?嬴菌充满信心地向吴起发动了进攻。
不料嬴菌在攻至注城时,突然受到了四万多魏国军卒的伏击,全军顿时崩溃,大败而逃。幸好嬴菌吸取了当年秦简公惨败的教训,从一开始就不敢冒险疾进,而是将十万锐卒分成前、中、后三军,前军三万人,中军也是三万人,后军为四万人,依次前进,每一军相隔着一舍之地,这样,秦军虽是大败,损失并不过于惨重。
嬴菌大败而回,声望在秦国朝廷大跌,一些不满他的大臣们甚至打算联合起来,要将他轰出朝廷。嬴菌得知消息后,立刻先下手为强,毫不犹疑地将那些不满他的大臣们抓起来,安上“谋反”的罪名,全都斩首,以血腥之威保住了权位。
他斩杀的大臣中,有两人是太子的师傅。太子亲自向他求情,却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太子慑于嬴菌的权威,口中不敢说什么,心中却在发誓——他将来一定要杀死嬴菌。
清除了对头,嬴菌又将“谎报军情”的门客全都斩首,并厚恤伤亡士卒,以安军心。但是不论嬴菌怎么安慰,秦国军卒心中还是充满了怨意——左庶长已经“疯了”,居然自不量力,让士兵们去喂吴老虎的“虎口”。这样的“疯子”,国君为什么不把他宰了?
军卒们的怨言,自然传到了嬴菌耳中,他听了之后,只苦笑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嬴菌太忙了,已顾不上军卒们的怨言。首先,他大发丁壮,加紧修筑洛水沿岸的长城,使其更高更厚,以防止吴起乘胜攻入秦国境内。同时,他又派出使者,携带厚礼,献与楚国,和楚国结成联盟,以共同对付“三晋”,尤其是对付魏国。最后,他还在内宫广布耳目,监视国君的一举一动,唯恐国君会当真如军卒们说的那样——把他宰了。嬴菌独掌朝政,已经引起了国君秦惠公的不满,只不过君臣二人还未公开闹翻。
待一切都安排好了,嬴菌才痛定思痛,仔细回想着他大败的经过。这是嬴菌的习惯,他若是有一件事做得不满意,就必定要找出其中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
他想来想去,觉得他此次进攻魏国,除了一件事外,什么都没有做错。那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他不该听信了众心腹门客谎报的军情。可是,众心腹门客为什么会向他谎报军情呢?嬴菌怎么想也不明白。
其实,嬴菌的众心腹门客并没有“谎报军情”,吴起的确让三万西河军卒渡过了黄河,向韩国行去。黄河沿岸无数的百姓,都亲眼见到过大队军卒渡河的情景。只不过,嬴菌的那些心腹门客并不知道,三万西河军卒来到韩国边境后,就停了下来,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急速向北行去,一夜竟行出四舍之地,比平常的行军速度快出一倍。魏军这时所选的行军路线,都是荒野之地,除了少许飞禽之外,极少会被谁发现其踪迹。天亮时,魏军就停下来,隐于野,若有渔猎之人进入野林中,立刻全部杀死。到了夜晚,魏军又会急速前进。连行几夜后,魏军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黄河上游绕回了西河,在注城附近的山谷间布下了埋伏。
吴起早就从种种迹象上判断,嬴菌正在寻找着一次向他攻击的机会,他也正在寻找着攻击秦军的机会。因此,就借着魏国在韩国战败的时机,“送给”了嬴菌一个“机会”。
吴起在西河的大胜,和魏武侯在韩国的败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朝中大臣纷纷上表攻击相国翟璜无能,致使魏军连败,应“辞职谢罪”。在这些表章中,邺邑县令李克对翟璜的攻击最为严厉,称翟璜只知树立私党,独揽朝中大权,毫无尽忠奉公之心。主公应将翟璜这等祸国贼人斩首,以谢国人。
大臣们在攻击翟璜的同时,又对吴起大加赞颂,称吴起文武双全,实为国之栋梁,让其居于一郡太守之位,是大材小用。主公宜速将吴起召到朝廷,委以重任。
魏武侯自从“伐楚”回军之后,就不再上朝,整天待在后宫中,谁也不见。大臣们攻击翟璜的表章,送到后宫又被魏武侯退了回来,退到了翟璜的案上。翟璜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表章,不觉心惊肉跳,饮食无味,睡梦不宁。他没有想到,魏武侯仅仅隔了年余,就又兴起了伐楚之举。他更没有想到,魏武侯的伐楚之举会碰得头破血流,引起举国震惊,群臣交相攻击。此次伐楚,乃是国君亲自率领,战败之罪,主要应由国君承担。但是,臣下怎么能罪及国君呢?承担战败之罪的只应是他翟璜,必须是他翟璜。可是他翟璜能承担战败之罪吗?不能,如果他承担了战败之罪,就须放弃相国之位。
翟璜绝不愿放弃相国之位,他还梦想着至少当上四五年的太平相国,并在朝中多植党羽。这样,就算他“功成退隐”了,也可影响朝政,使国君不敢轻视他,必须对他加以礼敬。如果他现在“退隐”是为“因罪退隐”,国君对他避之犹恐不及,岂肯加以礼敬。何况,他在朝中的党羽尚不算多,没有形成强大的势力。万一他的对头继任相国,对他算起“旧账”来了,只怕谁也不敢出头为他说一句话,使他只能任人宰割。
不,我翟璜岂能任人宰割?他在心里叫着,决心硬抗下去,绝不上表“请求”辞去相位。无论如何,这次伐楚失败,是国君之罪,众人明着攻击的是我,实际上攻击的是国君。国君年少气盛,定然不会容忍这些攻击继续下去,定然会对我加以庇护。
但是翟璜又想错了,数十天过去了,魏武侯竟没有说出一句庇护他的话来。依照常理,朝廷“混乱”至此,国君应该立即召见相国。但是魏武侯自兵败回到都城后,一次也没有召见翟璜,使翟璜无法明白他最想明白的事情——魏武侯是否还将他视作了相国?无奈之下,翟璜只有天天去宫门求见国君,却又天天被国君拒之门外。
就在他绝望之际,魏武侯又狠狠打了他一棒——将朝臣们的表章退给了他这位相国。魏武侯此举,是在告诉崔璜——他身为相国,必须对众朝臣的表章做出回答。可是他又该做出怎样的回答呢?他是要为自己辩护?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承担罪责。翟璜想来想去,觉得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代替”国君承担战败之罪。他极不情愿地写了一道表章,将他自己痛骂了一通,请求国君对他严加处罚。
在他的表章送进内宫后,只隔了一天,魏武侯就派来了传旨太监,宣召翟璜入宫。翟璜跟在传旨太监身后,双腿沉重如铅,每迈动一下,都是异常吃力。
他已经认了“罪”,必须接受国君的处罚,只是他又无法预知将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依他所认之“罪”,轻者,国君会免了他的相国之位。重者,会对他处以斩首大刑。当然,国君也可运用他至高无上的权威,赦免了翟璜之罪,让他继续担任相国。
唉!难怪无数人宁愿冒着灭族的大祸,也要取得国君之位。国君之权,实在令人不可仰视,即使我身为相国,亦须听由国君“生杀予夺”。翟璜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