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一阵阵从高大的殿堂间掠过,发出呜咽之声,似无数幽灵在时断时续地哭泣着。后宫的内殿上,烛光明亮如昼。太子击跪倒在父亲的病榻前,详细地叙说着吴起和翟璜在饮宴中谈论的事情。
魏文侯大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的脸色多出了少见的红润,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但是太子击已从太医口中知道了,父亲这是“回光返照”,为即将去世的前兆。
“击儿,你说说,吴起所讲的,是不是真心话?”魏文侯问道。
“儿臣以为,吴起所言,是真心话。翟璜也和儿臣一样,认为吴起说的是真心话。”
“不,吴起说的,只有一半是真心话,他不是不想成为一国之主,只是不想成为卫国之主。”
“依父侯之见,吴起莫非是想……想造反,做我们魏国之主?”
“倒也不是如此。吴起真想造反,就不会来到都城了,吴起想做的是秦国之主。他精通兵法,深知地利的重要,秦国的地利为天下之最。吴起若是成为秦国之主,必可称霸天下,甚至会首先灭了我魏国。他的志向之大,非……非常人可比。”
“既是如此,父侯何不下诏杀了吴起,永绝后患!”太子击有些不情愿地问。
他刚才对父亲说的话,并不完全真实。翟璜也说过,吴起的话只有一半是出于真心,吴起胸怀大志,一个弱小之国的国君之位,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可是太子击却并不敢将翟璜的话完全说出来,他害怕父亲会因此杀了吴起。父亲即将去世,不仅是君位应该由儿子承袭,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朝中的大臣,都应由儿子承袭。大臣们和府库中的黄金玉璧一样,最好能够原封不动地落到儿子手中,任由儿子处置。
“吴起这个人,绝不是贤臣,也绝不会成为忠臣。不过,他又不同奸邪之臣。总之,吴起此人,本领极大,也极危险,是头猛虎。驱虎不成,必为虎伤。只是如今天下混战,唯力强者方能胜之。我魏国要想平定天下,非得有吴起这样的猛虎驱使不可。所以,寡人对吴起试探了一次又一次,不肯轻易杀了他。如今看来,吴起这头猛虎还未露出凶心,还可驱使。可是日后……”魏文侯忽然说不下去了。日后魏国究竟会是怎么样,他只怕再也看不到了。
“父侯放心,儿臣这些年来,也跟随父侯学了些驱使猛虎的本领。”太子击忙说道。
“寡人放心,寡人……放心。”魏文侯勉强露出笑意,继续说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了,性子急躁了些。今后你遇事要多想一想,切勿轻易做出决断。”
“父侯的话,儿臣一定会牢记在心。遇到大事,儿臣在做出决断之前,定会和大臣们商议一番。”太子击说着,心中却想,为君者,遇到大事,就应该独下决断,方可震慑臣下。
“为君者虽为一国之主,智力毕竟有限,多听臣下之言,可集众人之智计于一身,大有好处,只是不可使臣下因此有了揽权的机会。对大臣们应分而治之,均用各派,务求平衡。比如,儒者讲礼仪,多无实学,可使其坐而论道,专讲教化,不执实事,虽敬而不重。对法术一派,则可使其多执实事,重而不敬。对善兵法者,可使其为将,不可使其掌控军卒。掌控军卒的臣下,一定要是你最信任而又无甚大才的人。总之,身为国君者,绝不可让臣下独揽权柄。”魏文侯说道。
“是,儿臣记下了。”太子击恭恭敬敬地说着。这类的话,他已不知听父亲说过多少次了。
“成子是你的叔父,一向小心翼翼,做了很多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寡人本来对成子期许甚大,想让他成为周公那样的人,辅佐你平定天下,只是成子他……他无心成为周公。唉!成子为寡人做了许多事情,寡人无以报答,就让他做了相国。你放心,成子是一个极知进退的人,不会让你为难。寡人倒有些担心你为难成子,宗室相残,对国运危害最大啊。”魏文侯带着些不满之意说道。
他早已察觉,太子和魏成子之间有些常人难以发现的“不和”。这“不和”并非是魏成子有什么错,而是太子故意造成的,魏文侯对此很不高兴,却又有些无可奈何。他知道,太子之所以如此,是担心魏成子威胁他的“储位”。事实上,魏成子是国君嫡弟,又为朝中大臣,党徒门客亦是众多,从表面看起来,的确对太子的“储位”威胁甚大。但魏成子很少执掌实权,与他亲近的人都是“坐而论道”的儒者,名声虽大,势力却是有限。
魏文侯认为太子应该看得出来,他的“储位”根本不会受到威胁,因此根本不必与魏成子闹出什么“不和”的事情来,以致使宗室之间相互起了猜疑之心。可是做太子的,一向对“储位”之事极为看重,魏文侯没有办法让儿子相信魏成子对他并无威胁之意。
“儿臣绝不会为难叔父,儿臣会让叔父永居相位。”太子击言不由衷地说着。
魏文侯苦笑了一下:“成子绝不会永居相位,等到你执掌朝政后,他就会辞去相位。”
成子若真是这样知趣,我也用不着为难他了。太子击想着,问:“朝中大臣,有哪些人可居相位?”
“这要看情势而定,国家平安无事,可用儒者为相。欲改革政事,可用法家为相。如果国势危急,则须谋略之士为相。总之,为君者用人之道,就在于顺应情势,不可拘束。”
“那么,吴起这等深通兵法的人,可不可以用作相国?”
“如果你确能‘驱使猛虎’,又需要灭亡一个大国,不妨暂且拜吴起为相。一旦你灭了那个大国,就应该立刻解除吴起的相位,多给他黄金美女。”
“儿臣明白了,这就像当年父侯使乐羊灭中山一样,中山一灭,即解除了乐羊的权柄。”
“不错。除了吴起,我魏国最知兵法的臣下就是公叔痤了。公叔痤其人,忠心远过于吴起,可惜气量太小,只怕难成大事。嗯,他的夫人死了,你过些时可挑一位庶生的公主嫁给他。公叔痤不是猛虎,却可以成为一只好的‘猎犬’,你要驱使猛虎,就离不开一只好的‘猎犬’。”
“是。我一定会依照着父侯说的去做。”太子击回答道。他和父亲一样,对公叔痤非常信任,却又嫌其“本领”小了些,难成大事。魏文侯后宫的妾生了好几位“公主”,有的已经成人,有的尚在幼年,太子击都曾见过几次。公主不会威胁太子的“储位”,庶生公主更是绝无危害太子“储位”的可能。因此,太子击对几位庶妹倒无歧视之意,反而甚是关心,常常赠以厚礼,在后宫赢得了一片赞颂之声。
“国中之事,尚不足虑。寡人最担心的,是赵、韩两国。唉!寡人尽了平生之力,方才‘收服’赵、韩,不料到头来,寡人未败于敌手,倒败给了赵、韩两国。”魏文侯恨恨地说着。
“父侯放心,儿臣定当亲率大军,痛击赵、韩两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魏国的厉害!”太子击说着,声音里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意。
中山之地的丢失和西门豹的被刺,明显是赵国从背后射向魏国的两支冷箭。当初是赵国主动请求魏国征伐中山国的,以图使魏国直接和赵国北方的强邻燕国对抗。赵国君臣想“借”魏国强大的兵势,灭亡燕国,永远解除其后顾之忧,并夺取大片的土地。
可是魏文侯只对南伐楚国感兴趣,并不愿发兵越过赵国去攻灭燕国。魏国占有中山之地,又大力治理邺邑,从北、南两方对赵国形成了夹击之势。一旦赵国“背叛”了魏国,就会受到致命的打击,陷入非常被动的危险境地。赵国君臣自是对这种情势极端不满,千方百计要破除魏国的夹击之势。
魏国伐楚之后,因为消耗巨大,给了赵国一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当然,魏国毕竟是赵国的同盟之国,赵国不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劫”,而是在精心策划下射出了两支冷箭——先让“刺客”杀死了既有武勇、又善治民的邺邑县令西门豹,然后又发动中山之地的“百姓”起来造反,逐走了魏国人,从而“不动声色”地破除了赵国面临的险境。
魏文侯和太子击很清楚赵国做了些什么事情,太子击当时就曾请求领兵“教训”赵国。魏文侯坚决阻止了太子击“教训”赵国的企图,并且忍气吞声,向赵国派出了道歉使者。
“不,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可攻击赵、韩两国。魏、赵、韩三国同盟,天下无敌。反之,魏、赵、韩三国若互相攻击,则是自取灭亡。寡人伐楚失败,正是赵、韩两国不能与我同心协力之故。
“唉!当初寡人去取中山之地,实是失策之举。我魏国得了中山,赵国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现在中山丢了,是祸事,也是好事,可免去赵国的疑心了。其实赵、韩两国也明白,不与魏国同盟,他们就会腹背受敌,处境极为不利。所以,对有些事,我魏国纵然难以忍受,也只得忍受下来。身为国君者,眼光要放远些,要看到大利,别只想着眼前小利。当然,对赵、韩两国,还要多些防备之心,别让他们暗害于你。”魏文侯叮嘱道。
“是,儿臣明白。”太子击说道。
“击儿,你还记得,吴起曾告诉过寡人的平天下之策吗?”魏文侯问道。
“儿臣记得。”
“你还记得,寡人为什么没有采纳吴起的平天下之策吗?”
“儿臣记得。”
“你记得就好。寡人还是那句话,吴起之策虽是上佳之策,却绝不能采纳。你登大位之后,吴起定会以此策迷惑于你。你切莫受其迷惑,切莫受其迷惑啊。”
“是,儿臣定当牢记父侯之嘱。”
“我魏国欲平定天下,必须得到中原之地。”
“儿臣明白。儿臣当承袭父侯之志,南伐楚国,夺取中原之地。”
“‘欲谋人之国,必先治己之国’,此乃至理。国中不治,你切勿擅兴兵战之事。”
“儿臣明白。”
“百姓乃国之本也。农耕之事,又为百姓之本。朝廷所行之策,切勿扰民,切勿有害农耕。”
“儿臣明白。”
“为君者,不可荒淫酒色,不可听信妇人之言。要友爱兄弟,善待宗室,尊老敬贤。”
“儿臣明白。”
“为君者,切不可偏听偏信,对臣下之言,要善加体察。为君者……咳!咳……”魏文侯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法将话说完。他脸上的红润之色已迅速消失,眼中神采黯淡。
“太医,太医何在!”太子击慌忙从地上站起,扑到父亲身边,一迭声地大叫着。
几位太医闻声连忙奔过来,或持针石,或倾药囊,或欲诊脉,乱成一团。但是不论他们怎么忙乱,也无法使魏文侯的眼中神采重现。魏文侯的眼中已昏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兀自大睁着。他不甘心就此闭上双眼,不甘心!他还有太多的话要告诉儿子,他还有太多太多的愿望要儿子去实现……可是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生命无法承担那太多愿望的重压,已轰然崩塌。周安王六年(公元前396年),魏文侯病亡,其子魏击即位,是为魏武侯。
在魏文侯的丧礼举行完毕之后,相国魏成子再三求去,终于得到魏武侯的准许。为酬赏魏成子的“退隐”之功,魏武侯赐其黄金千斤,加封其食邑一千户。接着,魏武侯又连连发下诏令:
拜田子方为相国,辅佐国君执掌朝政,赐其黄金百斤,将其官秩由下卿升至中卿。
吴起、翟璜留任原职,各赐黄金百斤,其官秩亦从下卿之位升至中卿。
拜公叔痤为大司马,掌管国中军卒训练之事,赐其黄金百斤,官秩升为下卿。
此外,魏武侯又将许多“新人”拜为朝臣,其中有些人还是门客出身。这些门客出身的朝臣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吴起的门客东郭狼和翟璜的门客王错。
魏武侯称东郭狼和王错都是天下知名的“贤者”,将二人的官秩定为中大夫。中大夫即可视为大臣,能够参与朝廷的机密之事。东郭狼和王错名列大臣,无疑是扩充了吴起和翟璜二人在朝中的势力,使二人更明显地处于对立的情势中。这种对立的局势使天下各国很高兴——吴起、翟璜若是忙于内斗,就不会“谋人之国”了。
赵、韩、燕、卫、宋、鲁、郑等国纷纷派出相国为使,携带厚礼祝贺魏武侯。齐国实际上的国君田和则亲自乘坐高车,带着黄金玉璧赶到魏国,向魏武侯表示祝贺之意。楚国虽然和魏国是敌国,但也派出了一位上大夫充作祝贺使者。身份最高的使者是周天子派来的西周公,他身兼“双职”,既是周天子的辅佐大臣——周公,又是一位诸侯国的国君——西周公。
论礼法,西周公的身份比魏武侯高贵得多,原不应自贬身份,“败坏礼法”充作使者。但西周公却有着无法说出的苦衷,不得不来到魏国。西周公近日睡梦不宁,饮食难进,心中发慌,听人说起“韩国”二字就脸色苍白。
韩烈侯近些年来,对周室异常恭敬,不断地向周天子敬献黄金美女。周天子大喜,欲下诏称赞韩烈侯,却被西周公阻止。西周公说,韩烈侯这是黄鼠狼给鸡送礼,没安着好心。周天子很不高兴,虽然没有下诏,但已对西周公十分冷淡。西周公大急,他知道,韩国的国土几乎将整个周王室的领地圈在其内。在天下诸侯中,韩国对周室的威胁最大,早晨出兵,黄昏时就可包围洛邑。韩国居于如此有利的地位,自然是对周室有所图谋。而韩国要想实现其图谋,首先须控制周室朝政。韩国欲控制周室朝政,又须首先将他这位不听韩国之命的西周公赶出洛邑。
西周公虽然身份极高贵,但若真和韩国较量起来,则是必输无疑。韩烈侯只需派出一员偏将,就可将他置于死地。西周公不甘束手待毙,急欲寻找一个大国作为靠山,和韩国对抗到底。
天下大国甚多,楚、齐、赵诸国的国势绝不弱于韩国,可以充作西周公的靠山。周天子虽然只剩下了一个空名,但到底是拥有九鼎的天下共主,论礼法可以号令天下。众诸侯都知道,周天子的权柄实际上握在西周公手中,谁若成为西周公的靠山,就等于是成了周天子的靠山。而成了周天子的靠山,就可以借着周天子的名义来“号令天下”。如果西周公去向楚、齐、赵表示求助之意,楚、齐、赵诸国一定会高兴至极。
但西周公想来想去,觉得唯有魏国才可以成为他的靠山。楚、齐、赵诸国离周室的领地远了些,发生了紧急之事难以及时照应。魏国不仅离周室较近,且兵势之强为天下第一,能够震慑韩国。为此,西周公不惜屈尊,亲自充当使者,当面向魏武侯表示祝贺之意。
对于周天子派来了如此高贵的使者,魏武侯极为高兴,隐隐然已自认为是“天下霸主”。当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时,周天子曾派出“周公”作为使者,表示祝贺礼敬之意。如今魏武侯即位为君,周天子居然也派出了周公为使者,以当年祝贺“霸主”的礼仪来祝贺他。
魏武侯给予了西周公极高的礼遇,当众以“臣下”之礼拜见代表周天子的西周公,并单独为西周公摆下了一场豪华的宴乐。西周公乘机向魏武侯表达了他的求助之意。魏武侯听了,更是喜出望外,当即一口允诺,他绝不会让韩国对西周公有任何“无礼”的举动。西周公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不止一次地当着各国使者之面,盛赞魏武侯为贤明之君。
各国使者迅速将西周公和魏武侯“互相礼敬”的情形禀告给了国君。各国国君闻知,不由得生出了警惕之心——魏武侯的举动,似要“称霸天下”。“称霸”就意味着攻伐征战之事要多了起来,各国须得整顿兵车甲仗,对魏国多加防备。
在天下各诸侯国中,只有三国没有派出使者向登上国君大位的魏武侯表示祝贺。三国为秦国、越国、中山国,秦国是魏国的仇敌,不愿派出使者。中山国刚刚复国,害怕刺激魏国,不敢派出使者。越国几乎已和中原诸侯断绝了来往,“忘了”派出使者。虽然少了三国使者,魏武侯即位时收到的祝贺之礼,仍是远远多于一位诸侯的应收之礼。魏国强大的国力和兵势,在魏武侯的即位礼仪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魏武侯亦是充分领受到了身为国君的威严,兴奋之下,又一次对臣下大加赏赐。
这一次,在同级官位中,吴起和东郭狼受到的赏赐最为丰厚。东郭狼和王错的官秩同为中大夫,所管的事务则大不相同。东郭狼职掌“典客”,主要事务是接待各国使者,探听各国消息;王错职掌“谒者”,主要事务是传达国君旨意。
“典客”和“谒者”都是接近国君的官职,秩位虽然不算太高,却是握有实权。此次各国使者纷纷前来祝贺魏武侯,给了东郭狼一个“立功扬名”的极好机会。东郭狼虽然是初入朝廷,但对“典客”之事办理得井然有序,游刃有余,深得魏武侯的赞赏。
“祝贺”之事完毕后,魏武侯论功行赏,自是对东郭狼的赏赐格外丰厚。吴起作为东郭狼的推荐者,亦因推荐之功,得到了最多的赏赐。东郭狼的“名声”一下子大了许多,各国留驻魏都的使者,无不争相与他交好。
可是“立功扬名”后的东郭狼却闷闷不乐,常常一个人待在国君赐给他的高大府第中闭门不出,独自徘徊在后院的石阶上,直到深夜尚不安歇。东郭狼终于明白了——第六代陶朱公为什么会收走他的“雪丹”佩玉。
齐国事实上的国君田和来到魏国时,带着一位列国使者大感意外的臣下,他就是齐国的巨富第六代陶朱公。
陶朱公的富名列国尽知,然而历代陶朱公都是深居不出,没有一人愿意入朝做官。天下人甚至传说——陶朱公的祖先曾立过重誓,子子孙孙不得入仕为官。但是这一代的陶朱公偏偏出来做了齐国朝廷之官,且官位不低,被拜为上大夫。列国使者虽对陶朱公做了齐国大臣之事感到意外,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富商们的钱财多了,就想求“贵”,买一个高官摆摆威风,也是常情,不足为奇。
可是东郭狼却不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将“雪丹”佩玉还给陶朱公之时,就已和陶朱公生出了“猜忌之心”。如果陶朱公永远只是一个富商,那么陶朱公纵然对他有所“猜忌”也无甚大害,然而陶朱公偏偏做了齐国的大臣。这么一来,陶朱公也许会对身为魏国大臣的东郭狼放心不下,怕东郭狼会利用其魏国“典客”的有利地位,生出事端向他报复。陶朱公定会先下手为强,利用他的势力将东郭狼赶出魏国,甚至会对东郭狼痛下杀手,永绝后患。东郭狼和陶朱公打过多年的交道,深知陶朱公若想置他于死地,并非是一件难事。
能够将他从陶朱公的“死亡威胁”下解救出来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吴起。陶朱公身边的计管家是吴起的人,吴起应该对陶朱公的举动知道得很清楚,应该主动想出办法来,解救他的“好兄弟”东郭狼。但是数十天过去了,吴起却没有任何举动。
吴起还未返回西河,若是有所举动,必然会召见东郭狼。没有吴起的召见,东郭狼不敢主动去吴起府中“拜望”。有时在朝廷上议事时,他见到了吴起,也不敢向吴起暗示什么,这是吴起给他定下的“规矩”。吴起说,门客出身的大臣和往日的主人来往多了,会引起国君的猜疑,与他要谋的“大事”甚是不利。
吴起为什么不见我?莫非他和陶朱公有什么交易?为了讨好陶朱公,他就将我抛出来不理了……不,不会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天在车上吴起就不会对我说出许多心腹之言了。可是吴起为什么不理会我呢?为什么……东郭狼焦急地在石阶上徘徊着,想着。
日影渐斜,深紫色的暮霭从天际浮起,缓缓移入千家万户的庭院中。看来,东郭狼又要度过一个难以安眠的夜晚了。
“老爷,老爷!太守大人到,太守……大人到。”一个年老的家仆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禀告道。魏国的太守不止吴起一人,只是没有一个太守的名望可以和吴起相比。在魏国,太守已成了吴起的专称。
“啊,快,快!快请!”东郭狼似从梦中惊醒一般,慌忙向前院奔过去。吴起已大步走进了院门,他的从者都留在院外,并没有依照惯例跟进来。
“大人,小人……”东郭狼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东郭兄,我有要紧的事与你相谈。”吴起不待东郭狼行礼,已拉着东郭狼向后院行去。天色已暗,老家仆点燃蜡烛后悄然退了下去,宽阔的后堂上只坐着吴起、东郭狼二人。
“东郭兄,还记得那天在车上我对你说的话吗?”吴起神情凝重地问道。
“记得。大人欲图大事,就须执掌魏国朝政。欲执掌魏国朝政,必先对朝政……”
“你记得就好。”吴起打断了东郭狼的话头,“我本想对执掌朝政之事徐徐图之,但现在却有了一个机会,如果利用得好,我就提前执掌魏国的朝政大权。”
“什么机会?”东郭狼紧张地问。不知为什么,他立刻就想到了陶朱公。
果然,吴起提到了陶朱公:“齐国的陶朱公投靠了田氏,急欲立功,为田氏献上了一计——联魏伐楚!陶朱公为此和翟璜结成了生死之交,他的计策得到了翟璜的全力支持。”
“啊,这么说来,此计必能成功。”东郭狼又惊又喜地说着。
他惊的是,陶朱公的本领之大,出乎他的意料,居然能和翟璜结成生死之交。翟璜的权势在李悝去世、魏成子“退隐”之后,已无人可及,连吴起也不得不对其敬畏三分。若是陶朱公通过翟璜来置东郭狼于死地,几乎是易如反掌。
东郭狼喜的是,陶朱公既然和翟璜结成了生死之交,就成了吴起的敌人。如此,吴起就会对东郭狼加以庇护,不会让陶朱公的图谋轻易得逞。
“不能让此计成功。如果此计成功,翟璜就会当上相国。他这个人,善识天下英雄,有知人之能,却无容人之量。他第一天当上相国,第二天就会将我逐出魏国。”吴起道。
“大人如何才能阻止此计呢?”东郭狼问。吴起在朝廷中的势力明显弱于翟璜,要想强行阻止翟璜赞同的计策,绝无可能。
“你知道吗?计管家被人杀死了。”吴起并未回答东郭狼,转过话题问道。
“什么,计管家被人杀了吗?谁杀的?”东郭狼吃了一惊。
“据说是强盗杀的。”
“撒谎!强盗怎么敢杀陶朱公的管家,又怎么杀得了陶朱公的管家?”
“不错,是陶朱公在撒谎。我已查明了,计管家是田氏家兵杀死的。田氏之所以会对计管家下手,是得到了陶朱公的默许,因为陶朱公怀疑计管家背叛了他。”
“计管家他……”
“计管家他与我有来往,但并未背叛陶朱公。计管家只是为老主人尽忠,竭力想让新主人依照着老主人的谋划行事。老主人认为田氏不可亲近,可是新主人偏偏想在老虎身上谋皮,竟然违背父训,投靠了田氏。计管家百般劝谏,新主人就是不听,最后恼羞成怒,就默许田氏杀了计管家。唉!计管家这么一死,我对齐国的事情,就不那么看得明白了。”
“陶朱公为眼前小利所惑,只看到田氏的势力,却没有看到田氏的凶险,实是可叹。”
“其实,陶朱公潜藏的势力太大,早为田氏所忌。田氏此次有意把陶朱公拉进朝廷,恐怕是为了日后能彻底地灭了陶朱公。计管家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与我结交。”
“陶朱公的老主人也看到了这一点,才……唉!”东郭狼叹了一口气,停住了话头。他对陶朱公老主人的感激之情已淡漠了许多。陶朱公老主人欺骗了他——不仅在他身上下了“赌注”,还通过计管家直接与吴起结交,却又不将这等情形告诉他。
“似陶朱公这等身在齐国的巨富,唯有和齐国之外的强大势力结交,才能避免受到田氏的危害。陶朱公的新主人到底太年轻了,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田氏急于杀死计管家,是想借此削弱大人的势力吧?”东郭狼问道。
“何止是削弱,田氏更想杀死的人其实是我。我杀了田氏送的老婆,又大败田氏,让田氏在天下人面前丢了大丑。以田氏的凶恶,又岂肯善罢甘休。”吴起冷笑着道。
“田氏乃凶恶小人,毫无智谋,虽有毒计,岂能奈何大人?”东郭狼笑道。
“你也别太看轻了田氏,他若是毫无智谋,就不能把我从鲁国赶到了魏国来。”
“大人来到魏国,却立下了更大的战功,威震天下,高居卿位,只怕是田氏无法想到的。”
“或许因此之故,田氏更加急欲置我于死地。他害怕我执掌了魏国朝政,就会攻伐齐国,灭亡田氏。故此,他不仅千方百计把陶朱公拉进了齐国朝廷,还不惜屈尊亲自充当使者,前来祝贺主公,以得到主公的欢心。说起来,田氏是送了一个机会给我,但这个机会却满含着杀机,稍有不慎,我吴起的脑袋,就会被人送到田氏的宗庙祭台上。”吴起道。
“大人也太看重田氏了……”
“我是不得不看重田氏。所以,田氏的‘联魏伐楚’之计,我们必须阻止。”吴起厉声道。
东郭狼默然无语。他明白,吴起之所以说了这么一番话,是对他有着不满之意。他的那句“大人如何才能阻止此计”的问话,显得有些不相信吴起的“本领”,缺乏必胜的信心。
“这些天来,我反复思谋着对付田氏诡计的办法,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吴起见东郭狼不说话,觉得他的语气过于严厉,换了种柔和的声音说道。
“大人胸藏万种奇谋,天下无人可及。”东郭狼拱手向吴起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着。吴起的话,已解开了他心中的疑团——原来,吴起并不是不理会他,而是在“思谋主意”。
“我所学的奇谋,是用来征战破敌,平定天下的。我从来没想到要与翟璜互斗心机,他毕竟对我有推荐之恩。可是……唉!不谈他了。”吴起叹了一口气道,“齐国并不与楚国相连,田氏使出‘联魏伐楚’之计,一是要借此陷害我,二是想以‘伐楚’之名,攻占卫国、鲁国、宋国之地。我们可以抓住齐国攻击卫、鲁、宋这个要害之处,破了齐国的‘联魏伐楚’之计。主公近日受了西周公的请求,欲派你去韩国,劝说韩侯不要为难西周公。你可借此机会泄露齐国的‘联魏伐楚’之计,并要让韩侯相信——这个计策于韩国甚是不利,韩使如果相信了你的话,一定会破坏这个计策。然后,你设法到卫、鲁、宋三国去一趟,劝卫、鲁、宋三国与韩国结盟,以求自固。如果卫、鲁、宋三国与韩国成了盟国,那么齐国攻击卫、鲁、宋时,韩国就会发兵救援,并且会请求魏国同时出兵助战。我魏国是韩国的兄弟之国,无法拒绝韩国的请求。如此,齐国的‘联魏伐楚’之计就无法得逞,翟璜也会因此被主公疏远。到了最后,魏国必将和齐国有一场大战。而讨伐齐国这等大国,主公定会拜我为大将。我既然身为大将,要获得执掌朝政的大权,也就不太难了。”
“妙!大人此计,可谓环环相连,百无一失矣。”东郭狼忍不住高声赞道。
“要想此计成功,相连的每一环都不能疏忽。主公初登大位,将会巡视各处,我只怕会陪同主公巡视。这都城中的事情,你要多留心些。计管家死了,你缺少了一个好帮手,办起事来甚是不便。嗯,我把赵阳生送来做你的‘门客’,帮你行事,如何?”吴起问。
“这……这太好了,就怕赵阳生不肯。”东郭狼大喜,忙又对吴起施了一礼。他原来在太守府所管的事都由赵阳生接了过去,使他的消息一下子闭塞了许多,手下也缺少了能干的随从。如果赵阳生能成为他的“门客”,则他的“能力”又会和从前一样强大。尽管赵阳生做他东郭狼的“门客”只会是挂个虚名,可从表面上看,毕竟是自贬身份,生性好强的赵阳生会甘居从前同等身份的东郭狼之下吗?
“赵阳生一向钦佩东郭兄,此次他乃自请‘投入’东郭兄门下也。”吴起笑着道。
原来赵阳生是自请做我的门客。哼!恐怕他自请是假,与我争功倒是真的。东郭狼心中想着,口中却对赵阳生大加称赞:“好!阳生老弟年龄虽小,却有大将气度,佩服,佩服!”
魏武侯依照祖宗遗训,在先君的葬礼进行完毕并接受了列国祝贺之后,率领大臣出巡,亲自观察民情,了解地势形胜,抚慰边郡士卒,以安国人。翟璜、吴起、公叔痤、王错等大臣俱随同出行。相国田子方则留在都城中,暂行监国之权。
数日后,魏国君臣已来至黄河岸边,过河就是魏国最重要的边塞之地——西河郡。魏武侯先没有忙着过河,而是与众大臣同乘着一只大船,顺流缓缓漂行,观赏两岸风景。但见两岸峭壁如城墙一般耸立着,高达数十丈,直入云天。风吹来,河谷中呼啸声大起,犹如千百支羽箭一齐射出。河中不时突出一处石矶,河水扑上去,激起如雪般的洁白浪峰,并发出轰轰的雷鸣之声。峭壁上生满野草,有猿猴出没其中,见了大船,发出长长的鸣叫声,令人心惊。
“壮哉!壮哉!此河山之险固,可为我魏国之天生壁垒矣!”魏武侯高声赞道。
王错应声道:“主公此言极是。当初晋国之所以强大,称霸天下,正是善于利用河山的险固,西拒秦国,南伐楚国。如果主公也能善于利用此险固的河山,拒秦伐楚,则必能称霸于天下,所建功业,当远远超过晋国历代贤君矣。”他年约四旬,身材瘦削,偏偏喜穿宽大的袍服,衣袖空荡荡的,鼓得似船帆一般。
“此天予魏国之地利,寡人岂能不加利用,哈哈哈!”魏武侯高兴地说着。
“主公,王错身为近臣,媚君误国,罪在不赦。臣请立斩王错,以正国法!”吴起陡然大声说道,令满船大臣吃了一惊。
翟璜和吴起在朝中各植私党,意欲争夺相位,众大臣们都是心如明镜。此二人必有一番争斗,我等当远避为上。众大臣心中想着,对吴起和翟璜二人俱是敬而远之。
众大臣想,翟璜和吴起身为天下闻名的“贤者”,定会以暗斗为主,少有明争。谁知今日王错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就受到了吴起的猛烈攻击,竟欲将他置于死地。这等当众攻击,已是赤裸裸的“明争”了。
王错是翟璜的亲信啊,当众攻击王错,就是当众攻击翟璜,吴起智谋过人,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呢?主公向来心高气傲,不喜臣下危言犯上,吴起这番话对主公亦有不敬,岂非自寻晦气?众大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微微摇头——他们实在不明白,吴起怎么会有如此“愚笨”的明争之举。
你们才是一帮愚笨的庸臣呢,我若执掌朝政,定会将你们通通赶出朝堂。吴起从众人的神情上已看出众人所想的是什么,不由得在心中轻蔑地说着。
他是有意这么盛气凌人地攻击王错,在魏武侯面前显示出和翟璜的明争之意。这样,他就是在向魏武侯和众大臣明白地宣示他已不能和翟璜同朝共事。一旦翟璜犯了过错,无法执掌朝政,魏文侯欲让吴起取而代之,就必须先将翟璜逐出朝廷。朝中少了翟璜,吴起才可能大权独揽,借魏国强大的国力和兵势来完成他平定天下的大业。
“吴起,你说王错媚君误国,有何为凭?”魏武侯听了吴起的话,怒气冲冲喝问道。他喜欢吴起的勇猛,更喜欢驱使吴起这头“猛虎”扑向敌国。可是他和他父亲一样,有时又对吴起十分忌恨。
魏武侯对吴起不惧君威,直言抗上的脾气很不满意,认为驱使吴起这头“猛虎”应和农夫驱使牛马耕地一样,适当的时候就该抽打几鞭子,让牛马知道,不论“他们”的能力有多么大,也只是被主人驱使的“牲畜”而已。吴起此时对主公的“不敬”言语,正好给了魏武侯一个“抽鞭子”的借口。
“主公所说的言语,乃危国之道也。王错身为近臣,不知劝谏主公,反而曲意逢迎,不是媚君误国,又是什么?”吴起面对怒形于色的魏武侯,丝毫不惧,大声回答道。
魏武侯听了更怒:“寡人的言语,如何成了‘危国’之道,倒要吴太守好好指教一番了。”
吴起“当仁不让”,毫不客气地指教起来:“河山的险固,并不以作为称霸天下的依靠。昔日三苗氏所居住的地方,左有彭蠡之波涛,右有洞庭之大泽,岷山在其北,衡山在其南,四方俱有险固之地。然而三苗氏不仅没有以此霸有天下,反为大禹所败,被流于荒野之地。此为何故?乃三苗氏不能勤修政事也。夏桀所居之地,左靠天井关的北坡,右倚天溪的北岸,一样有着险固之地,却为商汤所败,以致社稷沦亡。商纣所居之地,左有孟门之险,右有漳水之波。黄河似玉带一样绕南而过,太行山如屏障一样居于其北。但如此险固的地利,并未挽救商纣的灭亡,所为何故,乃商纣荒淫无道,不修善政也!今日王错只知逢迎主公,不劝主公勤修政事,反让主公沉溺地利之险固,实是心地邪恶,欲导主公荒废政事。臣虽愚鲁,然一片忠君之心犹存,不忍见到奸邪小人败坏朝纲。若因此有失礼之处,求主公治臣死罪!”
“你……你……”魏武侯愤怒至极,偏偏找不出反驳吴起的话来,气得两眼几乎冒出了火星。他已准备好了的“鞭子”,竟是无法抽向吴起。
“主公,吴太守之言,虽然过激,却甚是有理,望主公纳之。”翟璜对魏武侯施了一礼,缓缓说道。他脸上满含笑意,丝毫不见怒色,似乎吴起攻击的王错,并非是他的亲信。
和众人所想的不同,翟璜从来没有认为他是在和吴起争夺相位。翟璜认为,相位本来就是他的。魏国的先君、新君都曾当面暗示过他——魏成子也好,田子方也好,都是为了给外人看才立的相国,他们很快就会自动“退隐”的,魏国真正的相国是他翟璜。如今魏成子已“退隐”,田子方要不了多久,也会“退隐”。魏国的国君遇到了重大的事情,只会与他翟璜商议,而不会去和相国田子方商议,更不会和吴起商议。甚至国君、太子会和他联合起来做圈套,“试探”吴起是否忠心,能不能留下来。他那时若多说几句坏话,吴起的脑袋都会被国君砍下来,哪里能和他争夺相位?
还有,国君已和他一起秘密与田氏达成了双方联合伐楚的计谋,显示出对他的信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有这些都表明,吴起根本不能与他相比。他实际上已成了魏国的相国,还和吴起争个什么呢?翟璜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在朝廷大臣们面前充分显示他的“相国”风度,收服人心。他素有知人之名,却又被许多人讥为无容人之量。他必须打破人们对他的成见,使人们知道,他不仅知人,更能容人,甚至连吴起这样的“死对头”也能容忍。
“翟爱卿爱才如命,每遇贤者,必荐于朝廷。今日见寡人欲罪吴起,又善加劝谏,实为圣人矣!寡人何幸,竟能得此良臣,使寡人可以师之、友之矣。”魏武侯说着,竟站起身来,向翟璜深施了一礼。
翟璜、吴起同样居于中卿之秩位,在魏武侯的随行大臣中,地位最高。魏武侯作为国君,至少在表面上应该对翟璜、吴起一视同仁,礼敬相当。但是此刻,魏武侯对翟璜的礼敬却是大大超过了吴起,竟将翟璜称为“圣人”,视为“师友”。魏武侯还是用“礼敬”这根鞭子,当众狠狠抽向了吴起。
“微臣何德何能,敢当主公之礼?死罪,死罪!”翟璜慌忙跪下来,向魏武侯施以大礼。众大臣亦是跟着跪倒在地,行礼不迭。只有吴起仍坐于原处,没有随众行礼。魏武侯只是向翟璜“礼敬”,并未向他吴起“礼敬”。从礼法上论,吴起也不必似翟璜那样“惶恐”,跪地口称“死罪”。但是众大臣都拜倒在国君面前,他吴起偏偏不拜,无论如何,也是一种不敬的举动。
“众位请起,请起!”魏武侯恼怒地瞪了吴起一眼,上前两步,亲手把翟璜扶了起来。
“主公,吴太守直言敢谏,虽古之圣人,亦不可及也。”翟璜又对魏武侯施了一礼。
魏武侯看了看吴起,强把心中怒气压下去,在脸上堆出笑来,居然也向吴起拱手行了一礼道:“寡人今天实在幸运,听到了‘圣人’的高论。这西河之地,有‘圣人’据守,寡人大可放心了。”他将圣人二字说得很重,让每一位臣下都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嘲讽之意。
“对岸即为臣之职守之地,臣请即日返回西河,以不负主公厚望。”吴起跪下来,边行着大礼边说道。
“这……”魏武侯一怔,想了想道,“也好,你今天就回西河去吧,寡人送你过河。”
依照预定的出巡路线,魏武侯至少要在国中行走一个月以上。在这一个月中,吴起应随侍于他的左右。此刻他让吴起返回西河,无疑是对吴起疏远的表示。在魏武侯的本意中,他并不想疏远吴起。他已经和田氏定下了联合伐楚的密计,即将大举征兵,吴起精通兵法,不必急于让他返回西河,应立刻和他详细商量伐楚方略。但他现在又不便对吴起说出“伐楚”之事,吴起一向反对伐楚,主张伐秦。魏武侯想等他出巡回朝之后,一切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再和吴起商讨伐楚之事。到了那时,吴起就算反对伐楚,也是迟了,将不得不听从君命,献出他的满腹谋略。
可是今日听了吴起的一番“直谏”,魏武侯心里已改变了想法,不愿吴起随侍左右,也不愿和吴起商量伐楚方略。吴起恃才自傲,“不识抬举”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魏武侯的想象。如果魏武侯继续让吴起随侍左右,则一路上吴起不知又会说出多少令他恼怒的“直言”来,而他又不能真把吴起怎么样。毕竟,他想和父亲一样,让天下人公认为是贤明的国君,而贤明的国君,就应该“虚心纳谏”。他不仅不能以“直言”怪罪吴起,反而须对吴起大加赏赐。吴起若因“直言”受到赏赐,只怕更是骄傲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岂肯听从君命,老老实实地献出他的谋略?
如此,他只有将吴起“赶回”西河去,一路上耳边才会清静,才可从容去谋划伐楚方略。
哼!寡人就不信,离了吴起,魏国便不能大胜楚国,平定天下?寡人十几岁就能统兵大败秦军,论起兵法来,岂会输于吴起?魏武侯悻悻地想着。
“微臣岂敢让主公相送?死罪,死罪!”吴起如同翟璜一般“惶恐”地说着,心中大喜。他今日的种种“不敬”举动,就是要让魏武侯疏远他,把他“赶回”西河去。如此,朝廷将来有任何“失策”之举,都和他吴起毫无关系,使他日后可以进退自如,能与魏武侯“讨价还价”,从而争取到他一直在想着争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