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狼看着指向胸前的铁剑,微微而笑,从腰间摸出一块佩玉,高高举起。那块佩玉通体洁白,唯有最中间有一鲜红的斑点,宛如雀形,极是醒目。
周人重礼,以青铜铸作鼎、彝、尊、爵等器具作为宗庙祭祀的饮食之器,称为礼器。除礼器外,还有礼物。礼物主要是指各种玉器,各诸侯迎来送往,上贡天子,下赐家臣,嫁娶婚丧,乃至私赠表记,无不以玉器作为最尊贵的礼品。
玉器的种类极多,主要有琥、璧、圭、玦等种类。据说玉也有五德:光泽、透明、温润、缜密、美丽,可比喻为君子的光明正大、谦恭有礼、忠直诚朴、仪表堂堂。因此,身为君子者,必佩美玉。
礼法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凡是有身份的男子,不佩玉,就不能出门。商人没有什么身份,不在君子之列,虽然可以佩玉,也只能佩低劣的粗玉。
巨商们虽然只能佩毫无光彩的粗玉,然而其密室中所藏的美玉绝不少于任何一个国君。陶朱公为巨富之中的巨富,所藏的珍贵美玉多如天上的繁星。其中最珍贵的一块美玉,名为“雪丹”,在洁白如雪的玉体上,染有几处赤若丹霞的斑点。
传说这块美玉是上古贤王尧帝从昆仑山得来的,得玉之日,恰逢尧帝生子,尧帝因此名其子曰丹朱。尧帝希望儿子是玉中之丹,能够光耀父亲的事业。待儿子长大后,尧帝又赐其“雪丹”美玉。
只是丹朱并没有成为父亲希望的君子,整日只知游猎嬉戏,不修善德,不亲附百姓,无人拥戴。尧帝无奈,只得另访贤者,将帝位传给了虞舜。丹朱失了帝位,也失去了“雪丹”美玉。玉者,君子之德也。君子无德,玉不附身。“雪丹”美玉从此流落天下,从一位君子传到了另一位君子手中,直到传到了商人陶朱公之手。
“雪丹”美玉似乎有灵,也知道商人并非君子,有一天突然从玉架上摔下来,碎成了十余小块。小块之玉无法置于架上欣赏,陶朱公只好将破碎的“雪丹”研磨成了十余方佩玉。巧的是,每块佩玉上都有一处鲜红的斑点,与任何寻常的佩玉都不相同。
陶朱公的“家业”极大,遍及天下各诸侯国中。陶朱公经常须派人巡查各处“家业”。巡查之人必须拥有极大的权威,才能履行其职责。各处“家业”的执掌者若是犯了“家法”,巡查之人不须上报,即可处置,轻则将其逐出,重则将其置于死地。
众“家业”执掌者见了陶朱公派出的巡查之人,无不畏之如虎。但是陶朱公的各处“家业”太多,执掌“家业”者有许多人根本不认识陶朱公派出的巡查之人,这就给一些胆大妄为的人造成了机会,想法伪造了陶朱公的信符,冒充陶朱公派出的巡查之人,至陶朱公的各处“家业”中诈取财物,使陶朱公大受损失。
为此,陶朱公将“雪丹”制成的佩玉当作了巡查之人的信物,各处“家业”执掌者见了“雪丹”佩玉,就必须像是见到了陶朱公本人一样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渐渐地,“雪丹”佩玉成了陶朱公的化身,只要谁持有“雪丹”佩玉,谁就可以在陶朱公势力所及的地方随意出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决无阻碍。
数十年来,持有“雪丹”佩玉的人几乎都是陶朱公的本族或姻亲,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东郭狼。东郭狼和陶朱公虽为密友,却无任何亲戚关系,但也拥有一块“雪丹”佩玉。只有持着“雪丹”佩玉的人才知道,近两代陶朱公从来不会在府中居住,几乎每日都住在“上葛门”的后楼上。要见到陶朱公,只能来到“上葛门”中。
从“上葛门”的前门,绝对走不到后楼上来,欲走到“上葛门”的后楼,必须从后门进入。“上葛门”的后门看似无人,却至少在暗处隐藏着两位可力敌数人的持剑勇士。依照齐国的刑律,百姓不得持有铁剑这等利器,否则,即是“谋逆”,当处以斩首大刑。陶朱公虽是巨富,势力极大,但毕竟只是一个百姓,“不敢”公然让手下人握着利器,“上葛门”的勇士们就只好隐伏在暗处。
看见了东郭狼手中高举的“雪丹”佩玉,两位持剑勇士立刻收回利器,闪开身影。东郭狼大步向内院走去,又连着穿过了五道门户,每处门户都有两位持剑勇士把守。每一处的持剑勇士见了东郭狼手中的“雪丹”玉佩,都是连忙回避,远远退开。
门户之后,是一座高楼。上古之楼,即为高台上所建之屋,只有诸侯贵族才能建楼。百姓建楼,则是坏了“礼法”,当处以斩首大刑。但后来有许多“百姓”的财富远远超过了贵族,又想建楼,又怕违了“礼法”,遂想出一法,在屋上又建起一层屋来。这种屋上之屋并没有建在高台上,不算是违了“礼法”,然其高大,又可称之为楼。
陶朱公所居的“上葛门”后楼,就是这种楼上之楼。依照“礼法”,百姓所居之屋,一座不可大于三间。陶朱公所居之楼,亦只三间,但其梁柱粗大,间隔开阔,比寻常的五间之屋还要宽敞。第六代陶朱公穿着天下最华贵的云纹丝织锦袍,在楼上的正厅和东郭狼相见。
“仲父,晚辈有礼了。”年轻的第六代陶朱公虽然只是一个商人,其神态之优雅从容、彬彬有礼,丝毫不输于那些学过“六艺”的贵族子弟。
“贤侄免礼。”东郭狼拱了拱手,感慨地说道,“我差不多有十年未到此楼了。”他边说着,边仔细打量着厅中的陈设,发觉与十年前相比,厅中有了许多变化。
厅正中是一架巨大的屏风,以越国深山中所生的香木制成,由鲁国工匠加以雕饰,再请楚国漆工涂漆,最后请洛邑的画工来画上五彩花纹。屏风正中端端正正地嵌着一双价值百斤黄金的珍贵玉璧。在玉璧左右,又各悬着三件宝物,是为三尺见方的巨大龟甲、泛出彩光的南海贝壳、径寸大小的一串明珠。屏风下铺着一张席子,席上所垫的是北海出产的银白狐皮。银狐珍贵难得,每张可值黄金十斤。而那席上的狐皮甚大,至少为十张连缀而成。席上有一案,纯用青玉制成,通体晶莹透亮,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在案上,摆放着四枚精致的、形状各不相同的铜铸钱币。
一枚名之曰“布”,形状极似一种锄形农具“镈”,布为“镈”的假借字,故此类铜钱币称之为“布”。“布”的重量以“釿”为单位,有半釿、一釿、二釿三种。流行最多的是半之“布”,百姓直呼为“铜钱”。
二枚名之曰“刀”,形状似屠夫所用之刀,故名之曰“刀”。“刀”的重量以“货”为单位,有一货、五货、十货等多种,流行最多的是五货之“刀”。
三枚名之曰“钱”,形状极似一种铲形农具。钱字和“铲”字通用。“钱”本为方形,后来成为圆形,内有圆孔,最后又变为方孔。“钱”的重量以“两面三刀”为单位,有一两、半两两种。流行最多的是半两之“钱”。
四枚名之曰“贝”,形状似贝壳一般,为楚国的常用铜币。相对而言,“贝”的重量最轻,每二至三个才及得上一枚半两铜钱。
列国之间,黄金玉璧虽也充作货币流行,但只是在富人及诸侯贵族间流行而已,常人日用的货币,主要是铜钱,尤其是一货之“刀”,半之“布”,半两之“钱”流通遍及天下。青玉案上四枚不同形状的铜铸钱币异常光亮,闪耀夺目。
陶朱公请东郭狼在席上的尊位处坐下,然后他在青玉案右侧的主位处坐下来,问:“仲父,你十年未至此楼,今日一见,似有所感,不知可否告知小侄?”
“我今日至此,感触确实很多。当年我到这里拜见你父亲时,这屏风上只有一双玉璧,席上也没有这么名贵的狐皮。案上也没有这些铜钱,而是放着《书》《诗》《易》《礼》诸多典籍。”东郭狼说道。
“是的,小侄在屏风上多挂了几件宝物。这可不是寻常之宝,此一对大龟甲,乃是商朝开创之主汤留下的。龟甲在商汤之时,如同黄金一样,是贸易之时不可缺少之物。不过,寻常龟甲易得,此等三尺见方的巨大龟甲却是千年难遇的宝物,虽有百斤黄金,也难购得。那海贝、珍珠亦是极难得到之物,价值在百斤黄金之上。”陶朱公淡淡地说着,话音中却含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夸耀之意。
“你父亲难道没有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价值远非黄金可比?”东郭狼问。
“当然说过。父亲有一次拿着一柄青铜宝剑,说那柄剑才是世上最贵重的东西。”
“你父亲说得很对。那柄青铜宝剑不是寻常的宝剑,是五霸之首齐桓公所佩的宝剑,是国君权威的象征。这世上最贵重的东西,就是国君的权威。”
“当初我也认为父亲的话不错,觉得国君的权威是世上最贵重的东西。国君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生杀予夺’几个字震骇人心呢?只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黄金铜钱最贵重。有了黄金铜钱,就是有了一切。”
“错了,大错!黄金铜钱并不能买来一切。如果黄金铜钱能买来一切,你就不会独坐在楼上了。”
“小侄喜欢安静,只愿独坐在楼上,把玩这几枚铜钱。”
“不,似你般年少的人,绝不会甘心独坐在楼上。似你这般年少的人,会带着最美丽的女子,乘坐着最华贵的高车,在成百上千的健仆护拥下,纵横飞驰在淄河岸上。”
“我的内室中藏有齐国最美丽的女子,我的库房中停有齐国最华贵的高车。”
“但是你不敢驾驶最华贵的高车载上那最美丽的女子,飞驰在淄河岸上。”
“这……”陶朱公欲言又止。
“如果你以最华贵的高车载着最美丽的女子飞驰在淄河岸上,一定会引起田氏的妒忌。在齐国,田氏就是国君。田氏定会夺走你的高车,抢走你的美女。”东郭狼厉声道。
“是的,国君既有‘生杀予夺’之权,就能够夺走我的高车,抢走我的美女。但是只要我不招摇,田氏绝不会领人杀进我所居住的房舍,强行夺走我的一切。我陶朱公所交的市税,占了临淄城中的一半。灭了我陶朱公,齐国的田氏也难支撑长久。何况陶朱公的‘家业’遍于天下,各地亦有分支族人。陶朱公会用黄金购买天下的敢死之士,刺杀田氏。”
“你所说的田氏,是为明智之人。可惜掌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国君们,大多并不是明智之人。一旦你遇上的国君是一个昏暴之主,偏又看中了你的高车美女,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只好远避他处了,陶朱公迁移他处,也不止一次了。”陶朱公微微垂下头说着。东郭狼的目光一直如利剑一样逼视着他,使他有些受不住。
“天下处处都是国君,他处、此处又有什么分别?”东郭狼略带嘲讽地说着。
“但是拥有了国君的权威又能怎么样呢?齐桓公是五霸之首,最后却饿死在内宫里。晋文公是五霸中最有福泽者,但他的后代儿孙却受尽了魏、赵、韩三大家臣的欺负。现在倒好,家臣也做了诸侯,真正的诸侯倒要去朝拜家臣。国君虽是拥有生杀予夺之权,所受的辛苦惊恐远远多过我这个商人。小侄宁愿做一个商人,不愿成为国君。”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东郭狼心中不觉大跳了几下,紧盯着陶朱公问道。
“小侄真是这么想的。所以,小侄这些年来,一直不愿与仲父相见。”陶朱公坦然说道。
“你如此年轻,怎么就似老朽之人一样心如死灰呢?”东郭狼迷惑地问。
“小侄虽然年少,却也做了陶朱家十年的主人,经历过的事情并不算少。陶朱家的事儿,小侄管着已觉吃力,实在没有雄心做什么大事了。”陶朱公悠然说道。
“如此说来,贤侄并不想遵守当年的诺言了?”东郭狼咬了咬牙,重重说着。
陶朱公一时默然无语,东郭狼也不再说什么了,两个人都回忆起了十年前的情景。
十年前,东郭狼匆匆自鲁国赶到临淄,与卧病在“上葛门”后楼上的第五代陶朱公作最后的诀别。
第五代陶朱公不仅仅是东郭狼的密友,还是东郭狼的救命恩人。东郭狼正当年轻气盛之时,就已执掌了一个富有千金的家族,不禁雄心大起,连做了几笔大生意,赚了数百斤黄金,一时间在商人们之间名声大响,但是东郭狼却也因此得罪了齐国名义上的第一巨富田氏。
东郭狼有一笔生意是贩卖海盐,将越国购来的海盐转运到了郑、卫一带,获得了一笔厚利。田氏倚仗着同族的权势,一向独霸海盐的贩卖之利,不容别人插手。不过认真论起来,东郭狼并未触犯田氏,因为田氏独霸的是齐国出产的海盐,而东郭狼贩卖的却是越国出产的海盐,然而田氏却不论此理,蛮横地声称,凡是住在齐国的商人,就不能贩卖海盐,谁贩卖海盐,谁就是和田氏作对。
田氏公开宣扬,将以“谋逆”大罪诛杀东郭氏全族,并派人日夜监视东郭氏,防止东郭氏逃跑。就在这危急时刻,陶朱公挺身而出,不惜屈膝向田氏行以叩拜大礼,并愿以身家性命为东郭狼担保,求田氏大发“仁慈”之心,放过东郭氏。
陶朱公曾经向田氏主动出让过许多获利丰厚的生意,甚得田氏的好感。且陶朱公财力之深厚,势力之庞大,远非一般巨商可比。田氏见陶朱公如此恭敬,只得当真大发了一番仁慈之心,“饶”了东郭氏,却又要东郭氏赔偿一千斤黄金。
陶朱公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代东郭氏“赔偿”了一千斤黄金。这一切直到数年之后,东郭狼才知道了,在此之前,东郭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他全族诛杀的田氏忽然“仁慈”起来了,不再报复他呢?
那天,东郭狼在大道上遇到了田氏,由于闪避稍慢,差点和田氏撞在一起。田氏大怒,喝骂道:“不知死活的贱种,难道还想赔我一千斤黄金吗?哼!这次你若撞到了老爷的车上,纵然有陶朱公为你说情,纵然你再拿得出一千斤黄金,老爷也饶不了你!”东郭狼听了,如雷击顶,呆了半晌之后,驱车狂驰,直奔向陶朱公的府中。
见到第五代陶朱公后,东郭狼跪下来,行以大礼道:“从此以后,我这一生,就全由恩公驱使。”
陶朱公扶起东郭狼说:“你我同为商贾一脉,理应互相照顾,患难与共。”
东郭狼叹道:“我素性太刚,不宜商贾之道,今后何去何从,还望恩公指点。”
陶朱公道:“你胆大心细,谋算得当,正是商贾之奇才也。不幸你生在此虎狼之世,误触了田氏,今后若想在商贾这一行干下去,确乎千难万难。商贾素为世间所轻,要另觅出路,难上加难。我齐国巨富端木氏的祖父,原是卫国商贾,不甘居于卑贱之位,拜孔子为师,并出资让孔子周游列国,使孔子名如日月,辉耀至今。而端木氏亦名列大夫,昂然出入各国,与众诸侯分庭抗礼,实为商贾中之俊杰也。惜乎其子孙不能发扬祖父之宏愿,贪图小利,又沦于商贾之列,其今在齐国虽为巨富,却只能屈从田氏淫威,庸庸度日罢了。”
陶朱公所说的端木氏祖父,乃是孔子最有名望的弟子之一,名为端木赐,字子贡,善于辞令,曾游说各诸侯国之间,被卫、齐、吴、鲁诸国敬为圣人,屡息兵祸,是商贾之人最引以为豪的人物。
东郭狼激动起来,说:“子贡能做到的事情,我也一定能够做到。我会立刻拜大贤为师,做上一国大夫。到了那时,我会尽所有的一切,报答恩公。”这并不是他见到陶朱公之后才有的想法,从他得罪了田氏的那一天起,他就有了这样的打算。
“好,有志气!”陶朱公大为赞赏道,“你也不必寻什么大贤。如今的世道,唯强者才能立身。你拜为师者的人,应该强悍过人,而又极有能力,将来甚至有可能称霸一方。”
东郭狼眼睛一亮,说:“大贤曾子的弟子吴起与我相交甚厚,其人深知兵法,明晓天下大势,胆魄之大,世间无双。若有机会此人必会趁时而起,称霸一方,做下一番惊人的大事业来。”
“吴起此人,我也听说过,确为世所难及的大才,连田氏都欲网罗在门下。但吴起既有大才,岂肯甘居田氏门下?他也不会真心做曾子的弟子。你可在他困窘之时,全力帮助他,这样,吴起将来称霸一方时,你的前途将无可限量。”陶朱公鼓励道。
于是,东郭狼毅然放弃了商贾之业,甘居于吴起的从属之位,以其黄金全力帮助吴起。有东郭狼的黄金作为后盾,吴起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曾子,离开了田氏把持的齐国,投奔到了鲁国,然后杀妻求将,以弱小的鲁军一举击败了强大的齐军,名震天下。
但就在这时,第五代陶朱公却重病缠身,眼看就要离开人世。东郭狼站在陶朱公面前时,他已是奄奄一息,勉强可以说出话来:“如今天下非比往日之天下,商贾仅靠贸易,不能立身。齐国田氏残忍狠毒,自成势以来,齐国之大族高氏、国氏、栾氏、晏氏、鲍氏无不被田氏诛杀殆尽。眼前田氏尚未成为正式的诸侯,对我等商贾大族还有利用之心,故并未对商贾大族加以诛杀。然而田氏一旦公然名列诸侯,必然不能容忍我商贾大族,定会大加诛杀。我商贾大族欲立身于世,非得执掌权柄,自成一方之主不可。晋国可以三分,齐国何尝不可分为多方诸侯。今日吴起名震天下,他日必可霸于一方。希望东郭兄能够借吴起之势,与我陶朱公里应外合,瓜分齐国。我陶朱公并不想独占齐国,能成齐国一方之主,心愿已足矣。”
东郭狼跪下来,指天发誓道:“我定当拼此一生之力,使陶朱氏成为一方之主,报答恩公。”第五代陶朱公听了,很是满意,将儿子唤来,令儿子将东郭狼呼为“仲父”,行以父礼。
陶朱公对儿子说道:“吾死之后,尔当以东郭兄为父也。田氏,饿虎也,可敬之,不可深交。尔当以吾陶朱公之资财,全力助成东郭兄之大业。东郭兄但有所行之事,尔不得拒之。”
儿子听了,亦是跪倒在地,指天发誓:“绝不会忘了父亲遗言,定当实现父亲的遗愿。”
第五代陶朱公脸上浮起了笑意,又将陶朱公家族权威的象征——“雪丹”佩玉赠给了东郭狼一枚,使东郭狼在紧急之时,可以随时调动陶朱公的力量,并能随时见到陶朱公本人。“雪丹”佩玉陶朱公向来不会给予外人,甚至外人连看都不能看到“雪丹”佩玉。此刻陶朱公将“雪丹”佩玉赠给东郭狼,是将东郭狼当作了家人一般。东郭狼感激中再一次跪倒在地,向第五代陶朱公行以叩拜大礼。
东郭狼有了“雪丹”佩玉,就可以利用陶朱公潜藏的庞大势力,做出许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这对他的“大业”,也有着极大的帮助。也正是凭着“雪丹”佩玉,东郭狼完成了几件在吴起看来无法完成的难事,使他获得吴起的信任,甚至在某些方面,吴起已经离不开他的帮助。因此,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吴起心腹中的心腹。吴起的“谋夺天下”之策,自然也受到了他的全力支持。
在他看来,吴起为魏国“谋夺”了天下,绝不会甘居臣位,定会成为一代新朝的开创者,如同周朝的武王一样。如果吴起是“周武王”,他这位第一心腹自然是“周公”、“姜太公”之类的开国功臣,不仅可以名传千古,还可以裂土分封,成为一方诸侯。到了那时,他给陶朱公美言几句,自然能使陶朱公的梦想成为现实。每当想到他的将来会是一方诸侯,东郭狼就兴奋得夜不能寐。
他比吴起更狂热地谋划着“平天下”的大业,积极主动地为吴起的“大业”四处奔走,不辞劳苦。为此,吴起常感动地拉着他的手说,我有了你这位朋友,是上天的赐福啊。但是东郭狼在得到吴起信任的同时,却似乎在渐渐失去陶朱公家的信任。
第六代陶朱公执掌家业时,年岁尚小,由几位管家辅佐,共同管理着陶朱公的家业。几位管家对主人极为忠心,亦对东郭狼这位陶朱氏家的“仲父”十分敬重。
东郭狼很忙,有了大事,需要陶朱公帮助时,只来得及和几位管家见上一面。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拜见”第六代陶朱公,第六代陶朱公也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拜见“仲父”。转眼之间,陶朱公主人年满了二十岁,正式成为陶朱公家业的执掌者。
这个时候,东郭狼正和吴起在魏国忙于鼓动魏文侯“夺取天下”,没有去“拜见”陶朱公。他觉得他是陶朱公家的“仲父”,他的“大业”也是陶朱公的“大业”,他要求陶朱公做什么,陶朱公就应该毫不犹豫地立刻办到,不能有任何迟疑。但他最近几次让陶朱公所办的事,虽也办成了,却都拖了一段时日,远不如过去痛快。
东郭狼这次回到故乡,既是为了寻找刺客,也是想面见陶朱公本人,以释心头之疑。他不明白,陶朱公为什么会对他这个“仲父”有了疏远之意。
“唉!”年轻的陶朱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使两人从追忆中回到了现在。
“仲父,儒家最看重的,是一个‘礼’字。法家最看重的,是一个‘法’字。老子的门徒,最看重‘道’字。孙武的门徒,离不开‘兵’字,我商贾之家,最看重是一个什么字?”陶朱公问。
“商贾之家,最重一个‘利’字。”东郭狼皱着眉头,不高兴道。
“是啊,商贾存身之道,莫过于一个‘利’字。有利可图,则行之;无利可图,则避之。而父亲大人身为商贾,却去追逐国君的权威,显然是误入歧途了。”陶朱公说道。
“住口!你居然论及父亲的是非,岂是为人之子所该说的?”东郭狼大怒道。
“如果我是儒家子弟,或是卿士大夫家的子弟,自然不该论及先父的不是。可我只是一个商人家的子弟,议论先父几句,也算不了什么。”陶朱公淡然说道,毫无激动之意。
“你……”东郭狼猛地站起身,又坐了下来,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气道,“你父亲曾对我说过——如今天下非比往日之天下,商贾仅靠贸易,不能立身。”
“小侄说过,父亲不守商贾图利的本分,是误入歧途。”陶朱公微笑着道。
“痴儿!利者,有至大至小之分也。商贾之利,至小也。国君之利,至大也。弃大利而惑于小利,实非智者。尔为陶朱氏之主人,何愚至此,何痴至此!”东郭狼痛心疾首地说着。
陶朱公依然是面带微笑:“仲父别忘了,我陶朱公正是惑于小利,才有今日啊。”
东郭狼再也说不出话来,心中冰凉——这个逆种,竟然说父亲“误入歧途”了。看来他已是铁了心,要背弃当初的诺言了。如此,我就难以得到陶朱公家族的帮助了,对将来的“大业”恐有不利啊。唉!这也怪我,当初我太注重吴起,忽视了这逆子,谁知这逆子竟是反了……
“仲父,虽然小侄认为父亲是误入歧途,可也不想违背当初对父亲的承诺。仲父的‘大业’,小侄仍会全力帮助。不过,小侄素来懒散,眼里只看得见一个‘利’字,仲父的‘大业’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侄也弄不明白,所以仲父需要什么,不必告知我。计管家是我陶朱氏的元老,仲父有什么事,就告诉他吧。”年轻的陶朱公说着,拍了一下手。一位年约六旬、须发斑白的老者应声从屏风后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东郭狼行了一礼。
东郭狼认识这位姓计的管家,他在陶朱公的大管家中,名列第五,专管传递消息之类的隐秘之事。我身为“仲父”,居然只能和陶朱氏名列第五的管家打交道了。东郭狼苦涩地想着,站起身来,拿出“雪丹”碧玉,递给陶朱公:“贤侄,这是你家的宝物,还给你吧。”
他既然不能再见到陶朱公本人,拿着这块“雪丹”佩玉,已是无甚意义。年轻的陶朱公并不推让,接过“雪丹”佩玉,站起身深深施了一礼。他这一礼,是为“送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