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王二十五年(公元前627年)冬,晋、楚两军隔泜水对峙,已有月余。
阳处父欲攻,又怕不胜,欲退,又惧楚兵趁势掩杀。他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来,先令全军作好攻击的准备,套上战车,披上铠甲,然后使人至楚营挑战——我晋人听说,有文德的人不愿侵犯顺理之事,有武勇的人不肯躲避仇敌。楚人若想争战,我晋人愿后退三十里,让出战场,双方决一雌雄。如果楚人不想渡河,那么亦请后退三十里,让我晋人到彼岸决战。晋、楚乃天下大国,如此耗而不战,不免为天下所笑。
斗勃听了怒道:“阳处父竟敢轻视我么?”立时就要下令渡河。
成大心连忙阻止道:“晋人如此,实为诱敌之计,欲趁半渡时突袭我军。不如我楚军先退,让其渡河,然后一鼓而大破之,岂不美哉?”
“不错,晋人一向无信用可言,自不会像宋人那么老实。”斗勃点了点头,下令全军后退三十里,等待晋军渡河决战。
阳处父见楚军后退,大喜,宣示三军曰:“楚人惧我霸主之兵,已鼠窜而逃。今天寒地冻,不宜追敌,且回国中,来年再大破楚兵。”遂拔营北归。一路上高奏得胜鼓乐。斗勃、成大心率军等了一整天,见晋军不至,使巡哨之卒探听时,晋军已走得无影无踪。
楚军为救蔡、许而来,晋军退走,蔡、许之围自解,斗勃亦下令班师回国。楚国太子商臣告其父曰:“今诸侯传言纷纷,晋又大胜于楚,使我楚国威风扫地矣。儿臣听军中偏将言道,斗勃退师,实为私受阳处父黄金千镒,故纵敌兵耳。”
楚成王听之,大为震怒,立即遣使赐剑与斗勃,迫其自杀。成大心见斗勃冤死,悲愤交加,闯入内宫,向楚成王哭诉退兵真情。楚成王懊悔至极,传命商臣擒拿诬告斗勃的偏将,但商臣擒来的却是一个“畏罪自杀”的死人。
啊,这诬告之人分明就是太子啊。当初寡人曾问过斗勃——商臣可否立为太子?斗勃言商臣刚狠有余,仁厚不足,不可立为太子。寡人未听斗勃之言,仍是立了商臣为太子。想必商臣知道了斗勃之语,故记恨在心,伺机报之。唉!如此阴险之人,怎么可以立为太子呢?寡人真是瞎了眼啊。楚成王心中恨恨地想着,不觉存了废弃商臣之心,想另立公子职为太子。
晋、楚两军“大战”的详情,秦穆公了如指掌,不禁哈哈大笑,道:“晋军怯敌至此,已无复往日之锐气矣。”
“听说阳处父班师之后,还大受赏赐,晋君之昏,由此可知矣。”由余亦笑道。秦穆公争雄之心大起,日日检阅士卒,再也不行游猎之事。
周襄王二十六年(公元前626年)冬,楚国太子商臣突然发动兵变,率家兵驱散禁卒,包围了王宫。商臣亲执青铜宝剑,率十余亲卫之卒直入父亲的寝殿。
楚成王正在饮酒,忽见商臣恶狠狠扑进殿中,大吃一惊,喝问:“你等执兵前来,意欲何为?”
“大王在位四十七年,已经快活够了,该歇歇啦。”商臣冷笑着,挥剑上前,寒光闪处,早将两个内侍刺倒,血流满地。其余内侍惊骇地惨叫着,四散奔逃。
楚成王浑身一颤,复又一挺,摔下手中玉杯,厉声吼道:“商臣,你想谋杀寡人吗!”
商臣一笑,道:“儿子岂敢谋杀父亲。父亲年纪大了,因病而亡,也是常理。”
“唉!”楚成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太子,寡人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又何必一急至斯。”
“哼!”商臣盯着宝剑上的鲜血,冷冷说道,“我不是太子,太子是公子职。大王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料左右俱已为我所用。新太子立,旧太子死,列国通例。大王既不容我存在世上,我又怎能不急呢?”
楚成王又是浑身一颤,道:“事已至此,寡人只能听天由命。寡人一生,别无所好,唯喜食熊掌而已。吾儿若不想日后难见列祖列宗,请命庖人烹熊掌一对,等其熟后而食之。如此,寡人虽死,亦无恨矣。”
“哈哈哈!”商臣大笑起来,“大王到了此时,尚欺我商臣无知么?熊掌难熟,待熊掌烹好,大王的援兵也就到了。大王当日杀兄夺位,能安居王位四十七年,从不在列祖列宗灵位面前有半丝愧意,我商臣又有什么难见列祖列宗之处?”
楚成王听了,大呼道:“老天!你若不佑寡人,如何让寡人安坐四十七年的王位?你若庇佑寡人,如何让寡人落到眼前的结果?老天!你只是个瞎眼老天罢了!”呼毕,楚成王解下腰带,当着儿子商臣的面,悬梁自尽。
楚成王死后,商臣即位,是为楚穆王,并遣使者至各国报丧,言楚成王年老,偶患恶疾,遂至病亡。同时,楚穆王又大肆杀戮,立威朝廷,先后将公子职、子文之子斗般、商公斗宜申、大夫仲归等人杀死。又大封拥护他的朝臣,封师傅潘崇为太师,掌管宫中禁卫,封斗椒为令尹,执掌朝政……
楚成王暴死的消息传到秦国,使秦穆公深以为忧,召集群臣说道:“楚国乱矣,非十数年,不能平之。晋国无南顾之患,得以专力对付我秦国,奈何?”
“我大军尚未练成,不能与晋大战,然可时时袭扰,使其兵疲,然后一鼓破之。”孟明视献计道。秦穆公深以为然,让由余、公孙枝镇守雍城,专意练兵。
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三员大将则统帅边邑之兵,不停地在晋国边境袭扰生事。
晋襄公大怒,拜先轸之子先且居为中军主将,在周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625年)的春天和冬天,连着对秦国发动了两次猛烈的反攻。孟明视似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已无半丝浮躁之气,面对晋军的强大攻势,既不惊慌,也不骄狂,只守不攻,坚持以少量军卒与敌周旋。
春天的一仗,晋军似是大胜,深入秦地数百里,然其损失甚大,阵亡两员大将,折了士卒近万,最后不得不退回国中。冬天,晋国大显其霸主之威,会合宋、陈、郑三国之兵,再次侵入秦国。这一次,晋襄公发下誓愿,不攻破秦国城池,誓不回军。晋军在付出重大代价后,终于攻取了秦国的汪、彭衙两座城邑,然后吹打着得胜鼓乐凯旋。
秦军连着两次败于晋国,使许多秦国朝臣大为不满,纷纷上奏:“孟明视已被晋军吓破了胆,不堪与晋军为敌,请主公当机立断,另选良将。”
秦穆公笑道:“众位切莫性急,孟明视自有破敌良策。”他不仅没有因秦军之败处罚孟明视,还屡次亲至军中,安慰众将士。秦军众将士感激涕零,无不誓言拼死报国,愿与晋军再次决战。
本已臣服于秦国的犬戎、骊戎诸西戎之族,见秦国屡战屡败,不觉又生出反心,暗中输诚晋国,愿做内应,助晋攻秦。晋襄公大喜,欲再次征兵伐秦,却被赵衰阻止。
“吾军虽屡战屡胜,而国库为之一空,且士卒损伤众多,已生厌战之意。秦军虽屡战屡败,然其损伤不众,且勤修国政,上上下下,俱怀报仇雪耻之心,一旦大军会集,将势不可当。我晋国不唯不能出征,且应力避与秦决战,紧守城池。”赵衰深怀忧虑地说着。
晋襄公听了,悚然说道:“上卿之言,实为至理,寡人岂敢不从。”
晋军不敢再次征伐秦国,而秦国却已做好了征伐晋国的准备。
周襄王二十八年(公元前624年)的夏天,孟明视挑出最精锐的士卒,编为三军,左右两军各有兵车一百五十辆。中军兵车二百辆,共五百辆兵车,四万余士卒。
士卒选定,孟明视请秦穆公监军,誓师伐晋——如果这次不能大胜晋国,臣将死于战场,决不回返!秦穆公欣然应允,拜孟明视为主将,白乙丙、西乞术为副,自为监军,随行督战。
“秦国屡败于晋,不仅失威于中原,连西戎诸族,也起了叛心。此次若不能胜,则国势去矣!寡人亦无面目回国矣!”秦穆公一样抱定了必胜之心。
临行前,秦穆公大出府库财帛,尽赏与众军卒的家眷,免其后顾之忧。秦国上上下下,报仇雪耻之心大为高涨,百姓们俱都叮嘱军中子弟——勿以家室为念,当奋力杀敌!
誓师之后,秦军大举东进,以势不可当的锋锐兵势,连战连胜,不仅收回了被晋国攻占的汪、彭衙二邑,还袭破晋军重兵据守的浦津关,直抵黄河渡口。晋军没料到秦军的来势如此凌厉迅猛,许多渡船排列在河岸上,不及带走。秦军顺利地渡过黄河,进入晋国的腹心之地。
渡河完毕,孟明视召集三军将士,道:“我秦军此次出征,有进无退!吾意当尽焚此舟,众将士以为如何?”
将士们轰然回答道:“有进无退,有进无退!焚舟,焚舟!”
秦穆公亦赞叹道:“孟明视不愧为我秦国第一勇士矣!”
孟明视焚烧渡般之后,大军不停,一举攻下晋国重镇王官城。此地向来是晋军攻击秦国的大本营,城内粮草堆如山积,器械兵甲不可胜数。秦军所获极丰。败报传至绛都,晋襄公大为恐慌,欲发倾国之兵与秦军对抗。
赵衰又劝道:“晋国虚耗过甚,难经大战,纵能胜秦,国势恐无力复振,且暂避秦军锋芒,坚守不出。久之,秦军兵疲,自会退去。”
秦军耀武扬威,直抵绛都,日日在城外百般骂战。晋人似乎都变成了聋子,对秦人的辱骂毫不理睬。
“哈哈哈!晋人都变成了兔子,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与寡人较量。”秦穆公大笑着,胸中久存的压抑之气一扫而空。
孟明视禀告道:“我秦军兵临晋国都城,足可扬威天下。不如趁此兵发崤山,收埋三年前阵亡的军卒,洗去旧日耻辱。”秦穆公点头应允。他心里很清楚,晋为大国,可以胜之,难以灭之。大军久留坚城之下,必有所失。
孟明视传下将令——三军向南而进,自茅津渡河,屯于崤山。秦军在晋国境内来来去去,毫不受阻,如同进出无人之国。
时过三年,秦军阵亡士卒的尸首已化为白骨,散落于山崖之下,绝壁之上。风吹来草木呜咽,令人惨不忍睹。秦军众将士含泪收拾尸骨,葬入高坡,立起大坟。秦穆公穿上素服,命人宰白马乌牛为祭,并亲至坟前,洒酒相敬,痛哭失声。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三员大将亦哭倒在地,悲伤不已。秦军三军将士无不大放悲声,惊起满山雀鸟,哗啦啦遮满了整个天空,投下纷乱而又阴沉沉的暗影。
大祭之礼行毕,秦军高奏凯歌,班师回国。秦国百姓扶老携幼,争出家门,慰劳军卒,欢庆胜利。中原诸侯闻听秦国大败晋军,震惊之下,纷纷遣使西行,争相与秦国结好。西戎诸族见秦国兵威更胜往昔,不禁暗自庆幸——得亏当初并未真的反了,不然,只怕会有灭族大祸。后怕之余,西戎诸族首领亦争相入雍城庆贺,并献上厚礼。秦穆公以盛宴款待诸族首领,嘱其各安本境,做秦国的顺民。众西戎诸族首领俱俯伏在地,誓言永不叛秦。
对于秦国的大胜,周襄王亦是兴奋不已,在朝堂上对众大臣说道:“晋国恃其强盛,屡屡欺我周室。今秦国复强,足可与晋相敌。寡人有意发出策命,封秦伯为盟主。诸位以为如何?”
王子虎上前一步,奏道:“晋为霸主,毕竟有功于周室。今日秦虽胜晋,难以明指其有功于周室,贸然封之,天下诸侯必不服也。况且霸主不两立,亦不应两封。晋地又近我周室,也不可轻易得罪。以臣之见,可遣使贺秦,以收服西戎诸族之名,赐以金鼓信物。如此,我周室既可得秦之欢心,亦不招致晋国之怨也。”
“爱卿之言,实为有理。”周襄王赞赏地点了点头,当即拜王子虎为使,持金鼓信物赐予秦伯。
秦穆公见周襄王赐下金鼓信物,不禁喜出望外——金鼓者,征战之物也。秦得周天子所赐金鼓,自是有了代天子征战的杀伐之权。有此杀伐之权,虽无周天子的正式策命,秦国亦可称之为霸主,并由史官将其盛事录下,传之千秋万世。
“哈哈哈!寡人做了霸主,寡人做了霸主!”秦穆公不禁仰天大笑不止。
他以最隆重的礼仪招待王子虎,并欲亲赴王都,叩谢天恩。无奈他近来身体日衰,难以远行,只得让公孙枝代他东赴洛邑,拜谢天子之赐。
公孙枝也老了,去了一趟洛邑,回来就病倒在榻,不能理事。秦穆公亲去探望公孙枝,厚加赏赐。公孙枝借机恳求回归封邑养老。秦穆公想了一会,终于答应了公孙枝的恳求。
由余见公孙枝回归封邑,也上表陈情,告老归养。他看出秦穆公已不似先前那么喜爱“奇谋”,对他愈来愈冷淡。若他不见机而退,继续赖在朝中,恐怕落不下什么好结果。果然,秦穆公立刻准了由余的表章,并未露出丝毫的挽留之意。
公孙枝、由余告老归养之后,秦穆公立即降下诏令——拜孟明视、白乙丙为上卿,领左、右庶长之职,执掌朝政。拜西乞术为大司马,巡视边关,防备晋军偷袭。待一切大事安排妥当,秦穆公就很少上朝,日日在后宫享受歌舞宴乐。
好在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都很尽职,不敢有丝毫大意。且又有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三兄弟治理百姓,秦国虽是处在“无君”之中,也未生大乱。
瞬息之间,时光不觉过去了数年。一个春天的正午时分,秦穆公坐在高台上晒太阳,渐渐进入了梦乡。
他看到了一条青龙,还看到了一只丹凤。青龙上坐着萧史十三郎,丹凤上坐着弄玉,龙凤相戏,盘旋在五彩的云端里。
“弄玉,弄玉!”秦穆公呼喊着,向高高的天空伸出了双手。萧史十三郎和弄玉只顾在云端里追逐嬉笑着,根本没有向地上的高台望上一眼。
“弄玉,弄玉!你怎么就不理会寡人呢?”秦穆公呼喊着,泪流满面,“弄玉,你是寡人的命根子啊。自从你走了,寡人做什么都没了心思。弄玉,虽然你做了神女,也还是寡人的乖女儿啊,怎么就不理会寡人呢?弄玉,你下来,你下来啊。让寡人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你啊。”
弄玉仍是不回答,手捧玉笙,幽幽吹奏起来。萧史十三郎也将玉箫吹来相合。箫笙之音相合,清雅至极,人间难得一闻。无数仙鹤、白鹭、黄鹂、紫燕、兰鹊、杜鹃、孔雀……飞到弄玉和萧史十三郎身边,翩翩起舞。更有七彩的花瓣自云端里飘洒下来,使人神醉目眩。秦穆公的神志异常清醒,对美丽的鸟雀和鲜花视而不见。他只看得见丹凤上的弄玉。
“弄玉,你还是不理寡人,还是不理寡人啊。你心里还在怨恨寡人,怨寡人因你是女儿,就不看重你。弄玉,你错怪寡人了啊。当初你一出生,寡人就喜欢得不得了。生了男儿是弄璋,生了女儿是弄瓦,众人都这么说,连内侍们也这么说。寡人一听就生了气,说寡人的女儿偏不弄瓦,偏要弄璋,就将你的名儿叫作了弄玉。如果你不是女儿,寡人一定会让你当太子的,可是天下并没有女儿当太子的呀。寡人正是太看重了你,才让你嫁给白乙丙。寡人其实是将整个秦国的兴亡重任放在了你的肩上,可是你到底太小,不明白寡人的一片苦心。如今寡人活不了多久,这大好的基业就要丢给太子,也不知道太子他是否承受得住。唉!寡人也想不了那么多,一切听天由命吧……”秦穆公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惊骇地发现,天空中陡地涌满了乌云,黑压压地直向弄玉和萧史十三郎逼过来。乌云里怪影重重,似隐藏着数不清的狰狞恶鬼。
“啊——”秦穆公大叫声里,从梦中惊醒过来,只觉浑身冷汗淋漓,寒意彻骨。内侍和宫女们慌忙拥过来,见秦穆公脸色惨白,已无法从席上站起。
“太子……叫太子来。”秦穆公衰弱地说着。众内侍和宫女们一边将秦穆公扶进内殿,躺在榻上,一边急急传令,请太子立刻入宫。太子匆匆奔进内殿,跪倒在秦穆公的榻前。随同太子前来的还有孟明视和白乙丙两位辅臣。
“百里……百里孟明视,蹇白乙丙,你等须用心……用心辅佐太子,勿使太子受晋人之欺,勿使太子失了霸主之业……”秦穆公艰难却又异常清晰地说着。孟明视和白乙丙磕头流血,誓言当肝脑涂地,倾全力辅佐太子,以报答主公的知遇之恩。
“弄玉欲迎寡人,为鬼卒所阻。寡人要带着勇士能臣,去解救弄玉。二位上卿,寡人已留给吾儿,子车氏三兄弟,吾儿就……就给了寡人吧。”秦穆公喃喃说道。
“儿臣遵命,儿臣……遵命。”太子泪如泉涌,不停地磕着头应道。秦穆公听了,露出笑意,渐渐闭上了眼睛。
太子即位,是为康公。一边向各国报丧,一边大办葬礼。此时正值周襄王三十一年(公元前621年)春二月。计秦穆公在位三十九年,享年六十九岁。
太子遵从父亲遗命,挑选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亦名列其中。子车氏三兄弟以宽厚之政治民,极得百姓爱戴,国中人人呼其为“三良”,当子车氏三兄弟竟被太子活活送进坟墓,为秦穆公殉葬的消息传开时,国中一片痛哭之声,都城许多人都在家中案上摆放着“三良”的灵位,以最贵重的供品祭祀。
一日,有个白发苍苍的人走在雍城的大街上,敲着两片竹板,边敲边高声吟唱,音韵凄苦:
交交黄鸟(黄鸟飞来飞去兮)
止于棘(落于刺枣之枝兮)
谁从穆公(谁人殉葬秦穆公)
子车奄息(良人子车名奄息)
维此奄息(悲哉,悲哉!子车奄息)
百夫之特(百人之才难相及)
临其穴(阴风惨惨吹墓地)
惴惴其栗(我心哀哀身战栗)
彼苍者天(苍天啊苍天我问你)
歼我良人(杀我良人是何理)
如可赎兮(如若能赎其命兮)
人百其身(身临百死又何惜)
老盲人的歌声,一下子吸引了无数百姓。许多人拿着竹板,或敲着锣鼓,吹着竹箫,跟在老盲人身后。甚至一些守城的兵卒,也加入了其中。众人一边走,一边奏着悲伤的哀乐,随着老盲人的歌声一起合唱。
歌声如怒潮滚滚压向朝堂,压向内宫。惊慌失措的秦康公连忙召集众大臣,紧急商议——该如何对付愤怒的百姓!
一部分大臣主张立刻派出禁军,将那些胆敢怨恨先君、毁谤朝廷的奸民全都杀了。殉葬之风,乃是列国通例,列国能行之,秦国为何不能行之?况且百姓们只应老老实实地去做百姓,怎敢如此放肆地攻击朝廷呢?
另一部分大臣则主张静观其变,老百姓只要不造大乱,最好不要去管。听这歌声,怕是大半座城的百姓都走到了街上。难道真能把这些百姓都杀了吗?国家没了百姓,大臣们又靠谁来养活。还是让百姓们出出怨气,怨气一出,也就好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孟明视、白乙丙二位辅政大臣也赞同静观其变的策略,劝秦康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千万不要擅动杀心。秦康公这才做出了决断说:“寡人也不愿以‘三良’殉葬,只是先君之命难违,难违啊……”
于是,老盲人吟唱的《黄鸟》之曲不仅传遍了秦国,也传遍了整个中原。到后来,列国诸侯的殉葬,使用活人就不似从前那么多了。如果哪个诸侯仍在大肆以活人殉葬,国中必然到处传唱《黄鸟》之歌。
秦穆公以子车氏三良殉葬,大失民心,虽无大乱发生,国中小乱却是不断,孟明视、白乙丙又不擅长民治,忙得焦头烂额,尚难以使国中安宁,以致再也没有力量发出强大的兵势,东出中原,争霸天下。
秦国不得安宁,晋国也陷在了一片混乱之中。在秦穆公去世后,没过多久,晋国的重臣如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等人接连病亡。接着,晋襄公也身患重病,眼看就不行了。
晋襄公立七岁的儿子夷皋为太子,拜赵氏长子赵盾、狐氏长子狐射姑为上卿,执掌朝政,又拜阳处父为太傅、拜先轸之子先都为大司马,共同辅佐太子。晋襄公刚将最重大的几件事办完,就病重而亡。
晋襄公一死,赵氏、狐氏立即为争掌朝政内斗起来。赵盾拉拢了阳处父,要废了夷皋,另立逃亡在秦国的公子雍为君。狐射姑则拉拢了先都,企图另立逃亡在陈国的公子乐为君。
赵盾抢先下手,派心腹刺客公孙杵臼、程婴暗杀了公子乐。狐射姑大怒,亦派刺客暗杀了阳处父。不料那刺客却被禁军士卒当场抓住,供出了指使他行凶的主人。狐射姑见势不妙,慌忙逃到了狄人国中。赵盾心中大喜,一边派大夫士会去秦国迎接公子雍,一边显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将狐射姑的家属送到了狄人国里。
襄公夫人眼见儿子君位不保,情急之下,亲自到赵盾府中跪地哀求,并许愿将晋国新得的富足之地晋阳封给赵氏,永为食邑。赵盾顿时改变了主意,召集群臣,立太子夷皋为君,是为晋灵公。
这时秦康公已同意晋国的请求,派白乙丙带着二百乘战车,护送公子雍归国,已渡过黄河,行至晋国境内。赵盾潜发大军,突然对秦军发动突袭,将毫无防备的秦军杀得大败,于乱军中杀死公子雍。士会大怒,痛骂赵盾背信弃义,投奔秦国,做了秦国的大夫。
先都等大臣亦对赵盾出尔反尔的举动大为不满,想联合起来把赵盾赶走。赵盾又是抢先下手,令公孙杵臼、程婴率家兵将先都等五位大臣抓起来,加上谋害国君的罪名,全都杀死。晋国朝臣们再也不敢对赵盾生出“异心”,甚至见了公孙杵臼和程婴二人,就吓得浑身发抖。
赵盾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成了国君之上的“国君”。只是赵盾“压服”了朝臣,却使晋国在诸侯之间名声扫地,郑、陈诸国公然背叛晋国,投靠楚国。
周襄王在做了三十三年夹缝中的天子后,一病身亡。其子王臣即位,是为周倾王。
周倾王元年(公元前618年),赵盾召集宋、卫、许诸国大举伐郑,想一举恢复晋国霸主的声威。宋、卫、许诸国故意迟迟不出兵,使赵盾空劳了一场。赵盾愤怒至极,欲发倾国之兵,征伐宋、卫、许诸国,却听边卒来报,秦军已杀至黄河岸边。秦康公不愿受晋人的欺负,在士会的引导下,发兵报复。
晋、秦两国陷入混战之中,难以解脱。春天,晋国打胜了,夺了秦国的一座城邑。秋天,秦国打胜了,夺了晋国的两座城邑。虽说是两国势均力敌,不过折算起来,晋国更为“吃亏”一些,损失总是多过秦国。
楚穆王暴虐、齐昭公昏庸,国中俱是内乱不断,难以号令诸侯。郑、卫、鲁、宋、陈、蔡、曹、许诸国亦是祸乱不断,互相攻战不休。晋、秦、齐、楚同时衰落,中原无人称霸,周天子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只是周室赋税愈来愈少,一天穷似一天,最后闹到周襄王的葬礼都进行不下去。周倾王无奈之下,厚起脸皮,派出使者至各诸侯国中索要黄金,大失天子威仪。
各诸侯国虽多少给了些金子,却又摆出“财主”模样,对周天子讥嘲不休。周倾王羞愤交加,只当了六年的天子,遗恨而终。
周室众大臣奉太子姬班即位,是为周匡王。一般来说,天子去世后,应立即遣使至各诸侯报丧。各诸侯亦应立即遣使至周室吊丧,并祝贺新王即位,献上一份厚礼。周倾王因负气而死,没来得及指定辅佐之臣。众周室大臣为争夺辅佐之臣的权位,斗得不亦乐乎,居然“忘了”向各诸侯遣使报丧。各诸侯恼恨周室的无礼,自然没有一个人前往周室。周倾王的葬礼成为周室历代天子中最冷清的葬礼之一。周匡王的即位典礼亦成为周室历代天子中最冷清的典礼之一。
赵盾见天下混乱不堪,觉得晋国应该显示一番霸主之威,才不负列国诸侯的“厚望”。为此,他不得不收敛起往日的“威严”,变得宽厚了许多,虚心向众同僚请教。
晋国众臣纷纷献计,言欲恢复晋国霸主之威,须完成四件大事——和秦、定周、平齐、服楚。此四件大事完成,晋国声威定当大胜往昔。
所谓和秦,就是与秦休战,订立和好之盟。只有与秦休战,晋国才能集中力量,威慑中原,做好定周、平齐、服楚三件大事。
定周,就是“排解”周室内争,“帮助”天子定下辅佐之臣。
平齐,就是“摆平”齐国的内乱,使齐国不再生出“谋逆”之事。
服楚,就是“制服”楚国,把臣服楚国的各中原诸侯,重新收归在晋国的“保护”之下。
对于众大臣所出的妙策,赵盾甚是欣赏,积极行动。
首先,他以诈术将士会骗回国中,然后又利用士会与秦国和谈。士会虽对赵盾极为不满,但毕竟是晋国之人,愿意帮助晋国。秦国亦不想与晋国久战下去,且秦康公对士会甚有好感,遂与晋国结盟,相约不再敌对。
赵盾的第一件大事办得很成功,立刻将大军从西边调往东边,威胁周室。在晋国的强大兵威下,周匡王不得不主动邀请赵盾来排解臣下的争吵。周室臣子分为两派,一派是周公阅为首,一派是上卿王孙苏为首,都想夺得辅佐之臣的地位,好独掌朝政大权。周公阅和王孙苏闻听赵盾要来排解,忙遣密使至晋,送上黄金和玉璧,恳求赵盾“多多提携”。
赵盾收下两份厚礼,派人对周匡王说——周公阅和王孙苏都是良善之臣,俱可担当大任,请天子册封之。周匡王松了一口气,立即册封周公阅和王孙苏同为辅佐之臣。周公阅和王孙苏倒憋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委屈地接受了册封,共同辅佐天子。
赵盾的第二件大事,又办成功了。于是征集八百乘兵车,东伐齐国。
齐国又发生了“谋逆”之事。国中混乱不堪。齐昭公病死,由太子舍继位,但不到三个月,即被公子商人和公子元合谋杀死。公子商人本来只是公子元的“副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表现出的狠辣手段远远超过了公子元,令公子元不得不甘拜下风。
杀死太子舍后,公子商人很是谦恭,一再请求公子元继位为君。公子元坚辞不受,道:“在贤弟治下,我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心里想起来就很满足,已无他求。如果贤弟对我不放心,赐我一个全尸,我也绝无怨意。”公子商人到了此时,也就“只好”登上君位,是为齐懿公。
赵盾亲率八百乘兵车,渡河东进,很快就逼近了齐国。齐懿公派使者携带黄金千镒、玉璧百双,传话给赵盾道:“如果晋国承认寡人的君位,寡人愿意服从晋国的号令。如果晋国非要仗势欺人,管我齐国的家务事。那么,寡人也能凑够千乘兵车,愿与晋军决一死战。”赵盾想了想,收下齐懿公送来的厚礼,承认了齐懿公的君位。
如此,赵盾又办成了第三件大事。现在,他只要办成最后一件事,就成了恢复晋国盟主威仪的大功臣。
赵盾得意地将大军驻扎在新城,并发下盟主诏令——请宋公、齐侯、鲁侯、陈侯、卫侯、蔡侯、郑伯、曹伯、楚子、邾子、许男赴新城参加晋国上卿赵盾主持的盟会,以期共尊王室,维护礼法。他这道诏令以爵位排列,将楚国压得极低,仅以四等诸侯的名义和小小的邾国排在一起。
赵盾之所以轻视楚国,是因为楚国亦是混乱不堪。楚穆王已去世,由年轻的太子熊侣继位,是为楚庄王。楚庄王很年轻,自然不能亲执朝政,国家大事俱由太师潘崇和令尹斗椒两位辅佐之臣治理。
潘崇和斗椒从当上辅佐之臣的第一天起,就各不相让。潘崇说东,斗椒偏偏说西,反过来,斗椒说东的时候,潘崇又偏偏说西,弄得楚国众大臣无所适从,整日似无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
斗椒为扩充势力,尽力将其族人安置于朝堂之上,以致斗氏大臣几乎占了朝中的一半。潘崇则全力扩充禁卫之军,借征战之名,四处搜罗勇士。公子燮为王族中功勋最著者,屡欲谋取令尹之位,俱未成功,心中满是恨意,此刻见国中混乱,遂趁机招纳党羽,图谋杀死楚庄王,夺取大位。斗椒耳目众多,早已察觉公子燮的不轨之谋,却故作不晓,还令族人上大夫斗克参与其中,有意利用公子燮的“谋逆”来打击潘崇。
和斗椒相比,潘崇所立军功甚少,这在极端重视军功的楚国中,难免为人所轻。潘崇急于立下军功,将精锐的禁卒全都带出王宫,出外镇压反叛。
公子燮乘虚发动叛乱,攻进了王宫。潘崇听到郢都发生内乱,慌忙退军。斗椒亦尽出家兵,讨伐贼人。公子燮见势不妙,挟持着楚庄王逃离郢都,欲投奔晋国,却迎头遇上潘崇,被众军卒乱箭射死。
而斗椒则趁乱向潘崇发动攻击,生擒潘崇,“救下”了楚庄王。然后,斗椒以“失职致乱”的罪名将潘崇斩杀,悬首示众。斗椒又恐斗克泄露“机密”,寻了个机会,以“从逆”之罪杀了斗克。如此,楚国的朝政大权,尽归斗椒之手。
楚庄王对斗椒的“救驾”之功大为感激,回到王宫后就再也不上朝了,成天在后宫与姬妾们嬉笑为乐,沉醉于声色酒宴之中。赵盾的诏令直接送到了斗椒手中,楚庄王根本不知其事。
“我楚国早已称王,列国谁不知晓?晋国竟以子爵视我楚国,欺人太甚!”斗椒大怒,将诏令掷于地上,命人以乱棍把传送诏令的使者打出朝堂。但是斗椒虽然愤怒,却并未派出强大的楚军,北上与赵盾较量一番。斗椒此刻对楚国之外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楚国的王位。
斗氏亦为楚国王族,并非不能当上楚王。可是楚国的强大氏族,亦非只有斗氏一支。斗椒必须把他所有的对手全都杀死,才可夺得楚王之位。只有在夺到了楚王之位后,他才会大举兴兵中原,争霸天下。
郑、陈等投奔楚国的中原诸侯见斗椒不敢对抗晋国,顿时回过头来,重新归在晋国旗下。赵盾大为得意,与鲁、宋、郑、陈、许、曹、卫等国国君在新城行过“歃血之盟”,然后凯旋。
一年之内,我已做下四件大事,令天下诸侯无不拜伏在地。自晋国开国以来,还有谁人的功劳大过于我?赵盾傲然地想着,看着那坐在君位上的晋灵公,怎么也看不顺眼。
中原诸侯纷纷倒向晋国,令楚国大臣们又是愤怒,又是忧愁,觉得在这危急的时候,楚庄王日夜沉醉酒色,不至朝堂理事,实在是太不像话。许多大臣挺身而出,直入后宫,或疾言厉色,或委婉恳切,苦苦劝谏楚庄王。这些大臣中还有许多斗氏族人,包括斗椒的从弟斗旗。
斗椒对大臣们的劝谏,既不阻止,也不反对。倒是楚庄王发了怒,令内侍制一巨大的令牌,悬于宫门,用朱漆写道——楚国平安,寡人不欲多事,有敢沽名劝谏者,杀无赦!大臣们见楚庄王如此,大失所望,私下里议论道——我楚国不幸,出了昏王!
斗椒听了大喜,私下里遣人至郑、卫、陈、蔡诸国,买来女乐,送入内宫。他觉得楚庄王还昏得不够,楚庄王应该昏得人人都欲逐之而后快,才能令他称心满意。
楚庄王见了斗椒送来的众多美貌女乐,喜得手舞足蹈,道:“有令尹代劳,寡人不用听朝,可以安居无忧,日日享受神仙之乐也。”
一日,上大夫伍举缓步行至宫门,请求入见楚庄王。守宫门的禁卒首领名叫养由基,生得虎背熊腰,豹头环眼,声若响雷,极是威猛。
“老家伙,你是来送死的吗?”养由基盯着胡须花白的伍举,厉声道。
伍举吓得浑身一哆嗦,赔笑道:“我今年才六十岁,还没活出些滋味,哪儿敢去送死呢?”
“那么你一定是瞎了眼,没看见这块‘宝贝’。”养由基向那巨大的令牌一指。
伍举眯缝着眼,道:“我这眼神是有些不济了,可这‘宝贝’上的字儿也还认得下——将军放心,我并非想去劝谏大王,只是想和大王说说话儿。”
“只是说说话儿?”养由基想了想道,“那就便宜了你这老家伙,进去吧。”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伍举连连拱手,走进宫门。这老家伙,原来是个马屁精。我只是个小校,他却叫我将军。养由基想着,连连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