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突然撤兵,并且与郑国结盟的消息传来,引起晋军大营一片哗然之声。众将愤怒至极,纷纷向晋文公请战——追上秦军,生擒秦伯,然后再回过头扫灭郑国。
先轸更进言道:“主公贵为盟主,天子之下,唯一人耳。秦伯背信退兵,是视主公为草芥矣。今若放过秦伯,主公霸主之威,必然大受损害,将难以号令诸侯。秦军所行不远,臣请领一行之军击之。班师之卒,思乡心切,最无斗志,当可一战而胜。”
晋文公对秦穆公的举动亦是愤怒无比,几欲发狂。但他冷静下来一想,也觉不足为奇——秦、晋并为两强,势不相下。今日晋国独盛,秦国岂能相容?他早就该料到这一点,却被霸主的威仪炫耀得晕头晕脑,忘乎所以,以为秦国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诸侯之国。
其实他的敌人根本不是卫、曹、郑这些势弱之国,他的敌人只能是楚、齐、秦这些强大之国。眼前齐国已衰,楚国已败,晋国的敌人也就只剩下一个——秦国。可是他却糊里糊涂把秦国看成盟好之邦,居然答应与秦国共同征战。
秦国大军不辞而别,还是幸事,若其趁晋不备,发动突袭,则晋国辛辛苦苦争夺的霸业,势将付之流水。不,不是秦军没有突袭晋军,而是秦军兵力不足,未敢发动。若秦军兵力稍强,则早已杀入帐中,割了寡人首级!晋文公想着,背上全是冷汗,并不理会先轸之语,目视狐偃,问:“舅氏以为寡人该当如何?”
“秦非一般诸侯可比,纵可一战胜之,于其国势,并未削减。况秦乃晋之婚姻之国,有相助主公得国之恩。楚极无礼,主公尚退避三舍,以报往昔之恩。今日主公不击秦军,亦可尽报往日之恩矣。然从今以后,秦、晋已成敌国,将势不两立。晋国大军,不可久留坚城之下,宜速回国,防备秦军。”狐偃说道。他自兄长狐毛去世后,锋芒减弱了许多,非国君主动相问,很少出谋献策。而且,他的身体也衰弱了许多,无复往日那种勃勃如少年一般的精力。
“嗯,舅氏之言,甚合寡人之意。”晋文公满意地说道。
“依此说来,我等白来一场不成?”先轸不服地问着。
“当然不能白来一场。”晋文公说着,发下主帅之命,三行之军一齐出动,除了秦国帮助防守的北门之外,对其余东、南、西三门发起猛攻。与此同时,晋文公又派出使者进入城中,声言晋军愿意退兵,但郑文公必须答应两个条件:
一、迎接公子兰回国,立为太子。
二、叔詹必须交给晋国。
郑文公见秦兵已退,晋军仍是猛攻不止,更为惊骇惶恐。待听说晋军愿意退兵,不觉喜出望外,对晋人所提的两个条件立刻答应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
当初因为太子华谋逆,郑文公震怒之下,要把儿子们全都杀掉。郑国公子们惧怕之下纷纷逃奔到齐、晋、宋、卫诸国,以致郑文公身为堂堂的国君,宫内竟没有一个日后可以承袭君位的儿子。郑文公为此深为后悔,想让儿子们回来,一时又找不到合乎他尊严的借口。逃奔到晋国的公子兰尽管不是他曾经最喜欢的儿子,但也不是他曾经最讨厌的儿子,让其回国成为太子,也无不可。
叔詹是郑国的上卿,如果交由敌国处置,未免对郑国的“尊严”大有损害。但在此兵临城下的情势下,郑文公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让人找来叔詹,流着泪说:“晋国蛮横无礼,非索要爱卿不可。寡人宁可国亡,也不能献出爱卿啊。”
叔詹一听,不觉苦笑了起来,知道他该怎么说了。他恭恭敬敬地对郑文公行了大礼,站起身来道:“臣下从前劝主公要礼敬重耳,主公却是不听。臣下无奈之下,派刺客去截杀重耳,以除我郑国后患,不幸未能成功。如今重耳已为晋君,自不会将我放过。臣下身为上卿,岂能贪恋性命,而误了国家?如果臣下之死,能挽救郑国的灭亡,那只能是臣下的大幸。”说完之后,叔詹坦然走下朝堂,伏于阶下自刎身亡。郑文公大哭一场后,令人割下叔詹的脑袋,送至晋军大营。
晋文公见到叔詹的脑袋,不禁哈哈大笑,下令撤围退兵。郑文公大大松了一口气,遣大夫石申父、侯宣多二人,随晋军进入绛都,迎回公子兰,立为太子。
晋文公回至国中,立即发举国丁壮,大筑河西之城,防备秦国,并改革军制,取消三行,编为“新上”、“新下”二军,连同原先的三军,共为五军。成为天子之下诸侯之上的一种奇特军制。
楚成王听说秦、晋交恶,心中大喜,立即遣大夫斗章至晋,与晋修好。晋文公亦不愿继续与楚国为敌,遣大夫阳处父出使楚国,恢复了两国间的互相来往。与楚修好,解除了晋国两面对敌的威胁,使晋文公心下宽慰了许多。
河西之城经过整修,大为坚固。只是负责监修之任的狐偃却劳累过度,一病不起,数月之后在府中去世。晋文公大为悲痛,说:“治国平乱,寡人有赵衰为助。谋敌制胜,寡人离不开狐偃。今日狐偃一去,待行军战阵之际,寡人又能依靠谁呢?”
大夫胥臣言道:“主公且请节哀,臣举一人,亦有狐偃之才,可当大任。”
晋文公来了兴致,问:“是为何人?”
“臣巡视国中,宿于冀地,见一农夫锄地,其妻送午饭,双手平端至眉,跪献与夫。其夫亦躬身相接,如待宾客。夫臣子之德中,莫过于恭敬。其人虽在农耕之中,尚不忘于礼仪,何况立于朝堂?对其妻尚相敬如宾,何况事其君。是以臣甚奇之,与其交谈,更觉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及列国折冲之道,无不了然在心,实为大才。更为可敬者,其人虽困顿田垅之中,亦不愿投奔他国,欲为我晋国之用。不唯有德有才,更有忠心矣。”胥臣说道。
“不错,此人确为大才。唉,你怎么不早向寡人提起呢?”晋文公惊喜中又带着埋怨之意。
“臣不敢说。”
“这是为何?”
“其人名为郤缺,乃郤芮之子。他见父不明,屡屡相劝,被其父赶出家门,流落冀地,故郤芮谋逆之时,并未参与其事,亦未遭抄没。”胥臣对晋文公行了一礼,方才说道。
“原来他为郤芮之子。嗯,郤芮虽为恶臣,论其才具,却也非同小可。郤缺既为其子,承袭家学,自然本领不弱。”晋文公说道。
“郤缺不唯有才,更有仁德,远过其父矣。”胥臣欣喜地说道。晋文公的话中,并无丝毫怪罪他推举“逆臣之子”的意思。如此,则郤缺必将得到大用。
“尧、舜至贤,亦有丹朱、商均这等劣子。鲧有大罪,亦有大禹这等贤子。故贤与劣之间,父子未必相类。昔时舜杀鲧而能用大禹,今日寡人杀了郤芮,如何不能大用郤缺?”晋文公笑道。
“主公圣明,虽尧、舜不可相比也。”胥臣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尧、舜乃上古圣帝,寡人岂可比之?即以寿数相比,也不可及矣。闻说尧帝寿过百岁,寡人今年已六十八岁,若能活过七十,就已足矣。”晋文公感慨地说道。
“主公仁德高于天厚于地,寿数当远过尧帝。”胥臣连忙说道。晋文公笑了一笑,并未说什么。他当然想活过百岁,但近来身体忽然大坏,连早起视朝,都是异常艰难。只是此等之语,他却不便告知臣下。
看来,寡人得好好想一想身后之事了。先君去世后,寡人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太过触目惊心。寡人实在不能让儿孙们重蹈覆辙。内争其国必乱,国乱必为外敌所趁,说不定秦人正在等着寡人死了,好来欺负欢儿呢。齐桓公堂堂霸主,却闹到死后无人收尸的惨况,遗恨九泉,可悲可叹。寡人不仅生前所立的功业远超齐桓公,死后的哀荣亦应远远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做出了许多令朝臣莫名其妙的“昏暴”之事。
他的脾气大坏,常常在朝堂上当众羞辱臣下。受到羞辱的臣下都得到了太子欢的安慰,心中对太子欢非常感激,称颂不已。晋文公还将许多公认的良善之臣赶出了朝堂。而郤缺这等“逆臣”之子,晋文公却请进朝堂,拜为大夫。
到后来,晋文公连儿子们都容不下,声言将把儿子们全都捉起来杀掉。结果儿子们在惊恐中四散而逃,其中公子雍逃到了秦国,公子乐逃到了陈国,公子黑臀逃到了王都。
晋文公的“昏暴失常”,令列国诸侯大为恐慌,却令得秦穆公哈哈大笑:“晋侯忘恩负义,受天所弃,已至昏暴,必将活不长久。”
晋文公果然活不长久,在周襄王二十四年(公元前628年)一病不起。临终之前,晋文公将赵衰、先轸、狐射姑、胥臣、阳处父诸臣召至榻前,嘱咐众人善辅太子,不仅要承袭君位,还要保住霸业。最后,晋文公紧握着太子欢的手,拼出全身力气大叫道:“吾儿千万不可大意,须得牢记——寡人死后,秦人必将欺负吾儿!吾儿当痛杀秦人,决不可放走一个!决不可放走一个!”言犹未绝,晋文公撒手而逝,双眉尚是紧皱,似有忧色。
太子欢哭拜于地,咬指出血,誓言不忘父亲临终之语。赵衰、先轸、胥臣、狐射姑等人于当日拥立太子欢即位,是为晋襄公。
晋襄公一边治丧,一边连下诏令,召回被其父亲逐出的朝臣,又减免赋税,宽赦罪囚,还派使者至各国报丧,言语谦恭。国中臣民大喜,纷纷言道:新君宽厚仁爱,更胜于先君。各国诸侯也觉满意,认为晋襄公能够谨守礼法,必不至于仗势欺人。
几乎在晋文公去世的同时,郑文公亦是一病而亡,众文武大臣奉公子兰即位,是为郑穆公。郑穆公久居晋国,又得晋力成为国君,心中自是偏向晋国,对“防守”北门的秦军甚是冷淡。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大怒,遣密使驰回秦国,言道——郑得秦力,方保全国家,今日郑君新立,背秦事晋,实为可恶。秦穆公听了,亦是大怒,召集群臣,欲大举伐郑。
“不可。”蹇叔立刻说道,“郑地远在千里,士卒行至,必然疲惫。以疲军而袭远方之国,岂能胜之?纵能胜之,又如何守之?劳苦士卒而不能使其获胜,士卒必生怨意,士卒若生怨意,国中只怕难得安宁。”
“远征难以胜敌,寡人岂有不知?然郑国都城中有我秦兵,可为接应,里应外合,岂有不胜之理?”秦穆公不高兴地说着。
“千里行军,难以隐藏痕迹,必为郑国所知,将尽逐我驻郑之卒,何能里应外合?况且郑国新丧,乘人之丧而伐之,非礼也。”百里奚说道。
这两个老家伙怎么专与寡人作对?秦穆公不满地想着,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由余。
“臣以为,若能隐蔽而行,可以征伐郑国。我秦国伐郑,非欲得其地,而是讨其罪也,郑人背盟,秦国若不讨之,何以服天下?郑人失礼在先,秦国后讨之,不为非礼。秦国兵威扬于中原,乃将士多年所盼,只有高兴,何来怨意?”由余说道。
“爱卿所言甚妙,正寡人心中所想也。”秦穆公欣然说道。
“不得郑地,我秦国难道要另立郑君吗?”百里奚迷惑地问。
“那倒不必。我秦国灭郑之后,可将其地送给周天子,以示我秦国尊王之意。”由余笑道,心中极是得意。其实他自上次从郑退兵之时,就已料到今日的伐郑之举。
郑国离晋太近,无论如何,也会屈从于晋而背叛秦国。他和秦穆公已详细商量了征伐郑国的办法,以及灭了郑国之后该如何善后的种种细致之处。这些秘密之事只有他和秦穆公二人知晓,蹇叔与百里奚丝毫不知。虽然他名位上仍低于蹇叔、百里奚二人,但在实际上,已成为秦穆公最宠信的人,言必听计必从。
“晋侯夺天子之地,尚能称为霸主。寡人将一整个郑国奉给天子,还不能争得霸主之位吗?”秦穆公亦是得意地笑了起来。
“郑既服晋,必受晋人庇佑,我军伐之,难免会被晋人攻击。还望主公谨慎啊。”百里奚着急地说道。
“秦、郑之间,险阻重重,晋人若心怀不善,必使我……”
“二位上卿不必多言。秦军之强,晋人早已领教,岂敢心怀不善。就算晋人真的心怀不善,我秦国就敌他不过吗?”秦穆公打断蹇叔的话头,向众武臣望过去。
“嘿!晋军乃手下败将耳,何足惧之!”
“连重耳也是仗了我秦军之势,才能当上国君,他晋国就忘了么?哈哈哈!”
“哼!晋国的国君都被我秦军俘虏过,莫非晋人忘了!”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等武将大声嘲笑起来。众将见晋国称霸天下,晋军威风凛凛,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心里早窝着一团火,巴望着立刻与晋军大战一场。
“哈哈哈!众位将军果然英雄,不愧为我秦国朝臣。”秦穆公仰天大笑起来。蹇叔、百里奚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忧急如焚,却不知该如何阻止秦穆公的伐郑之举。
周襄王二十四年(公元前628年)冬十二月,秦穆公拜孟明视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为副将,领精锐兵卒三万人,战车四百乘,兵伐郑国。蹇叔、百里奚无法阻止秦穆公的决断,遂于师出之日,相扶立于大军必经的东城门外,痛哭不止。
“哀哉,哀哉!三万秦国好男儿,竟至埋骨他乡,岂不痛哉!”蹇叔边哭边说道。
“哀哉,哀哉!吾见儿出,不见儿归!痛杀肝肠也!”百里奚哭道。
孟明视、白乙丙见父亲如此,不觉大吃一惊,慌忙奔过来,欲将二位老人拉开。大军出征之时,临师而哭,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依律当斩。
“吾儿伐郑,必从崤山经过,此地极险,晋军必于此处伏击吾儿。吾儿千万小心,不要将尸骨抛在了那儿啊。”蹇叔拉着白乙丙的手哭道。
“明视儿啊,你蹇叔伯父精于地学,所言决无差错,你可要牢牢记在心里啊。”百里奚说道。
孟明视和白乙丙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哭笑不得。唉!这人老了胆子就变得比兔子还小。两个人在心里嘀咕道。终于,两位老人拗不过孔武有力的儿子,被强行“扶”上高车,回转府中。
蹇叔、百里奚府第相近,二人先至蹇叔府中,等待着秦穆公传来的诏令。两位上卿临师而哭,并口出不祥之语,不能不传到秦穆公耳中。或许秦穆公大为震怒之下,会下诏将二位上卿杀死。
二位上卿虽然官位极高,但毕竟犯了“该死”之罪。秦穆公杀之,理所当然,并不为过。或许秦穆公会顿然醒悟,改变决断,将伐郑大军追回。毕竟,秦穆公是天下皆知的贤君,不是没有“知错即改”的可能。
秦穆公的诏令果然传来了,是由两个内侍小太监口中传来的——“寡人初见蹇叔,其年已是七十有余,当时若亡,今日墓上之树,定有合抱之粗。”
“哈哈哈!”蹇叔大笑了起来,“主公嫌我活得太久,说我早就该死了!是啊,我已年近九旬,太老了,太老了!不死何为!”
百里奚怎么也笑不出来,哽咽着道:“都是我连累了仁兄,非要将仁兄从鹿鸣村拉了出来啊。”
蹇叔笑道:“这怎么能怪贤弟呢?其实我也不愿老死鹿鸣村啊。能与贤弟同仕秦国,做出一番事业来,已不负平生所愿,死亦足矣。”
“无兄何以有弟?弟愿与兄同死。”百里奚紧抓着蹇叔的手说道。
“贤弟可不能轻生。一者,主公并未嫌你活得太老。二者,明视、乙丙诸后辈还须你来照料啊。吾料秦军必败,只是难以断定诸后辈之生死,万一诸后辈有生还之望,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蹇叔恳切地说道。
“主公他……他太过分了,我拼了老命,也要找他理论一番。”百里奚激愤地说着。
“不用去找。主公的脾气你我还不知道吗?他决不会在这个时候见你。”蹇叔摇着头说道。
“我……我……”百里奚无法说出一句话来,声音都在颤抖。
“你也不要怨恨主公。不论怎么说,主公终究是位贤明之君,他会知道自己错了,也会改其错处。只是主公求霸太过心切,难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秦国经过你我二人一番治理,根基已固,纵有一时失策,也难撼动国势。以吾之料想,秦国必有霸于天下的那一天。到了那时,秦后辈之人,决不会忘了你我二人的!”蹇叔坦然而又满带着信心地说着。
数日后,蹇叔在府中逝世,朝中传言纷纷,说是老相国酒喝多了,大醉而死。秦穆公十分哀痛,亲至灵前哭祭,以上卿之礼,厚葬蹇叔。百里奚参加葬礼之后,回至府中便病倒在榻,不能上朝理事。平日秦国朝政赋税,诉讼裁决,乃至粮草接济之事,都由蹇叔、百里奚照管,此时少了二人理事,朝中竟是一片混乱。
秦穆公急了,亲自赶到百里奚府中,探望病情。
“那天寡人只是说了一句气话,没料到老上卿就……就,唉!千错万错都是寡人的错。求您看在明视的分上,到朝上去看看吧,明视他们的粮草接济,可不能断了啊。”秦穆公说道。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眼圈红红,似有泪珠流动。
哼!君无戏言,你难道就不知道?对秦穆公的“认错”,百里奚并不感动,只淡淡地说道:“由余本领远远超过微臣,主公可将朝政交付与他。”他对由余鼓励秦穆公伐郑的主张极为不满,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训斥由余,却总也找不到。由余似是早有所料,也称病在府,竭力躲着百里奚。
“唉!”秦穆公苦笑了一下,道,“由余甚有计谋,可使其乱人之国,而不可使其治国也。乱人之国,寡人听由余之谋。若论治国安民,寡人只能倚仗老爱卿了。”见秦穆公如此说,百里奚心中才稍感宽慰,觉得秦穆公虽然渐渐昏暴起来,还算是有着知人之明。
“微臣已过八十,近于望九,真正是太老了啊。朝中之事,纵然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主公若是信得过微臣,请将朝政付与子车氏三兄弟,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三人文武双全,谨慎恭顺,德行才学人所共知,国人呼为‘三良’。这些年来,微臣与蹇叔多得三良之助,方可使朝政不乱。”百里奚说道。
子车氏三兄弟出身微贱,虽有大才,俱列于下士,为朝官中最低之位,蹇叔、百里奚屡欲升迁三兄弟,秦穆公都未应允。其实秦穆公也早知“车氏三良”之才,所以未用,是不想把“恩宠”之功让与蹇叔和百里奚二人。朝臣无论大小,都是国君的“资财”,唯有国君才能对其显示雨露之恩与雷霆之怒。
蹇叔、百里奚若推举的是一般朝臣,秦穆公早就答应了下来。似“车氏三良”这等大才,秦穆公就不肯轻易升迁。等两位老上卿都去世了,寡人再大用三良,其必怀感激之心,将为寡人尽死力矣。秦穆公心中常想着。如今蹇叔已去世,百里奚也是难以上朝,秦穆公已到了不得不大用三良的时候。从百里奚府中回到朝堂上,秦穆公立即发下诏令——拜子车氏三兄弟为上大夫,执掌朝政。
由下士到上大夫,连升了六级,子车氏三兄弟深感主公天恩浩荡,入宫拜谢时,俱是哽咽不已,誓言以死相报君恩。子车奄息长于筹算,心细如发,主管赋税及百官之事。子车仲行严明果断,主管诉讼之事。子车针虎精力过人,主管边关进出以及接济粮草之事。而各国来往,藩属拜迎之事,则归由余掌管。不过十余日,朝堂上已是一片肃然气象,无丝毫乱意。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率军一路疾行,很快就接近了王都洛邑。依照礼法,诸侯之军,经过王都,必事先禀告,并卸甲步行,缓缓而过。孟明视觉得秦国既然想争霸天下,不能不对周天子表示敬意。于是他改变趁夜悄悄自王都城外走过的想法,遣使禀告周天子,言秦军将从北门而过,请周室大夫登城观军。周襄王不明白秦军为什么忽然到了都城之下,慌忙传令紧闭四门,让王子虎等人上城“观军”。
但见秦军疾如狂风一般从北城门外掠过,好不威猛。当每一辆战车接近城门时,车上甲士就脱下头盔,跳下车行走几步,复又跃上车去,急速前行。孟明视不想耽误行军,以此来表示“卸甲步行”之礼。
秦军东行,必为灭郑之故。郑国正值国丧,只怕无备,恐会吃了大亏。不论是晋、是秦,灭了郑国俱是与我周室不利啊。王子虎正忧心忡忡地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嬉笑之声。
他转过头看时,见嬉笑者乃是上大夫王孙满。王孙满很年轻,不过十余岁,所以能名列上大夫,全是承袭父辈所遗之故。对于这种倚仗先辈之功,“窃居”高位的贵族子弟,王子虎一向看不上眼,当下训斥道:“尔不过一童子耳,如何在众人面前嬉笑失礼。”
“吾所笑者,秦军耳,非是不敬众位大人。”王孙满回答着,并无惧色。
“秦军壮健骁勇,登车如履平地,有什么可笑?”王子虎问。
“礼者,诸侯之军过王都之门,须卸甲步行。今日秦军仅脱下头盔,跃于车下复又跃上,是明知于礼而不守之。明知于礼而不守,军中易于生乱。且秦军行速虽快,车乘却不整齐,后车常超于前车。车乘不整,其军令必不严矣。易生乱而令不严,虽其士卒骁勇,又有何为?以吾观之,此次秦军恐难归国中矣。”王孙满笑道。
王子虎听了,大为诧异,不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王孙满一番。想不到,他小小的年纪竟有此等见识,日后必为大才。今后我不仅不能轻视于他,还应多多与他结交才对。
“吾家新得良弓一张,上大夫明日肯至寒舍一观乎?”王子虎向王孙满行了一礼,问。王孙满连忙还礼,慨然应允,并无丝毫拘束之态。王子虎很是高兴,不待秦军过完,就与众人告辞,先行告退,匆匆赶回府中。
周室居天下之中,行商贸易甚是便利,朝中有许多大臣喜于行商,从中赚得厚利。王子虎一样喜欢行商,与各国巨商交往甚密。此刻他府中就住着一位郑国贩牛的商人,名曰弦高。
王都中多贵人,贵人多喜食肉,贩牛获利颇丰,弦高每个月都要来到王都,将所贩的肥牛交给王子虎,让王子虎也能均分其利。王子虎想让弦高乘上小车,飞驰回国,报知秦军将伐郑国的消息。此去郑都,才二百余里,秦军数日间就可赶至,纵有弦高报信,只怕也来不及了。王子虎在心中忧愁地想着。
秦军经过王都,宿营于滑国,次日清晨,秦军正欲拔营出发,忽然有哨探相报——郑国使者弦高求见大帅。
孟明视大吃一惊——莫非郑国已知道秦军来袭,故此预派使者求见?他当即传命,让那弦高至中军帐内相见。
弦高年约四旬,穿着中大夫服色,坦然走进帐内。他先世原为郑国大族,后来家境日衰,不得不当了贩牛的商人。他自幼就想着立功边疆,治国安民,列于朝堂,光宗耀祖。可惜他只是一个贩牛的商人,虽然结交了不少显贵,但众人只愿与他言利,不愿听他言政,更无人愿意将他引见给国君,让他能够名列朝班。
当他听王子虎说秦军将伐郑国时,心中大急,一边派随从飞驰回国报信,一边向王子虎借了套官服,带着十二头肥牛,追赶秦军。秦军行速甚快,他本来追赶不上,但经过一夜行走,到底是赶了上来。
弦高与王子虎等人结交甚久,礼仪熟练,当下拱手对孟明视行了一礼,道:“吾君闻听上国之军将至,心中惶恐,故遣在下冒昧前来,以四张牛皮、十二头肥牛犒劳上国之军。敝国虽不甚富,但还另外备下厚礼,待上国之军临于城下时,自当奉送。”
啊,弦高如此说,分明是在暗示——郑国已有准备,正严阵以待。孟明视恭恭敬敬地与弦高周旋一番,并将弦高送出营外。
见孟明视居然相信了他这个冒充的使者,弦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偷着擦去了额角上的汗水。秦军既已相信了我,就算仍欲伐郑,也不会急速行军,我郑国可免灭亡之祸矣。弦高心里想着。乘着小车,向郑国疾驰回去。
弦高刚走,孟明视立即将西乞术、白乙丙二人招来,商议应对之策。
“唉!我等行军千里,就是想对郑国来个出其不意,一鼓破之。今其有备,则难以见功。若兴师围城,大军远在千里,国中粮草必然接济不上。”白乙丙说。
“以此看来,我等岂不是白白辛苦一场?”孟明视懊丧地说着。
“不,决不能白白辛苦!”西乞术叫道。
“是啊,我秦军出征,向来不肯空回。士卒们闻听郑国美女宝物甚多,这才不辞辛苦,千里行军。如今若不伐郑,必至空手而回,恐怕士卒们会不听军令,闹起事来。”白乙丙皱着眉头说道。孟明视听了,心中不觉一凛,大军屯于别国,若然闹事,只怕无法弹压。
“事已至此,我等不若顺手将这滑国灭了,也算不是空劳一场。”西乞术献计道。
孟明视大喜,道:“不错,我军驻于滑国边境,其尚不觉,若击灭之,举手之劳也。况且滑乃郑之属国,灭滑也算是给了郑国一个警告。”
“这……无故灭人之国,何以服诸侯?”白乙丙犹疑地说。
“列国之中,多少都有几件尴尬之事,哪里找不到一个借口。”西乞术笑道。秦国三员大将商议已定,立即转过兵锋,杀奔滑国都城。
滑乃弹丸小国,做梦也没料到千里之外的秦国会兴师动众,来攻其都城,仓促之下,根本不及抵抗。滑君连库中金宝也不及收拾,只带着夫人公子勉强逃得性命,投往郑国。秦军不费吹灰之力,进入滑国都城,大肆劫掠,金宝美女满载车中,上上下下,俱是心满意足。
孟明视令军卒押上未及逃走的滑国臣子,询问滑君近日有无尴尬之事。那臣子答道,滑君近日将父妾收入后宫,国中百姓颇多议论。孟明视听了,很是高兴,令军吏写一表章,言滑君无道,荒淫贪暴,居然收纳父妾,大违礼法。然后让人将表章和滑国臣子一并送往王都,以示秦国尊重王室,替王室处置了无道昏君。表章写好,孟明视下令众军驻于滑国都城,且快乐几日,再班师凯旋。
孟明视等人快乐,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却大吃了苦头。郑穆公接到弦高随从的密报,立即遣人至北门察看秦国驻防士卒的动静。果然,秦国士卒正在整顿车马,擦拭戈矛,完全处于临敌之态。郑穆公大怒,一边召集军卒包围北门,一边派人告知秦国士卒——尔等久居敝国,想必已生思乡之念。敝国粮米牛羊几为尔等食尽,无可奉送,尔等且去城外,猎些野物带着路上吃吧。
杞子、逢孙、杨孙一听,就知机密泄露,他们在郑国待不下去。就这样“无功”回到秦国,三人又怕受到惩罚,结果带着部众,分头而逃。杞子逃到了齐国,逢孙、杨孙逃到了宋国。
有少许士卒不愿投奔他国,离开大队,往西而逃,正好与驻在滑国的秦国大军会合。孟明视收罗下众士卒,并不加以怪罪,令其随军西返。差不多住了整整一个月后,秦国大军才离开滑国,胜利归来。来时秦军轻装行进,极为迅速,归时秦军上下都携带着丰厚的战利品,迟缓如同蜗牛。
郑穆公闻听秦军西退,这才放下心来,召见弦高,慰劳一番后,厚赏黄金百镒。弦高哭笑不得,磕拜谢恩之后,走出朝堂仰天长叹——吾有报国大志,岂在于区区黄金?
周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27年)夏四月十四日,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率领西返大军,行至崤山。
在回返秦国的路途中,崤山一带最是险绝,尤其是南陵、北陵两座山头间一段三十五里长的道路,更令人望而生畏,停步不前。其地上有高坡,下有深渊,只中间一条道路可行。这条道路又异常狭窄,只容一车通过,稍有阻塞就难前行。
来时经过这条路时,秦军轻装而行,锐气正盛,倒不觉得如何辛苦。归来时秦国战车上都装满财物和美女,兵卒亦思乡心切,你挤我拥,以致道路时常阻塞,好半天行不了一里路。
孟明视、白乙丙二人愈行愈是心惊,不觉都想起了蹇叔的话——晋军必于崤山伏击吾儿。吾儿千万小心,不要将尸骨抛在了那儿啊。
“不行!这样走下去简直不成个军阵,若遇敌军伏击,哪里还能争战?”孟明视急了,传命众军暂停前进,整顿行列,士卒不得与辎重同行,弓须上弦,甲须披挂,戈须在握……但军列早已混乱不堪,孟明视的命令不仅约束不了众军卒,反而使得众军卒都埋怨起来,疑心将官们要借此独吞辎重车上载着的财物。
正在秦军大乱之时,高坡上忽然鼓声大作,草丛间竖起无数面大旗。孟明视举目看去,见那大旗上都绣着一个斗大的“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