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恩可没那么多大情绪给何大清。
什么激动啊,愤怒啊,怨气啊,眼泪啊。
一概没有。
这老东西不配。
他跟沈奶奶几位打完招呼,笑着对何大清道:“爸你回来的正巧,雨水今天刚好高考完,我正寻思给她好好补补,晚上吃顿好的呢!”
那语气平和的,就跟父子俩并没有四五年没见过一般。
沈奶奶暗自赞许地点点头。
倒也不是老太太多得意何大清,只不过老一辈人都讲究这些个。
再怎么着,在外人面前,你得体面。
儿子对爹,得有个儿子的样儿。
老太太心说,柱子这样就对喽,万一何大清闹起来,旁人说不着柱子半点不是。
毕竟,这么些年,这孩子在大院儿里没说过自家爹一句不好。
从前那是年年都去探望他爹,回回去都不空手。
就算这几年不往保定跑了,说的也是那边儿子大了,自己再过去,有抢家产的嫌疑,不合适。
瞧瞧,多体贴多孝顺的孩子。
这当爹的不管不问好几年,冷不丁回来,人家孩子也没落脸儿。
亲亲热热的。
这就很可以啦。
反倒是何大清这个不着调的爹,啧啧啧。
沈奶奶寻思,要是何大清这回回来,是跟柱子兄妹俩抢房子的,那她这老邻居,就得帮着孩子好好说道说道了。
沈奶奶在这儿腹诽,王婶儿却大咧咧地笑着跟何大清道:“瞧瞧,还是你有口福。”
何大清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尴尬地想起身,又没起来。
瞧着身子骨不太利索的样子。
沈铭恩没再看他,回头对躲在他身后的雨水道:“你先回屋好好睡一觉去,走路都打晃儿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这丫头,还是小时候那样,一有事儿就下意识地往他身后躲。
多大了都改不了这毛病。
哎,有个天天在学校打架,总被老师叫家长的妹子,沈铭恩也挺苦恼。
每回他被何雨水老师训得跟孙子似的,这丫头就只知道躲他身后拽他衣裳。
尼玛这回可算是高中毕业了。
等上了大学,毕业了往单位一送,让她躲直属领导身后拽衣裳去吧!
他这心算是操到头儿了。
何雨水本就机灵,这几年让她哥教的,更是鬼精鬼灵的,瞬间就领会了她哥的意思。
小丫头站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汪汪地跟沈奶奶他们打了招呼,又含糊地对何大清道:“爸,我先睡会儿去啊,撑不住了,大半年没睡好觉了!”
没等何大清说话,沈铭恩就笑:“赶紧走吧,爸那是亲爹,还能挑你理么?”
何雨水晃晃悠悠地揉着眼睛往自己屋子里走,沈铭恩在后面喊她:“睁着眼走路,看着点儿台阶!”
看着雨水捅锁头捅了好几下,才开了门进屋,王婶儿心疼地低声道:“哎呀,这大学考的,太耗精气神儿了!”
沈奶奶点头:“考学就是熬人,大茂那年不也这样。”
王婶儿嗯了一声:“可不啊,大茂那回可是让他爸拿自行车驮回来的,进门都没醒,他爸直接抱床上,睡了整三天!”
这话一出,院子里陡然安静了一秒。
不知道戳了谁心窝子的王婶儿无知无觉,起身道:“行啦,柱子赶紧带你爸进屋吧,洗洗脸,收拾收拾。”
沈奶奶道:“对对对,回屋吧,我们也回了,预备做饭去!”
郑前进扶着沈奶奶起身,笑着道:“有功夫柱子领你爸在院儿里溜达溜达,像咱们这都第一次见,也该认认人。”
沈铭恩挨个打招呼:“好的婶儿您忙。”
“哎沈奶奶慢走。”
“成,郑大爷,等回头闲了的一定!”
看着人都走了,沈铭恩脸上笑模样不变,“走吧爸,咱先回屋,您这一走十来年,家里院儿外变化挺大,到时候我跟您慢慢说。”
何大清从小马扎上站起身,原本挺直的脊背都有点佝偻了,连连答应着:“哎哎。”
语气有点儿卑微,还有点儿雀跃。
沈铭恩一瞧,哎,这老小子的腿脚,怎么有点儿瘸?
他只做没看见,道:“爸你行李呢,我给你拎着。”
一听这话,何大清老脸一红,大眼袋更显得大了,满脸愁苦之色:“没,没行李……”
沈铭恩笑道:“那还行,我还寻思,这么老远的你这自己怎么回来的呢,您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接你去啊。没行李还能轻快点儿。”
一边说话,他一边大步往家走,拿钥匙开了门。
沈铭恩自顾自进了屋,拿了一个脸盆又走了出来:“进屋吧爸,我先打水,您洗把脸,等会儿给您找一身我的衣裳,你把身上的换下来。”
这大夏天的,挤火车赶路,身上那叫一个埋汰。
不换衣裳,沈铭恩都怕他儿子等会儿回家了不肯进屋。
何大清站在门口台阶上,探身往里看了看。
等沈铭恩端着水回来,何大清笑着道:“家里家具,都是新打的啊,我儿子挺能干啊。”
沈铭恩也笑:“您当年跟我妈那些破家具,早就不能用了,我俩结婚那会儿,我大舅哥在部队回不来,托他老战友给弄了些好木头,这我俩的双人床,大衣柜,五斗橱,还有这些桌椅板凳啥的,都是我老丈人找人打好运过来的。”
“这都是我媳妇陪嫁!”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啊,就别惦记了。
“这么些年,你儿子就置办了我儿子的俩小床,啊,还有雨水那屋,她那屋的那点家具,是我给她置办的。”我得养家养妹子养儿子,没钱。
这话简直打脸打的啪啪响。
脸皮薄的能臊死。
何大清又搓起手来。
沈铭恩神色自若,招呼道:“爸洗脸吧。水可凉快了!”
又拎过来一条毛巾:“厂子工会发的,新的,您用这个吧。”
何大清接过来一看,轧钢厂某某年劳动标兵。
他心里突然就有点儿堵得慌。
他默默地洗了脸,擦干了,把毛巾挂在洗脸架上。
沈铭恩从大衣柜里翻箱倒柜找出一身衣裳,还有一双补了又补,他实在嫌弃硌脚就放着没穿的袜子,拿过来道:“爸,咱爷俩身量差不多,你先穿这身吧。”
何大清讷讷地接过来,翻了翻,衣裳很旧,洗的发白,但是干干净净的,破的地方都打着补丁。
他坐在凳子上,换了衣服,沈铭恩又给他拿了双旧鞋:“先趿拉着这个。”
何大清自觉地去院子里冲了脚,这才把袜子和鞋穿上。
就看着他儿子把脏衣服拿到外面去洗了晾上,鞋刷了,又去点炉子,烧水,泡茶,忙忙活活地转个不停。
好一会儿,沈铭恩手上空了,这才走过来,问道:“爸,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跟厂子请假了?能在家待几天?”
“也是住一晚就走?”
刚才老登换衣裳,他已经看到何大清身上青紫的伤痕了。
咋,叫那边儿子给揍了?
沈铭恩真是一点都压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开心得嘴角都要咧耳根子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