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人是大觉寺的一汉族僧人,他听人说有人单人匹马从沙漠里走来,而且是一个汉族比丘,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赤着脚便跑出来迎接,见到玄奘后二话不说,抱住玄奘便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地说:“我在这里已经几十载了,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哪里会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故乡来的人啊!”
玄奘开始吃了一惊,听老僧讲完原委,自己也不觉泣下两行。一来是为其真情所动,二来是自己历尽艰险,终于走到这里。路上他还琢磨着,可能再也见不到同乡,听不到乡音了,如今这里竟还有如此亲切的面孔,如此亲切的声音,玄奘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两人哭成一团。其他围观的胡僧们惊讶地望着他们,唏嘘不已。
大觉寺的住持与悲喜交加的玄奘见了面,接着引他进寺暂住。他也早从那些客商那里得到消息,说有大唐来的高僧要从此经过,也是盼望已久了。
玄奘西行求法,只身穿越莫贺延碛抵达伊吾的消息,在伊吾国引起了轰动。有关他征服莫贺延碛的故事很快四处传播,而且是越传越神。当地以及西域诸国的僧俗大众,无不到寺里拜谒、瞻仰。大觉寺一时间热闹非凡。伊吾国王及王妃也在朝臣们的簇拥下进寺参谒。国王还把他请到王宫,给予很好的招待。
西域有一个笃信佛教的国家叫高昌国,对周围各个小国的影响很大。当时正是麹氏王朝统治时期。
麹氏王朝的创建者麹嘉原是河西金城榆中(今甘肃省兰州市东)人,北魏末年在此建国。麹氏统治高昌,历九世十王,共一百四十一年,公元640年为唐朝所灭。玄奘到达伊吾时正是麹文泰在位时期。他是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麹文泰为太子时曾随其父麹伯雅到张掖拜见隋炀帝,炀帝将宇文氏的养女玉波,即华容公主,配给伯雅为妻。将另一宇文氏女嫁给麹文泰,之后文泰作为质子在内地逗留了将近四年,曾在燕、代、汾、晋等地遍访名僧,玄奘的声名在当时他就已经听说,只是未能晤面。后来他归国继位后,又从凉州回来的商人口中多次听说玄奘的大名,这些商人在凉州听过玄奘讲经,他们把玄奘矢志西行求法之事告诉了麹文泰。他听了之后仰慕不已,热切地盼望着玄奘早日到来。所以他吩咐下去,如有玄奘的消息就赶快报知。
玄奘抵达伊吾国时,恰逢高昌使者出使伊吾。这一天正要回国时忽然得到玄奘涉险而来的消息,便立刻到寺中拜谒了玄奘。
高昌使者归国后将玄奘已到伊吾的消息报告了麹文泰,麹文泰高兴万分,他怕玄奘从其他的路途西去,便立刻派遣使臣飞马到伊吾国迎接,目的是留住玄奘,同时又给伊吾国王下了敕令,让其速送玄奘到高昌来。他还派了多批人马于沿路设临时驿站,备良马食物等,以待玄奘前来。
真是未出麹文泰所料,玄奘原打算绕行北道,沿天山南麓经可汗浮图直奔突厥王廷,到素叶拜见西突厥可汗,等取得西突厥可汗的护送后再辗转赴印。并且这条路线相对较短一些,当时走的人也较多。如今高昌王遣使到伊吾来,殷勤邀请,玄奘多次婉言谢辞,这些人就是不放弃,一再苦苦请求,无奈,玄奘只好告别了汉族和尚及伊吾国王,随着高昌使臣踏上去高昌国的路。他们向南,在沙漠中走了六天,在第六天的傍晚时分才到达高昌国的白力城。几天的沙漠行进,虽说麹文泰已经作了精心的安排,一路上有马换,有饮食之物,还有许多人相伴而行,但因为这些使臣们心急,路上走得很快,走到第六天的时候玄奘早已疲惫不堪了。玄奘正欲休息,却被使臣们婉言拒绝,他们肯定是得了麹文泰的命令,一刻都不肯耽搁,听玄奘说要休息,他们哄玄奘说:“前面不远就要到了,我们的国王和大臣正在城中等待着您,您不去,他们觉也不会睡的,我们还是不要休息了,快些走吧!”
他们给玄奘另换了一匹早已安置在这里的良马,将负载他涉过莫贺延碛的枣红老马留下,他们告诉玄奘:“您的这匹马,我们随后会将它带来,它驮您走出了莫贺延碛,立下了神功,我们将把它作为神马供奉。”
玄奘见这些人如此热情,也不好说什么,他们风驰电掣地赶路,每到一驿就更换良马,一连数次。终于,在一个深夜,玄奘在使臣的陪伴下,抵达了高昌的王城。
进城的场面使玄奘感动不已。只见麹文泰和大臣们,从城门到皇宫前,两行列队,每人手中都举一支蜡烛。当时的蜡烛,可不像我们现在,又便宜又漂亮,那时候的蜡烛,大都是用蜂蜡制成,可以说是一种奢侈品,一般老百姓是用不起的,为了欢迎玄奘,麹文泰动用这么多人不算,还都点上蜡烛,那礼节的规格真可谓高到了极点。
麹文泰紧紧握着玄奘的手,众人一路相拥,一直将玄奘引进王宫后院,只见一宝帐内灯火通明,众人请玄奘进帐升坐宝座。麹文泰先行了拜见之礼,问了旅途的劳顿,态度极为恭敬。他说:“弟子久仰法师的声名。这次听说法师要来,欢喜得数日废寝忘食,每日都到城门外眺望法师身影。得到确信后每日计算行程,知道法师今夜必至,我和妻儿及大臣等一夜无眠,佛前读经以敬候法师,法师果然到来,真令我等万分荣幸。”然后命一些重臣一一拜过玄奘,还让王妃以及数十个宫女也前来礼拜。眼看天色将明,麹文泰与王妃才告辞而去,留下几个太监安排玄奘住下。
天刚亮,玄奘尚未起床,麹文泰已经率领后妃侍从等众人来看望了。麹文泰对法师说:“弟子思量沙漠荒碛一路艰险,法师您却能只身行走,令人万分敬服。”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麹文泰跪在玄奘面前,将摆放食物的食案举在自己的头顶恭请玄奘用斋,玄奘再三推辞,拗不过,只能领受。
用斋之后,麹文泰陪玄奘来到王宫侧边的一座道场,让玄奘在此居住,还派来几个宦官充任侍卫。高昌国有一位彖法师,曾云游长安学过佛法,深受国王器重,这时亦被命来与法师相见。又让年逾八旬的国统王法师来与玄奘同住。
国统王法师和玄奘攀谈许久,相互都深深敬重。在谈话当中,国统王法师对玄奘讲起,说国王麹文泰有意想让法师留在高昌,不再西行,不知法师是否同意,有何要求。玄奘笑笑,将自己为何西行求法的原委一一讲给国统王法师听,并明确了自己的想法:西行求法,矢志不移。
在高昌国停留十余日后,玄奘向麹文泰辞行,麹文泰说:“我已让国统王法师劝您勿往西方,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回答:“收留贫僧住下实在是大王的恩德,我深表感激,但要我改变西行求法之心,那却是不可的。”
麹文泰说:“朕与父王曾经跟从隋帝游历过东西二京以及燕、代、汾、晋等地,见过不少高僧大德,都没有引起我的仰慕。但自从听到法师大名,心里就一直感到很高兴,希望法师停止西行,在此接受弟子供养终身。让我一国子民都做您的弟子。高昌僧徒虽少,也有数千之众,法师讲经时,他们肯定都是您的听众。但愿法师体察我的一片苦心,不再以西行为念。”
法师回答说:“大王您的深情厚意,贫僧真正承担不起!玄奘此行并不为供养而来,而是悲切地感到本国佛法法义不周备,经典残缺不全,以至佛门释子的疑难无从解释,因此贫僧才发愿西行,寻求真经,以使我佛的光辉不仅照耀天竺,也能照耀中国,普度众生。这种求法求道的心意,只可日日增强,越遇艰险越加坚定,不然我也不会至此,愿大王改变主意,不要再提供养贫僧之事。”
麹文泰说:“弟子仰慕法师,一定要留住法师,供养一生,葱山可转,此意不变!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
法师稍愣一下,回答说:“大王诚心,贫僧早已知晓。只是玄奘西行目的是为了寻求佛法,佛法未得,绝不能中途停顿。这并非推辞,但愿大王体谅。再说大王早年修下胜福,如今位为人主,这并非苍生恃仰,而是凭借佛祖的回报,理应帮助发扬佛法,岂可从中阻碍呢?”
麹文泰说:“弟子怎敢阻碍佛法?实因国无导师,所以才委屈法师在这里普度众生。”
类似的谈话反反复复不知转来转去转了多少遍,麹文泰和玄奘似乎都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多次请求之后,麹文泰难免动色,是真有些生气了,于是大声说:“弟子自有办法处置法师,法师岂能西去?面前两条路:要么留下来,我奉法师为国师,使我高昌国成为佛国胜地;要么我送法师回到大唐,请法师三思。”
玄奘听到此,也不免动容,回答说:“玄奘西行只为求法,如今遇到障碍,大王若留,可留我身,却无法留住我的心。”话没有说完就已经呜咽不能成声。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如果我留在这里,那只能留个尸首了,只要活着,是绝对不会留下的。
不管玄奘怎么说,麹文泰还是坚决挽留,根本不再听玄奘的请求,也再不说话,只吩咐手下人增加供养,每次进食,麹文泰仍是亲自跪在玄奘面前,将食案放在自己头上请玄奘进食。
玄奘自此也不再言语,无奈中,他开始绝食,想以此来感化其心。只高昌唐僧讲经坛见玄奘静心端坐,一动不动,半点动静也没有。玄奘打坐的功夫极佳,不仅不动,一连三天是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麹文泰也够倔,他每天照例来此精心照顾玄奘,顶食以待,只是不说一句话。
到第四天,麹文泰发觉法师气息微弱,有些不对劲儿了。很明显,玄奘已经是气息奄奄,麹文泰一见,心中又内疚又恐惧,作为一个虔诚的佛门弟子,他知道,如果玄奘在这里出了意外,他就等于犯下了杀佛一般的大罪。于是急忙对着法师叩头谢罪:
“弟子任凭法师西行,请您尽快恢复饮食。”
玄奘惟恐麹文泰食言,要他指天为誓。麹文泰说:“既然这样,何不如让我们一起对着佛祖结下因缘。”玄奘说:“你虽不在佛门中,但你对佛可谓大敬,你我相逢,可说是有缘,结为兄弟,理当自然。”
麹文泰听这话高兴起来,他和玄奘一起进入道场礼佛,当着母亲的面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并在佛前发誓,任由玄奘西行求法。麹文泰也不是毫无条件,他向玄奘提出了要求,那就是,当玄奘从印度返回时,须到高昌国住上三年,接受供养,讲经布法。眼下先停留一个月,为当地宣讲《仁王般若经》,同时为法师赶制途中衣物用品。这一条件玄奘马上答应下来。到了这时候,玄奘才恢复了饮食。
这件事之后,国王对玄奘的节操更加敬重。此后,麹文泰架起可容数百人的大帐,供玄奘开讲佛经,王母以及大臣等全部莅临听讲。讲经前,麹文泰都是手执香炉亲自迎接玄奘,在前面引路。到讲坛前,国王低跪在地,以身子代台阶供法师踩着登坛,麹文泰对玄奘的恭敬,感动了玄奘,也感动了一国的子民。
玄奘在高昌讲了一个月的经,这期间,麹文泰也为玄奘的西行做了充足的准备,看来麹文泰真是把玄奘的西行当成自己的一项事业了。
麹文泰先是剃度了四个小沙弥供玄奘沿途使唤,另外还有许多物质上的准备,具体是:法衣三十套;
罩衣、手套、靴、袜各数件;
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
绫、绢五十疋;
马三十匹;
这些物资,是按照玄奘来回二十年的消费来计算的。除此之外,还给配备了身强力壮的手力二十五名,手力就是仆人。麹文泰还派殿中侍御史欢信随同前往,令他将玄奘送到统叶护可汗那里。
麹文泰还写了二十四封国书,照会沿途的二十四国妥为照顾,每封国书均附大绫一疋为信。另外还有五十疋绫绡、两车水果是献给统叶护可汗的,信中写明:“此法师是我的弟弟,因到婆罗门求法,希望可汗爱怜法师就像爱怜我一样。恳请发文以西诸国,给驿马递送出境。”
高昌王的如此盛情,深深感动了玄奘,离开高昌前一天,他满怀深情地写了一份《启》表示感谢,这《启》其实就是谢表,有点表扬信的意思,玄奘在《启》中写道:
“奘闻江海遐深,济之者必凭舟楫;群生滞惑,导之者实假圣言。是以如来运一子之大悲,生兹秽土;镜三明之慧日,朗此幽昏。慈云阴有顶之天,法雨润三千之界,利安已讫,舍应归真。遗教东流,六百余祀,腾、会振辉于吴、洛,谶、什钟美于秦、凉,不坠元风,咸匡胜业。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者,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元奘宿因有庆,早预缁门,负籍从师,手将二纪。名贤胜友,备悉咨询,大小乘宗,略得披览,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埶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欲一拜临,启伸宿惑。然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经途荏苒,遂到伊吾。伏惟大王禀天地之淳和,资二仪之淑气,垂衣作王,子育苍生,东抵大国之风,西抚百戎之俗。楼兰,月氏之地,车师,狼望之乡,并被深仁,俱沾厚德。加以亲贤爱士,好善流慈,忧矜远来,曲令引接。既而至止,渥惠逾深,赐以话言,阐扬法义。又蒙降结娣季之缘,敦奖友于之念,并遗书西域二十余番,煦饰殷勤,令递饯送。又愍西游茕独,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绵帽、裘毯、鞋袜五十余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伏对惊惭,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此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度凌溪之险不复为忧,天梯道树之乡瞻礼非晚,倘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然后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邪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阙,定元门之指南,庶此微功,用答殊泽。又前途既远,不获久留,明日辞违,预增凄断。不任铭荷,谨启谢闻。”
这封表扬信,对麹文泰助自己西行的行为给以高度的赞扬,看完谢表,麹文泰对玄奘说:“法师既与我结为兄弟,国家所有的一切,都可备你所需,不必再说什么谢不谢的话了。”
分别的那一天,麹文泰与僧侣、大臣、百姓等倾城而出与玄奘相别,麹文泰与玄奘在分手处抱头痛哭,这一情景深深感动了在场的僧俗士女,一时间哭声震动了郊野,久久不能平息。麹文泰让妃子及百姓等先回城去,自己亲自乘马又送了数十里才分别。
在吴承恩的《西游记》中,唐僧并不是麹文泰的“御弟”,而是太宗皇帝的“御弟”,其中在讲到唐僧自愿想去西天取经时,有这么一段描写唐僧成为御弟的过程:
“……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后来讲到将要西行时,唐王赠予唐僧一些东西,唐王说:“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银駔的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
相比之下,我们会发现,唐王李世民比起高昌王麹文泰来,要吝啬得多。不过,这已经是吴承恩给唐王一个很大的面子了,事实上,唐王非但什么也没有给玄奘,还不准他西行求经,所谓的“御弟”亦是无稽之谈,大概是吴老先生把麹文泰的事用到了唐王李世民那里了。现在看来,麹文泰真是冤枉!提供了诸多的东西,却为李世民“借用”了。不仅如此,待到后文,当玄奘还在印度的时候,李世民便把麹文泰的高昌国给灭了,至使玄奘回来时无法兑现自己对麹文泰许下的到高昌国讲经三年的诺言。
玄奘别了麹文泰,一路上在高昌国侍御史欢信的陪伴下,有二十五个所谓“手力”以及四个小徒的侍奉和照料,西行之旅简直就像帝王的出巡观光一样。他们由高昌王城一道下来,抵达阿耆尼国的地界。阿耆尼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玄奘等一行人来到后,受到阿耆尼国人的热情招待,可等欢信拿出高昌王的书信给阿耆尼国国王看后,阿耆尼国对这一行人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玄奘他们会有什么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