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罢文本《西游记》,玄奘往往成为读者不屑的对象,而且对其颇有微辞。文本中的玄奘是一个老实木讷、权高无能的形象,既无长者之风,又无长者之才,实在令人不悦。
事实上,史实中的玄奘与文学作品中的玄奘是大相径庭的。早在吴承恩著《西游记》之前,玄奘的形象在民间就已有诸多改变了,而吴承恩在塑造“唐僧”这一形象时博采众家玄奘之“歪曲”形象,最终塑造了这一文本中与史不符的“玄奘”。
那真正的玄奘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如果我们把《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的所有优点都加起来,再把他们“神”的一面去除掉,那就是真正的玄奘,他聪明、机智,顽强、坚韧;他勤勉、刻苦,勇敢、豁达。
因为大家都知道《西游记》里的唐僧,所以我们在讲作为旅行家、翻译家、佛学理论家、中外文化交流伟大使者玄奘的时候,不得不把他们对照着讲述,尤其是他们的身世,是必须要进行对比的,看罢他们降生过程的区别,或许读者就不会再把他们看作一个人了。
先说《西游记》中唐僧的诞生过程,被记在《西游记》中的第九回,那是一个离奇而又曲折的故事。
说是唐贞观年间,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忽一日,唐太宗在朝堂上聚集文武众官议事时,有人提出:“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也就是提出议案,要进行科考。唐太宗当时就准了,并发招贤的通知,诏告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在海州这个地方,有个叫陈光蕊的,看见榜文后马上回家,把自己想去应考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张氏,张氏的回答很有意思:“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来。”后半句“得了官,早早回来”,猛一听,很是平静,仔细一想,真是了不得,只能说张氏对自己儿子的才华是胸有成竹的,就好像他要出去买个什么东西一样,“买完了,早早回来。”
来到长安考试的过程也很简单:“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看来他的才学确实了得。
接下来是他恋爱成家的过程,文字只有一段,过程仅有一天。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整个过程中,丞相的女儿还有个心理活动,这个新科状元竟没有发一言,或者说没有容他发一言事情已经办完了。现代人不能不羡慕古人恋爱的速度,还有那直白实用的恋爱观,“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有貌,有才就行了,别的不管那么多。这一段中如果说存在难度的话,那就是温娇的出色表演“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的确有点难度,冒险系数大了点!
说来古人的效率确实高,第二天一大早,陈光蕊就被授予了江州州主,并令他“收拾起身,勿误限期”。于是小两口就出发了。
他们先回海州老家,一齐拜见母亲张氏。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看来她老人家只想到了光蕊会当官,没有想到会娶了亲回来,这话中明显有责怪的意思。成亲时一言不发的陈光蕊,这时候开始说话了:“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儿为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过程详尽,中心突出,意思是说:成亲不是我故意的,是被人砸中了,没办法。
接下来,他们就去上任,路上接连发生了几件事,一是陈光蕊放生了一条鲤鱼,而这鱼却是洪江里的龙王。二是张氏身体不好,不想走了,就被安顿在一家客店里。三是刘洪、李彪两个歹人劫杀了陈光蕊,霸占了殷温娇,刘洪冒充陈光蕊前去江州上任,其动机不是为当官,而是看到了殷小姐的美:“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四是那被陈光蕊救了的鲤鱼龙王,为了报恩,对陈光蕊的躯体采取了保鲜措施,还把他的魂招来,在水府中做了官。
刘洪到江州做官,小姐在衙中思念婆婆、丈夫。忽一日,在花亭上“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这殷小姐,生孩子也这等利落。生了孩子没有人来帮着收拾,却有人来训话:“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这就是唐僧的出生过程,这里南极星君的话有点恐怖,到底这个是陈光蕊的呢,还是南极星君的呢,他明明说“特送此子与你”,唐僧想必是仙种了,不然那唐僧肉也不会有长生不老的功效。既是仙种,命肯定大,再接下来的故事证明了这一点。
“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原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初看来,殷小姐的动作麻利,就是有点玄。不知她为什么非要把孩子投到江中去,自己还没有带块板什么的,是忙中出错,也未可知。亏得唐僧不是凡胎才有神助。作者这么写,把唐僧写神了,把温娇写傻了。
之后,这个孩子漂到金山寺,被法明长老救了,还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已长至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一句话就是十八年,好像这十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殷小姐的日子也平静地过着,殷丞相也许是太忙,十八年中也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儿,刘洪好像也挺适合当官的,十八年也没有出什么事,也不升也不降,只有陈光蕊的母亲张氏有点变化,因为没有钱而被赶到了破窑里,乞讨为生。一切似乎都很安静,好像都在默默等待着一个孩子的长大,等待着这个孩子来解决一切的事情。
于是,这个孩子长大了,他麻利地做了几件事。
一是到江州的私衙认了母亲。二是到洪州万花店找到了自己的奶奶张氏,这时的张氏已经双目失明,玄奘见到后“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复如初”。三是到长安见到了自己的姥爷殷丞相,讲述了十八年来发生的一切,引得殷丞相夫妇“放声痛哭”。四是和殷丞相一起,带着六万兵马,还是御林军,来到江州,抓住了刘洪和李彪。五是到洪江边,活剜刘洪的心来祭陈光蕊,龙王知道后放出了陈光蕊,陈光蕊到万花店见到张氏,合家团圆。
这个过程中,殷小姐几次都自杀未遂,直到事情全办完了,殷丞相退兵,陈光蕊升官,玄奘报答了法明长老,又被送进了洪福寺之后,她才“从容自尽”,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的陈光蕊,因为在龙宫里用了“定颜珠”,容貌和十八年前应该是一般无二,而殷小姐现在等于是嫁给了一个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比自己小十八岁的男孩儿,这个心理落差或许是她自杀的直接原因,不然的话就是作者的安排了。
这个曲折的故事,多处令人费解,不敢多想,毕竟是神话,其中的费解之处或许另有解释,现权且把它放在一边,我们来看看历史上真正的玄奘的降生吧。
公元600年,即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在洛州缑氏县(今河南堰师)东南游仙乡中的一个村庄里,一户陈姓官宦家中诞生了一个男婴,他就是后来的玄奘。
玄奘所在的陈氏家族,是一个官宦家庭,他的高祖和曾祖父,分别做过北魏的太守,他的祖父陈也在北齐做官,而且官至礼部侍郎,可以说已经是很大的官了。他的父亲陈慧,身高八尺,一表人才,年轻时就已熟读儒家经典,还被推举为孝廉,是个远近闻名的贤士,后被推举出来做官,担任过县令的职务。可他生不逢时,当时正处于动乱不堪的隋末,战争频仍,政治败坏,官场一片混乱。于是,陈慧毅然辞官返回乡里,过起了边耕边读,养女教子的田园生活。玄奘的母亲宋氏,也是官宦之后,生有三男一女,玄奘是最小的一个。
因为后来的玄奘寄身佛门,关于他的记述都是佛门中的弟子所写,当时的人们认为出了家就和自己的家庭没有什么联系了,所以他的大哥和三姐的名字都没有被人记下来,只有他的二哥长捷因为也是出家人,才留了个名。其实,玄奘的家庭观念还是很强的,他后来名声大噪后,还为他的祖上移了坟,作为一代名僧,如果没有家庭的观念,没有中国文化中孝的精神,他是名不副实的。
玄奘本姓陈,玄奘是他出家后的法号,他的弟子一般尊称他为三藏,日本的研究者有人称之为玄奘三藏,自从《西游记》问世后,老百姓开始称之为“唐僧”了,但在说唐僧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孙猴子的师父,而不是这个旅行家和翻译家。
玄奘原名陈袆,自幼聪颖过人,酷爱读书,而且所读之书很快就能记诵,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他在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巨大的,他长大后那与众不同的性格和超乎常人的自立和顽强的意志力,可以说与这时候家庭的变故不无关系。
从七岁开始,他的父亲陈慧开始教他学习经书,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记诵了,许多内容他已经能领会其中的含义,遇有不懂的地方,他会提出疑问,一天天的,他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了。
在他八岁的一天,父亲给他讲解《孝经》,当讲到“曾子避席”一节时,只见小陈袆猛然站起来,父亲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曾子闻师命避席,我现在听父亲教诲,怎么能在这里安坐呢?”陈慧听了非常高兴。
在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对少年玄奘有一个概括的描述:
“自后备通经典,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贤之风不习,不交童幼之党,无涉阛阓音环惠之门。虽钟鼓嘈囋于通衢。百戏叫歌于闾巷。士女云萃其未尝出也。”
这可能是玄奘的弟子们对他童年的推测,一个成长中的七八岁的孩子,不找其他的孩子玩,天天闲门静坐,对所有的娱乐活动都毫无兴趣,对外面的热闹亦无动于衷;并且知道什么书能读什么书不能读,什么行为能学什么行为不能学。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老成得可怕了。对照他后来的行为,有一点肯定是真的,那就是他孤傲的性格和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义无反顾地付诸行动的行为习惯。
离玄奘家的不远处,有一座名为缑山的小山,陈慧经常给玄奘讲那个关于缑山的传说。
缑山原名叫缑氏山,传说西王母曾在此地修道,因西王母姓缑,因而得名,后人简称缑山。别看这个山小,相传在远古时候,缑山四野古木参天,风景迷人,珍禽异兽时时出没于丛林之中。一天,周灵王的太子晋来到缑山狩猎。鹿群受惊四散,太子张弓便射,一鹿中箭奔逃,太子紧追不舍,一直追到黑龙潭附近,白鹿忽然消失。蓦然间,前面出现一个山洞,洞口肃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太子晋下马向老人施礼并询问逃鹿去向。只见老人解下腰间的葫芦,拔去塞子,将一小鹿倒在手掌心上,略微翻掌,小鹿飘然落地,迅速复原,身上还插着太子晋射中的箭。老人从小鹿身上取下那只箭,伤口即时愈合。目睹此情此景,太子晋知道遇上了世外高人,便请求仙翁收自己为徒。老人遂授太子一柄宝剑,嘱咐他回到宫中去,先杀掉自己的妃子,以断绝尘念,然后将剑悬于午门之上,再来缑山修炼。
太子晋回到宫中,按老人所讲杀掉了自己的妃子,悬剑于午门后回到缑山,经过多年修炼,果然得道驾鹤升仙而去。
周灵王以为太子自缢于午门,万分悲痛。念太子生前酷爱缑山,便将那柄宝剑作为他的遗体葬在缑山。
有一年,周灵王驾临缑山,夜晚空中金光灿烂,笙乐齐鸣,太子晋驾鹤自空中徐徐降落。父子相见,始知原委,于是命人将缑山的太子冢重加修缮,并更名为“葬剑冢”。这座古冢在风雨中屹立了千百年。那位当年给太子宝剑的老人,就是仙人浮丘公。
每当陈慧说起这个故事,玄奘都会叹息不已,他是为公子晋的妃子而叹息,你得道也好,升仙也罢,干吗非要杀掉自己的妃子呢?
离玄奘的家乡不远,就是洛阳,那里有中国最早的寺院——白马寺,还有北魏以来留下的龙门石窟,皆为佛门圣地。当时的中原人非常信奉佛教,自东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战乱和社会动荡中,人们更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于是佛教逐渐发展、流行起来,并且有了深厚的社会基础。到隋唐时期,不论是贵族官宦,还是平民大众,对佛教的崇信达到极盛,僧尼的人数剧增,有时甚至达到数十万人,壮丽的寺院建筑遍于全国各地,大小寺院达到上万座。虽然佛教在北朝曾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和北周武帝宇文邕两度禁止,但并未对佛教的发展构成毁灭性的打击,相反,每一次禁佛灭佛的运动都为随后的崇佛声浪所淹没。隋王朝统一全国后,兴复佛法,各地的佛寺纷纷恢复和建造,对于佛教的理论研究也很活跃,逐渐形成许多宗派。
陈慧夫妇都虔心向佛,他们的二儿子陈素,就是玄奘的二哥,受父母的影响,很小的时候就在洛阳净土寺当了沙弥,法名长捷,因为小时候陈慧的教育为他奠定了很好的文化基础,所以他入佛门不久,就在当时的佛学界有了一定的名气,他除精通佛经外,还对儒家的《尚书》、《左传》和道家的《老子》、《庄子》等经典了如指掌。在这样一个理佛气息浓重的家庭中,少年时代的玄奘便很早就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们为什么称玄奘出家的二哥为沙弥呢,因为他这时还不是和尚。在佛教初创时,教团组织有了一定的规模,先是有了“四众弟子”的说法,即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比丘指出家修行的成年男性,来到中国后称为和尚,比丘尼是出家修行的成年女性,即我们俗称的尼姑,优婆塞是指男居士、优婆夷则指女居士,所谓的居士就是不住在寺庙里,而住在家中,戴发修行的人。后来,随着佛教的进一步传播,影响越来越大,教团僧众的成分越来越复杂,就出现了“七众”的说法,是在“四众”之上加上了沙弥、沙弥尼和式叉摩那三类人。沙弥指未成年的出家男性,一般指七岁之上,二十岁之下的男性,沙弥尼指未成年的出家女性,式叉摩那则指已结过婚的出家妇女。已婚妇女出家,两年内称作式叉摩那,目的是检验其是否怀孕,如无身孕,两年期满自然转为比丘尼。玄奘的二哥陈素出家的时候还是个少年,自然不能称为和尚,而只能称之为沙弥。
二哥的出家,对玄奘影响非常大,他多次提出也要出家,但都没有被应允,当他十多岁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变故改变了他的命运,使他出了家,也是不得不出家,愿望实现了,可他没有半点高兴,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