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龙到孔家庄了,“双头太岁”孔生让周景龙把孔家庄当作他自己的家。
周景龙一看孔生这个人,待人真诚,为人爽快,一见面就对他推心置腹。但是周景龙心里想啊,我怎么能把人家庄院当作我自己的家呢,我跟人家素不相识,是初次相会啊。尽管有尉迟霄这么一件事,我也不能那么实实在在地就住到这儿啊。
但是孔生可是一片真诚:“你就住到我这儿。从今往后,咱们是弟兄相称,不是还有一个老太太吗?老太太在你表哥那儿,一半天咱就把老太太也接过来。”
尉迟霄说:“我问你,你跟你表哥是因为什么,你才出了他的府的?”周景龙可没说因为贾秀英的事,说:“别提了,跟我表哥因为一点儿小事,我们弟兄两个口角了两句。我的表哥脾气也暴躁,我也倔强,水火不同炉,呛了一句话的火,我就出来了。”
“哦,这么回事啊,我知道了。你表哥肯定是小心眼,你们母子两个人住到他家里又吃又喝,又存又住的,日子一长,他容不得你们了,这叫借茬儿打架,想把你们挤出去。他要想把你们挤出去不要紧,我这儿收着。明天咱就去接!”
周景龙说:“别……那样不好。啊……咱们还是回去看一看再说吧。”
“好。”孔生说:“这样,明天我领着你,在我的孔家庄转一转,瞧瞧我的孔家寨、我的地亩、我的房产,你就知道我能不能容你们母子二人了。”周景龙当时就在孔家寨这儿住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双头太岁”孔生跟尉迟霄各备了一匹马,让周景龙骑着自己的那匹马,三匹马出了孔家寨,围着孔家寨先转了一圈。转这一圈的工夫,孔生就告诉周景龙:“瞧见没有,这处房子是我的!”转到那边:“这处房子也是我的!”紧接着把马撒开了,顺着大道,捋着地边就转,孔家寨周围有几百亩土地,都是这位“双头太岁”孔生的。
转回来之后,回到客厅,坐下来了,孔生说:“怎么样?你看我的庄院、我的土地,打的这些粮食,能不能养得起你们母子二人?”
周景龙说:“您说哪儿去了,我不是说您养不起我们母子二人。我是觉得我这么来不太合适。”
“别提这个!咱们见面是弟兄。这样吧,今天不去了,明天就去接老娘,怎么样?”
周顺说:“这样,明天先去看一看,问问我娘愿不愿意来。如果我娘她愿意往这儿来的话,咱们再套车去接。老太太也有脾气,要不愿意来,还不能勉强。”
孔生说:“行,就这么定了!”
周顺到孔家寨的第三天,尉迟霄和孔生、周顺三人各骑一匹马奔着济宁州城里就来了。临走之前,这位“双头太岁”孔生把一对短把斧就挂到马鞍桥得胜钩上了;尉迟霄呢,身后背着一对打将钢鞭。这哥俩为什么都带着家伙,他们知道周顺是被通缉的罪犯,生怕进济宁州城门的时候,让人家认出来周顺,出麻烦!真要出了麻烦,这哥俩得保护周顺。三匹马齐催坐骑往前够奔,远远地就看到济宁州的城门。
一看到济宁州的城门,周顺把马先带住了:“二位哥哥,我出城门的时候是大摇大摆怄着气出来的,这回进去,咱们可得加点小心。那阵儿我出城,他们对我还点了点头,这回进城,我的心情跟那阵儿不一样,别再让他们把我认出来。”
尉迟霄一瞧:“对啊,城门洞那个地方贴着你的影像,要是看出来是你,官府就得把你抓起来。这不要紧,我说老二,这样你领周顺就往里走,我先过去,我跟他们搭哏着,来个声东击西,我跟他们搭话的时候,你们哥俩就往里进。”孔生说:“知道。”尉迟霄一催坐马,他先过来了。
城门洞这儿挂着一张图像,贴着一张布告,旁边站着两个门军。这些日子,想抓周顺也抓不着,这两个门军已经无精打采了。城门洞这儿出出进进一天得走多少人哪,开始的时候俩眼睛瞪得一边大,还瞅每个人都是什么模样,有没有跟图像上的人长得一样的;后来都看累了,瞅谁都一个模样了。
哪个跟图像上也不一样,这二位也不经心了。
这工夫,尉迟霄一带马来到跟前,一抱腕:“二位,辛苦辛苦!”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二位不是江湖,而是当兵的。尉迟霄道辛苦道惯了,这一抱腕,这两个官军一看:“干什么的啊?”
“二位,跟您打听个事。这个布告上边写的什么?”
“不认字啊?”
“我不认字,您给我念念,我听听不行吗?”
“没那工夫,我告诉你,捉拿逃犯——周景龙母子!”
“哦,捉拿他们怎么的?”
“谁要能把这母子二人拿住之后,给五百两银子的赏钱。”
“是啊?哎哟……这要是五百两银子弄到手里,那不就发财了吗?”
“谁说不是呢!”
“哎,请问二位。这个……五百两银子给谁?”
“废话!给谁?谁抓住给谁!”
“哦,谁抓住给谁!”
“啊!”
“周景龙母子两个人在什么地方?”
“我们要知道,还在这儿贴布告干吗?怎么在这儿净说废话!”
“哎,你告诉我,他们母子两个在什么地方,我到那儿准把他抓住。”
“哼,我们要知道还能告诉你?我们自个儿吃独的了。现在就因为找不着他,所以在这儿贴布告。”
“如果你们要知道他们母子二人在什么地方,跟我说一声啊,算我一份。”
“行啦行啦,城里有什么事,你快走,别在这儿闲磨牙!”
这工夫尉迟霄跟门军搭着话,眼睛的余光瞧见了,孔生跟周顺俩人已经进城了。尉迟霄心想,我纯粹跟你在这儿泡蘑菇玩,呵呵。“回见!”一带马,他也进城了。
哥三个进城之后往前走,天可就到近中午的时候了。孔生在马上就说了:“我说,咱别这么上老徐家去。正是饭口的时候,到老徐家徐文彪大概小抠,一看来仨吃饭的,他心里更不乐意了。咱们腰里有钱,吃完了饭再上他家,怎么样?”
尉迟霄说:“对对对,咱去哪儿吃?”
孔生说:“哪儿吃啊?咱们哥们进了济宁州,那还能上小饭馆吗?咱得找大饭庄。”
尉迟霄说:“我不知道济宁州哪个饭庄最大。”
孔生说:“有一个最大的饭庄,十字街那个八宝楼。到八宝楼那儿吃一顿饭,那得是济宁州的头份。”
“行!”尉迟霄说:“谁花钱?”
孔生说:“当然啦,孔老二花钱,走!”哥三个骑着马就来到了八宝楼,到楼下甩镫离鞍下了坐骑。八宝楼楼门这儿两边都有拴马桩,把马往拴马桩上一拴。尉迟霄、孔生跟周顺三个人迈步就进八宝楼了。往楼里一走,跑堂的一看,赶忙过来打招呼:“哎哟,三位爷,您吃饭?”
“对了,吃饭。你们这儿有清净所在吗?”
“嘿嘿,正是晌午头上,饭口刚开始,今天买卖不错,楼上楼下的人,还挺多。不过您三位爷来了呢,我尽量地给您找清净的地方。”
“有雅座吗?”
“雅座啊,楼上有八间雅座呢,不过今天都满了。”
“那就得让我们坐散座了?”
“散座,这样我给您找一个临街靠窗的地方,一边吃饭,一边观景,那也不错,您看如何?”
“行行行!你头前带路,我先看看这地方怎么样。地方不好,我们还得下来。”
“哎哎,好您!”跑堂的领着这三位就上楼了。尉迟霄、孔生跟周顺三个人上楼之后一看,嚯!生意兴隆。楼上这边一溜是八间房的雅座,外边是散座,有那么十来张桌,哪张桌上都有吃饭的。跑堂的站那儿之后,眼睛直看:“啊,您三位,您,您看那个角上,正靠窗户,那儿怎么样?”
“那个地方是不错,但是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吃饭怕人看,别人一看我,我嚼着咽不下去。”
“哎哟!”跑堂的一看,这毛病怎么办:“外边都是人,您怕人看,那……”
“这不一溜雅座吗,怎么都满了吗?我看看!”孔生过来从第一号开始看,一号、二号、三、四、五、六、七、八!他一瞧第八号空着呢:“哎,小子,过来!”
“哎,爷,怎么着?”
“这八号不空着呢吗?你怎么说都满了呢?我们就在这八号吃。”
“哎,别……别价。爷是这么回事,这八号别看是空着呢,其实也卖出去了。”
“也卖出去了?”
“对!人家包了。打昨儿个下午就把定钱都拿来了。”
“他给你定钱,我也给你定钱不行吗?我多给你点儿。”
“嘿嘿,客爷,这不行啊。您就多给我点儿,我就让给您了,待会儿人家要来了,不找我打架吗,是不是?怎么说这玩意得有个先来后到啊!”
“有个先来后到,今天我就想在这个屋里吃,怎么的呢?”
“爷,当然啦,我惹不起您。您要在我这屋吃,我……我也没办法,这不过……那您就让我坐蜡a 啦,是不是?您不管怎么说高抬贵手,别给我找麻烦,哪怕我给您磕个头呢……”
“小子,这样吧,咱俩商量商量。他订了这个雅座不是还没来吗,我们哥三个先进去,在屋子里我们要几个菜,喝点酒、吃点饭马上就走,时间不会太长。真要是我们吃饭这工夫他来了,你跟我们说一声,我们马上给他倒地方,挪到外头,这还不行吗?”
“那……那不过有一点,人家真要来了,您可得真倒地方。”
“那当然,我能赖那儿不走吗?”
“嗯……那行!那行!”
“来!进来!”孔生、尉迟霄、周顺三个人就进这八号雅座,进来之后往这儿一坐。“点菜!”马上点了十个菜。“搬酒!”
跑堂的对这屋格外关照,为什么?跑堂的生怕这位吃着吃着饭,那位又来了,两头要是一撞车,再出了点儿什么摩擦,麻烦!菜上得非常快,一会儿的工夫,十个菜给上来了,酒坛子也搬来了,酒碗摆好了,羹匙哺碟都预备齐了。这儿把酒都倒上,孔生端起碗:“来!咱们弟兄在这儿先干一碗!”“咕咚咕咚咕咚……”“嗯,好酒!哈哈哈哈!”
今天周景龙酒量不行了。别看前天他自个儿出去的时候,在酒馆里独酌,今天没有那种兴致了。因为心情跟那阵不同了。他在这儿喝酒的工夫,外边就听有几拨划拳行令的。“咣啷”一声,孔生把门给关上了:“雅座就得雅,外边那么乱,我听着别扭。”
他刚把门关上,就看门“咣”又开了,跑堂的进来了:“啊……三位爷,这个……您是不是骑马来的啊?”
“啊,我骑马来的啊。”
“啊……三匹马是吧?”
“啊,怎么着?”
“啊……那个马上挂斧子的马是谁的?”
“我的,出什么事了?”
“啊……有一位骑着您的马,在街上压马呢。他说跟您是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底下看马的人,特意告诉我一声,让我到楼上来问问,您有没有这个朋友?”
“啊!骑我的马压马?”这工夫孔生由打窗棂这儿,一推窗,往外一看,果然他那匹马被一个人骑着奔东门的方向就去了,孔生看见一个背影。孔生可就急了,他隔着窗冲着马喊:“哎!我说那小子,你干什么的?怎么骑我的马?”那位跟没听着一样,马越骑越远。尉迟霄也站起来了,走到窗棂这儿一看:“老二,下去!大白天他敢拐走你的马吗?”
“我谅他也不敢,你们哥两个在这儿喝着啊,我下去瞧瞧!”孔生迈步由打楼上就下来了。走出楼门,就在楼门口这儿叉腰一站,看他给我骑哪儿去,在济宁州敢把我的马骑跑了,他要不要脑袋了?孔生正瞧着,一瞧这位跑出去不远的工夫,由打远处一拨马,又回来了。孔生一瞧马上坐的这个人,心里还真合计,是我的熟人?是我的朋友?知道我的马在这儿呢,故意给我开个玩笑?啊,也是有的。但是这个人越来越近,孔生定睛一看马上坐的这个人,不认识!
孔生一看马上的人长得可真有点太特殊了,在马上坐着比正常人矮一大块儿,足有三尺来高,二尺半宽,长得短粗胖,好像半截缸,头上戴着扎巾,身上穿着青丝的短衣襟,腰中扎着大带,足下蹬着薄底快靴。长得酱块子脑袋,粗脖颈,脖子跟脑袋没有分界线,上下一笼统。两道板刷眉毛,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睛叽里咕噜还有点儿精神。趴鼻子,大嘴岔,塌山根,大鼻子头,厚嘴唇,嘴唇一咧,就到耳根了。满脸肤色长得黢黑,黑脸上还长了一堆白圈癣,有大的,有小的,这张脸有个特殊的称道,叫“夜半飘雪图”。
这位在马上骑着一过来,孔生一看不认识。“哎,你给我下来!”
就看这个人骑着马到跟前一带缰绳,用瘪不拉声的嗓子说:“怎么着?这马是你的吗?”
“哎!这是我的马,你怎么能随便骑?”
“嘿,没关系,咱俩不是朋友吗?你小子姓徐?”
“我姓孔!”
“什么时候又改姓孔了?瞅姓徐不发财,改姓了是不是?改了也白费!”
孔生心想,哪来这么一个海里怪,走两步到跟前,一抓他的脚脖子:“你给我下去!”往起那么一?。这位由打马上一蹦,下来了,一伸手由打屁股后头扽出来一对铁棒槌:“怎么着?要打吗?”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次再说!
a 坐蜡zuò là,遇到难题,事情糟了,处于尴尬难堪的境地。详见高艾军傅民:《北京话词典》,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111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