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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外篇 书集(1 / 1)


治 道

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宇之内,以养元气为本。能使贤人君子无郁心之言,则正气培矣;能使群黎百姓无腹诽之语②,则元气固矣。

此万世帝王保天下之要道也。

【注释】

庙堂:指朝廷。

②腹诽:口不语而心非之。

【译文】

君主治理天下,在朝廷上,应该以养正气为先;在民间,应该以养元气为本。若能使贤人君子没有话闷在心里,那么正气就得到培养了。若能使黎民百姓心中没有怨言,元气就得到巩固了。这是历代帝王确保天下太平的首要方法。

兴利无太急,要左视右盼;

革弊无太骤,要长虑却顾。

【注释】

却顾:反顾。

【译文】

兴利不要操之过急,要仔细分析周围的情况;除弊不要进行得太快,要从长计议。

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弊。

【译文】

处理政事的原则,应该以不扰民为安民,以不榨取民脂民膏为给予,以不祸害民众为有利的大事,以不劳民伤财为兴利除弊。

从政自有个大体,大体既立,则小节虽有抵牾,当别作张弛,以辅吾大体之所未备,不可便改弦易辙。譬如待民贵有恩,此大体也。即有顽暴不化者,重刑之,而待民之大体不变。待士有礼,此大体也。即有淫肆不检者,严治之,而待士之大体不变。彼始之宽也,既养士民之恶;终之猛也,概及士民之善②,非政也,不立大体故也。

【注释】

抵牾:不一致。

②概:关涉。

【译文】

从政要有个大原则,原则既然定了,一些小节即使不一致,可以另当别论,可用来补充原则,但原则不能改变。譬如对待百姓,贵在施恩,这就是原则。即使对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处以重刑,对待百姓的原则也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读书人要尊重,这是原则。即使对那些放肆不检点的读书人严厉制裁,原则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如果一开始无原则地宽大,就会纵容士民的陋习;到了最后却实行严刑峻法,危害人们仁善的观念,这不是正确的为政方法,其原因是不能坚持原则。

人情之所易忽,莫如渐;天下之大可畏,莫如渐。渐之始也,虽君子不以为意。有谓其当防者,虽君子亦以为迂。不知其极重不反之势,天地圣人亦无如之奈何,其所由来者渐也。周郑交质,若出于骤然,天子虽孱懦甚,亦必有恚心。诸侯虽豪横极,岂敢生此念?迨积渐所成,其流不觉至是。故步视千里为远,前步视后步为近。千里者,步步之积也。是以骤者举世所惊,渐者圣人独惧。明以烛之,坚以守之,毫发不以假借②,此慎渐之道也。

【注释】

周郑交质:指春秋时周王朝和郑国相互以对方太子为人质的事。质,人质。

②假借:宽容。

【译文】

人们最容易忽视的就是“渐”,世界上最可怕的也是“渐”。“渐”开始时,即使是君子也不在意,认为防微杜渐是迂腐之见。殊不知等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即使天地圣人也无可奈何。春秋时期周王朝和郑国相互交换人质,如果突然发生,周天子虽然十分懦弱,也当会有羞愧之心;诸侯虽然极端蛮横,怎敢有这种念头!这种形势是渐渐积累成的,不知不觉地到了这种程度。以走路来说,一千里的路程十分遥远,而前步看后步却很接近。千里的路程,是靠一步步走过来的。因此,对突然发生的事,举世皆感震惊;对渐渐形成的事,只有圣人才会担忧害怕。对累渐之事要明察审辨,坚守原则,丝毫不让步,这是防微杜渐的谨慎之道。

著令甲者,凡以示天下万世,最不可草率,草率则行时必有滞碍;最不可含糊,含糊则行者得以舞文;最不可疏漏,疏漏则出于吾令之外者无以凭藉,而行者得以专辄。

【注释】

令甲:法令的通称。

【译文】

制定法令,大凡是为了昭示天下而留传万世,最不可草率从事。草率了那么执行时一定会滞碍难通;最不能含糊其辞,含糊了那么执行的人就会玩弄法令条文;最不可疏漏,疏漏了那些在法令条文规定之外的事情,就没有法律条文作为凭借,实行的人就会根据自己的意思专断擅行。

微者正之,甚者从之,从微则甚,正甚愈甚。天地万物、气化人事,莫不皆然。是故正微从甚,皆所以禁之也,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也。

【译文】

衰微了的事物,还想扶植起来;事情已过头了,还任凭它发展。任凭事情衰微下去,事情就会越来越坏;想纠正越变越坏的事,只能助长其发展。天地万物、气的变化、人为的事情,没有不是这样的。因此扶植衰微的事物、听任形势恶化发展,都应该禁止,这是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能使天下大治的道理所在。

只有不容已之真心,自有不可易之良法。

其处之未必当者,必其思之不精者也,其思之不精者,必其心之不切者也。故有纯王之心,方有纯王之政。

【注释】

不容已:不停止。

【译文】

只要有孜孜不倦的真心,自会有不可替代的好方法。行为不妥当之处,必然是思考得不够周密,思考得不够周密,必然是用心不够恳切。因此,只有实行王道的诚挚之心,才会有纯粹符合王道的政治。

为人上者,只是使所治之民个个要聊生,人人要安分,物物要得所,事事要协宜,这是本然职分。遂了这个心,才得畅然一霎欢,安然一觉睡。稍有一民一物一事不妥帖,此心如何放得下?何者?为一郡邑长,一郡邑皆待命于我者也;为一国君,一国皆待命于我者也;为天下主,天下皆待命于我者也。无以答其望,何以称此职?

何以居此位?夙夜汲汲图维之不暇,而暇于安富尊荣之奉,身家妻子之谋,一不遂心而淫怒是逞耶?夫付之以生民之寄,宁为盈一己之欲哉?试一反思,便当愧汗。

【注释】

愧汗:因惭愧而流汗。

【译文】

当官的人,应该使治下的百姓个个能维持生活,人人要安守本分,物物要得其所用,事事要协调适宜,这是起码的职务要求。做到这些,才能感到片刻的欢畅,睡得安稳。稍有一民一物一事不妥当,心里如何能够放得下。为什么这样说?作为一个郡邑的长官,一郡邑都得听从我的管理;作为一国之君,一国人都得听从我的管理;作为天下的君主,天下都得听从我的管理。如果不能满足民众的愿望,怎么能算称职呢?怎么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呢?日夜想方设法把事情干好都来不及,哪有空暇去享受尊荣富贵呢?哪有时间去考虑身家妻子呢?哪能一不顺心就大逞淫威呢?上天把民众的生存与管理重任都寄托在我的身上,难道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吗?这样一反思,就会惭愧得流汗。

人情,天下古今所同,圣人惧其肆,特为之立中以防之,故民易从。有乱道者从而矫之,为天下古今所难为之事,以为名高,无识者相与骇异之,崇奖之,以率天下。不知凡于人情不近者,皆道之贼也。故立法不可太激,制礼不可太严,责人不可太尽,然后可以同归于道。不然,是驱之使畔也。

【注释】

畔:同“叛”,背叛。

【译文】

古往今来,四海之内,人们的感情都是相同的,圣人怕人们肆无忌惮,特地制定了一个中庸之道来防备,所以民众容易遵从。有扰乱中庸之道的人强行改变它,做一些古往今来难以做到的事,来抬高自己的名声,而那些没有见识的人就一起感到惊异,进行推崇、赞赏,想以此做天下人的表率。

他们不知道凡是不近人情的事,都是危害中庸之道的。因此立法不可太偏激,制礼不可太严苛,责备人不可太过火,然后才能同归于中庸之道。不然,就是驱使民众叛乱啊!

振玩兴废,用重典;

惩奸止乱,用重典;

齐众催强,用重典。

【译文】

使玩忽职守的官员振作,让衰废的事业振兴,要用严刑峻法;惩治奸邪,制止叛乱,要用严刑峻法;统一民众,打击豪强,要用严刑峻法。

民情有五,皆生于便。见利则趋,见色则爱,见饮食则贪,见安逸则就,见愚弱则欺,皆便于己故也。惟便,则术不期工而自工;惟便,则奸不期多而自多。君子固知其难禁也,而德以柔之,教以谕之,礼以禁之,法以惩之,终日与便为敌,而竟不能衰止。禁其所便,与强其所不便,其难一也。故圣人治民如治水,不能使不就下,能分之使不泛溢而已。堤之使不决,虽尧、舜不能。

【译文】

有五种人之常情,都是因为便利自己才产生的。看见利益就为之奔走,看见美色就爱恋,看见饮食就贪图,看见安逸就享受,看见愚弱的人就欺侮,这都是因为对自己方便有利的缘故。只因方便有利,权术不希望它玩弄得巧妙,它自然会巧妙;只因方便有利,奸邪的人和事不希望它多,但它自然会多。君子本来知道这些都难以禁止,就用道德来感化,用教育的方法来开导,用礼仪来禁止,用法律来惩治,终日与便利作斗争而竟然不能使它衰竭停止。禁止人们感到便利的东西与强迫人们使用不便利的东西,其困难程度是相同的。

所以圣人治民如治水,既然不能使水不向下流,就把它分成几个支流,使其不泛滥而已。筑一道堤坝把水堵塞起来,不让水把它冲垮,即使是尧、舜也做不到。

尧、舜无不弊之法,而恃有不弊之身,用救弊之人,以善天下之治,如此而已。今也不然,法有九利不能必其无一害,法有始利不能必其不终弊。嫉才妒能之人,惰身利口之士,执其一害终弊者讪笑之,谋国不切而虑事不深者从而附和之,不曰“天下本无事,安常袭故何妨”,则曰“时势本难为,好动喜事何益”。至大坏极弊、瓦解土崩,而后付之天命焉。呜呼!国家养士何为哉?士君子委质何为哉?儒者以宇宙为分内何为哉?

【注释】

委质:也作委贽、委挚。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

【译文】

唐尧、虞舜没有毫无弊病的法令,只是依仗自己没有任何私念而一心为民的心,任用挽救弊病的人才,以改善天下的治理,仅此而已。现在则不然,法令有九分的好处,也不能避免没有一分有害的地方;法令在开始时是好的,也不能保证最终没有弊病。而嫉贤妒能、夸夸其谈的人,就会抓住法令的弊病讪笑嘲讽;目光短浅、虑事不周的人,就随声附和,不是说:“天下本来没事,安于常规、因袭过去又有何妨?”就是说:“时势本来难以改变,喜欢变动多事又有何益?”到法律弊端百岀、土崩瓦解时又说是天命决定的。唉!

国家养了这么多的官吏干什么?士君子献身国家又是为什么呢?儒者以治理天下为己任,但又做了些什么呢?

圣明之世,情、礼、法三者不相忤也。末世,情胜则夺法,法胜则夺礼。

【译文】

在圣明的盛世,人情、礼仪和法律三者并不矛盾。而在走向衰落的末世,人情占据上风时会取代法律,法律占据上风时又会取代礼仪。

后世无人才,病本只是学政不修,而今把作万分不急之务,才振举这个题目,便笑倒人。官之无良,国家不受其福,苍生且被其祸,不知当何如处?

【译文】

后世缺乏人才,根本原因是因为不重视教育。现在把教育看成毫不急迫的事,刚有人提出要振兴教育,就招来耻笑。

没有优秀的官员,国家就得不到益处,老百姓也跟着受害,真不知该怎么办?

无治人则良法美意反以殃民,有治人则弊习陋规皆成善政。故有文、武之政,须待文、武之君臣。不然,青萍、结绿非不良剑也,乌号、繁弱非不良弓矢也②,用之非人,反以资敌。予观放赈、均田、减粜、检灾、乡约、保甲、社仓、官牛八政而伤心焉。不肖有司,放流有余罪矣。

【注释】

青萍、结绿:青萍和结绿都是古代宝剑名。

②乌号、繁弱:乌号和繁弱都是古代良弓名。

【译文】

没有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即便有良好的法令、美好的愿望,也会给民众带来祸殃;有了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即使是弊习陋规也能变成善政。因此要想有周文王、周武王那样的政治局面,必须有周文王、周武王时代的明君贤臣。青萍、结绿都是宝剑,乌号、繁弱都是良弓,但如果不是合适的人来使用,反而会帮助了敌人。我看放赈、均田、减粜、检灾、乡约、保甲、社仓、官牛这八项本来对治国有利的政令得不到正确的施行,感到很伤心。那些无德无能的官吏,就算将其流放,惩罚力度也是远远不够的。

振则须起风雷之《益》,惩则须奋刚健之《乾》②,不如是,海内大可忧矣。

【注释】

益:《周易·益卦》:“彖曰:‘益动而巽,日进无疆。

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偕行。’象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②乾:《周易·乾卦》:“文言曰:‘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

【译文】

振作精神必须有暴风迅雷的气势,像益卦所说的那样;惩治恶行必须要刚强果断,像乾卦所说的那样。如果不这样,国家局势就实在令人忧虑了。

一呼吸间,四肢百骸无所不到;一痛痒间,手足心知无所不通,一身之故也。无论人生,即偶,提一线而浑身俱动矣,一脉之故也。守、令者,一郡县之线也;监、司者,一省路之线也;君、相者,天下之线也。心知所及而四海莫不精神,政令所加而万姓莫不鼓舞者何?提其线故也。令一身有痛痒而不知觉,则为痴迷之心矣。

手足不顾,则为痿痹之手足矣。三代以来,上下不联属久矣,是人各一身而家各一情也,死生欣戚不相感②,其罪不在下也。

【注释】

痿痹:肢体不能动作之病,失去知觉。

②欣戚:欢乐与忧愁。

【译文】

一呼一吸之间,气息会流通到四肢百骸;身体有一个地方痛痒,手足心脑各个器官都会感通,这是由于同在一个身体上的缘故。不仅活生生的人是这样,即使是木偶,提起一根线,全身都会动作,这是因为有一根线连在一起的缘故。

郡守、县令,就是一郡一县之线;监、司,就是一省一路之线;君、相,就是天下之线。他们的思虑所及,四海都会为之振奋;政令所到之地,百姓莫不鼓舞。这是为什么?因为提起了线的缘故。如果自身有痛痒而不知,这就是得了痴呆症了;手足都不会动,就是得了痿痹病了。三代以后,上下不相联属已经很久了,都是人人各顾自身,而家家各有自己的情境,悲欢生死互不关心,其罪责并不在下面的民众。

夫民怀敢怒之心,畏不敢犯之法,以待可乘之衅。众心已离,而上之人且恣其虐以甚之,此桀、纣之所以亡也。是以明王推自然之心,置同然之腹,不恃其顺我者之迹,而欲得其无怨我者之心,体其意欲而不忍拂②,知民之心不尽见之于声色,而有隐、而难知者在也。此所以固结深厚而子孙终必赖之也。

【注释】

衅:缝隙,裂痕。

②拂:忤逆,违背。

【译文】

民众怀有怨怒的心情,畏惧不敢违犯法律,于是等待可乘之机。民众已经离心离德了,而居上位者却恣意暴戾,更加剧其不满,这就是夏桀、商纣王之所以灭亡的原因。因此英明的君王能够以自己自然的心情愿望,去体会别人同样会有的心愿,不为表面顺从自己的假象所迷惑,而努力使别人没有怨恨自己的情绪。体谅民众的愿望而不忍心违背,知道民众的心情不会全部表现出来,而是有所隐藏。这样做就会巩固自己统治的基础,子孙后代也会因此而有可以依赖的福泽。

势有时而穷。始皇以天下全盛之威力,受制于匹夫。何者?匹夫者,天子之所恃以成势者也。自倾其势,反为势所倾。故明王不恃萧墙之防御②,而以天下为藩篱。德之所渐,薄海皆腹心之兵③;怨之所结,衽席皆肘腋之寇④。故帝王虐民是自虐其身者也,爱民是自爱其身者也。覆辙满前而驱车者接踵,可恸哉!

【注释】

始皇以天下全盛之威力,受制于匹夫:指秦被陈胜、吴广等农民起义军引发动乱,最终走向灭亡。

②萧墙:古代宫室用以分隔内外的小墙,后以萧墙之患比喻内部潜在的祸患。

③薄海:接近海边,泛指海内外广大地区。

④衽席:卧席,引申为宿寝之所。

【译文】

“势”会有穷尽的时候。秦始皇以天下全盛的威力,为什么会引发农民起义,最终走向灭亡?所谓匹夫,就是天子所赖以形成“势”的人们。自己利用这种“势”,反过来又被这种“势”所灭亡。所以英明的帝王不单靠围墙做防御,而是以整个天下为藩篱。恩德所及之处,天下所有人都会成为心腹之兵;怨恨所结之处,亲密之人也会成为自己的仇敌。所以帝王虐待百姓,就是虐待自己;爱护民众,就是爱护自己。

后人不看历代的前车之鉴,接踵而来,重蹈覆辙,真是太可悲了。

如今天下人,譬之骄子,不敢热气,唐突便艴然起怒。缙绅稍加综核则曰苛刻,学校稍加严明则曰寡恩,军士稍加敛戢则曰陵虐②,乡官稍加持正则曰践踏。今纵不敢任怨,而废公法以市恩独,不可已乎?如今天下事,譬之敝屋,轻手推扶便愕然咋舌,今纵不敢更张,而毁拆以滋坏,独不可已乎?

【注释】

艴(fú)然:发怒的样子。

②敛戢:收敛约束。

【译文】

现在的人们,如同娇生惯养的孩子,不敢对他有一点冒犯,不然他就会勃然大怒。官吏稍加考核,就说是苛刻;学校的纪律稍微严明一些,就说是寡恩;兵士稍加管束,就说是凌虐;乡官稍加纠正,就说是践踏。现在纵然不能要求这些人做到任劳任怨,但不做违公法而市私恩的事不行吗?现在天下的事情,好比破旧的房屋,轻轻用手推,都让人目瞪口呆,即使不能重建,但不再变本加厉地破坏不行吗?

三军要他轻生,万姓要他重生;不轻生不能戡乱,不重生易于为乱。

【注释】

戡乱:平定叛乱。

【译文】

对于三军将士,要让他们视死如归;对于天下百姓,要让他们珍惜生命。将士不视死如归就不能平定叛乱,百姓不珍惜生命就容易发生暴乱。

任人不任法,此惟尧、舜在上,五臣在下可矣。非是而任人,未能不乱者。二帝三王非不知通变宜民、达权宜事之为善也,以为吾常御天下,则吾身即法也,何以法为?惟夫后世庸君具臣之不能兴道致治,暴君邪臣之敢于恣恶肆奸也,故大纲细目备载具陈,以防检之,以诏示之。固知夫今日之画一,必有不便于后世之推行也,以为圣子神孙自能师其意而善用于不穷,且尤足以济吾法之所未及。庸君具臣相与守之而不敢变,亦不失为半得。暴君邪臣即欲变乱而弁髦之②,犹必有所顾忌,而法家拂士亦得执祖宗之成宪③,以匡正其恶而不苟从,暴君邪臣亦畏其义正事核也,而不敢遽肆,则法之不可废也明矣。

【注释】

具臣:具位充数、不称职的臣子。《论语·先进》:“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②弁髦:弃置不用之物。弁,缁布冠;髦,幼童垂发。

③法家拂士:明法度的大臣和辅弼之士。拂,通“弼”,辅弼。

【译文】

用人治而不用法治,这只有尧、舜在位,禹、稷、契、皋陶、伯益五位贤臣辅佐的时候才能做到。如果情况不同而生搬硬套,必出祸乱。尧、舜二帝与夏禹、商汤、周文王三王并非不知通权达变对民对事都有好处,认为自己既然长久治理天下,自己即是法律的化身,又何必制定法律呢?但又怕后世的庸君和不称职的大臣不能治理好国家,暴君邪臣敢于肆意作恶,因此才立下详细的纲常法律,以防止和约束这些君臣,昭示后世。而且知道当时制定的统一纲常法律,必定有不便于后世之处,自以为其圣子贤孙善解其本意,能够灵活运用,査漏补缺。后世庸君和不称职的大臣若能遵行不变,也算达到了一半目的。暴君奸臣即使想弃而不用,必定还有所顾忌。那些法度之士、辅弼之臣,也可以拿着祖宗制定的成法来纠正暴君邪臣的恶行而不苟从,暴君邪臣也畏惧其正义而不敢过于为所欲为。由此看来,法律不可废除的原因就相当明确了。

善用威者不轻怒,

善用恩者不妄施。

【译文】

善于采用威严策略的人,不轻易发怒;善于使用恩惠手段的人,不随便施恩。

事有知其当变而不得不因者,善救之而已矣;人有知其当退而不得不用者,善驭之而已矣。

【译文】

有的事情明知道应该改变但不得不因循,这就要善于补救;明知道有的人应罢退却不得不任用,这就要善于驾驭。

既成德矣,而诵其童年之小失;既成功矣,而笑其往日之偶败。皆刻薄之见也,君子不为。

【译文】

别人已经在德业上有了造诣,却述说他童年时的小过失;别人已经成功了,却耻笑他往日偶然的失误。这些都是刻薄的举动,君子不会这样做。

为政者,非谓得行即行,以可行则行耳。有得行之势,而昧可行之理,是位以济其恶也。君子谓之贼。

【译文】

做官的人管理政务,不能说我能够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要看可不可以做。有能够做什么的权势,却违背可行的正理,随心所欲去做,那就是用他的官位来助长恶行。君子称这种做官的人为贼。

使众之道,不分职守则分日月,然后有所责成而上不劳,无所推委而下不奸。混呼杂命,概怒偏劳,此不可以使二人,况众人乎?勤者苦,惰者逸,讷者冤,辩者欺,贪者饱,廉者饥,是人也,即为人下且不能,而使之为人上,可叹也夫!

【译文】

上司用人之道,如果不从职责上要求,就要从时间上要求,这样上司有所责成而不劳累,下属也没有借口推诿而耍奸猾。上司乱发命令,对所有人发怒,只让一部分人劳累,这样的上司连两个人也用不好,何况更多的人呢?让勤劳的人辛苦,懒惰的人安逸,木讷的人蒙冤,狡辩的人欺骗,贪婪的人饱食,廉洁的人挨饿,这种人做个下属也不够格,却让他做上司,可悲可叹啊!

藏人为君守财,吏为君守法,其守一也。藏人窃藏以营私,谓之盗。吏以法市恩,不曰盗乎?卖公法以酬私德,剥民财以树厚交,恬然以为当然,可叹哉!

【译文】

管理仓库的人为国君守护财产,官吏为国君保护法律,他们守护的职责都是一样的。管理仓库的人盗窃国库的财产据为己有称作盗,官吏操纵法律来换取别人对他的感激,难道就不是盗了吗?出卖公法来报答别人的私恩,剥夺民众的财产来结党营私,还恬不知耻地以为是应该做的事,真让人为之叹息啊!

弭盗之末务莫如保甲②,弭盗之本务莫如教养。故斗米十钱,夜户不闭,足食之效也。守遗待主,始于盗牛,教化之功也。夫盗,辱名也;死,重法也。而人犹为之,此其罪岂独在民哉?而惟城池是恃,关键是严,巡缉是密③,可笑也已。

【注释】

弭盗:止盗。

②保甲:古代的一种户籍制度,以十家为一保,十保为一甲,保有保正,甲有甲长。

③巡缉:巡捕缉拿。

【译文】

防盗的一般措施,以保甲制度最好;防盗的根本措施,以加强教化和与民休养为最佳。一斗米只值十个钱的时候,就能够做到夜不闭户,这是粮食充足的结果。守着失物等待失主的人,曾是以前盗过牛的人,这就是教化的功效。盗窃是可耻的名声,处死是很重的刑罚,但人还要去冒死为盗,难道都是民众的责任吗?认为单靠坚固的城池、严密的守卫以及巡察缉捕的加强就可以防盗,这种想法太可笑了。

事有大于劳民伤财者,虽劳民伤财亦所不顾。

事有不关利国安民者,虽不劳民伤财亦不可为。

【译文】

事情有比劳民伤财还紧要的,就是虽明知劳民伤财也要去做。事情有与利国安民无关的,即使不劳民伤财也不可以去做。

人才邪正,世道为之也;世道污隆,君相为之也。君人者何尝不费富贵哉?以正富贵人,则小人皆化为君子;以邪富贵人,则君子皆化为中人。

【译文】

人的才能是用在正当的事情上还是用在邪恶的事情上,是由世道造成的;世道的好坏,是由君主和大臣造成的。君主何尝不把富贵给人呢?以正道使人富贵,普通人都会变成君子;以歪门邪道使人富贵,君子也堕落成了普通人。

为政之道,第一要德感诚孚,第二要令行禁止。令不行,禁不止,与无官无政同,虽尧、舜不能治一乡,而况天下乎?

【译文】

为政之道,第一要用德感化人,以诚服人。第二要令行禁止。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就和没有官吏和政府一样,即使是尧、舜也无法治理好一个乡村,更何况整个国家呢?

印书先要个印板真,为陶先要个模子好。以邪官举邪官,以俗士取俗士,国欲治,得乎?

【译文】

印书先要有块好印板,制作陶器先要有个好模具。以邪恶的官吏举荐邪恶的官吏,以庸俗的人来选录庸俗的人,还想把国家治理好,可能吗?

不伤财,不害民,只是不为虐耳。苟设官而惟虐之虑也,不设官其谁虐之?正为家给人足,风移俗易,兴利除害,转危就安耳。设廉静寡欲,分毫无损于民,而万事废弛,分毫无益于民也,逃不得“尸位素餐”四字。

【注释】

尸位素餐:指占着位子白吃饭却不干活。

【译文】

不贪财、不害民,只是没有残暴地伤害民众罢了。如果设置官吏只考虑到他们不残害民众就行了,那么不设置官吏的话,有谁去残害百姓呢?设置官吏的目的,正是为了能使民众丰衣足食,移风易俗、兴利除害、转危为安。如果官吏只是廉静寡欲,分毫不损害民众,但万事荒废怠弛、对民众没有分毫的益处,那么就逃不掉“尸位素餐”这四个字。

而今举世有一大迷,自秦汉以来,无人悟得。官高权重原是投大遗艰,譬如百钧重担,须寻乌获来担;连云大厦,须用大木为柱。乃朝廷求贤才,藉之名器以任重②;非朝廷市私恩,假之权势以荣人也。今也崇阶重地,用者以为荣人,重以予其所爱,而固以吝于所疏,不论其贤不贤。其用者以为荣己,未得则眼穿涎流以干人,既得则捐身镂骨以感德,不计其胜不胜。旁观者不论其官之称不称,人之宜不宜,而以资浅议骤迁,以格卑议冒进,皆视官为富贵之物,而不知富贵之也欲以何用。果朝廷为天下求人耶?抑君相为士人择官耶③?此三人者皆可怜也。叔季之世④,生人其识见固如此可笑也。

【注释】

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力士,后为力士的通称。

②名器:指等级、地位的爵号和车服仪制。

③抑:连词,还是。

④叔季之世:指国家衰乱将亡之世。叔,指衰世;季,指将亡之世。

【译文】

现在世上有一个大谜,从秦汉以来,就没人领悟出来。官高权重,原只为了让他担当重大的责任、完成艰难的任务,就像百钧的重担,需要找乌获这样的大力士来担当;高耸入云的大厦,需要粗大的木料充当梁柱一样。这是朝廷为求贤才,借用名器、地位来委以重任,并非朝廷要以此作为恩惠,给人权势来使之荣耀。现在有权授予高官重位的人以为高官厚禄是为了使人荣耀,以此重用亲近之人,冷落疏远不亲近之人,而不论其是否贤良。做官的引以为荣,没得官时望眼欲穿,垂涎三尺,四处求人,得官后刻骨献身,感恩戴德,不管自己能否胜任。旁观者不论其称不称职,人选合不合适,认为资历浅薄、官位低微的就是升得太快,都把官位看做富贵的象征,却不知富贵的目的为何。这样做是朝廷为治理天下选拔人才呢,还是君主和丞相为读书人安排官位呢?这三种人都很可怜。到了一个朝代的末世,人们的见识就是如此可悲可笑。

汉始兴,郡守某者御州兵,常操之内免操二月,继之者罢操。又继之者常给之外,冬加酒银人五钱,又继之者加肉银人五钱,又继之者加花布银人一两。仓库不足,括税给之;犹不足,履亩加赋给之。兵不见德也而民怨。又继之者曰:“加,吾不能;而损,吾不敢。”竟无加。兵相与鼓噪曰:“郡长无恩。”率怨民以叛,肆行攻掠。

元帝命刺史按之。报曰:“郡守不职,不能抚镇军民而致之叛。”竟弃市。嗟夫!当弃市者谁耶?

识治体者为之伤心矣。

【注释】

弃市:古代在闹市执行死刑,将尸体暴露街头,称弃市。

【译文】

汉朝刚建立的时候,有一名郡守统御管理州兵时,在士兵规定的操练时间内免去了两个月,继任的郡守又免去了操练。又继任的郡守在每个士兵规定的供给之外,冬天每人又增加酒银五钱。又继任的人又给每人增加肉银五钱,再继任的人又给每人增加花布银一两。仓库的银两不够,就用收税的办法来解决;还不足,就按田亩增加田赋。如此,士兵并不感恩戴德而老百姓却怨声载道。后来又继任的人说:“再增加,我做不到;而减少,我也不敢。”最终没有增加。这时士兵就群起喧闹说:“郡守对我们没有恩惠。”带领着怨声载道的百姓举行叛乱,大肆地攻打抢掠。汉元帝命令刺史去审查这个案件,刺史报告说:“郡守不称职,不能镇抚军民而导致叛乱。”最后郡守被杀了头。唉,应该被杀头的是谁呢?懂得政治体统的人真为之伤心啊!

迂儒识见,看得二帝三王事功只似阳春雨露,妪煦可人,再无一些冷落严肃之气。便是慈母也有诃骂小儿时,不知天地只恁阳春成甚世界?故雷霆霜雪不备,不足以成天威怒;刑罚不用,不足以成治。只五臣耳,还要一个皋陶,而二十有二人,犹有四凶之诛②。今只把天德王道看得恁秀雅温柔,岂知杀之而不怨便是存神过化处③。

目下作用,须是汗吐下后服四君子、四物百十剂,才是治体④。

【注释】

五臣:《论语·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五臣指禹、稷、契、皋陶、伯益。皋陶掌刑狱。

②二十有二人,犹有四凶之诛:《史记·五帝本纪》称舜封臣子二十二人而天下大治。四凶之诛,指舜流放浑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凶族。

③存神过化:《孟子·尽心上》:“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④四君子:即“四君子汤”。四君子,指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四物:指“四物汤”。四物,指当归、川芎、芍药、生地。

【译文】

迂腐的士人见识,只能看到二帝三王的功业像阳春雨露,温暖滋润,没有一点冷落严肃的气象。其实慈母也有责骂孩子的时候,殊不知如果世间只有春天,还成什么世界?所以没有雷霆霜雪,无法显示上天的威严、愤怒;不使用刑罚,就无法治理国家。舜有五位大臣,其中还有皋陶主持刑狱;舜封臣子二十二人,还流放了四凶。现在把天德王道看得那样秀雅温柔,殊不知被杀而不怨才是圣人神妙的教化所起的作用。现在起作用的办法是出汗呕吐以后,再服四君子汤、四物汤百十剂,才是治病的良方。

小人只怕他有才,有才以济之,流害无穷;君子只怕他无才,无才以行之,斯世何补?

【译文】

小人就怕有才能,小人以才能作辅助,危害就会更大;君子就怕没有才能,君子没有才能而去做事,对社会有什么用处呢?

事有便于官吏之私者,百世常行,天下通行,或日盛月新,至弥漫而不可救。若不便于己私,虽天下国家以为极便,屡加申饬,每不能行,即暂行亦不能久。负国负民,吾党之罪大矣!

【译文】

对官吏私人有利的事,往往百代常行,普天下都能通行,甚至会日盛月新,以致弥漫天下而不可挽救。如果是对官吏私人不利的事,即使天下人和国家认为极其有利,屡加告诫,每每不能通行,即使暂时执行也不会长久。辜负国家、辜负民众,我们这些官吏的罪责可就大了。

权之所在,利之所归也。圣人以权行道,小人以权济私。在上者慎以权与人。

【译文】

有了权力,就有了利益。圣人以权力践行天地正道,小人以权力牟取私利。地位高的人,不要轻易把权力交给他人。

民情不可使不便,不可使甚便。不便则壅阏而不通,甚者令之不行,必溃决而不可收拾;甚便则纵肆而不检,甚者法不能制,必放溢而不敢约束。故圣人同其好恶,以体其必至之情,纳之礼法,以防其不可长之渐。故能相安相习,而不至于为乱。

【译文】

对于人之常情,不能使它们不便于满足,又不能让它们太容易满足。不便于满足就会壅塞不通,甚至命令不能实行,结果必然导致溃决不可收拾;太便于满足就会放纵恣肆而不加检点,甚至法律都不能控制,结果必然放纵而不敢约束。

因此圣人善于和民众同好恶,以体会他们不得已之情;将民情纳于礼法之中,防止那些不可让它滋长的错误苗头。因此能让老百姓相安而不至于作乱。

余佐司寇日,有罪人情极可恨而法无以加者,司官曲拟重条,余不可。司官曰:“非私恶也,以惩恶耳。”余曰:“谓非私恶,诚然;谓非作恶,可乎?君以公恶轻重法,安知他日无以私恶轻重法者乎?刑部只有个‘法’字,刑官只有个‘执’字,君其慎之。”

【译文】

我在刑部任职侍郎的时候,有一名罪犯,案情极其可恨,而根据法律又不能再重判,当事官员要牵强附会法律条文而判其重刑,我说这样做不行。当事官员说:“这并非出于我个人的憎恶,而是为了惩戒恶人。”我说:“您说并非出于个人憎恶,确实如此;但说您没有放任个人憎恶,真是这样吗?您因公众对他憎恶就加重刑罚,怎么知道以后就不会以个人的憎恶而随意轻判重判呢?刑部只依照一个‘法’字,刑官的责任就是个‘执’字,您应该慎重考虑。”

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知君子之用心;君子之建立,要其成而后见事功之济否。可奈庸人俗识,谗夫利口,君子才一施设,辄生议论,或附会以诬其心,或造言以甚其过。是以志趣不坚、人言是恤者辄灰心丧气,竟不卒功。识见不真、人言是听者辄罢君子之所为,不使终事。呜呼!

大可愤心矣。古之大建立者,或利于千万世而不利于一时,或利于千万人而不利于一人,或利于千万事而不利于一事。其有所费也似贪,其有所劳也似虐,其不避嫌也易以招摘取议。及其成功而心事如青天白日矣,奈之何铄金销骨之口夺未竟之施,诬不白之心哉?呜呼!英雄豪杰冷眼天下之事,袖手天下之敝,付之长吁冷笑,任其腐溃决裂而不之理,玩日愒月②,尸位素餐,而苟且目前以全躯保妻子者岂得已哉?盖惧此也。

【注释】

恤:忧虑。

②玩日愒月:贪图安逸,虚度日月。

【译文】

天下的事,要到最后才能知道君子的动机、目的,要等事情做完以后才能看出其能否成就事功。可惜庸俗者有着狭隘的见识,谄媚者有着刻薄的言语,君子才一开始做事他们就大放厥词,或者牵强附会诬蔑君子的用心,或者造谣诽谤夸大君子的过失,因此那些意志不坚定、轻信别人话的人,就会灰心丧气,以至于不再努力。那些没有见识、听信他人的人,听到了这些议论就不再按君子说的办,使事情半途而废。唉!太令人气愤了。古时大有作为的人,有的有利于后世而不利于当时,有的有利于广大民众而不利于极个别人,有的对大多数事情有利对少数事情不利。他们耗用的财力很多,好像很贪婪似的;让人非常辛苦,好像很暴虐似的;他们做事不避嫌疑,容易招来指摘和非议。直到他们成功,其动机才大白于天下。怎么能以刁钻刻薄的言语,强行评判没有完成的事情,在他人没有辩解的时候诬蔑其动机呢?唉!

英雄豪杰中的有些人冷眼看待天下之事,对天下的弊端袖手旁观,只付之冷笑和叹息,任其腐烂溃败而不管,整天吟风弄月,在位而不理事,苟且偷生以保全妻子儿女,难道他们甘心这样吗?可能就是因为惧怕众口铄金吧。

变法者变时势不变道,变枝叶不变本。吾怪夫后之议法者偶有意见,妄逞聪明,不知前人立法千思万虑而后决。后人之所以新奇自喜,皆前人之所以熟思而弃者也,岂前人之见不及此哉!

【译文】

变法的人,应该是改变时势而不改变原则,改变枝叶而不改变根本。我觉得后世议论变法的人很不好,偶尔有了一点见解,就狂妄地卖弄自己的聪明,岂不知前人立法的时候是经过千思万虑才决定下来的。后人认为新奇而自以为得意的见解,都是前人经过深思熟虑而弃置不用的,哪里是前人没有考虑到呢!

官贵精不贵多,权贵一不贵分。大都之内,法令不行,则官多权分之故也,故万事俱弛。

【译文】

官员要精干但不要太多,权力要统一而不要分散。在京城里,法令得不到贯彻,就因为这里的官员太多,权力过于分散,因此各种事情都废弛了。

今之用人,只怕无去处,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只怕无来处,不知其病根在去处。

【译文】

现在任用人才,只怕没有地方安排,却不知问题的根源在人才的选拔。现在管理财产,只怕没有财源,却不知岀现弊端的根本在于分配使用的不合理。

兵以死使人者也。用众怒,用义怒,用恩怒。众怒仇在万姓也,汤、武之师是已;义怒以直攻曲也,三军缟素是已;恩怒感激思奋也,李牧犒三军,吴起同甘苦是已②。此三者,用人之心,可以死人之身,非是皆强驱之也。猛虎在前,利兵在后,以死殴死,不战安之?然而取胜者幸也,败与溃者十九。

【注释】

李牧:战国时赵国良将,对手下士兵极好。

②吴起:战国时卫人,善于用兵打仗,作战时与士兵同吃同住,曾为受伤士兵吸脓。

【译文】

用兵,就是使他人为其送死。所利用的是众怒、义怒、恩怒。众怒,是百姓自己有满腔仇恨,商汤王、周武王的军队就是这样;义怒,是以正义攻击邪恶,像披麻戴孝、誓死报仇的三军就是这样;恩怒,是由于感激而愿意为之奋斗,像李牧犒劳三军、吴起与士兵同甘共苦就是这样。这三种方法,利用的是人心,可以达到使人视死如归的效果,除此之外都是靠强迫驱使军队去作战。势如猛虎的敌人在前面,手持利刃的监军在后面,退缩就得处死,在这种情况下,不去作战又能够怎么样呢?然而靠这种方法取胜的,只是侥幸罢了,十有八九是要溃败的。

民情甚不可郁也。防以郁水,一决则漂屋推山;炮以郁火,一发则碎石破木。桀、纣郁民情而汤、武通之,此存亡之大机也。有天下者之所夙夜孜孜者也。

【注释】

郁:郁积,堵塞。

【译文】

民众的情绪不能郁积。堤岸是用来蓄水的,一旦决口就会冲倒房屋,淹没山头。火炮是蕴藏火的,一旦发射,就会石碎木破。夏桀、商纣暴虐,郁积民众的情绪,而商汤、周武王使之通畅,这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是帝王日夜要思考的。

国家之取士以言之,固将曰言如是行必如是也,及他日效用,举背之矣。今闾阎小民立片纸,凭一人,终其身执所书而责之不敢二,何也?我之所言昭然在纸笔间也,人已据之矣。吁!执卷上数千言,凭满闱之士大夫,且播之天下,视小民片纸何如?奈之何吾资之以进身,人君资之以进人,而自处于小民之下也哉?噫!无怪也。彼固以空言求之,而终身不复责券也。

【译文】

国家选拔官吏是因为他说的话、作的文章,本来认为其言论是这样,行为也一定是这样。到了以后实际任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两回事。现在普通百姓立一纸文书,找一个证人,别人终身就可以拿着它督促他,他也不敢违背。为什么呢?自己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了,别人已经有了凭据了。唉!以试卷上的数千言,凭借满考场士人之口已传播天下,这比普通百姓的一张纸又怎么样呢?为什么读书人靠它当了官,帝王靠它选了人,却把自己降低到普通民众之下呢?唉!也难怪,他本来就是以空言来求官,因而一辈子也不会兑现。

卑卑世态,袅袅人情,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悦,在上者悦不以道之工。奔走揖拜之日多,而公务填委;简书酬酢之文盛②,而民事罔闻。时光只有此时光,精神只有此精神,所专在此,则所疏在彼。朝廷设官本劳己以安民,今也扰民以相奉矣。

【注释】

填委:纷集,堆积。

②酬酢:应酬。

【译文】

当今世态,唯唯诺诺,人情纷繁,下面的人擅长以不正当的手段讨取欢心,上面的人喜欢那些无聊的机巧谄媚。互相拜访应酬的时候太多,而公务积压;书信往来应酬的文章多,而百姓的事情置若罔闻。时间只有这点,精神也只有这点,如果专心在这方面,另一方面就会疏忽。朝廷设置官位,本来是让官员辛苦一些而使民众安定,现在成了以扰民来回报官位了。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此舜时狱也。

以舜之圣、皋陶之明,听比屋可封之民②、当淳朴未散之世,宜无不得其情者,何疑而有不经之失哉?则知五听之法不足以尽民③,而疑狱难决自古有之,故圣人宁不明也而不忍不仁。今之决狱,辄耻不明而以臆度之见、偏主之失杀人,大可恨也。夫天道好生,鬼神有知,奈何为此?故宁错生了人,休错杀了人。错生则生者尚有悔过之时,错杀则我亦有杀人之罪。司刑者慎之。

【注释】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语出《尚书·大禹谟》。不经,不合常规。

②比屋可封:形容教化成就之大,家家都有很高的德行,人人可以旌表。

③五听之法:《周礼》中所讲的五种听狱讼、求民情的方法,即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

【译文】

“与其诛杀无辜的人,宁可违背常规”,这是帝舜时代治狱的原则。以舜的圣德、皋陶的明察,面对的是家家都有德行、人人可以表彰的民众,处于未失淳朴风气的世道,应该没有不了解其情由的事情,怎么还会怀疑有违背常规的疏忽呢?由此可知,用五听之法尚不足以应对所有的百姓,因而自古以来就有难以判断的疑案。因此圣人宁可落个不英明的名声也不忍心滥杀无辜。现在的刑狱决断,就怕别人说自己不英明,凭着臆断推想和偏颇的主观见解而杀人,太可恨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鬼神也暗中有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此宁可错判留下活口,也不能错判杀害无辜。如果错误地使有罪的人活了下来,他可能会有悔悟的时候;如果错杀了人,自己也犯了杀人之罪。掌管刑狱的人一定要慎重。

夫治水者,通之乃所以穷之,塞之乃所以决之也。民情亦然。故先王引民情于正,不裁于法。法与情不俱行,一存则一亡。三代之得天下,得民情也;其守天下也,调民情也。顺之而使不拂,节之而使不过,是谓之调。

【译文】

治理水患,用疏通的办法使水流畅通才可以免除水灾,用堵塞的办法只能造成堤防崩溃、洪水为患。民情也是这样。

因此先王把民情引向淳正,不用法来裁治。法和情不能同时并行,一方存在,另一方就会消亡。三代能够得天下,是因为顺应了民情;三代能够守天下,是因为调和了民情。顺应而不违背,节制而不使其过分,这就叫作调和。

进贤举才而自以为恩,此斯世之大惑也。退不肖之怨,谁其当之?失贤之罪,谁其当之?奉君之命,尽己之职,而公法废于私恩,举世迷焉,亦可悲矣。

【译文】

把举荐人才当作一种施恩,这是令世人迷惑的事情。辞退无能之辈招致的怨恨,让谁来承担呢?丧失贤良人才的罪过,又让谁来承担呢?得到帝王的任命,就应该恪守自己的职责,现在却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废弃国家的制度,举世都对此不解,这种情况也太可悲了。

法多则遁情愈多。譬之逃者,入千人之群则不可觅,入三人之群则不可藏矣。

【译文】

法令愈多,隐情、漏洞就愈多。譬如逃跑的人,逃入成千上万的人群之中,就找不到了。如果跑到三个人当中,就隐藏不住。

多事之秋,用无才之君子,不如用有才之小人。

【译文】

处在多事的乱世,任用没有才能的君子,不如用有才能的小人。

无事时惟有丘民好蹂践,自吏卒以上,人人得而鱼肉之。有事时惟有丘民难收拾,虽天子亦无躲避处,何况衣冠?此难与诵诗读书者道也。

【译文】

天下太平的时候,只有老百姓好欺负,自吏卒以上,人人都能鱼肉百姓。天下混乱时,唯有百姓最难管理,即使是天子也无处躲避,更何况衣冠士绅呢?这个道理难以和只知诵读诗书的人讲。

盈天地间只靠二种人为命,曰农夫、织妇。

却又没人重他,是自戕其命也。

【译文】

世界上只靠着两种人来养育人类,那就是农夫和织妇,然而却没有人重视他们,这是在断送自己的性命。

簿书所以防奸也。簿书愈多而奸愈黠,何也?千册万簿,何官经眼?不过为左右开打点之门,广刁难之计,为下司增纸笔之孽,为百姓添需索之名。举世昏迷,了不经意,以为当然,一细思之,可为大笑。有识者裁簿书十分之九,而上下相安,弊端自清矣。

【译文】

官府文书是用来防止坏人作奸犯科的。可文书越多坏人越狡猾,这是为什么呢?千册万簿档案,有什么官吏看呢?

只不过是为左右开贿赂的门路,增加刁难的途径,为下属增加纸笔的罪孽,为百姓增加勒索的名目罢了。世人糊涂,毫不在意,认为这是正常的事,仔细一想,真是可笑。明白的人将簿书裁去十分之九,这样反而上下相安无事,弊端自然消除。

养士用人,国家存亡第一紧要事,而今以当故事。

【译文】

培养、选拔人才,是关系国家存亡的第一要事,如今却被当作陈年旧事谈论。

听讼者要如天平,未称物先须是对针,则称物不爽。听讼之时心不虚平,色态才有所著,中证便有趋向,况以辞示之意乎?当官先要慎此。

【译文】

判断官司的人要像天平一样,在称重之前,先要对好星子,否则称物就不准。断案时心里不坦然公平,表情、举止稍微有些不一样,中证便看眼色行事了,更何况以言辞暗示呢?做官先要警惕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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