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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外篇 数集(1 / 1)


人 情

无所乐,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况民乎?有所乐,无所苦,即戎狄且相亲也,而况民乎?

【译文】

没有欢乐只有艰难困苦,即使是父子关系也不能维持,何况一般百姓呢?尽是欢乐而没有艰难困苦,即使是戎狄也能相亲相爱,何况一般百姓呢?

世之人,闻人过失,便喜谈而乐道之;见人规己之过,既掩护之,又痛疾之;闻人称誉,便欣喜而夸张之;见人称人之善,既盖藏之,又搜索之。试思这个念头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译文】

世上的人,听到别人的过失,就谈论不休、到处传播;见别人指责自己的过错,就竭力去掩饰过失,而且对规劝自己的人非常痛恨;听到别人夸奖自己,就洋洋得意,并夸大其词;听到别人称赞他人的仁善德行,就竭力去掩盖他人的善,而且百般挑剔他人的毛病,试问有这样念头的人,是君子还是小人?

论人情,只往薄处求;说人心,只往恶边想。此是私而刻底念头,自家便是个小人。古人责人,每于有过中求无过,此是长厚心、盛德事。学者孰思,自有滋味。

【译文】

谈论人情的时候,总是往人情淡薄处探求;论说人心的时候,总是往人心不好的一面想。这是自私刻薄的念头,这种人自己就是个小人。古人责备人,常常从他人的过错中寻找正确的地方,这才是长厚之心、盛德之事。读书人仔细思考,其中自有一番滋味。

人说己善则喜,人说己过则怒,自家善恶自家真知,待祸败时欺人不得。人说体实则喜,人说体虚则怒,自家病痛自家独觉,到死亡时欺人不得。

【译文】

听到别人说自己好就高兴,听到别人说自己不好就恼怒,自己的好坏自己最清楚,等到遭祸落败时就谁也欺骗不了了。

听到别人说自己身体健康就高兴,听到别人说自己身体虚弱就恼怒,自己身上的病痛只有自己感觉得到,待到死亡时就谁也欺骗不了了。

一巨卿还家,门户不如做官时,悄然不乐,曰:“世态炎凉如是,人何以堪?”余曰:“君自炎凉,非独世态之过也。平常淡素是我本来事,热闹纷华是我傥来事。君留恋富贵以为当然,厌恶贫贱以为遭际,何炎凉如之而暇叹世情哉!”

【注释】

傥来事:偶然而来之事。

【译文】

一位大官退职还家后,家里不如做官时热闹,他心中怏怏不乐,说道:“世态炎凉到了这种地步,让人如何忍受?”

我说:“这是因为你自己心中有炎凉的念头,并不是世态的过错。平静淡然是我们本来应该过的生活,而热闹繁华却是偶尔的。你留恋荣华富贵,以为是理所当然的生活,厌恶贫贱,以为是际遇不佳,怎么能说世态炎凉成这个样子,而你又因此感叹世态人情呢?”

两人相非,不破家忘身不止,只回头认自家一句错,便是无边受用。两人自是,不反面稽唇不止,只温语称人一句好,便是无限欢欣。

【注释】

反面稽唇:翻脸争论。

【译文】

两个人互相诽谤,不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就不能停止,其实只需自己认一句错,便有无穷受用了。两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不到翻脸争论的地步就不肯罢休,其实只需温和地称赞对方一句好,便有无限欢乐了。

露己之美者恶,分人之美者尤恶,而况专人之美、窃人之美乎?吾党戒之。

【译文】

宣扬自己好处的人可恶,分占别人好处的人更加可恶,何况占据别人的好处和窃取别人美名的呢?我们应当戒除这样的行为。

守义礼者,今人以为居傲;工谀佞者,今人以为谦恭。举世名公达宦,自号儒流,亦迷乱相责而不悟,大可笑也。

【译文】

坚守道义礼仪的人,会被现在的人认为骄傲自大;善于阿谀奉承的人,会被现在的人认为谦虚恭敬。世上的高官名人,自以为是儒者,也感到迷惑不解,互相责备而不能领悟真谛,太可笑了。

朝廷法纪做不得人情,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圣贤道理做不得人情,他人事做不得人情,我无力量做不得人情。以此五者徇人,皆妄也②,君子慎之。

【注释】

徇:顺从。

②妄:不正当行为。

【译文】

朝廷的法令法规不能拿来做人情,天下的名分不能拿来做人情,圣贤的道理不能拿来做人情,别人的事情不能拿来做人情,自己没有力量做的事不能拿来做人情。以这五种情况来做人情,都是不正当的行为,正人君子一定要小心。

古人之相与也,明目张胆,推心置腹。其未言也,无先疑;其既言也,无后虑。今人之相与也,小心屏息,藏意饰容。其未言也,怀疑畏;其既言也,触祸机。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与之披情愫、论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机阱陷人也。

【译文】

古代人相互交往时,心胸坦荡、推心置腹。没说话的时候,不必先心存疑虑;已经讲了的话,也不必有后顾之忧。

现在的人相互交往,小心谨慎,隐藏意图,掩饰表情。还没有说话时怀着疑虑畏慎之心,说了以后又担心引来灾祸。真可悲啊!哪儿能找到心地光明的君子,可以与他肝胆相照、畅所欲言呢?可悲啊!古人光明正大和人交往,现在的人却在设陷阱害人。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却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译文】

古时候的君子从来不拿自己的长处来苛求他人,现在的人却拿自己做不到的事去苛求他人。

古人名望相近则相得,

今人名望相近则相妒。

【译文】

古时候的人,名望地位相近能够相处得很好;现在的人,名望地位相近就相互嫉妒。

两悔无不释之怒,

两求无不合之交,

两怨无不成之祸。

【译文】

双方都后悔而作出退让,便没有化解不了的仇怨。双方都渴望友好共处,便没有不能合作的交往。若双方都相互怨恨的话,酿下祸患就成了必然。

己无才而不让能,甚则害之;己为恶而恶人之为善,甚则诬之;己贫贱而恶人之富贵,甚则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译文】

自己没有才能而又不礼让有才能的人,甚至迫害有才能的人;自己作恶而又恨他人行善,甚至诬陷行善的人;自己贫贱而又嫉妒他人的富贵,甚至倾陷富贵的人。这三种嫉妒的人,是最该死的。

积威与积恩,二者皆祸也。积威之祸可救,积恩之祸难救。积威之后,宽一分则安,恩一分则悦;积恩之后,止而不加则以为薄,才减毫发则以为怨。恩极则穷,穷则难继;爱极则纵,纵则难堪。不可继则不进,其势必退。故威退为福,恩退为祸;恩进为福,威进为祸。圣人非靳恩也,惧祸也。湿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难。圣人之靳恩也,其爱人无已之至情,调剂人情之微权也。

【译文】

积威和积恩,这二者都是祸害。因积威而致的祸可救,因积恩而致的祸难救。积威之后放宽一分对方就会安心,恩宠一分对方就会高兴。积恩之后恩惠停止不再增加,对方就以为薄情,才减少丝毫,对方就会怨怒。恩情到了极点就穷尽了,穷尽了就难以为继;宠爱到了极点就会放肆,放肆就让人难以忍受。不能再继续给以恩惠,关系就不会进一步密切,最终必然疏远。所以,减少对他人的威势,对自己是福;减少对他人的恩惠,对自己是祸。增加对别人的恩惠,对自己是福;增加对别人的威势,对自己是祸。圣人并不是吝惜施给人恩惠,而是害怕带来祸患。柴火湿了,解开捆着的绳子很容易;干燥的柴火,捆扎起来就困难了。圣人吝惜恩惠,是他爱人无已的至情用来调剂人情的权变之法啊!

人皆知少之为忧,而不知多之为忧也。惟智者忧多。

【译文】

人们都在为不足而担忧,却不知道过量也应该担忧的。

只有大智的人才知道为量多而担忧。

施人者虽无已,而我常慎所求,是谓养施;报我者虽无已,而我常不敢当,是谓养报。此不尽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译文】

帮助别人的人,虽然没有过分的私心,但我却要慎重地提出请求,这叫作养施;回报我的人,虽然没有过分的私心,但我却常常不敢接受,这叫作养报。这样做,不仅可以使人情留有余地,而且是保全交情的方法。

攻人者,有五分过恶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余惧,而亦倾心引服,足以塞其辩口。攻到五分已伤浑厚,而我无救性矣。若更多一分,是贻之以自解之资,彼据其一而得五,我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责家之大戒也。

【译文】

指责别人的时候,对方有五分的错误,只指出三四分即可,这样不仅会使对方心有余悸,而且也会令其心服口服,不再辩解。如指出五分的错误,就已经有伤厚道了,自己也失去回旋的余地。倘若再多一分,就给了对方辩解的机会,对方根据这一分推翻了其余的五分,而我因多说了一分而失去了五分。这话是告诫别人的人尤应注意的。

见利向前,见害退后;同功专美于己,同过委罪于人。此小人恒态,而丈夫之耻行也。

【译文】

见到利益就向前,见到危险就退缩;与别人一起建立功劳就把功劳全都归于自己,与他人一起犯错误却将责任都推卸给他人。这是小人的通常表现,而大丈夫会以此为耻。

恕人有六:或彼识见有不到处,或彼听闻有未真处,或彼力量有不及处,或彼心事有所苦处,或彼精神有所忽处,或彼微意有所在处。先此六恕,而命之不从,教之不改,然后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后责人,体人而后怒人②。

【注释】

恕:宽恕。

②体:体谅。

【译文】

有六种情况可以宽恕别人:或者由于对方见识不够,或者由于对方听闻不真,或者由于对方力量不及,或者由于对方心有难言之隐,或者由于对方精神有所疏忽,或者由于对方有其他微妙的用意。先根据这六种情况宽恕他人,如果还是不服从命令,不听教诲,就可以进行惩罚。所以君子先教育人,而后才责罚人;先体谅人,而后才责怪人。

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亲也;诚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是以天下之事贵真,真不容掩面,见之言貌,其可亲可信也夫。

【译文】

感情不够深厚而用言语来文饰,这样的言语也不会使人感到亲近;诚恳不足而用表情来文饰,这样的表情也不会让人相信。因此天下的事情贵在真,真实的感情是掩饰不住的,而真情表现在面容和语言上就让人感到可亲可信了。

人到无所顾惜时,君父之尊不能使之严,鼎镬之威不能使之惧,千言万语不能使之喻,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已。圣人知其然也,每养其体面,体其情私,而不使至于无所顾惜。

【译文】

人到无所顾惜的时候,君父的威严也不能使他感到震撼,入锅煎煮这样的酷刑也不能使他感到惧怕,千言万语也不能使他醒悟,即使是圣人也无能为力。圣人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时常要保全人的体面,体恤他们的感情和私心,而不使他人陷入无所顾惜的境地。

称人以颜子,无不悦者,忘其贫贱而夭;称人以桀、纣、盗跖,无不怒者,忘其富贵而寿。

好善恶恶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却与桀、纣、盗跖同归,何恶其名而好其实耶?

【译文】

称赞别人像孔子的弟子颜渊,人家没有不高兴的,而忘记了颜渊的贫贱和短命;把人比作桀、纣、盗跖,人家没有不大怒的,而忘记了桀、纣、盗跖的富贵和长寿。人们喜好善、厌恶恶的心理相同到如此的地步,而做人却和桀、纣、盗跖一样,怎能只厌恶他们的恶名而喜欢他们的富贵长寿呢?

人之情,有言然,而意未必然;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非勉强于事势则束缚于体面。善体人者,要在识其难言之情,而不使其为言与事所苦,此圣人之所以感人心而人乐为之死也。

【译文】

人的感情,有时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未必就是心里所想的,有时做出来的也未必就是心里所想的,这不是因形势所迫,就是碍于体面。善解人意的人懂得在别人有难言之隐的时候,不会使他被言与行困扰,这就是圣人能够感动人心而人们又乐意为他赴汤蹈火的真谛。

受病于平日,而归咎于一旦。发源于脏腑,而求效于皮毛。太仓之竭也,责穷于囤底。大厦之倾也,归罪于一霖。

【注释】

霖:久下不停的雨。

【译文】

患病的根源起于平时,却归咎于一朝发作。病根在脏腑,却想通过皮毛治疗。一个仓库的储粮用尽了,却责难仓底。

大厦倒塌了,却归罪于一场大雨。

物 理

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晴寒暑可知也。

【译文】

站在水池边的人不必仰头看天,就可以从水面上看到日月星辰;闭门不出的人不必出外游览,就可以从气温感知阴晴寒暑。

火不自知其热,冰不自知其寒,鹏不自知其大,蚁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译文】

火不知自己是灼热的,冰不知自己是寒冷的,鲲鹏不知自己的巨大,蚂蚁不知自己的微小,因为它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薰香莸臭,莸固不可有薰也,是多了底,不如无臭。无臭,臭之母也。

【注释】

薰:香草。莸(yóu):臭草。

【译文】

香草味香,莸草味臭,莸草不可能有香味,虽多了些气味,倒不如无味。无味,就是气味的原始味道。

无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图诸座右。

【译文】

不付出劳动而获得食物,只是麻雀、老鼠罢了;肆意伤害他人而获得食物,只是老虎、恶狼罢了。做官的人,应将这话作为座右铭。

广 喻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余皆无用之羡物也②。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铦者锐者焉,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能无爨子③,欧冶不能无砧手④,工输不能无钻厮⑤。苟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注释】

铦(xiān):锐利。

②羡物:多余的东西。

③易牙:春秋时齐桓公幸臣,长调味,喜奉迎,传说曾烹其子以进桓公。

④欧冶:春秋时冶工,善铸剑。

⑤工输:即公输般,又称鲁班,春秋时代有名的巧匠,是木工的祖师爷。

【译文】

剑长三尺,用的只是一丝宽的利刃。笔长三寸,用的只是一端的锐毫,其余的都是无用之物。虽然这样,如果剑和笔只有利刃和锐毫,则其用途就无法施展。所以,无用的东西,是有用的东西所要凭借的;有用的东西,是靠无用的东西发挥作用的。善于烹调的易牙不能没有辅助他的人,善于铸剑的欧冶子不能没有锻铁工,善于钻木的鲁班不能没有钻手。如果不能缺少,则与有用的东西是同等重要的,为何认为它是多余之物呢?

着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着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②。着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③。着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注释】

玄酒:上古祭祀用的水。《礼记·礼运》:“故玄酒在室,醴在户。”疏:“玄酒,谓水也。以其色黑,故谓之玄,而太古无酒,此水当酒所用,故谓之玄酒。”

②大块:指大地。

③太清:指天空。

【译文】

加调料后的味并不是真正的味,所以白水为五味之先。

上了色并不是真正的颜色,所以无色是五色之先。修饰并不是原来的形象,所以没有形象就是万象之母。用力并不是真正的力,所以大地承载万物而不倾覆。做作之情并不是真情,所以天生万物而不亲。用心并非真心,所以圣人应对万物如同不用心一样。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译文】

凡是病人面如红土、发润如油的就不好治愈了,因为一身的元气血脉完全集中显露于脸上。唉!君主富有,而四海贫瘠,真令人感到恐惧啊!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夫墉未有上丰下狭不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译文】

拥有国家的人,应该使民众富足,体恤民情,并不只是为了民众。这就好比修筑城墙,要使下部宽厚、上边狭窄,这才会坚固;又如同种树,要浇灌根部,修剪树梢,树木才会茂盛。城墙没有上宽下窄而不倾倒的,树木没有根部外露树梢繁茂而不枯死的。这种情况真可怕啊!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折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译文】

天下的形势,都是渐渐积累而成的。不要忽略一丝一毫,装载羽毛的车能压断车轴,这是一点一点的积累造成的。不要忽略寒冷的露水,不久就会出现坚冰,这是渐渐变化的结果。自古以来天下、国家、自身的败亡,不出“积渐”二字。

积累之初哪怕是微小的,逐渐形成的东西哪怕才开始,都让人心中害怕啊!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译文】

自己背上有东西,自己转着身子怎么也看不到。所以就认为别人说的话是不可信的,倘若必须等到自己亲眼所见才相信,那就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了。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译文】

用小车来套骏马,用一盆池水来养蛟龙,用谨小慎微来拘束英雄豪杰,真让善于选拔人才授予官职的人发笑。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诮也。

【注释】

诮:责备,讥讽。

【译文】

长戟比锥子锋利,但长戟不能用作锥子;猛虎比狐狸凶狠,但不可视猛虎为狐狸。作用小的不能代替作用大的,如同作用大的不能代替作用小的一样,二者不能相互讥讽。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囿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注释】

囿:局限。

【译文】

镜子不能照到自己,尺子不能丈量自己,秤不能称量自己,这只是物体本身的局限。而圣人则能自己照到自己、丈量自己、称量自己,使自己成为镜子、尺子和秤,然后才能辨别天下事物的美丑、长短、轻重。

苍松古柏与夭桃秾李争妍,重较鸾镳与冲车猎马争步,岂直不能,亦可丑矣。

【译文】

苍松、古柏与桃花、李花争奇斗艳,卿士所乘系有鸾铃的马车与攻城用的战车比速度,这岂止是不能比,简直是自己出自己的丑。

锁钥各有合,合则开,不合则不开。亦有合而不开者,必有所以合而不开之故也。亦有终日开,偶然抵死不开,必有所以偶然不开之故也。

万事必有故,应万事必求其故。

【译文】

每把锁和每把钥匙都是各自相合的,组合是一对的就能打开,反之则打不开。也有组合是一对而不能打开的,那么这里面一定有打不开的缘故。也有总是能开,偶尔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所以一定也有打不开的缘故。万事都有其原因,应对万事必须求其缘故。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译文】

窗户间的一张纸,能遮挡拔起大树的风,胸前挂着用来浮水的葫芦,就不怕汹涌的波浪。这是因为所依靠的东西使他们能够做到这样。

镜空而无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人面上便有一点,差不在人面也。心体不虚而应物亦然。故禅家尝教人空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②。

【注释】

诸有:万事万物。

②吾儒唯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中庸》第一章:“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朱熹注:“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

【译文】

镜子空净而没有其他的影像,因此照物毫厘不差。如镜子上有一丝痕迹,照人面上也会有一丝痕迹;如镜子上有一个瘢,照人面上也会有一个点,其原因不在人面上。人的心灵不清静,回应的事物也不清静,和镜子照物是一样的道理。

因此佛家教育人把万事万物都视为虚无的,而我们儒家讲究将喜怒哀乐藏于未发之中,所以发出之时又有中节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体也。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②,此直爱衣履耳。七尺之躯顾不如衣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注释】

撮:用手抓取。

②揭:高举。

【译文】

人没有洗脸时不闭眼睛、抓取红色后不洗手的,这是爱护身体的一小部分。人没有路过滴水的屋檐而不快走,踩踏在泥路而不抬起脚的,这只是爱护衣服和鞋子而已。七尺之躯难道还不如衣服和鞋子吗?若沉溺于滔天情欲之海,拼搏于焚林暴怒之场,即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毫不顾忌,那就太可悲了啊!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恶;耳左听丝,右听竹;目左视东,右视西,是不可能也。二体且难分,况一念而可杂乎?

【译文】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这是可能的。左鼻孔闻香,右鼻孔闻臭;左耳听弦乐,右耳听管乐;左眼看东面,右眼看西面,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两个器官尚且不可以分开做不同的事,更何况一心要多用呢?

掷发于地,虽乌获不能使有声;投核于石,虽童子不能使无声。人岂能使我轻重哉?自轻重耳。

【译文】

把头发扔到地上,即使是乌获那样的大力士也不能使它发出声音;把果核投掷到石头上,即使是小孩子也不能使它没有声音。别人岂能决定我的轻重?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轻重。

进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然曰:“王道荆榛而后蹊径多。彼所为诚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为何可弗禁?所赖者缘是以自戒而不敢为恶也。故岁饥不禁草木之实,待年丰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注释】

君子反经而已矣:君子仅将事物回归常态。出自《孟子·尽心下》。经,常规。

【译文】

对于烧香拜佛的事,我并不禁止,同僚对我有异议。我感慨道:“正道上荆棘丛生无法行走,小路就慢慢多起来。烧香拜佛诚然不是什么好事,心中只是为了祈求福与利,那为何不禁止呢?原因是他们信佛就会自我警惕而不敢做坏事。

因此饥荒之年不禁止人们吃草根树皮,等到了丰收之年,自然没有人吃那些东西了。正如孟子所说:‘君子反经而已矣。’是说君子只是为了事物回到常规。‘而已矣’三个字,真是十分奥妙,蕴涵了多少趣味啊!”

日食脍炙者,日见其美,若不可一日无。素食三月,闻肉味只觉其腥矣。今与脍炙人言腥,岂不讶哉?

【译文】

每天吃烤肉的人,觉得肉的味道一天比一天好,好像一天都离不开它了。如果吃素食三个月,闻到肉味就会觉得有肉腥味,然而现在吃素的人却与吃烤肉的人谈论肉腥,岂不是很让人惊讶?

钩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医手。

【注释】

钩吻:亦作断肠草、胡蔓藤,有剧毒,误食能致命。

【译文】

钩吻、砒霜这样的毒药也能治病,关键要看医生是否医术高明。

某尝与友人论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权量。”某曰:“虽妇人孺子,未尝不权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译文】

我曾与友人谈论一件事,友人说:“我心中自有一定的权衡度量。”我说:“即使是妇女和小孩子,也未必没有自己的主张,区别只在这主张的大与小上。”

齁鼾惊邻,而睡者不闻;

垢污满背,而负者不见。

【注释)

齁鼾:熟睡时的鼻鼾声。

【译文】

睡觉时鼾声惊醒四邻,然而打鼾的人却听不到;背上沾满了污垢,而背后有污垢的人却看不见。

爱虺蝮而抚摩之,鲜不受其毒矣;恶虎豹而搏之,鲜不受其噬矣。处小人在不远不近之间。

【译文】

喜爱毒蛇而用手抚摸它的人,很少有不被毒蛇咬伤的;厌恶虎豹而同它进行搏斗的人,很少有不被虎豹吃掉的。与小人相处,应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贫也。日朘月削,损于平日,而贫于一旦。不咎其积,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损,矜细行,防微敝。

【译文】

家有千金的人,不会一天就变得贫穷,而是由于日减月削,平日不停地耗损,某一天就成了穷人。如果不归罪于平日,只归罪于某一天,就是愚蠢的人。因此君子重视小的损耗,对细小的行为慎重,预防微小的弊病。

被桐以丝,其声两相藉也。道不孤成,功不独立。

【译文】

在桐木上加以丝弦制成琴,能发出悦耳的声音,琴声是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道义不是孤身一人能成就的,功绩不是单独一人能建立的。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译文】

面向明亮的灯光而坐,看不见黑暗的地方,而身处黑暗中的人却能把坐在灯光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君子最重要的是要善于把自己置于幽暗之处。

口塞而鼻气盛,鼻塞而口气盛,鼻口俱塞,腹闷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故欲其力大而势急,则塞其旁流;欲其力微而势杀也,则多其支派;欲其蓄积而有用也,则节其急流。治天下之于民情也亦然。

【译文】

把嘴堵住,鼻子呼吸的气息就会加重;把鼻子堵住,嘴巴呼吸的气息就会加重;把鼻子和嘴都堵住,就会因胀闷而死。治理河道的人不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因此若想河水汹涌澎湃,就要堵住其支流;若想河水流势缓慢,就要增加支流;若想将河水蓄积起来以备后用,就要将其急流截断。治理天下的民情也要这样。

木钟撞之也有木声,土鼓击之也有土响,未有感而不应者,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应者?”曰:“以发击鼓,以羽撞钟,何应之有?”

【译文】

即使木钟被撞击也会发出木声,土鼓被敲击也会发出土声,没有碰撞而不响的,怎能只是怨天尤人?有人问:“也有碰撞了没有声响的吗?”回答:“用头发撞击鼓,用羽毛撞击钟,怎会有声响呢!”

我之子我怜之,邻人之子邻人怜之。非我非邻人之子而转相鬻育,则不死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坚,驿马不如家骑之肥,不以我有视之也。苟扩其无我之心,则垂永逸者,不惮今日之一劳。惟民财与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怀一体者当使刍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悯耳,奚必我乘也?呜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独此一二事也。学者须要打破这藩篱,才成大世界。

【译文】

我的儿子我怜惜,邻居的儿子邻居怜惜。既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邻居的儿子,就会转相卖给别人养育,不死就算是对他的恩惠了。因此,公衙不如私舍坚固,驿马不如家马健壮,因为不属于我。如果扩展大公无私之心,就会为了长久的安逸而不顾惜一日的劳苦。现在修建公衙就要修建得牢固,只要能珍惜民财民力,为什么只把自己的房子建得坚固呢?

怀有万物一体思想的人应使所有的牛马都得到满足,怜悯造物主所创造的生命,为什么只怜惜自己的马呢?唉!天下的人有自私之心已经很久了,不仅仅这两件事而已。学者必须打破这个屏障,才能成就大的事业。

脍炙之处,蝇飞满几,而太羹玄酒不至。

脍炙日增,而欲蝇之集太羹玄酒,虽驱之不至也。脍炙彻,而蝇不得不趋于太羹玄酒矣。是故返朴还淳,莫如崇俭而禁其可欲。

【注释】

太羹:祭祀用的肉汁。

【译文】

放有美味鱼肉的地方,飞满了苍蝇,而在祭祀用的肉汁和水上却没有苍蝇。美味的鱼肉不断地增加,即使想要驱赶苍蝇转而聚集在肉汁和水上,它们也不愿来。美味的鱼肉撤下了,苍蝇就不得不飞到肉汁和水上。因此要返朴还淳,莫过于崇尚俭朴、禁止欲望。

驼负百钧,蚁负一粒,各尽其力也。象饮数石,鼷饮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尽所长而已。

【注释】

鼷(xī):鼷鼠,鼠类中一种最小的鼠。

【译文】

骆驼背负百钧,蚂蚁背负一粒米,是各尽所能罢了。大象饮水数石,鼷鼠只饮水一勺,是各自满足自己的需求罢了。

君子用人,不强调效果相同,各尽所长也就可以了。

以莫邪授婴儿而使之御虏,以繁弱授蒙瞍而使之中的,其不胜任,授者之罪也。

【译文】

让婴儿用莫邪这样的宝剑抵御敌人,让无知的瞎子用繁弱这样的良弓射击目标,二者都不能胜任,这是授予他们剑与弓之人的错误。

齐有南北官道,汙下者里余,雨多行潦,行者不便,则傍西踏人田行。行数日而成路,田家苦之,断以横墙,十步一堵,堵数十焉。行者避墙更西,踏田愈广,数日又成路。田家无计,乃蹲田边,且骂且泣,欲止欲讼,而无如多人何也。或告之曰:“墙之所断巳成弃地矣,胡不仆墙而使之通,犹得省于墙之更西者乎?”予笑曰:“更有奇法,以筑墙之土垫道,则道平矣。道平,人皆由道,又不省于道之西者乎,安用墙为?”

越数日道成,而道旁无一人迹矣。

【注释】

行潦(lǎo):路中积水。

【译文】

胶东有条南北向的大道,其中有一里多的路比较低洼,一旦下雨路上就会积水,行路者不方便通过,就向西从田地里走。走的日子多了就形成了一条路,田地的主人十分苦恼,就在此筑墙以挡住行人从此经过,十步一堵墙,共修筑了数十堵。行路的人就避开墙再往西踏着田地走,数日后又走岀了一条路。田家没有办法,就蹲在田边,一边哭骂,一边阻止行人,一边要去告状,而对无数的路人又无可奈何。有人对他说:“墙堵住的地方已经无用了,你何不把墙推倒让人走呢?”我笑着说:“有更好的方法,用筑墙的土铺路,则道路会更平坦。道路平坦了,人们就都由此通过,而西边的田地就能节省岀来,还用得着筑墙吗?”过了数日,道路修好了,道旁再无一人行走。

瓦砾在道,过者皆弗见也;裹之以纸,人必拾之矣;十袭而椟之,人必盗之矣。故藏之,人思亡之;掩之,人思捡之;围之,人思窥之;障之,人思望之。惟光明者不令人疑。故君子置其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丑好在我,我无饰也;爱憎在人,我无与也。

【译文】

瓦砾在道路上,过往的人都视而不见;如果用纸包裹好,人们一定会将它拾起来;如果包上多层并放在盒子里,人们一定想把它盗走。所以,有些东西就像瓦砾一样,藏起来,人们总想偷走它;掩埋起来,人们总想揭而视之;用东西围起来,人们总想偷看它;遮蔽起来,人们总想望见它。只有光明而不遮掩的才不使人起疑心。所以君子要将自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丑好在我,我无所掩饰;爱憎由人,我不会刻意为之。

君子之教人也,能妙夫因材之术,不能变其各具之质。譬之地然,发育万物者,其性也。草得之而为柔,木得之而为刚,不能使草之为木,而木之为草也。是故君子以人治人,不以我治人。

【译文】

君子教育人,妙在能因材施教,不会改变各人的本质。

就像土地一样,养育万物是它的本性。草长在地上就柔软,树木长在地上就坚硬,不能使草像树一样,也不能让树像草一样。因此,君子因材施教,而不以自己的特性来教化别人。

羊肠之隘,前车覆而后车协力,非以厚之也。前车当关,后车停驾,匪惟同缓急,亦且共利害。为人也,而实自为也。呜呼!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无乃所以自孤也夫。

【译文】

走在羊肠小道上,前面的车翻了,后面的车就帮它扶起来,这并非两者关系密切。而是因为前面的车挡住了去路,后面的车无法前行,不只是影响缓急,也是利害相同。为别人,其实也是为自己。唉!士君子与人共事而忘了别人的难处,这也是自我孤立的做法啊!

两物交必有声,两人交必有争。有声,两刚之故也。两柔则无声,一柔一刚亦无声矣。有争,两贪之故也。两让则无争,一贪一让亦无争矣。

抑有进焉,一柔可以驯刚,一让可以化贪。

【译文】

两物相撞一定会发出声音,两人相交一定会产生争斗。

之所以发出声音,是因为这两个物体都刚硬的缘故。两个物体都柔软就不会发出声音,一个物体柔软而一个物体刚硬也不会发出声音。之所以产生争斗,是因为两个人都有贪心的缘故。两人相让就不会产生争斗,一人贪心而一人谦让也不会产生争斗。也还有更高层次的,一物柔弱可以驯服另一物的刚强,一人谦让可以感化另一人的贪心。

颈檠一首,足荷七尺,终身由之而不觉其重,固有之也。使他人之首枕我肩,他人之身在我足,则不胜其重矣。

【译文】

颈项支撑着头,双脚支撑着七尺身躯,终身如此也不觉得重,这是天生固有的原因。如果他人的头枕在我的肩上,他人的身体放在我的脚上,则会不堪重负。

不怕炊不熟,只恐断了火。火不断时,炼金煮砂可使为水做泥。而今冷灶清锅,却恁空忙作甚?

【译文】

不怕煮饭煮不熟,只愁断了火。火不断时,金子可以炼成水,砂石可以化为泥。而如今冷灶清锅,还忙忙碌碌做什么呢?

水至清不掩鱼鲕之细,练至白不藏蝇点之缁。

故“清白”二字,君子以持身则可,若以处世,道之贼而祸之薮也。故浑沦无所不包,幽晦无所不藏。

【译文】

水太清了连细小的鱼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丝绸太白了连细微的黑色蝇点都遮掩不住。所以“清白”二字,君子用来守身可以,但如果用来处世,必定是道的破坏者,而且还是灾祸的渊薮。所以浑沌没有什么不能包容,幽晦没有什么不能遮藏。

以佳儿易一跛子,子之父母不从,非不辨美恶也,各有所爱也。

【译文】

即使用一个聪明健康的孩子换一个瘸了脚的孩子,后者的父母也一定不会愿意,并非他们不分好坏,而是各人爱各人的孩子。

发去木一段,作神椟一、镜台一、脚桶一。

锡五斤,造香炉一、酒壶一、溺器一。此造物之象也。一段之木,五斤之锡,初无贵贱荣辱之等,赋畀之初无心,而成形之后各殊。造物者亦不知,莫之为而为耳。木,造物之不还者,贫贱忧戚当安于有生之初;锡,造物之循环者,富贵福泽莫恃为固有之物。

【译文】

用一段木头,制作了一个神柜、一个镜台、一个脚盆。

用五斤锡,制作了一个香炉、一个酒壶、一个便桶。这是制作东西的表象。一段木头,五斤锡,本来没有贵贱荣辱,做成物品之前也没有什么样子,而成形之后就各不相同了。制作者也不知其中的缘故,只是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理罢了。用木头制作的东西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么不必为自己的贫贱而忧戚,应当安于有生之初的样子;用锡制作的物品还可以熔化后再制作别的物品,那么对于富贵福泽,就不要把它当成永恒不变的了。

某尝入一富室,见四海奇珍山积,曰:“某物予取诸蜀,某物予取诸越,不远数千里,积数十年以有今日。”谓予:“公有此否?”曰:“予性无所嗜,设有所嗜,则百物无足而至前。”问:“何以得此?”曰:“我只是积钱。”

【译文】

我曾经到一位富人的家里,看到四海的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富人对我说:“某物我取自川蜀,某物我取自江浙,不远数千里,积累了数十年才有今日之成果。”又问我:“你有这些东西吗?”我说:“我天性没有什么嗜好,就算有嗜好,那么百物没有脚也会来到我的面前。”富人问:“你是怎样得到的呢?”我说:“我只是积累钱财罢了。”

人之手无异于己之手也,腋肋足底,己摸之不痒,而人摸之则痒。补之齿不大于己之齿也,己之齿不觉塞,而补之齿觉塞。

【译文】

别人的手和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不同,腋肋足底,自己摸不痒,别人摸则会感觉痒。补的牙齿并不比自己的牙齿大,自己的牙齿不觉得堵塞,而补的牙齿则会感到堵塞。

两家比舍而居,南邻墙颓,北邻为之涂埴丹垩而南邻不归德②;南邻失火,北邻为之焦头烂额而南邻不谢劳。

【注释】

比舍:房子之间紧挨着。

②丹垩:红漆白土。

【译文】

两家的房子紧紧地挨着,南邻的墙倒了,北邻为他修补好,而南邻并不感谢他;南邻家中失火,北邻为他救火焦头烂额,而南邻并不感谢他。(因为两家的利益相连。)喜者大笑,而怒者亦大笑;哀者痛哭,而乐者亦痛哭;欢畅者歌,而忧思者亦歌;逃亡者走,而追逐者亦走。岂可以形论心哉?

【译文】

开心的人大笑,而恼怒的人也大笑;悲哀的人痛哭,而快乐的人也痛哭;欢畅的人歌唱,而忧思的人也歌唱;逃亡的人奔跑,而追逐的人也奔跑。岂能用外在的形态来判断内在的心情?

二商渡江,俱挟重资,舟满载重而不已也。

中流遇风,舟子曰:“须减舟中之十二,始无恐。

不然,不沉则覆。”一商曰:“我奇货可惜,无可弃者。”一商从之,得达岸,一商竟溺焉,人货俱丧。其达岸者悔曰:“可惜,减我千金。”怨舟子。

舟子曰:“不见某乎?”曰:“彼命当死,减亦当死;我命不当死,不减亦不死。”乃向舟子索偿。

【译文】

两个商人一起渡江,都携带有沉重的货物,船装超载了仍然装载货物而不停止。船行到中流遇上风暴,船家说:“必须减轻船上货物的十分之二,才没有危险。否则不是沉没就是倾覆。”其中一个商人说:“我的货物很珍贵,没有可以抛弃的。”另一个商人则听从船家的话,抛弃了部分货物,才得以安全到达对岸。而坚持不抛弃货物的商人最后沉没于水中,人和货物都没有了。那个到达对岸的商人反悔道:“可惜啊,损失了我价值千金之货。”埋怨船家。船家说:“难道你没有看到另一个商人的下场吗?”商人回应:“他命中该死,即使减轻了货物也会淹死;而我则命不该绝,即使不减轻货物也不会淹死。”于是向船家索赔。

疥癣虽小疾,只不染在身上就好。一到身上,难说是无病底人。

【译文】

疥癣虽然是小病,只要不感染到身上就好。一旦感染到身上,就不能说是无病的人。

词 章

诗、词、文、赋,都要有个忧君爱国之意,济人利物之心,春风舞雩之趣,达天见性之情;不为赘言,不袭余绪,不道鄙迂,不言幽僻,不事刻削,不徇偏执。

【注释】

春风舞雩(yú)之趣:见《论语·先进》:“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译文】

诗、词、文、赋,都要有为君主分忧、热爱祖国的思想,有救济世人、兼利万物的心意,有自然天成、悠然自得的情趣,有通达天命、表现心性的意义;不说不必要的话,不因袭他人,不说鄙陋迂腐之语,不道深幽怪僻之言,不尖酸刻薄,不偏激固执。

一先达为文,示予令改之,予谦让,先达曰:“某不护短,即令公笑我,只是一人笑,若为我回护,是令天下笑也。”予极服其诚,又服其智。

嗟夫!恶一人面指,而安受天下之背笑者,岂独文哉!岂独一二人哉!观此可以悟矣。

【译文】

一位前辈做好了文章,交给我帮他修改,我谦让,前辈说:“我不护短,即使你笑我,我也只是被一人笑话,倘若你帮我护短,就是让我被天下人笑话了。”我十分钦佩他的诚恳,也佩服他的智慧。唉!厌恶一个人当面批评,而甘心承受天下人在背后嘲笑,岂止文章是这样!这么做的人岂止一两个呢!由此可以领悟出这个道理。

古今载籍之言,率有七种:一曰天分语,身为道铸,心是理成,自然而然,毫无所为,生知安行之圣人。二曰性分语,理所当然,职所当尽,务满分量,毙而后已,学知利行之圣人。三曰是非语,为善者为君子,为恶者为小人,以劝贤者。四曰利害语,“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策众人。五曰权变语,托词画策以应务。六曰威令语,五刑以防淫②。七曰无奈语,五兵以禁乱③。此语之外,皆乱道之谈也。学者之所务辨也。

【注释】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出自《尚书·伊训》。

②五刑:五种刑罚,所指不一。一说为墨、劓、剕、宫、大辟;一说为死、流、徙、杖、笞。

③五兵:五种兵器,如车兵的武器戈、殳、戟、酋矛、夷矛,步卒的武器矛、戟、弓、剑、戈。也泛指兵力、军队。

【译文】

古今书籍所记载的言论,大概可分为七种:一是天分语,这种言论的作者,身心贯彻天理,自然而然,毫无造作之为,是生知安行的圣人。二是性分语,这种言论的作者,做理所当然的事,尽应尽的职责,尽最大的努力,死而后已,是学知利行的圣人。三是是非语,这种言论的作者,认为行善的人为君子,作恶的人为小人,以此劝诫贤人。四是利害语,这种言论的作者,认为行善会带来吉祥,作恶会带来灾祸,以此鞭策众人。五是权变语。这种言论的作者,用各种借口策划各种谋略以应对事务。六是威令语,这种言论如同用五刑来防止违法的行为。七是无奈语,这种言论如同用五兵禁止动乱。这几种言论之外的,都是混乱世道的言论。学者要对此加以辨别。

愁红怨绿是儿女语,

对白抽黄是骚墨语,

叹老嗟卑是寒酸语,

慕膻附腥是乞丐语。

【注释】

对白抽黄:指诗赋的对仗手法。

【译文】

为落花而忧,因草绿而怨,是多愁善感的小儿女的言语;讲求对仗工整,是诗人墨客的言语;嗟叹年老位卑,是寒酸之人的言语;倾慕名利,是乞丐的言语。

艰语深辞,险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贼也,后学之殃而木之灾也。路本平而山溪之,日月本明而云雾之,无异理有异言,无深情有深语,是人不诫而是书不焚,有世教之责者之罪也。若曰其人学博而识深,意奥而语奇,然则孔孟之言,浅鄙甚矣。

【译文】

冷僻的言辞,险怪的语句,就是文章中的妖怪、道理的奸贼,会殃祸后生学子和雕版刻印书籍。路本来是平坦的,却要用山谷阻挡;日月本来是明朗的,却要拿云雾遮挡;没有特殊的道理而用怪异的语言来表达;没有深厚的情谊而用深奥的语言来表达,这样的人不加以劝诫,这样的书不加以禁止,是教化众人之人的罪责。如果说这种人学识渊博,意蕴深奥,言语新奇,那么孔孟的言辞,岂不显得浅陋了?

圣人不作无用文章,其论道则为有德之言,其论事则为有见之言,其叙述歌咏则为有益世教之言。

【译文】

圣人不做无用的文章,他的文章谈论道理则为德行的言语,谈论实事则为有见解的语言,创作诗赋则为有益世俗教化的语言。

诗,低处在觅故事寻对头,高处在写胸中自得之趣,说眼前见在之景。

【译文】

写诗,低劣的方法是搜寻典故、寻找对句,高明的作品是抒写自己胸中的自得之趣,描述眼前见到的情境。

诗辞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辞,然工而失真,非诗辞之本意矣。故诗辞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一。

【译文】

诗辞要像哭和笑一样,表达内心不能遏制的感情,这样才会真切有味。果真能表达内心的真实感情,就不必计较文字的工巧或拙劣。后世的人,只要学习诗辞的创作,就会把追求工巧放在首位,但只讲求工巧而失去真实的感情,违背了诗辞创作表达思想感情的本意。因此,诗辞的创作应以感情真切、语言自然为第一。

自孔子时,便说“史不阙文”,又曰“文胜质则史”②,把“史”字就作了一“伪”字看。如今读史,只看他治乱兴亡足为法戒,至于是非是伪,总是除外底。譬之听戏文一般,何须问他真伪,只是足为感创,便于风化有关。但有一桩可恨处:只缘当真看,把伪底当真;只缘当伪看,又把真底当伪。这里便宜了多少小人,亏枉了多少君子。

【注释】

史不阙文:《论语·卫灵公》:“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阙,缺少。不,有人以为当作“之”字。

②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本质,实际。

【译文】

自从孔子的时代,就说历史不缺乏文辞,又说文辞胜过本质就不真实了,把“史”字视作“伪”字。如今读史书,只看它治乱兴亡足以为后世借鉴,至于是真是假,人们总是不在意的。如同听戏一样,何须问它的真伪,只要足以使人感动,有助于风化即可。但遗憾的是,只因把它当真的看,可能把假的也当真的了;只因把它当假的看,可能把真的也当假的了。这样做便宜了多少小人,又冤枉了多少君子。

文章有八要: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则失之繁冗,不切则失之浮泛,不明则失之含糊,不尽则失之疏遗,不正则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则暴戾刻削,不雅则鄙陋浅俗。庙堂文要有天覆地载,山林文要有仙风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对文要有忠肝义胆。诸如此类,可以例求。

【译文】

创作文章有八个要点: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约则失之繁冗,不确切则失之浮泛,不明确则失之含糊,不穷尽则失之疏遗,不端正则理不足以服人,不广阔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和则暴厉刻薄,不文雅则鄙陋浅俗。朝堂上的文章要有天覆地载的心胸,隐逸者的文章要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征伐的文章要有吞象食牛的气魄,奏对的文章要有忠肝义胆的气节。诸如此类,可以类推。

《左传》《国语》《战国策》,春秋之时文也,未尝见春秋时人学三代。《史记》《汉书》,西汉之时文也,未尝见班、马学《国》《左》。今之时文安知非后世之古文?而不拟《国》《左》则拟《史》《汉》,陋矣,人之弃己而袭人也。六经、四书②,三代以上之古文也,而不拟者何?习见也。甚矣,人之厌常而喜异也。余以为文贵理胜,得理何古何今?苟理不如人而摹仿于句字之间,以希博洽之誉,有识者耻之。

【注释】

六经:指《诗经》《尚书》《礼记》《乐经》《周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庄子·天运》:“(孔)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

②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合称,宋代升《孟子》为经,又以《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抽出,合《论语》为四书,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始立四书之名。此后成为科举考试的基本经典。

【译文】

《左传》《国语》《战国策》是春秋时期的著作,不曾见春秋时期的人学习三代时的文风。《史记》《汉书》是西汉时期的著作,不曾见班固、司马迁学习《国语》《左传》的文风。当今的时文怎知不会变成后世的古文呢?然而如今不是模拟《国语》《左传》,就是模拟《史记》《汉书》的文风,多么鄙陋啊!

抛弃了自己的特色而去因袭别人的东西。六经、四书是夏商周三代经典的古文,为何人们不模拟它们呢?是因经常看到的缘故。更严重的是人们厌常喜异的习惯。我认为文章贵在以理取胜,阐明了道理又何必在乎语言文法是古是今呢!如果道理讲得不如别人清楚,而一味地模仿别人的字句,以此得到博学通达的美名,有见识的人会认为这是可耻的。

正大光明,透彻简易,如天地之为形,如日月之垂象,足以开物成务,足以济世安民,达于天下,万世而无弊,此谓天言。平易明白,切近精实。出于吾口,而当于天下之心;载之典籍,而裨于古人之道,是谓人言。艰深幽僻,吊诡探奇。不自句读,不能通其文,通则无分毫会心之理趣;不考音韵,不能识其字,识则皆常行日用之形声,是谓鬼言。鬼言者,道之贼也,木之孽也,经生学士之殃也。然而世人崇尚之者何?逃之怪异,足以文凡陋之笔,见其怪异,易以骇肤浅之目,此光明平易、大雅君子为之汗颜泚颡②,而彼方以为得意者也,哀哉!

【注释】

开物成务:《周易·系辞上》:“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孔颖达疏:“言《易》能开万物之志,成就天下之务。”

②泚颡(cǐ sǎng):额上出汗。《孟子·滕文公上》:“其颡有泚。”

【译文】

正大光明,透彻简易,就像天地形成万物,就像太阳月亮的交替运行,可以成就事业,可以济世安民,运用于天下四方、千秋万世而没有弊端,这就叫作天言。平易明白,切实精当,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切合天下人的心理,记载于典籍之中,有益于古圣先贤的治世之道,这就叫作人言。晦涩难懂,怪异离奇,如果自己不加以句读讲解,别人就不能通晓文章,即便通晓了,也没有丝毫会心的理趣;如果不去考究其音韵训诂,别人就难以辨识其文字,一旦认识了,才发现不过是日常所用的形声字罢了,这就叫作鬼言。鬼言,是道义的叛贼,是树木的有害枝叶,是儒生学士的祸害。然而,世上却有很多人崇尚鬼言,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运用怪异的风格为文,可以使拙劣的文字得到修饰;而看到这种怪异之文,又容易震骇那些学识肤浅的读者的眼目。这种做法,是光明磊落、平实简易而又识见高雅的正人君子感到羞愧汗颜而不屑为之的,可有些人却因此得意非凡,真是令人感到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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