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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外篇 御集(1 / 1)


天 地

浑厚,天之道也,是故处万物而忘言。然不能无日月星辰以昭示之,是寓精明于浑厚之中。

【译文】

浑厚是天的根本。因此,天使万物运作而不说话。然而,不能没有日月星辰把天道昭示出来,这就是所谓寓精明于浑厚之中。

天地之气化,生于不齐,而死于齐。故万物参差,万事杂糅,势固然耳,天地亦主张不得。

【译文】

由于天地间气的变化,万物产生时是参差不齐的,而最后则同归于死亡。所以,万物有长短大小的差别,万事错综交织,是由于势的缘故,天地也不能自作主张。

观七十二候者,谓物知时,非也,乃时变物耳。

【注释】

七十二候:古时以五日为一候,月为六候,三候为一节气,一年二十四节气,共七十二候。

【译文】

观察七十二节候的变化,认为万物能感知时节的变化,这是不对的,而是时节变化能改变物的状态。

气化无一息之停,不属进就属退。动植之物,其气机亦无一息之停,不属生就属死,再无不进不退而止之理。

【译文】

气的变化没有一时一刻的停息,不进就退。动物、植物的气息生机的变化也没有一时一刻的停息,不是生就是死,绝不会有不进不退而停止的道理。

万物生于阴阳,死于阴阳。阴阳于万物原不相干,任其自然而已。雨非欲润物,旱非欲熯物,风非欲挠物,雷非欲震物。阴阳任其气之自然,而万物因之以生死耳。《易》称“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另是一种道理。不然,是天地有心而成化也。若有心成化,则寒暑灾祥得其正,乃见天心矣。

【注释】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语出《周易·系辞上》。

【译文】

万物生于阴阳,死于阴阳。阴阳与万物原不相干,任其自然发展罢了。下雨不是为了滋润万物,干旱不是为了烤干万物,刮风不是为了吹动万物,打雷不是为了震荡万物。阴阳任其气注于自然万物中,而万物凭借阴阳生死。《易》说“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另是一种道理。不然的话,就成了天地有意识造万物了。如果是有意识所为,那么寒暑灾祥就该正当其时,这才能看出上天是有意而为。实际上并非如此。

盛德莫如地,万物于地,恶道无以加矣。听其所为而莫之憾也,负荷生成而莫之厌也。故君子“卑法地”,乐莫大焉。

【译文】

没有比地的德性更为宽厚广大的了,万物对土地犯下的罪恶无以复加,但土地听任万物自由生长而不怨恨它们,载负着万物任它们壮大而不厌烦它们。因此君子应该谦卑地效法地的盛德,其中的乐趣是无可比拟的。

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须向苍苍上面讨。

【译文】

人心就是天,欺骗自己的心就是欺骗天,忠于自己的心做事就是忠于天意,根本不需要向上苍去寻找什么。

天欲大小人之恶,必使其恶常得志。彼小人者,惟恐其恶之不遂也,故贪天祸以至于亡。

【注释】

大:增加。

【译文】

上天要想增加小人的恶,必然使他的恶行常常得逞。那小人又唯恐他的恶行不能顺遂,所以就会得到上天降下的灾祸以至于灭亡。

天地之于万物,因之而已矣,分毫不与焉。

【译文】

天地对于万物,只是顺其自然,没有丝毫的参与其中。

世 运

势之所在,天地圣人不能违也。势来时,即摧之,未必遽坏;势去时,即挽之,未必能回。

然而圣人每与势忤,而不肯甘心从之者,人事宜然也。

【译文】

大势所趋,天地和圣人也不能违背。势来的时候即使去摧毁它,也未必能立刻将它毁坏;势去的时候即使想挽回它,也未必能挽回。然而圣人经常与势相对抗而不肯甘心顺从,是因为圣人认为他应当尽个人的努力。

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②,三王是礼义世界③,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利世界。

【注释】

三皇:《尚书·序》以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

②五帝:《尚书·序》以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

③三王:指夏、商、周三朝。

【译文】

三皇时代是道德世界,五帝时代是仁义世界,夏商周是礼义世界,春秋时期是武力争霸的世界,战国时期是比拼智慧机巧的世界,汉代以后是势利权衡的世界。

士鲜衣美食、浮谈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辱;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为迂腐,世道可为伤心矣。

【译文】

士大夫穿着漂亮的衣服、吃着精美的食物、浮怪谈说、日日游玩、荒废时光,却把务农做工看作是乡村的鄙陋之事;女子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却以勤劳节俭为羞耻;做官则是随从众多,供养丰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却以世风教化、休养生息为迂腐。如此世道,真是令人伤心呀!

天下之势,顿可为也,渐不可为也。顿之来也骤,骤多无根;渐之来也深,深则难撼。顿着力在终,渐着力在始。

【译文】

天下的形势,突然发生的问题,可以想法挽救;如果是渐渐产生的,就没法挽救。突然发生的问题来得快,来得快的大多没有太深的根底;逐渐来的问题根底深厚,根底深厚的就难以动摇。对待突然发生的事情,处理时在结果上用力;对逐渐加深的问题,在开始时就要用力处理。

造物有涯而人情无涯,以有涯足无涯,势必争,故人人知足则天下有余。造物有定而人心无定,以无定撼有定,势必败,故人人安分则天下无事。

【译文】

世上的创造之物有限度,而人的欲求没有限度,以有限的创造之物来满足人无止境的欲求,那一定会出现争夺。所以只有人人知足,天下才会有余。造物有定数而人心无定,以无定的人心来摇撼有定的造物,那必定会出现问题。所以只有人人安分,天下才会无事。

圣 贤

孔、颜穷居,不害其为仁覆天下,何则?

仁覆天下之具在我,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尝一日忘也。

【注释】

孔、颜:孔子、颜回。

【译文】

孔子、颜回一生穷困,但并不因此而妨碍他们给天下施行仁爱,为什么能这样呢?因为他们有施行仁爱的本领,而且没有一天忘了施行仁爱于天下之心。

尧、舜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称赞不啻口出。在尧、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满足处。道原体不尽,心原趁不满,势分不可强,力量不可勉,圣人怎放得下?是以圣人身囿于势分力量之中,心长于势分力量之外,才觉足了,便不是尧、舜。

【译文】

尧、舜的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对他们的称赞不绝于口。但是在尧、舜心中,还有不少自己不满意之处。道,原本是体会不尽的;心,原本是不会满足的。有时形势不允许,有时是力量做不到,圣人怎能完全满足呢?因此圣人的身体被势分力量所限制,心却超出势分力量之外。

一旦觉得满足,便不是尧、舜了。

浩然之气,孔子非无,但用底妙耳。孟子一生受用全是这两字。我尝云:“孟子是浩然之气,孔子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底归宿,浩然是浑然底作用。惜也!孟子未能到浑然耳。”

【译文】

孔子不是没有浩然之气,只是运用得巧妙而已。孟子一生受用无穷的就是“浩然”这两个字。我曾说:“孟子是浩然之气,孔子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的归宿,浩然是浑然的表现形式。可惜的是,孟子一生最终也未能达到浑然的地步。”

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

【译文】

圣人的妙处在于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贤者以下的人往往露出锋芒,费尽声色做出来,却显得张皇失措。

平生不作圆软态,此是丈夫。能软而不失刚方之气,此是大丈夫。圣贤之所以分也。

【译文】

平生没有圆滑、软弱之态,这就是男子汉。能柔软而又不失刚强方正之气,这才是大丈夫。圣人和贤人的区别也就在这里了。

圣人有功于天地,只是“人事”二字。其尽人事也,不言天命,非不知回天无力,人事当然,成败不暇计也。

【译文】

之所以说圣人有功于天地,就在于他们尽了人事。他们尽人事时不谈天命,并不是不知道回天无力,而是人事方面应当如此,至于成败得失是无暇顾及的。

万物之情,各求自遂者也;惟圣人之心,则欲遂万物而忘自遂。

【译文】

万物的本性,都是各自追求满足自己的欲求;唯有圣人之心,只想满足万物的欲求而忘却满足自己。

圣人不强人以太难,只是拨转他一点自然底肯心。

【译文】

圣人不强人所难,只是点拨他一点肯自己努力的进取心。

日之于万形也,鉴之于万象也,风之于万籁也,尺度权衡之于轻重长短也,圣人之于万事万物也,因其本然,付以自然,分毫我无所与焉,然后感者常平,应者常逸。喜亦天,怒亦天,而吾心之天如故也。万感劻勷,众动②,而吾心之天如故也。

【注释】

劻勷(kuāng ráng):急迫不安貌。

② (jiāo gé):纵横交错貌。

【译文】

日光对于万种形体,镜子对于万种景象,风对于万种声音,尺度权衡对于轻重长短,圣人对于万事万物,只是顺着它们的本性,交付于自然,分毫不予干涉。然后感受到的人觉得平静,相应的人觉得安闲,喜悦也自然,发怒也自然,而我心中的自然依然如故。万种事物因受到感动而急迫不安,万众躁动而矛盾纵横交错,使我心之自然依然如故。

平生无一事可瞒人,此是大快乐。

【译文】

一生没有一件事欺瞒别人,这便是一大快乐。

圣人不必天而必我,我之天定,而天之天随之。

【译文】

圣人不信天而相信自己,我的所作所为得到天的肯定,天也就遂我的意愿了。

圣人因蛛而知罟网,非蛛学圣人而作网罟也;因蝇而悟作绳,非蝇学圣人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译文】

圣人看到蜘蛛而知道结网,但蜘蛛并不是学习圣人而结网的;看到蝇子而顿悟编绳,但蝇子并不是学习圣人才交足作绳。动物的本领是上天赐予的,圣人是通过修养达到的境界。

品 藻

一种人难悦亦难事,只是度量褊狭,不失为君子;一种人易事亦易悦,这是贪污软弱,不失为小人。

【译文】

有一种人难以使他高兴,也难以同他共事,他只是心胸狭小,可也不失为君子;有一种人容易共事,也容易使他高兴,但贪婪软弱,这种人仍然是小人。

为小人所荐者,辱也;

为君子所弃者,耻也。

【译文】

被小人所推崇是一种耻辱,被君子所摒弃也是一种耻辱。

富于道德者不矜事功,犹矜事功,道德不足也;富于心得者不矜闻见,犹矜闻见,心得不足也。文艺自多,浮薄之心也;富贵自雄,卑陋之见也。此二人者,皆可怜也,而雄富贵者更不数于丈夫行。彼其冬烘盛大之态,皆君子之所欲呕者也,而彼且志骄意得,可鄙孰甚焉!

【译文】

有道德的人不夸耀自己的事功,仍然夸耀事功的,说明他的道德修养还不够;有见识的人不夸耀自己的见闻广,仍然夸耀自己见闻广的,是见识不足的缘故。因为有写作的才能而自负,这是轻浮浅薄之心;因为有钱有势就傲视他人,这是卑下浅陋之见。这两种人都是可怜虫,而那种因为富贵而不可一世的人尤其不能列于大丈夫之列。他们那种酸腐自大之态,都是君子看了要呕吐的,而他们还骄傲不已、得意洋洋,还有比这更可鄙的人吗?

圈子里干实事,贤者可能。圈子外干大事,非豪杰不能。或曰:“圈子外可干乎?”曰:“世俗所谓圈子外,乃圣贤所谓性分内也。人守一官,官求一称,内外皆若人焉,天下可庶几矣,所谓圈子内干实事者也。心切忧世,志在匡时,苟利天下,文法所不能拘;苟计成功,形迹所不必避,则圈子外干大事者也。识高千古,虑周六合,挽末世之颓风,还先王之雅道,使海内复尝秦、汉以前之滋味,则又圈子以上人矣。世有斯人乎?

吾将与之共流涕矣。乃若硁硁狃众见,惴惴循弊规,威仪文辞灿然可观,勤慎谦默居然寡过。是人也,但可为高官耳,世道奚赖焉?”

【译文】

在世俗允许的圈子里能干实事的人,是贤人。在超越世俗允许的圈子外能干大事的,则非豪杰莫属。有人问:“圈外可以干大事吗?”回答:“世俗所谓圈子外就是圣贤所谓的分内。

一个人担当了一定的官职,能够做到尽忠职守,朝廷内外都是这样的人,天下就差不多能治理好了,这就是所谓的圈子内干实事的人。内心深切地为世人忧虑,志在匡救时弊,如果对天下人有利,即使法令条文也不能拘束他;如果为了成功,即使有嫌疑也不避讳,这就是圈子外干大事的人。识高千古,虑周六合,挽救末世的颓风,回归先王的正道,使海内人都能体会到秦、汉以前世道的滋味,这又是圈子以上的人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我要和他们一起为现今的世道大声痛哭啊!如果固执地守着众人的见识,小心地遵循陋规,表面看起来威仪文辞,灿然可观,勤慎谦默,居然也可以很少出错。这样的人,只可以做高官,但挽救世道能够依赖他们吗?”

达人落叶穷通,浮云生死;

高士睥睨古今,玩弄六合;

圣人古今一息,万物一身;

众人尘弃天真,腥集世味。

【译文】

通达的人把穷困显达看得如同落叶一样,把生死看得如同浮云一样;高士傲视古今,把天地宇宙玩弄于掌中;圣人看待古今如一呼一吸的瞬间,看待万物如同自己的身体;而一般的人抛弃天真的本性,像蝇蚁一样奔趋世俗之腥味。

上士重道德,中士重功名,下士重辞章,斗筲之人重富贵。

【注释】

斗筲(shāo)之人:指才识平庸、器量狭小的人。《论语·子路》:“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译文】

上等的士人看重德行,中等的士人看重功名,下等的士人看重文章,见识短浅、器量狭小的人看重富贵。

有涵养人心思极细,虽应仓卒,而胸中依然暇豫,自无粗疏之病。心粗便是学不济处。

【译文】

有涵养的人心思细密,即使事出仓促,但心中依然有闲暇来做准备,自然也没有粗心疏忽的弊病。粗心疏忽就是学问不足的表现。

众恶必察,是仁者之心。不仁者闻人之恶,喜谈乐道。疏薄者闻人之恶,深信不疑。惟仁者知恶名易以污人,而作恶者之好为诬善也。既察为人所恶者何人,又察言者何心,又察致恶者何由,耐心留意,独得其真。果在位也,则信任不疑;果不在位也,则举辟无贰;果为人所中伤也,则扶救必力。呜呼!此道不明久矣。

【译文】

对被众人所憎恶的人一定要予以明察,这就是仁者的用心。不仁的人听到别人的坏话,就喜闻乐道;疏陋浅薄的人听到别人的坏话,就深信不疑。只有仁者知道恶名容易损害人,而作恶的人又喜欢诬蔑好人,所以仁者既要了解为人所憎恶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要分析说他坏话的人是何用心,还要调査为什么会让人说他的坏话,通过认真的调查分析最后得出正确结论。被中伤的人如果在官位上,就信任不疑;不在官位上,就竭力举荐;确实是被人中伤的,就努力扶救。唉!众恶必察这个道理已经被遮蔽很久了。

世之颓波,明知其当变,狃于众皆为之而不敢动;事之义举,明知其当为,狃于众皆不为而不敢动,是亦众人而已。提抱之儿得一果饼未敢辄食,母尝之而后入口,彼不知其可食与否也。

既知之矣,犹以众人为行止,可愧也夫。惟英雄豪杰不徇习以居非,能违俗而任道,夫是之谓独复。呜呼!此庸人智巧之士所谓生事而好异者也。

【注释】

独复:指特立独行而从道者。《周易·象》:“‘中行独复’,以从道也。”

【译文】

世道衰败,明知当变,却拘泥于众人都是那样做而不敢有所作为;合于道义的事,明知当做,却拘泥于众人都不去做而不敢做,这样的人也只是普通人罢了。抱在怀中的小孩得到一个果饼,不敢马上吃,而是等到母亲尝过之后才敢入口,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果饼能不能吃。既然已经知道能吃,仍然看着众人的行动决定自己的行动,真让人感到惭愧呀!

只有英雄豪杰不因循守旧,宁愿身受非议,能打破世俗承担重任,这叫作特立独行。唉!这就是被庸俗者和智巧者称为爱标新立异的人。

士气不可无,傲气不可有。士气者,明于人己之分,守正而不诡随。傲气者,昧于上下之等,好高而不素位。自处者每以傲人为士气,观人者每以士气为傲人。悲夫!故惟有士气者能谦己下人,彼傲人者昏夜乞哀或不可知矣。

【译文】

士气不可无,傲气不可有。士气,就是知道自己和别人的本分不同,坚守正义而不诡随他人。傲气,是不明上下的等级差别,喜欢高位而不愿居于常位。有的人看自己常常以傲视别人为士气,看他人常常把士气当傲人,可悲啊!只有具有士气的人能谦虚地居于人下,傲视别人的人可能会在黑夜乞求别人的哀怜,也未可知。

体解神昏,志消气沮,天下事不是这般人干底。攘臂抵掌,矢志奋心,天下事也不是这般人干底。干天下事者,智深勇沉,神闲气定。有所不言,言必当;有所不为,为必成。不自好而露才,不轻试以幸功。此真才也,世鲜识之。近世惟前二种人乃互相讥,识者胥笑之。

【译文】

身体懈怠,精神昏昧,意志消沉,神气沮丧,天下事不是这样的人干的。振臂高呼,摩拳擦掌,矢志不移,情绪激昂,天下事也不是这样的人干的。做天下大事的人,必定智谋深远,勇敢沉着,神态悠闲,志气坚定。他们有些话不一定说,但说了必然恰如其分;有的事不一定做,但做了必然成功。不自以为是显露自己的才华,不为了成功而轻易做事,这才是真正的人才,世人却很少能识别。近世以来只有前两种人互相讥笑,有识之士都觉得他们可笑。

山林处士,常养一个傲慢轻人之象,常积一腹痛愤不平之气,此是大病痛。

【译文】

隐居山林不做官的人常给人傲慢、看不起人的样子,并且常常心存不满,愤愤不平。这是他们的一大毛病。

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尤莫甚于饰才。露者,不藏其所有者;饰者,虚剽其所无也。

【译文】

显露才学是士人君子的大缺点,比粉饰自己的才学更有害。露才的人,是不隐藏自己拥有的才学;饰才的人,是没有才学而把自己粉饰成有才学。

士有三不顾:行道济时人顾不得爱身,富贵利达人顾不得爱德,全身远害人顾不得爱天下。

【译文】

读书人有三不顾:立志行道救世的人不顾自身的安危,追求富贵显赫的人不顾道德品质,只求明哲保身远离祸害的人不顾天下。

天之生人,虽下愚亦有一窍之明,听其自为用而极致之,亦有可观,而不可谓之才。所谓才者,能为人用,可圆可方,能阴能阳,而不以己用者也。以己用皆偏才也。

【译文】

上天所造就的人,即使是最愚笨的也总有一点过人之处。

听凭他自己发挥运用到极致,也会有所作为,但不能称他为人才。所谓人才,是能被别人拿来所用,可圆可方,能阴能阳,但不是为了自己所用。为自己所用的都是偏才。

知其不可为而遂安之者,达人智士之见也。

知其不可为而犹极力以图之者,忠臣孝子之心也。

【译文】

知道事情不能做到而安于现状,这是达人智士的见识。

知道事情不能做到而仍极力去做的人,有着忠臣孝子的赤诚之心。

无识之士有三耻:耻贫、耻贱、耻老。或曰:“君子独无耻与?”曰:“有耻。亲在而贫,耻;用贤之世而贱,耻;年老而德业无闻,耻。”

【译文】

无见识的人有三耻:以贫为耻、以贱为耻、以老为耻。

有人问:“君子难道没有感到羞耻的事情吗?”回答:“有感到可耻的事。父母健在而自己贫穷,这是可耻的;处于用贤任能的世道而地位卑贱,这是可耻的;年老而德业不为人所知,这是可耻的。”

一个俗念头,一双俗眼目,一口俗话说,任教聪明才辩,可惜错活了一生。

【译文】

心中只有庸俗的念头,看人看事用庸俗的眼光,满口庸俗的话语,这样的人即使再聪明再有才能,也是白活了一生。

今之论人者,于辞受,不论道义,只以辞为是,故辞宁矫廉而避贪爱之嫌。于取与,不论道义,只以与为是,故与宁伤惠而避吝啬之嫌。于怨怒,不论道义,只以忍为是,故礼虽当校而避无量之嫌。义当明分,人皆病其谀,而以倨傲矜陵为节概。礼当持体,人皆病其倨,而以过礼足恭为盛德。惟俭是取者,不辨礼有当丰;惟默是贵者,不论事有当言。此皆察理不精,贵贤智而忘其过者也。噫!与不及者诚有间矣,其贼道均也。

【译文】

现在评论他人的标准,对于推辞或者授受他人馈赠,无论是否合乎道义,只是一味地以推辞为是,害怕落下不廉的名声,宁可矫情也要避贪爱的嫌疑。对于收取和给予,不论是否合乎道义,只认为给予是对的,因此宁肯不恰当地显示大方,也要避免吝啬的嫌疑。对于怨和怒,也不管是否合乎道义,只认为忍就对了,因此按理应该计较的事也不计较,为的是避免没有度量的猜疑。根据道义应该明确本分,人们认为说好话奉承别人是不好的,因此就傲慢自大,夸耀自己的气节。按照礼节应该保持尊严,人们认为傲慢是不好的,结果就以过度的礼节和谦恭为盛德。人们认为只有俭朴是可取的,就不按场合大小办宴会。人们认为只有沉默才是可贵的,就不论有时当讲,有时不当讲。这些都是对于道义不清醒的认识,以贤智可贵,但却超过了应有的界限。唉!超过和不及是有差别的,但对道义的危害都是一样的。

平生无一人称誉,其人可知矣。平生无一人诋毁,其人亦可知矣。大如天,圣如孔子,未尝尽可人意。是人也,无分君子、小人皆感激之,是在天与圣人上,贤耶?不肖耶?我不可知矣。

【译文】

平生没一个人称赞的人,这个人的人品如何可想而知。

平生没有一个人诋毁的人,这个人的人品如何也可想而知。

大如天,圣明如孔子,也不能尽如人意。而一个人,无论小人、君子都感激他,这个人就在天和圣人之上了,这种人是贤呢?还是不贤呢?我就不知道了。

无心者公,无我者明。当局之君子不如旁观之众人者,有心、有我之故也。

【译文】

没有私心的人公道,心中无我的人清明。身当其事的君子还没有旁观的普通人清明,这是由于有私心、有自我的缘故。

可恨读底是古人书,作底是俗人事。

【译文】

可恨读书人读的是古代圣贤之书,做的却是俗人之事。

越是聪明人越教诲不得。

【译文】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不容易教导。

盗莫大于瞒心昧己,而窃劫次之。

【译文】

没有比欺骗自己、昧着良心的人更大的强盗了,那些偷窃抢劫的人还是其次的。

乡原是似不是伪,孟子也只定他个“似”字。

今人却把“似”字作“伪”字看,不惟欠确,且末减了他罪。

【注释】

孟子也只定他个“似”字:《孟子·尽心下》:“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译文】

与流俗合污的乡愿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与忠厚老实相似,而不是伪装出来的忠厚老实,孟子也只定了他个“似”字,现在的人却把“似”字改为“伪”字,不仅不够准确,而且还减了他的罪。

不当事不知自家不济。才随遇长,识以穷精,坐谈先生,只好说理耳。

【译文】

不遇事不知道自己不行。才能是随着经历的增多而增长的,见识只有深入探讨才能精进。那些坐而论道的先生,只是喜欢说理罢了。

沉溺了,如神附,如鬼迷,全由不得自家,不怕你明见真知,眼见得深渊陡涧,心安意肯底直前撞去。到此翻然跳出,无分毫粘带,非天下第一大勇不能。学者须要知此。

【译文】

沉溺于其中,如同神灵附体,如同鬼迷心窍,完全由不得自己,哪怕你有真知灼见,眼看前面是万丈深渊,却心甘情愿前进。如果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摆脱干净,不拖泥带水,非天下第一等的大勇士是不能做到的。学者需要知道这个道理。

巢父、许由,世间要此等人作甚?荷蒉、晨门、长沮、桀溺知世道已不可为,自有无道则隐一种道理。巢、由一派有许多人皆污浊尧舜,哕吐皋、夔②,自谓旷古高人,而不知不仕无义,洁一身以病天下,吾道之罪人也。且世无巢、许,不害其为唐、虞;无尧、舜、皋、夔,巢、许也没安顿处,谁成就你个高人?

【注释】

荷蒉、晨门、长沮、桀溺知世道已不可为:荷蒉、晨门、长沮、桀溺皆指春秋时代的隐士。事见《论语·宪问》和《论语·微子》等篇。

②皋、夔:皋即皋陶,相传为舜的大臣,掌刑法。夔,相传为尧舜时的乐官。《尚书·舜典》:“帝曰:‘夔,命汝曲乐,教胄子。’”

【译文】

像巢父、许由这样的人,世间要他们做什么用呢?荷蒉、晨门、长沮、桀溺这些人知道世道已不能改变,本身体现了无道则隐的这样一种原则。巢父、许由这一派有许多人认为尧、舜是污浊的,皋陶、夔是肮脏的,自认为自己是旷世高人,而不知道在无义的世道不去做官,只知道洁身自好,这也是儒道的罪人。况且世上没有巢父、许由这样的人并不妨害成就唐虞盛世。如果没有尧、舜、皋陶、夔这样的圣贤来治理天下,巢父、许由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谁还能使你成就为高人?

而今士大夫聚首时,只问我辈奔奔忙忙、熬熬煎煎,是为天下国家、欲济世安民乎?是为身家妻子、欲位高金多乎?世之治乱,民之死生,国之安危,只于这两个念头定了。嗟夫!吾辈日多而世益苦,吾辈日贵而民日穷,世何贵于有吾辈哉!

【译文】

现在士大夫聚会的时候,只要问问我们自己天天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救国安民呢,还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和高官厚禄呢?世道的混乱,民众的生死,国家的安危,就系在这两种不同的念头上。唉!像我们这一类的人越多,世人就越困苦;我们这一类的人越显贵,世人就越贫穷。世人怎么会觉得我们这些人可贵呢?

面色不浮,眼光不乱,便知胸中静定,非久养不能。《礼》曰:“俨若思,安定辞。”善形容有道气象矣。

【注释】

俨若思,安定辞:思考时面容庄重,说话时言语慎重。

语出《礼记·曲记上》。

【译文】

面色不浮,眼光不乱,便知胸有成竹,不经过长时间的修养是做不到的。《礼记》说:“俨若思,安定辞。”意思是说思考时要面容庄重,说话时要言语慎重。真是善于形容品德高尚之人的神情呀!

于天理汲汲者,于人欲必淡;

于私事耽耽者,于公务必疏;

于虚文烨烨者,于本实必薄。

【译文】

对真理汲汲追求的人,在物欲上必然淡薄;沉迷于私事的人,必然会疏忽公务;在没有意义的礼节上过分夸饰的人,在实在的方面必然浅薄。

有忧世之实心,泫然欲泪;有济世之实才,施处辄宜。斯人也,我愿为曳履执鞭。若聚谈纸上微言,不关国家治忽,争走尘中众辙,不知黎庶死生,即品格有清浊,均于宇宙无补也。

【译文】

有忧国忧民的真心,(谈起时事艰难)不禁潸然泪下;有救世的实才,实施之处都很适宜。这种人,我即使为他提鞋执鞭,也心甘情愿。如果只是聚谈书本上的精深之处,不关心国家的治理与忽怠,争步众人的后尘,不顾黎民的死活,这种人不论品格清浊,对世道都于事无补。

小廉曲谨之士,循途守辙之人,当太平时使治一方、理一事,尽能奉职。若定难决疑,应卒蹈险,宁用破绽人,不用寻常人。虽豪悍之魁,任侠之雄,驾御有方,更足以建奇功,成大务。

噫!难与曲局者道。

【译文】

在小处廉洁谨慎、循规蹈矩的人,在太平年代让他治理一个地方,处理一件事情,是能够尽忠职守的。如果要是去平定叛乱、解决疑难问题,或是应对突发事件、处理危急局面,宁可用有小毛病的人,也不用这种寻常人。即使是最强横霸道的魁首,即使是狂放豪侠的雄杰,如果驾驭有方,也足以建立奇功,成就大事。唉!这点却难与没有远见、墨守成规的人说。

今之国语乡评,皆绳人以细行。细行一亏,若不可容于清议。至于大节,都脱略废坠,浑不说起。道之不明亦至此乎?可叹也已。

【译文】

现在朝野之中对人的评价,都是苛求其细微小节。小节上有不恰当之处,就好像被社会的舆论所不容。至于大节,即使败坏颓废,也不曾提起。道德不明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真让人可悲可叹呀!

观操存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

【译文】

在面临利害时可看出一个人的操守,在饥饿疲倦时可看出一个人的精力,在面对喜怒时可看出一个人的度量,在面对世事纷华时可看出一个人的修养,在遇到让人震惊之事时可看出一个人是否镇定。

得人不敢不然之情易,得人自然之情难。秦汉而后,皆得人不敢不然之情者也。

【译文】

得到人不敢不做之类这样勉强的感情容易,得到人发自内心的自然的感情则较困难。自秦汉之后,得到的都是不敢不做之类这样勉强的感情。

而今讲学不为明道,只为角胜,字面词语间,拿住一点半点错,便要连篇累牍辩个足。这是甚么心肠,讲甚学问?

【译文】

现在讲学不是为了讲明道理,只是为了争个胜负,在字面和词语之间抓住一点半点错,便要连篇累牍地说个没完。

这是什么样的心肠,讲的什么学问?

众人但于“义”中寻个“利”字,再没“利”中寻个“义”字。

【译文】

众人只是在道义之中寻找利益,却没有从所得利益之中寻到道义。

士君子高谈阔论,语细探玄,皆非实际,紧要在适用济事。故今之称拙钝者曰不中用,称昏庸者曰不济事。此虽谚语口头,余尝愧之。同志者盍亦是务乎?秀雅温文,正容谨节,清庙明堂所宜。若蹈汤火,衽金革,食牛吞象之气,填海移山之志,死孝死忠,千捶百折,未可专望之斯人。

【译文】

士君子高谈阔论,探微钩玄,都与实际无关,关键在于能成事。因此现在把拙钝的人称作“不中用”,把昏庸的人称作“不济事”。这些虽是口头谚语,但我对此却深感愧疚。大家何不向这方面努力呢?秀雅温文,正容谨节,这类人适合供职于宗庙和宣明政教。若赴汤蹈火,金戈铁马,这样的人即使有吃掉整头牛、吞下整头大象的气魄,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那样的志向,为孝而死,尽忠而亡,千锤百炼,百折不挠,也不可以寄希望于他们成就事业。

不做讨便宜底学问,便是真儒。

【译文】

全心全意而不讨任何便宜地做学问,才是真正的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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