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学网
  1. 少年文学网
  2. 其他类型
  3. 呻吟语
  4. 卷二 内篇 乐集
设置

卷二 内篇 乐集(1 / 1)


修 身

率真者无心过,殊多躁言轻举之失;慎密者无口过,不免厚貌深情之累。心事如青天白日,言动如履薄临深,其惟君子乎?

【注释】

履薄临深:比喻身处危境。《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译文】

直率真诚的人,内心没有过错,只是多有说话浮躁、轻举妄动的过失;谨慎周密的人,说话没有过错,但不免有外貌厚重、城府很深的嫌疑。心事如青天白日一样的明朗,言语和行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般的谨慎,大概只有君子才能做到吧?

沉静最是美质,盖心存而不放者。今人独居无事,已自岑寂难堪,才应事接人,便任口恣情,即是清狂,亦非蓄德之器。

【译文】

沉静是最好的品质,这是因为沉静的人心有所存而不放任自流。而今人独居无事时,往往已经寂寞难以忍受了,又刚刚与人与事接触,就信口开河、纵情妄为,这就是清狂,也不是真正有道德修养的人。

攻己恶者,顾不得攻人之恶。若哓哓尔雌黄人,定是自治疏底。

【译文】

努力克服自己缺点的人,顾不得去指责别人的过失。如果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随意指责他人,肯定是自身修养很差。

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译文】

大事、难事面前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敢于担当责任,身处逆境、顺境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胸怀度量,遇到令人高兴、恼怒的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修养如何,同众人在一起共事可以看出一个人见识的高低。

作人怕似渴睡汉,才唤醒时睁眼若有知,旋复沉困,竟是寐中人。须如朝兴栉盥之后,神爽气清,冷冷劲劲,方是真醒。

【注释】

朝兴栉盥(zhì guàn):早上起来梳洗打扮。

【译文】

做人最怕像贪睡的人,刚刚被叫醒时睁开眼睛似乎清醒过来了,但很快又睡着了,终究还是睡梦中的人。应当像早晨起床漱洗以后那样神爽气清,精力充沛,这才是真正清醒过来了。

人生得有余气,便有受用处。言尽口说,事尽意做,此是薄命子。

【译文】

人生在世要留有余地,就会有受益之处。一开口就把什么话都说完,做事也不留余地,这是命薄之人的做法。

才有一段公直之气,而出言做事便露圭角,是大病痛。

【注释】

圭角:圭的棱角,比喻锋芒。

【译文】

刚刚有一点公正刚直之气,说话做事就锋芒毕露,这是一大弊病。

讲学论道于师友之时,知其心术之所藏何如也;饬躬励行于见闻之地,知其暗室之所为何如也。然则盗跖非元憝也,彼盗利而不盗名也。

世之大盗,名利两得者居其最。

【注释】

元憝(duì):元凶,首恶。《尚书·康诰》:“元恶大憝。”

【译文】

在和老师朋友讲学论道的时候,要知道他心中藏的是什么想法;别人在听得见看得见的地方努力修养品德的时候,要知道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所作所为是怎样的。盗跖并非是元凶大恶,他只是盗利而不盗名。想要名利两得者才是世间最大的大盗。

圆融者,无诡随之态;精细者,无苛察之心;方正者,无乖拂之失;沉默者,无阴险之术;诚笃者,无椎鲁之累;光明者,无浅露之病;劲直者,无径情之偏②;执持者,无拘泥之迹;敏练者,无轻浮之状。此是全才。有所长而矫其长之失,此是善学。

【注释】

椎鲁:鲁钝。

②径情:任意。

【译文】

通达事理、办事灵活却没有妄随人意的姿态;精明心细却没有苛刻察验的心态;正直方刚却没有乖张执拗的过失;深沉缄默却没有阴险奸诈的心术;诚实真挚却没有粗鲁愚钝的缺点;光明正大却没有肤浅的毛病;刚劲直率却没有任意而为的偏执;执著持正却没有拘泥的行迹;敏捷练达却没有轻浮的样子,这就是全才。身有所长而又能矫正其所长带来的过失,就是善于学习。

少年之情,欲收敛不欲豪畅,可以谨德;老人之情,欲豪畅不欲郁阏,可以养生。

【译文】

年轻人的性情,应收敛而不应豪放不羁,这样能够使自己的道德严谨;老年人的性情,要豪放不要抑郁,这样可以延年益寿。

广所依不如择所依,择所依不如无所依。无所依者,依天也。依天者有独知之契,虽独立宇宙之内而不谓孤。众倾之、众毁之而不为动,此之谓男子。

【译文】

普遍地依赖外物,不如有选择地依赖;有选择的依赖,不如什么都不依赖。无所依赖,就是遵从天意。遵从天意的人有独到的见识,这样的人虽然独自在天地之间也不会感到孤独。众人的赞誉或诋毁都不能动摇他的信念,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精明也要十分,只须藏在浑厚里作用。古今得祸,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浑厚而得祸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为愚也。

【译文】

精明要有十分,只是需要藏在淳朴老实中发挥作用。自古至今遭遇祸患的人,十分之九都是精明的人,没有淳朴老实而招来祸患的。现在的人唯恐不够精明,这实际上是愚蠢。

分明认得自家是,只管担当直前做去,却因毁言辄便消沮,这是极无定力底,不可以任天下之重。

【译文】

能够明确断定自己是正确的,就勇敢地担当起来努力去做。可如果因为遇到诽谤就消极退缩垂头丧气,这是缺乏坚定信念的表现,这种人不能担负国家的重担。

小屈以求大伸,圣贤不为。吾道必大行之日然后见,便是抱关击柝,自有不可枉之道。松柏生来便直,士君子穷居便正。若曰在下位、遇难事,姑韬光忍耻,以图他日贵达之时,然后直躬行道,此不但出处为两截人,即既仕之后,又为两截人矣。又安知大任到手不放过耶!

【注释】

抱关击柝(tuò):比喻地位低。抱关,守关。击柝,巡夜。

【译文】

忍受小的屈辱以取得大的成功发展,圣人和贤人是不会那样做的。我信守的道不是在功成名就时才能被人们认识,即使是守门打更的小吏,也有他心中不可改变的道。松柏生来就有挺直的树干,正人君子在穷困的时候就有正直的品质。

如果因为自己在地位低下的时候遇到难事,试图以韬光忍耻换得日后的飞黄腾达,然后再恢复正道,这样不但在没当官时成了两面人,即便是当官以后,也会变成两面人。又怎么能知道在担当大任的时候就能恢复正道呢?

才能技艺,让他占个高名,莫与角胜;至于纲常大节,则定要自家努力,不可退居人后。

【译文】

才能技艺,让别人占有好名声,不要去争强斗胜;但在纲常大节上,则一定要发愤努力,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

大其心,容天下之物;

虚其心,受天下之善;

平其心,论天下之事;

潜其心,观天下之理;

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译文】

心胸宽阔,能容纳天下万物;谦虚善学,能够接受天下善事的熏陶;平心静气,能够畅谈天下大事;专心致志,能够纵观天下的道理;镇定冷静,能够适应天下的变化。

称人之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

称人之恶,我有一恶,又何毁焉?

【译文】

称赞别人的善行,自己也有了一善,为什么要去嫉妒别人呢?指责别人的过失,自己也有了一种过失,为什么要去诋毁别人呢?

善居功者,让大美而不居;

善居名者,避大名而不受。

【译文】

善于居有功名的人,把最大的功名先让给别人而不先据为己有;善于拥有荣誉的人,回避最高的名誉而不予以接受。

善者不必福,恶者不必祸,君子稔知之也,宁祸而不肯为恶;忠直者穷,谀佞者通,君子稔知之也,宁穷而不肯为佞。非但知理有当然,亦其心有所不容己耳。

【译文】

做好事的人不一定得福,做坏事的人不一定得祸,这个道理君子是知道的,但君子宁肯受祸也不肯做坏事;忠厚正直的人穷困,阿谀奉承的人通达,这个现象君子是知道的,但君子宁肯穷困也不肯做阿谀奉承之人。这样做不只是理所当然,还因为自己的心也不容许自己做那些不合心意的事。

攻我之过者,未必皆无过之人也。苟求无过之人攻我,则终身不得闻过矣。我当感其攻我之益而已,彼有过无过何暇计哉?

【译文】

指责我有缺点的人,未必都是没有过失的人。假如只有没有过失的人才能指责我的过失,那么终身都不会听到别人指出自己的缺点了。我应当感谢指责我过失的人给我带来的好处,至于他本身有没有过失,又何必去计较呢?

做人要做个万全,至于名利地步,休要十分占尽,常要分与大家,就带些缺绽不妨。何者?

天下无人己俱遂之事,我得人必失,我利人必害,我荣人必辱,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是以君子贪德而让名,辞完而处缺。使人我一般,不峣峣露头角、立标臬,而胸中自有无限之乐。孔子谦己,尝自附于寻常人,此中极有意趋。

【注释】

峣峣(yáo):高峻。标臬(niè):靶子。

【译文】

做人要做万全之人,至于名利,千万不要都自己占尽,要常常分一些给大家,哪怕自己有些缺欠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呢?因为天下没有自己和别人都能顺心满意的事情,我有所得他人必有所失,我获利他人必受损害,我得到荣耀他人必遭羞辱,我有美名他人必有愧色。因此君子要在道德上多追求而辞让名誉,拒绝个人名利方面的完满,使自己和别人一样,不争着显露头角,不成为别人的箭靶,胸中自然有无限的快乐。孔子很谦虚,把自己列入寻常人的行列,这中间的道理很有意趣。

世人喜言无好人,此孟浪语也。今且不须择人,只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长。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为贤人;人必有一见,集百人之见,可以决大计。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妇哉?

【译文】

世上的人都爱说:“这世界没有好人。”这是很鲁莽、冒失的说法。现在你不必特意挑选人,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找岀一百个人,各取他们的长处。每人必有一种优点,集中百人的长处就可以成为一个贤人;每个人必有一个正确的见解,集中百人的见解就可以决策大事。恐怕我和这一百人相比,未必能胜过每个人,怎么可以小看那些普通的男女百姓呢?

到当说处,一句便有千钧之力,却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除此虽十缄也不妨。

【译文】

到应当说话的时候,一句话就有千钧之力,却又不过分偏激或粗疏,这是最好的说话方法。如果不能做到这样,还是缄口不言为好。

心要常操,身要常劳。心愈操愈精明,身愈劳愈强健。但自不可过耳。

【译文】

心要经常思考问题,身体要经常劳动。心越思考问题越精明,身体越劳动越强健。但是不能过分。

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则言天下国家;不言物理人情,则言风俗世道;不规目前过失,则问平生德业。傍花随柳之间,吟风弄月之际,都无鄙俗媟嫚之谈,谓此心不可一时流于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若一相逢,不是亵狎,便是乱讲,此与仆隶下人何异?只多了这衣冠耳。

【注释】

媟嫚(xiè màn):不恭敬,不庄重。媟,通“亵”。

【译文】

正人君子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谈论身心性命,就是谈论天下大势、国家大事;不是谈论物理人情,就是谈论风俗世道;不是规劝眼前过失,就是询问平生德业。即使是傍花随柳、吟风弄月之时,都没有鄙陋庸俗的言语,这就是说心中一刻也不能产生邪念,身体一刻也不能令它偷懒。倘若一见面,不是猥亵狎侮,就是信口雌黄,这和仆人奴隶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穿着一身儒者的衣服罢了。

只尽日点检自家,发岀念头来,果是人心?

果是道心?出言行事,果是公正?果是私曲?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几分,何暇非笑人?又何敢喜人之誉己耶?

【译文】

每天都应反省自己,心中产生的念头,是出于私心,还是符合公理?出言行事是公正的,还是自私的?自己的人品,自己就可评定为几分,这样的话,哪还有什么闲暇去指责和嘲笑别人?又怎能因为别人称赞自己而高兴呢?

往见“泰山乔岳以立身”四语,甚爱之,疑有未尽,因推广为男儿八景,云:“泰山乔岳之身,海阔天空之腹,和风甘雨之色,日照月临之目,旋乾转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临深履薄之心,玉洁冰清之骨。”此八景,予甚愧之,当与同志者竭力从事焉。

【注释】

“泰山乔岳以立身”四语:即明镜止水以存心,泰山乔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应事,霁月光风以待人。乔岳,高峻的山岳。

【译文】

从前见到“泰山乔岳以立身”四语,自己很是喜爱,怀疑有未言尽的意思,就将其引申为男儿八景:“泰山乔岳一般的身体,海阔天空一样的胸襟,和风细雨一般的面容,日照月临一样的目光,能旋乾转坤的手掌,像磐石砥柱一样坚实的腿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样谨慎的心情,玉洁冰清的骨骼。”以我本人比此八景,则甚感惭愧,应当与志同道合的人按这“八景”去做。

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转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转求人之徇人;患难求人已不可,又以富贵利达求人。此丈夫之耻。

【译文】

求人已经不可以,何况托人转求他人;屈从别人之求已经不可以,何况转求他人来屈从别人之求;在患难时求人已经不可以,何况因为富贵利达去求人。这都是大丈夫的耻辱。

“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诸己而不求诸人,无诸己而不非诸人,自是无言之感。《大学》为居上者言,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则余言亦蓄德之道也。

【注释】

“有诸己”二句:语出《大学》第九章,大意是自己有善,才能有资格勉励他人向善;自己无恶,才有资格纠正他人之恶。

【译文】

《大学》说:“自己有善,然后再勉励别人向善;自己无恶,然后再纠正别人的恶。”这固然是保全自身的恕道。但是自己有善也不责求别人,自己无恶也不非议别人,这才是一种无言的感动力。《大学》是教育社会地位较高的人的,如果士君子能把这点作为守身持己的常法,那么我补充的这番话也可以作为修养道德的方法。

乾坤尽大,何处容我不得?而到处不为人所容,则我之难容也。眇然一身而为世上难容之人,乃号于人曰:“人之不能容下我也。”吁!亦愚矣哉!

【译文】

天地如此广大,哪个地方容不下我呢?如果我到处都不能为人所容,那么肯定因为我是个难容之人。渺小一身而成为世上难容之人,却在他人面前号泣道:“大家都不能容下我呀!”唉!这也太愚昧了!

有象而无体者,画人也,欲为而不能为。有体而无用者,塑人也,清净尊敬,享牺牲香火而一无所为。有运动而无知觉者,偶人也,待提掇指使而后为。此三人者,身无气血,心无灵明,吾无责矣。

【注释】

灵明:指精神。

【译文】

有形象而没有实体的,是画上的人,想有所作为也不能有作为。有实体而不能运动的,是雕塑的人,清净尊敬,只会享受供奉香火而一无所为。能运动而没有知觉的,是木偶人,在别人的操纵指挥下才有所动作。这三种人,身上没有血气,心中没有思想,我们也就不要指责它们了。

古人之宽大,非直为道理当如此,然煞有受用处。弘器度以养德也,省怨怒以养气也,绝仇雠以远祸也。

【译文】

古时候的人宽厚,并不只是从道理上讲应该这样,而且对个人来说也极有好处。可以恢弘自己的气度来修养品德,减少怨怒来修养元气,杜绝怨仇来避开灾祸。

只见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个碍世之人。

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万人。呜呼!未有不可千万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与世宜,至人不与世碍。

【译文】

如果看到眼前的一切都不如意,那就是一个有碍于世的人。他人不适合我的心意,我一定也不适合他人的心意。不适合他人心意的只有我一个人,不适合我心意的却有千万人。

唉!没有不适合千万人的心意而不危险的。所以,明智的人都能适应世道,道德高尚的人不与世道相抵触。

心要有城池,口要有门户。有城池则不出,有门户则不纵。

【译文】

心要像有城池守着,口要像有门户关着。心有城池守着就不会肆意放纵,口有门户守着就不会随意乱说。

有道之言,得之心悟;有德之言,得之躬行。有道之言弘畅,有德之言亲切。有道之言如游万货之肆,有德之言如发万货之商。有道者不容不言,有德者无俟于言。虽然,未尝不言也。

故曰:“有德者必有言。”

【注释】

有德者必有言:语出《论语·宪问》。

【译文】

有道理的话,是用心体悟出来的;有德行的话,是通过实践总结出来的。有道理的话弘达通畅,有德行的话温和亲切。有道理的话如逛货物繁多的商店,有德行的话好像批发货物的商贾。有道理就不能不说,有德行就不用多说。虽然这样,也并非什么也没说,所以说“有德者必有言”。

或问:“不怨不尤了,恐于事天处人上更要留心不?”曰:“这天人两项,千头万绪,如何照管得来?有个简便之法,只在自家身上做,一念一言一事都点检得,没我分毫不是,那祸福毁誉都不须理会。我无求祸之道而祸来,自有天耽错;我无致毁之道而毁来,自有人耽错,与我全不干涉。若福与誉是我应得底,我不加喜;是我倖得底②,我且惶惧愧赧③。况天也有力量不能底,人也有知识不到底,也要体悉他。却有一件紧要,生怕我不能格天动物。这个稍有欠缺,自怨自尤且不暇,又那顾得别个?孔子说个‘上不怨,下不尤’④,是不愿乎其外道理;孟子说个‘仰不愧,俯不怍’⑤,是素位⑥而行道理,此二意常相须。”

【注释】

不怨不尤:不怨天,不尤人。

②倖得:非分所得。

③愧赧:因羞愧而面红耳赤。

④“上不怨,下不尤”:《中庸》第十四章:“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宪问》:“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⑤“仰不愧,俯不怍”:《孟子·尽心上》:“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怍,惭愧。

⑥素位:指未居官位者。

【译文】

有人问:“不怨天,不尤人,恐怕在遵循天意和对待人事上都要小心留意吧?”回答说:“天和人之间,千头万绪,怎么能够照管得过来呢?有一个简便的方法,那就是从自己身上做起,对每一个念头,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要仔细反省,如果没有什么过错,那祸福毁誉就不需要理会。我没有惹祸而祸来,自有天担错;我没有招谤而谤来,自有他人担错,跟我没什么关系。如果福分和荣誉是我应得的,我不更加欢喜;如果是侥幸得来的,我将会惶惧羞愧。何况自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人也有知识不够全面的地方,也要体恤这些情况。但最重要的就是担心自己不能感通天地万物,这方面有欠缺,自怨自艾还来不及,哪还能顾及别的?孔子说‘上不怨,下不尤’,是说不愿把事物的成败归于自身以外的原因;孟子说‘仰不愧,俯不怍’,是说平民百姓遵行的原则,这两个意思是互相配合、互相依赖的。”

气忌盛,心忌满,才忌露。

【译文】

脾气忌讳太盛,心境忌讳骄傲自满,才华忌讳外露。

奋始怠终,修业之贼也;

缓前急后,应事之贼也;

躁心浮气,畜德之贼也;

疾言厉色,处众之贼也。

【译文】

有始无终,是学业的大敌;前缓后急,是做事的大敌;心情浮躁,是修养的大敌;疾言厉色,是处理人际关系的大敌。

名心盛者必作伪。

【译文】

好名之心过于强烈的人,必定会作伪造假以粉饰自己。

见义不为,又托之违众,此力行者之大戒也。若肯务实,又自逃名,不患于无术。吾窃以自恨焉。

【译文】

见义而不为,又借口害怕违背众人的意愿,这是身体力行的人最要防备的。如果能够务实,又不计较名声,就不怕没有办法。我私下里因此恨自己(没有做到这些)。

“恭敬谦谨”,此四字有心之善也;“狎侮傲凌”,此四字有心之恶也。人所易知也。至于“怠忽惰慢”,此四字乃无心之失耳。而丹书之戒,“怠胜敬者凶”,论治忽者②,至分存亡。《大学》以“傲、惰”同论③,曾子以“暴、慢”连语者④,何哉?盖天下之祸患皆起于四字,一身之罪过皆生于四字。怠则一切苟且,忽则一切昏忘,惰则一切疏懒,慢则一切延迟。以之应事则万事皆废,以之接人则众心皆离。古人临民如驭朽索⑤,使人如承大祭⑥,况接平交以上者乎?古人处事不泄迩,不忘远,况目前之亲切重大者乎?故曰“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⑦,此九字即“毋不敬”⑧。“毋不敬”三字非但圣狂之分,存亡、治乱、死生、祸福之关也,必然不易之理也,沉心精应者始真知之。

【注释】

丹书:托言天命所授之书。语出《大戴礼记·武王践阼》:“武王召师尚父而问焉,曰:‘昔黄帝、颛顼之道存乎?’尚父曰:‘在丹书,王欲闻之,则斋焉。’其书曰:‘敬胜怠者吉,急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王闻书之言,惕若恐惧,退而为戒书。”

②治忽:指社会安定与荒乱。

③《大学》以“傲、惰”同论:《大学》第八章:“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傲惰而辟焉。

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

④曾子以“暴、慢”连语者:《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暴,粗暴严厉。慢,放肆。

⑤临民如驭朽索:《尚书·五子之歌》:“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⑥使人如承大祭:《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⑦“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语出《论语·尧曰》:“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众寡,指人多少。小大,指势的大小。慢,怠慢。

⑧“毋不敬”:语出《礼记·曲礼上》:“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毋,不要。

【译文】

“恭敬谦谨”,这是有心行善;“狎侮傲凌”,这是有心作恶。这些人们都容易看到。至于“怠忽惰慢”,则是无心的过失。丹书之戒所谓“怠胜敬者凶”,被评论治乱的人看作国家存亡的关键。《大学》把“傲”“隋”当作一回事,曾子把“暴”“慢”相提并论,这是为什么呢?大概天下的祸患、个人的罪过都源于这四个字。怠,就会一切得过且过;忽,就会一切昏忽忘记;惰,就会一切疏懒;慢,就会一切拖延。这样办事,什么事都会荒废;这样处世,就会众叛亲离。古人统治百姓如同用腐朽的缰绳驾驭马车那样小心谨慎,役使民众就像举行庄严的祭祀那样庄重,更何况对待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呢?古人处理事情不放松当前的事,不忘记长远的事,更何况眼下事关自身的大事呢?因此孔子讲“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这九个字就是“毋不敬”的意思。“毋不敬”这三个字不但是区分圣、狂的标准,也是存亡治乱、生死祸福的关键,是永远不变的事理。专心研究的人,才能认识到它的真谛所在。

贪无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

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

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

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闻。

【译文】

贫穷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可耻的是贫穷且没有志气;地位微贱并没什么值得厌恶的,可恶的是地位微贱又没有才能;年老并没有什么可感叹的,可叹的是年老却虚度此生;死亡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可悲的是死得无声无息,无人感念。

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

【译文】

在高兴的时候反省自己,发怒的时候反省自己,疏忽懒惰的时候反省自己,放肆的时候反省自己,这是自我反省最重要的原则。但人到这时候往往想不起来、顾及不到,一旦错了,便后悔莫及。

难管底是任意,难防底是惯病,此处着力,便是穴上着针,痒处着手。

【译文】

难以管制的是任意妄为,难以防止的是老毛病,在这些地方努力,才能像在穴位上扎针、在痒处抓挠一样有效果。

处利则要人做君子,我做小人;处名则要人做小人,我做君子,斯惑之甚也。圣贤处利让利,处名让名,故淡然恬然,不与世忤。

【译文】

在利益上要别人做君子谦让,自己做小人独占;在名誉上要别人做小人,自己做君子,这真是糊涂啊!圣贤在遇到利益的时候谦让利益,面对名誉的时候辞让名誉,因此恬然淡泊、与世无争。

力有所不能,圣人不以无可奈何者责人;心有所当尽,圣人不以无可奈何者自诿。

【译文】

人有力所不及的,圣人从不因无可奈何而责备他人;人心有当尽了义务,圣人从不用无可奈何来推卸自己的责任。

寡恩曰薄,伤恩曰刻,尽事曰切,过事曰激。此四者,宽厚之所深戒也。

【译文】

缺少恩爱叫作薄,伤害恩爱叫作刻,做事太急叫作切,办事过分叫作激。这四种过失,是宽厚之人深为警惕的。

足恭过厚,多文密节,皆名教之罪人也。圣人之道自有中正。彼乡原者,徼名惧讥、希进求荣、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举世通套。虽直道清节之君子,稍无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随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风谀俗,不有持衡当路者一极力挽回之,世道何时复古耶?

【注释】

乡原:言行不符,伪善欺世的人。《论语·阳货》:“乡原,德之贼也。”

【译文】

过度的谦恭,过分的亲厚,过多的文饰,过繁的礼节,都是礼教的罪人。圣人之道自然有其中正之处。那些乡原,追求名声、惧怕讥讽,希图提升、渴求荣誉,即使辱身降志,也不顾惜,他们的做法于是成了世人遵行的俗套。即使是直道而行、清高守节的君子,稍微欠缺砥柱般的力量,就不免会随波逐流,而那些挺立激流之中坚持不屈的人很快就会获罪。唉!那些佞风谀俗如果没有主持公正的执政者极力挽回的话,世道何时能回归古代的淳厚呢?

礼义之大防,坏于众人一念之苟。譬如由径之人,只为一时倦行几步,便平地踏破一条蹊径,后来人跟寻旧迹,踵成不可塞之大道。是以君子当众人所惊之事略不动容,才干碍礼义上些须,便愕然变色,若触大刑宪然,惧大防之不可溃,而微端之不可开也。嗟夫!此众人之所谓迂而不以为重轻者也,此开天下不可塞之衅者,自苟且之人始也。

【注释】

由径之人:走小路的人。

【译文】

礼义的大堤,往往被众人的一念之差所毁。就像走小路的人,只是为了懒得多走几步路,便在平地上踩岀一条小路,后来的人们跟着走,结果就成了不可堵塞的大道。因此君子在众人大惊小怪的时候,一点也不为之所动,但在人们稍微违背礼义时,才大惊失色,好像他们犯了大罪。要时刻警惕防止礼义的大堤崩溃,那么连小小的开端也不能允许。唉!

这些正是众人认为迂腐而不加以重视的事情。同时,为天下不允许的事情做了开端的,就是从苟且妥协的人开始的。

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立身行己是我主张。此三者,不相夺也。

【译文】

吉凶祸福是由命运决定的,诋毁、赞誉、赐予和夺取是由别人来决定的,如何立身行事是由自己决定的。这三者,互相之间互不干涉。

凡在我者,都是分内底;在天在人者,都是分外底。学者要明于内外之分,则在内缺一分,便是不成人处;在外得一分,便是该知足处。

【译文】

凡取决于自己的事,都属于分内应该做的;取决于命运和他人的东西,都是分外得到的。学者要明白分内和分外的区别,分内有一分欠缺,就是做人不够之处;分外得到一分,就应该知足了。

有德之容,深沉凝重,内充然有余,外阒然无迹。若面目都是精神,即不出诸口,而漏泄已多矣,毕竟是养得浮浅,譬之无量人,一杯酒便达于面目。

【注释】

阒(qù)然无迹:无影无踪。阒,空寂。

【译文】

凡品德高尚者面容都深沉凝重,内心非常充实,而外表却不露任何痕迹。如果脸上表现岀全部情绪,即使不开口,内心还是会暴露出来。毕竟还是修养很肤浅,好像没有酒量的人,只喝一杯酒就会脸红。

毁我之言可闻,毁我之人不必问也。使我有此事也,彼虽不言,必有言之者。我闻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业之师也。使我无此事耶,我虽不辩,必有辩之者。若闻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过也。

【译文】

责备我的话我可以听,责备我的人就不必去追问了。假如我有某件做得不好的事,即使他不说,也必然有人会说。

我听到后加以改正,这等于又得到了一位虽不是在他门下却能教育我的老师。假如我没做这件事,我即使不辩解,也必然有人会为我辩解。如果听了发怒,这就又多了一个不能听取意见的过失。

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没也夫!

【译文】

精明是世人所畏惧的,却要显露岀来;才能是世人所嫉妒的,却加以炫耀,这岂不是自找倒霉!

清议酷于律令,清议之人酷于治狱之吏。律令所冤,赖清议以明之,虽死犹生也;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

惟此事得罪于天甚重,报必及之。

【译文】

清议比律令还要严酷,清议之人比治狱的官吏还要残酷。

被律令所冤枉的人,可以依靠清议得以昭雪,虽死犹生;而被清议所冤枉的,万年也不能翻案。所以君子不轻易评议别人,是害怕冤枉了别人。只有清议这事得罪于天最重,受到的报应也必然最重。

权贵之门,虽系通家知己也,须见面稀、行踪少就好。尝爱唐诗有“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之句②,可为新进之法。

【注释)

通家:世交。

②“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唐张继《感怀》诗:“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

【译文】

对于有权有势、地位高贵的人家,即便是世交好友,也要少见面、少来往才好。我很欣赏唐诗中“终日帝城里,不识五侯门”那样的句子,可以作为新入仕途之人的处世方法。

闻世上有不平事,便满腹愤懑,出激切之语,此最浅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译文】

一听到世上有不平之事,便满腹愤懑,发表一些激愤的言论。这是修养浅薄的表现,也是士人君子应引以为戒的。

仁厚、刻薄是修短关;行止、语默是祸福关;勤惰、俭奢是成败关;饮食、男女是死生关。

【译文】

仁厚还是刻薄,是修养的关键;行动还是静止、言谈还是沉默,是祸福的关键;勤劳还是懒惰、俭朴还是奢侈,是成败的关键;日常饮食与男女之情,是生死的关键。

多少英雄豪杰,可与为善而卒无成,只为拔此身于习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谤,断以必行,以古人为契友,以天地为知己,任他千诬万毁何妨?

【译文】

有多少英雄豪杰,本来可以做许多好事,可终究一事无成,只是因为不能从习俗中摆脱岀来。如果能不顾忌众人的诽谤,决断以后就努力去做,以古人为朋友,以天地为知己,那么纵有千诬万毁又有何妨呢?

世间至贵,莫如人品,与天地参,与古人友,帝王且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声色、财货、富贵、利达,轻轻将个人品卖了,此之谓自贱。商贾得奇货亦须待价,况士君子之身乎?

【译文】

世上最宝贵的就是人品。人品如果能与天地相参,与古人相合,就连帝王都会为之折服,整个天下都不能改变其操守。可是竟然因为声色、财货、富贵、利益,就轻易地把自己的人格岀卖了,这就叫作自贱。商人得到奇货尚且要待价出售,更何况君子呢?

世有十态,君子免焉。无武人之态(粗豪),无妇人之态(柔懦),无儿女之态(娇稚),无市井之态(贪鄙),无俗子之态(庸陋),无荡子之态(儇佻),无伶优之态(滑稽),无闾阎之态(村野),无堂下人之态(局迫),无婢子之态(卑谄),无侦谍之态(诡暗),无商贾之态(炫售)。

【译文】

世上有十种世俗的情态,正人君子要加以避免。一是不要有武夫的粗豪之态,二是不要有妇人的柔懦之态,三是不要有儿女的娇稚之态,四是不要有市井之徒的贪鄙之态,五是不要有凡夫俗子的庸陋之态,六是不要有浪荡子弟的轻佻之态,七是不要有优伶的滑稽之态,八是不要有乡间的村野之态,九是不要有堂下罪人的局促之态,十是不要有奴婢仆从的自卑谄媚之态,十一是不要有间谍的阴谋诡计之态,十二是不要有商人的炫耀沽售之态。

心无留言,言无择人,虽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为光明矣,君子何尝不光明?自不轻言,言则心口如一耳。

【译文】

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话不看对象,即使以肝胆相示,君子也不会这样做。这种人固然自以为光明正大,君子何尝不光明正大?只是自己不轻易说话,要说话就心口如一。

保身底是德义,害身底是才能。德义中之才能,呜呼,免矣。

【译文】

保全自身的是道德仁义,危害自身的是才华能力。唉!

才华能力如果合乎道德仁义,就能免除灾祸。

无责人,自修之第一要道;

能体人,养量之第一要法。

【译文】

不责备他人,是自我修养的关键;能体谅他人,是涵养气量的最基本方法。

亡我者,我也。人不自亡,谁能亡之?

【译文】

能够毁灭自己的,是我自己。人不自取毁灭,谁能毁灭他?

且莫论身体力行,只听随在聚谈间,曾几个说天下、国家、身心、性命正经道理?终日哓哓剌剌,满口都是闲谈乱谈。吾辈试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间可否如此度日?

【译文】

且不说身体力行,只要随便听听人们聚在一起谈话的时候,有几个在谈论天下、国家、身心、性命这些正经的道理?

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满口都是闲谈乱扯。我们要试着猛然反省一下,士人君子在天地间是否可以这样过日子?

不善之名每成于一事,后有诸长不能掩也,而惟一不善传。君子之动,可不慎与?

【译文)

不好的名声常因一件事就落到自己头上。以后虽有种种善行,也无法掩盖。善行传不开,而只有这件不好的事却传得很远。君子的一举一动,难道能不慎重吗?

既做人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底。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这个人。

【译文】

既然在世间做人,就要做到刚劲利落、铁骨铮铮。如果像春蚓秋蛇、风花雨絮那样,一生都依靠他人撑腰,那么世上有你这么个人也是多余的。

先王之礼文用以饰情,后世之礼文用以饰伪。饰情则三千三百虽至繁也,不害其为率真;饰伪则虽一揖一拜,已自多矣。后之恶饰伪者乃一切苟简决裂,以溃天下之防,而自谓之率真,将流于伯子之简而不可行②,又礼之贼也。

【注释】

饰情:用适当形式表达情感。

②伯子:指子桑伯子,见《论语·雍也》。朱熹注:“《家语》记伯子不衣冠而处,孔子讥其欲同人道与牛马。”

【译文】

古圣先王的礼仪是为了表达真实的情感,后代的礼仪则被用来掩饰虚伪的念头。表达真实情感的礼仪即便有威仪三千、礼仪三百这些烦琐的规定,也不影响其直率真诚;掩饰虚伪念头的方法,即便是作一下揖、叩一下头,也是多余的。后世还有一种厌恶掩饰虚伪的人,把一切礼仪都当成多余的,将一切从简,破坏了礼仪,自称直率真诚,这就流于桑伯子那样的简慢,根本不可行,也是礼仪的大敌。

余待小人不能假辞色,小人或不能堪。年友王道源危之,曰:“今世居官,切宜戒此。法度是朝廷底,财货是百姓底,真借不得。人情,至于辞色,却是我的,假借些儿何害?”余深感之,因识而改焉。

【注释】

年友:科举时,同榜登科的同窗。

【译文】

我对待小人没有办法给予好脸色,因此小人常常感到很难堪,无法忍受。我的同窗好友王道源劝告说:“现在做官千万不要这样。法度是朝廷规定的,财货是百姓生产的,这些都不能妥协折中。至于感情,却是自己的,随和一些又有什么关系?”我听了这话深有感触,因此就记录下来努力改正。

刚、明,世之碍也。刚而婉,明而晦,免祸也夫!

【译文】

刚强、精明,是处世的障碍。刚强而又委婉,精明而又隐晦,这样才能够免祸。

有过是一过,不肯认过又是一过。一认则两过都无,一不认则两过不免。彼强辩以饰非者,果何为也?

【译文】

有过错是一种过错,不肯认错又增加了一种过错。认了错那么两种过错都没有了,不认错那么两种过错都免不掉。

那些为自己强辩来掩饰错误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君子之为善也,以为理所当为,非要福,非干禄;其不为不善也,以为理所不当为,非惧祸,非远罪。

【译文】

君子之所以做好事,是认为从道理上讲应当做,并不是为了求得福分,也不是为了追求官位;他们不做坏事,是认为从道理上讲不应该做,并不是害怕灾祸,也不是为了避免罪责。

蜗以涎见觅,婵以身见粘,萤以光见获。故爱身者,不贵赫赫之名。

【译文】

蜗牛因为自己吐出的涎而被人找到,蝉因为自己的身体而被人粘住,萤火虫因为自己发岀的光而被人抓到。所以爱护自身性命的人,不看重显赫的名声。

士大夫殃及子孙者有十:一曰优免太侈,二曰侵夺太多,三曰请托灭公②,四曰恃势陵人,五曰困累乡党,六曰要结权贵、损国病人,七曰盗上剥下、以实私橐,八曰簧鼓邪说③、摇乱国是,九曰树党报复、阴中善人,十曰引用邪昵④、虐民病国。

【注释】

优免:如免税、免役等。

②灭公:损害大家之事。宋林逋《省心录》:“私心胜者,可以灭公。”

③簧鼓:笙竽等乐器皆有簧,吹之则鼓动出声。比喻巧言惑人。

④邪昵:邪恶小人。

【译文】

做官的人会在以下十个方面给子孙带来祸害:一是免役减税等好处太多;二是强取豪夺;三是徇私损公;四是仗势欺人;五是在家乡作威作福;六是巴结权贵,损国害民;七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八是搬弄是非,扰乱国是;九是结党营私,暗害好人;十是举荐奸邪,任人唯亲,欺压百姓,危害国家。

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译文】

有大智慧的人不与命运争斗,不与法律争斗,不与天理争斗,不与时势争斗。

入庙不期敬而自敬,入朝不期肃而自肃,是以君子慎所入也;见严师则收敛,见狎友则放恣,是以君子慎所接也。

【译文】

进入宗庙,自然而然地起恭敬之心;进入朝廷,自然而然地生严肃之心,因此君子对所去之处要慎重。看见严厉的老师就会收敛,看见亲昵的朋友就会放肆,因此君子与人结交要谨慎。

恣纵既成,不惟礼法所不能制,虽自家悔恨,亦制自家不得。善爱人者无使恣纵,善自爱者亦无使恣纵。

【译文】

放纵成了习惯,不仅礼法管束不了,就是自己悔恨不已,也无法再约束自己了。善于爱护别人的人,就不要使人放纵;善于自爱的人,也不要自我放纵。

与其抑暴戾之气,不若养和平之心;与其裁既溢之恩,不若绝分外之望;与其为后事之厚,不若施先事之薄;与其服延年之药,不若守保身之方。

【译文】

与其抑制暴戾之气,不如涵养和平之心;与其减少已经过多的恩惠,不如开始就断绝他人的奢望;与其在父母去世后办奢华的葬礼,不如在他们活着时予以必要的奉养;与其服用益寿延年的药物,不如严格执行保身的方法。

其恶恶不严者,必有恶于己者也;其好善不亟者,必无善于己者也。仁人之好善也,不啻口出,其恶恶也,“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孟子曰:“无羞恶之心,非人也。”②则恶恶亦君子所不免者。但恐为己私作恶,在他人非可恶耳。若民之所恶而不恶,谓为民之父母,可乎?

【注释】

亟:尽。

②“无羞恶之心”二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译文】

对恶不深恶痛绝的人,自己本身也必有恶行;对善不强烈喜欢的人,自己必然也有不善的行为。仁义之人的好善,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其厌恶邪恶,恨不得把恶丢弃到四夷之地去,不让恶和自己共存于中国。孟子说:“无羞恶之心,就不是人。”因此,厌恶邪恶也是君子不能缺少的。但恐怕为了自己的私利而作恶,在他人看来却并不可恶。如果民众厌恶的自己却不感到厌恶,那又称得上什么民众的父母官呢?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恣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西晋仇礼法而乐豪放,病本正在此。安肆日偷,安肆,懒散之谓也,此圣贤之大戒也。甚么降伏得此二字,曰勤慎。勤慎者,敬之谓也。

【注释】

安肆日偷:安于放恣苟且。《礼记·表记》:“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

【译文】

懒散这两个字,是君子立身行世的大害。各种德业日益怠惰荒废,一事无成,各种罪恶日益横行放纵,没有约束,都是这两个字所造成的恶果。西晋名士一味仇视礼法,追求豪放,其病因就在于“安肆日偷”,即放纵苟且而无拘束。安肆,所说的也就是懒散,这是圣贤修养身心的大戒。那么,什么能够降伏这两字之害呢?只有勤慎。而勤慎,所说的正是敬。

人不自爱,则无所不为;过于自爱,则一无可为。自爱者,先占名,实利于天下国家,而迹不足以白其心则不为;自爱者,先占利,有利于天下国家,而有损于富贵利达则不为。上之者,即不为富贵利达,而有累于身家妻子则不为。天下事待其名利两全而后为之,则所为者无几矣。

【译文】

人不自爱,那么就会无所不为;而过于自爱,那么就会一无可为。自爱的人,最先考虑的是名,即使事情的结果有利于天下国家,但其行迹不能够表白他的心志就不会做;自爱的人,首先考虑的是利,事情有利于天下国家,而有损于自己的富贵就不会做。好一点的人即使不是为了富贵利达,但事情对身家性命、妻子儿女有牵累时也不会做。天下之事如果要等到名利双全后才去做,那么能够做的就没有什么了。

或问修己之道,曰:“无鲜克有终。”问治人之道,曰:“无忿疾于顽。②”

【注释】

鲜克有终:鲜,少;克,能。《诗经·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指有始无终。

②无忿疾于顽:忿疾,愤怒憎恶。《尚书·君陈》:“尔无忿疾于顽。”孔安国传:“人有顽嚚不喻,汝当训之,无忿怒疾之。”

【译文】

有人问修养身心的方法,回答:“不要有始无终。”问治理民众的方法,回答:“对愚顽之人不要发怒痛恨。”

人生天地间,要做有益于世底人。纵没这心肠、这本事,也休作有损于世底人。

【译文】

人生在天地之间,就要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即使没有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本事,也千万不能做有害于社会的人。

余参政东藩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

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临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笔举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笔一字,所费丝毫朱耳,积日积岁,省费不知几万倍。充用朱之心,万事皆然。天下各衙门积日积岁,省费又不知几万倍。且心不侈然自放,足以养德;财不侈然消费,足以养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②,民膏不宜慢弃而已。夫事有重于费者,过费不为奢;省有不废事者,过省不为吝。余在抚院日,不俭于纸而戒示吏书片纸皆使有用。比见富贵家子弟用财货如泥沙,长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弃于地,胸中无不忍一念,口中无可惜二字。人或劝之,则曰:“所值几何?”余尝号为沟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快,以为大手段不小家势,痛哉!儿曹志之。

【注释】

参政东藩:吕坤在明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曾任济南道参政。东藩,东方的藩国,代指济南。

②暴殄:灭绝,残害。《尚书·武成》:“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暴殄天物,本指任意残害天生万物,后指任意糟蹋东西。

【译文】

我在济南道任参政的时候,与同年登科的朋友、督粮道张临碧在一起闲坐。我用朱砂写的“判”字,颜色浓字体大,张临碧说:“可惜!可惜!”我拿着笔举起手说:“年兄的这一个念头,会使天下人得福啊!”一个“判”字,所费的朱墨不过几毫,但日积月累,节约和浪费之间不知道相差多少万倍。

把节约朱墨的用心推而广之,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如果天下所有衙门都这样,日积月累,节约和浪费之间不知道又会相差多少万倍。况且如果不放纵奢侈之心,还能修养道德;不奢侈浪费财物,又能积养福泽,不光是不该暴殄天物、浪费民财而已。如果事情值得破费,花得再多也不是奢侈;如果节省而不会误事,再节省也不是吝啬。我在抚院的时候,对用纸并不吝啬,但告诫手下的文书要使每一张纸都要有用。

后来见到富家子弟挥金如土,用剩的东西不肯送人,还能用的东西也都扔掉,心中没有一点不忍心的念头,嘴上从不说“可惜”两字。有人相劝,他们就说:“这能值几个钱?”我曾把他们称为沟壑之鬼,而他们却以奢侈为乐,认为这是有气派、不显小家子气。真让人痛心啊!儿孙们应该记住这些。

今人苦不肯谦,只要拿得架子定,以为存体。夫子告子张从政,以无小大、无众寡、无敢慢为不骄。而周公为相,吐握、下白屋,甚者父师有道之君子②,不知损了甚体?若名分所在,自是贬损不得。

【注释】

吐握、下白屋:吐握,“吐哺握发”的简称,比喻为招览贤才而操心劳碌。《史记·鲁周公世家》:“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

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白屋,古代平民之屋,因屋不施彩,故称白屋。

②父师有道之君子:《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周文王、周武王曾拜吕尚为父师。刘向《别录》:“师之、尚之、父之,故曰师尚父。”

【译文】

现在的人就是不肯谦虚,以为只要端架子,就是体面。孔子曾告诫子张:从政时无论国家大小、人口多少,都不能疏忽轻视,这才叫作不骄。周公做宰相,吃饭时吐掉食物、沐浴时握住头发而岀来接待贤士,亲自造访平民百姓。更有甚者,以道德高尚的人为父师。这样做不知失了什么体面?如果名誉地位真的到了一定程度,没有架子自然贬损不了体面。

清无事澄,浊降则自清;礼无事复,己克则自复。去了病便是好人,去了云便是晴天。

【译文】

本来就清的水不需要专门澄清,等浊物沉下去了,自然就恢复了清澈。礼法没必要去刻意恢复,克制私欲,约束自己,自然就恢复了礼法。病没了人自然就恢复健康,云彩散了自然就是晴天。

要得富贵福泽,天主张,由不得我;要做贤人君子,我主张,由不得天。

【译文】

是否能得到富贵福泽,那是上天决定的事情,由不得我;是否要做个贤人君子,那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与上天无关。

不为三氏奴婢,便是两间翁主。三氏者何?

一曰气质氏,生来气禀在身,举动皆其作使,如勇者多暴戾、懦者多退怯是矣;二曰习俗氏,世态既成,贤者不能自免,只得与世浮沉,与众依违,明知之而不能独立;三曰物欲氏,满世皆可之物,每日皆殉欲之事,沉痼留连,至死不能跳脱。魁然七尺之躯,奔走三家之门,不在此则在彼。降志辱身,心安意肯,迷恋不能自知,即知亦不愧愤。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与两仪参,为万物灵,不能挺身自竖,而依门傍户于三家,轰轰烈烈,以富贵利达自雄,亦可怜矣!予即非忠臧义获,亦豪奴悍婢也,咆哮踯躅,不能解粘去缚,安得挺然脱然独自当家为两间一主人翁?可叹可恨。

【注释】

忠臧义获:忠实的奴婢。臧,男奴隶;获,古代对女婢的贱称。

【译文】

如果不当三姓奴婢,就是天地间的主人。三姓是什么呢?

一是气质,人生来就具有,行为举止都受它支配,如勇敢的人大都暴戾、怯懦的人大都畏缩就是气质使然。二是习俗,社会风气已经形成,贤明的人也无法超脱,只能随波逐流,附和众人,明知不对也不能保持独立。三是物欲,满世界都是可贪之物,每天都有放纵之事,沉溺其中至死不能超脱。

以堂堂七尺之躯,奔走于三家之门,不在这家就在那家,丧失气节、污浊声誉而心安理得,迷恋其中而不明白,即使明白,也不觉羞愧而发愤。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与阴阳两仪为伴,为万物之灵,却不能挺身独立而依傍于三氏之家,以轰轰烈烈、富贵利达而自鸣得意,也真是太可怜了。我即便不是忠实的奴婢,也只是一个凶悍的仆人,咆哮发怒、徘徊挣扎而不能摆脱束缚、安然超脱,独立自主而为天地间一主人,真是可叹可恨。

自家作人,自家十分晓底,乃虚美薰心,而喜动颜色,是谓自欺;别人作人,自家十分晓底,乃明知其恶,而誉侈口颊,是谓欺人。二者皆可耻也。

【译文】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十分清楚,却虚荣自夸而喜形于色,这叫自欺;别人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十分清楚,明知其缺点却肉麻吹捧,这叫欺人。这两者都是可耻的。

清人不借外景为襟怀,

高士不以尘识染情性。

【译文】

心境清旷的人不用借助外景抒发胸怀,品德高尚的人不会被世俗偏见所污染。

古之士民,各安其业,策励精神,点检心事。昼之所为,夜而思之,又思明日之所为。君子汲汲其德,小人汲汲其业,日累月进,旦兴晏息,不敢有一息惰慢之气。夫是以士无慆德②,民无怠行;夫是以家给人足,道明德积。身用康强,不即于祸。今也不然,百亩之家不亲力作,一命之士不治常业,浪谈邪议,聚笑觅欢,耽心耳目之玩,骋情游戏之乐,身衣绮縠③,口厌刍豢④,志溺骄佚,懵然不知日用之所为,而其室家土田百物往来之费又足以荒志而养其淫,消耗年华,妄费日用。噫!是亦名为人也,无惑乎后艰之踵至也。

【注释】

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

②慆:怠慢。

③绮縠:绮,有花纹的丝织品。穀,绉纱。

④刍豢:泛指家畜,这里指各种肉食。

【译文】

古代的民众,安居乐业,勤勉努力,反省内心,白天做过的事情,到了晚上便进行反思,然后再考虑明天要干的事情。君子时刻修养自己的品德,民众时刻经营自己的产业,日积月累,早起晚睡,不敢有一点懒惰的念头。那样,君子就没有违反道德的事情,民众也就没有懒惰的行为;因此家境殷实,衣食丰足,道德高尚,身体健康,也就没有什么灾祸发生。现在就不一样了,有数百亩田地的人家不自己耕种,被任命的官员不恪尽职守,整日信口雌黄,寻欢作乐,沉醉于声色玩笑,纵情于嬉闹享乐;穿着绫罗绸缎,吃着珍馐佳肴,意志消沉,骄奢淫逸,昏昏沉沉,不知每天都在干什么,而其财产收入又足以使他心志荒怠,淫逸成性,虚度年华,浪费金钱。唉!这种人也配叫作人?毫无疑问,这样下去艰难困苦就会接踵而来了。

问 学

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直而后尽。孔门师友不厌穷问极言②,不相然诺承顺,所谓“审问明辨”也。故当其时,道学大明,如拨云披雾,白日青天,无纤毫障蔽。讲学须要如此,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也。

【注释】

直:质疑,辩论。

②厌:厌烦。

【译文】

学问必须相互讨论然后才能明白,讨论必须相互质疑辩论然后才能弄清是非。孔门师友询问、讨论问题喜欢追根究底,不轻易同意或顺从对方的意见,这就是“审问明辨”的真正含义。所以,他们所处的时代,先圣之学大放光彩,好比拨开云雾,只见白日青天,没有丝毫的障碍、遮蔽。讲论学问就应该这样,不要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意见就是正确的,也不要害怕别人的质疑。

读书人最怕诵底是古人语,做底是自家人。

这等读书,虽闭户十年,破卷五车,成甚么用?

【译文】

读书人最怕的是学习古代的圣贤之道,而做起事来,却依然我行我素。如果这样去读书,即使是闭门谢客十年,博览群书,又能有什么用呢?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喷叶学问;不在独中慎起,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

【译文】

不是由自己心中认识得出的学问,就像种树只往叶子上浇水一样,是肤浅的学问;不在独处时谨慎做起的工夫,就如同只洗脸不洗全身一样,只是表面的工夫。能成就什么事业呢?

上吐下泻之疾,虽日进饮食,无补于憔悴;入耳出口之学,虽日事讲究,无益于身心。

【译文】

得了上吐下泻的疾病,虽然每天照常饮食,也改变不了憔悴的面容;对于听了就忘、不存心上的学问,即使天天潜心研究,对身心也没有任何益处。

学者只是气盈,便不长进。含六合如一粒,觅之不见;吐一粒于六合,出之不穷,可谓大人矣。而自处如庸人,初不自表异;退让如空夫,初不自满足,抵掌攘臂视世无人,谓之以善服人则可。

【译文】

学者只要气盛,就不会进步。将天地四方包含收尽如含一粒米,却寻觅不见;吐一粒米至天地四方,又用之不穷,这真可以称作伟大的人。而自己只把自己当普通人,从不标新立异;自己常退避谦让像没有知识的人,从不自我满足、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这可以叫作以善服人。

圣门学问心诀,只是不做贼就好。或问之,曰:“做贼是个自欺心、自利心。学者于此二心,一毫摆脱不尽,与做贼何异?”

【译文】

孔门圣学的秘诀,就是不做贼就行。有人问这是什么意思。回答:“做贼意味着有自欺心、自利心。做学问的人如果摆脱不掉自欺心、自利心,这和做贼又有什么区别?”

理以心得为精,故当沉潜,不然,耳边口头也。事以典故为据,故当博洽,不然,臆说杜撰也。

【译文】

道理只有从心中体会出来才精确,所以应当潜心沉思,不然,只不过是听到有人说过也就算了。做事要以典故为依据,所以应当做到见多识广,不然,只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杜撰。

劝学者,歆之以利名;劝善者,歆之以福祥,哀哉!

【译文】

劝人学习的人,以利禄功名相激励;劝人行善的人,以福祉吉祥相激励。这样做真可悲啊!

工夫全在冷清时,力量全在浓艳时。

【译文】

冷清寂寞的时候可以体现岀一个人的修养工夫,红火热闹的时候可以体现岀一个人的自我克制力量。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尧、舜以至于途之人,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而后其德进、其业成。故曰鸡鸣而起,舜、跖之徒皆有所孳孳也②。无所用心,孔子忧之曰:“不有博弈者乎?”惧无所孳孳者,不舜则跖也。今之君子纵无所用心而不至于为跖,然饱食终日,惰慢弥年,既不作山林散客,又不问庙堂急务,如醉如痴,以了日月。《易》所谓“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果是之谓乎?如是而自附于清品高贤,吾不信也。孟子论历圣道统心传,不出“忧勤惕励”四字,其最亲切者,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四语不独作相,士、农、工、商皆可作座右铭也。

【注释】

汲汲皇皇:急切、紧张貌。

②“故曰”二句:《孟子·尽心上》:“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

【译文】

从皇帝到平民百姓,从尧、舜以至于路上的行人,都有值得努力、不懈追求的目标,这样道德修养才能不断提高,事业才能有所成就。因此古人说鸡鸣而起,虞舜、盗跖那样的人都为了善或利在孜孜以求。对于没有任何目标的人,孔子为之忧虑地说:“不是有掷采下棋的游戏吗?干一干也比闲着好啊!”他担心这些无所事事的人成不了虞舜一类的人就会成为盗跖之流。现在这些君子,就是无所用心也不至于成为盗跖。但是饱食终日,成天懒惰散漫,既不做清心寡欲的隐士,也不关心国家的燃眉之急,浑浑噩噩,虚度年华。《易经》所说的“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像这样还自认为是清品高贤之人,我是不相信的。孟子论述历代圣人学问的传承,总是讲“忧勤惕励”四个字。其中最打动人的就是:“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抬头思考,白天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夜里接着思考;如果侥幸想通了,就坐着等到天亮后马上实行。)这四句话,不仅对宰相,而且对士、农、工、商阶层的人来说,也都可以作为座右铭。

学者,穷经博古,涉事筹今,只见日之不足,惟恐一登荐举,不能有所建树。仕者,修政立事,淑世安民,只见日之不足,惟恐一旦升迁,不获竟其施为。此是确实心肠,真正学问,为学为政之得真味也。

【译文】

求学的人,要通读经书、博览古籍、涉足世事、筹划时务,只感到时间紧迫不够用,只担心一旦被举荐做官,不能有所建树。为官的人,要治理政务、树立政绩、改造世风、安定百姓,只担心时间紧迫不够用,一旦升迁,不能够完成自己的事业。这才是实在的心肠,真正的学问,这才算体会到了为学为政的真正意味。

进德修业在少年,道明德立在中年,义精仁熟在晚年。若五十以前德性不能坚定,五十以后愈懒散,愈昏弱,再休说那中兴之力矣。

【译文】

提升品德、钻研学业应该在少年时期,明白道理、成就道德应该在中年时期,精通义理、谙熟仁道应该在晚年时期。

如果五十岁以前还不能使自己的德性坚定,五十岁以后就会更加懒惰散漫,更加昏聩懦弱,哪还什么由衰弱到振奋的力量?

世间无一件可骄人之事,才艺不足骄人,德行是我性分事,不到尧、舜、周、孔便是欠缺,欠缺便自可耻,如何骄得人?

【译文】

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值得骄傲自大的,才华技艺不值得骄傲,道德品性是应该具备的,没有达到尧、舜、周公、孔子的境界,就是有欠缺,有欠缺就该觉得羞愧,怎么还会骄傲呢?

“无所为而为”,这五字是圣学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来,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

【译文】

“无所为而为”,这五个字是圣学的根源所在,求学的人在入门的时候就要有这个念头并照此去做。现在的人一开口,说不上两三句话就落在“有所为”上来。只是因为摆脱不了毁誉、利害之心,以致一开口便是这样。

古之学者在心上做工夫,故发之外面者为盛德之符;今之学者在外面做工夫,故反之于心则为实德之病。

【译文】

古代求学的人,注重在内心的修养上下工夫,所以体现在行动上,是和他的高尚品德相符合的;现在求学的人,只是在表面上下工夫,同他内心所想的完全不同,反而有损于德行。

古之君子病其无能也,学之;

今之君子耻其无能也,讳之。

【译文】

古时候的君子以自己无能为缺点,就努力去学习;现在的君子以自己无能为耻,却竭力去掩饰。

无才无学,士之羞也;有才有学,士之忧也。夫才学非有之为难,而降伏之难。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故才学如剑,当可试之时一试,不则藏诸室,无以炫弄,不然,鲜不为身祸者。自古十人而十,百人而百,无一悻免,可不忧哉?

【译文】

无才无学,是读书人的耻辱;有才有学,是读书人的忧患。想要拥有才学不是难事,驾驭才学才是难事。君子看重的是使才学能够成就自身,而不是用来炫耀自己;是为了匡时济世,而不是用来夸耀于人。所以说才学如剑,在可用的时候要用,不用的时候就藏在剑鞘中,不要炫耀,不然,很少有不成为自身祸患的。自古以来,那些爱炫耀自己才学的人,十人中有十人,百人中有百人,无一人可以侥幸免除祸患的,这难道不让人担忧吗?

役一己之聪明,虽圣人不能智;

用天下之耳目,虽众人不能愚。

【译文】

只依靠自己一个人的聪明,即使是圣人也不可能足智多谋;能运用天下人的智慧,即使是中人之资也不会愚蠢。

屋漏之地,可服鬼神;室家之中,不厌妻子,然后谓之真学真养。勉强于大庭广众之中,幸一时一事不露本象,遂称之曰贤人君子,恐未必然。

【译文】

一人独处时,行为可使鬼神信服;和妻子儿女在一起时,行为一样端庄,这样才是有真正的学问和修养。勉强在大庭广众之下克制自己、侥幸在一时一事上没有露出本来面目,就称之为贤人君子,恐怕未必是这样。

身不修而惴惴焉,毁誉之是恤;学不进而汲汲焉,荣辱之是忧,此学者之通病也。

【译文】

不加强自身的修养,整天惴惴不安,只为个人的毁誉而担心;不努力求学,成天急切奔忙,只为个人的荣辱而忧心。

这是求学人的通病。

冰见烈火,吾知其易易也。然而以炽炭铄坚冰,必舒徐而后尽;尽为寒水,又必待舒徐而后温;温为沸汤,又必待舒徐而后竭。夫学岂有速化之理哉?是故善学者无躁心,有事勿忘从容以俟之而已。

【注释】

舒徐:舒缓,从容。

【译文】

坚冰遇到烈火,我们就可以看出它很容易融化。用热炭来融化坚冰,就必须慢慢地进行;坚冰完全化成寒水后,必须经过缓慢的过程才能逐渐升温;温水变为沸水后,又必须经过缓慢的过程而蒸发熬干。那么学问怎会有速成的道理呢?

因此善于学习的人不要有急躁的心理,遇到事情不要忘记从容不迫,要懂得积少成多。

善学者如闹市求前,摩肩踵足,得一步便紧一步。

【译文】

善于学习的人,就像在闹市中向前行进,摩肩接踵,一步紧跟一步向前走。

学问之道,便是正,也怕杂。不一则不真,不真则不精。入万景之山,处处堪游,我原要到一处,只休乱了脚;入万花之谷,朵朵堪观,我原要折一枝,只休花了眼。

【译文】

学问之道就算纯正,也怕杂乱。不专一就不纯正,不纯正就不精深。风景秀丽的山里处处都值得游览,我本来就只要到一处,不要乱了脚步;花丛之中朵朵都值得观赏,我本来就只要摘一朵,不要看花了眼。

日落赶城门,迟一脚便关了,何处止宿?故学贵及时;悬崖抱孤树,松一手便脱了,何处落身?故学贵着力。故伤悲于老大,要追时除是再生;既失于将得,要仍前除是从头。

【译文】

赶在日落前进城门,迟一步门就关了,到哪里去投宿安身呢?所以求学贵在及时;在悬崖上抱着一棵孤树,手一松便掉下去,到哪里落脚?所以求学贵在用力。等到年老伤悲时,要追回时光除非重生;失去本来可得的,要像从前一样除非从头开始。

点检将来,无愧心、无悔言、无耻行,胸中何等快乐?只苦不能。所以君子有终身之忧。常见王心斋《学乐歌》,心颇疑之。乐是自然养盛所致,如何学得?

【注释】

王心斋:即王艮,明代泰州人,字汝止,号心斋先生,为王阳明门生,泰州学派创始人。作有《学乐歌》。

【译文】

将来在检讨自己时,没有羞愧之心,没有后悔之言,没有可耻之行,心中是何等的快乐?只是苦于做不到。所以君子有终身之忧。曾经读过王心斋《学乐歌》,心里很是怀疑,快乐是自然而成的,怎么能够靠学习获得呢?

休蹑着人家脚跟走,此是自得学问。

【译文】

不跟在别人后面走,才能求取属于自己的学问。


设置
字体格式: 字体颜色: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