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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本之争(1 / 1)


万历一朝及后来的几百年,世人对郑贵妃做过许多种评价,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即郑氏的聪明机灵、善解人意是出类拔萃、难有匹敌的。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人,既然已被推上帝国王朝封闭凄壮的祭坛,那么,这个祭坛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教她倾尽生命的本能与才华,去做殊死一搏,以便尽可能地获取上苍恩宠,从众多祭坛之花中脱颖而出,反过来成为祭坛的掌控人——要想不被别人烹煮,就必须有能力烹煮别人,这就是帝国王朝祭坛的运作规律。

万历十四年(1586年)二月三日,郑贵妃生下的皇三子常洵即将满月,内阁首辅申时行上奏明万历皇帝,请尽快册立皇长子,也就是王恭妃生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这个不识时务的奏章,万历以“元子婴弱”为借口,明确批示推迟两三年再行册立。

二月五日,似乎是不明就里,或装作糊涂的大学士兼首辅申时行等再次上奏,重申早日册立国本,于社稷有益,又针对皇帝“元子婴弱”的借口,提出了解决方法,即可先行册立之事,至于太子出阁讲学,则可以推迟两三年再举行。万历对此只冷冷地批示“遵前旨行”,并针锋相对地于当日谕礼部:“贵妃郑氏,进封皇贵妃。”这一反常举动,使王恭妃和郑贵妃的待遇,立即出现巨大逆转,臣僚们在惊骇之余,心中不服,密谋一番,决定不再充愣装傻,索性与皇帝撕破脸皮,实施反制。于是,万历一朝长达十几年的“国本之争”正式公开化。

对郑贵妃而言,生下常洵后被册封为“皇贵妃”,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她认为以她和皇上的亲密关系,获得这一荣誉并不过分。册封之前,万历要预先公布礼仪,以便有关衙门做必要准备。消息传出,就有一位老臣提出异议:按照伦理和习惯,这种尊荣应该首先授予皇长子的母亲恭妃王氏,郑贵妃仅为皇三子(皇次子朱常溆已夭折)的母亲,后来居上,实在是本末颠倒,不成体统。这一异议自然引起万历的不快,青年皇帝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册封典礼仍按原计划进行。

由贵妃到皇贵妃,尽管只一字之差,但这个“皇”字却成为不可逾越的标志。明代六宫在皇后之下设皇贵妃一人,这个位置属皇帝侧室中最高的等级,地位相当于侧皇后或副皇后。如此规格和荣耀,册封仪式必须格外隆重。首辅申时行和定国公徐文璧,在身穿龙袍正襟危坐的万历皇帝面前,接受了象征权力的“节”,然后在礼官乐师簇拥下,来到左顺门,两人以庄严郑重的态度把“节”和“册”,交给早就恭候在门口的太监,最后再由太监送到郑贵妃手中。在这隆重的册封仪式上,郑贵妃从太监手中接过上书“朕孜孜图治,每未明而求衣,辄宣劳于视夜,厥有鸡鸣之功”的“册”和金印时,惊喜中夹杂着感奋,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感情,玉手微微颤抖,喜极而泣。眼望周围的红墙黄瓦、松树飞鸟,想起当年进入紫禁城的青葱岁月,在人数众多的宫女和妃嫔中,是她以自己的努力和心计,夺得了皇帝的宠爱,直到有了今天的崇高地位。这份荣耀使她在回想自己为之付出的辛劳时,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如果自己与皇帝的情爱得以持续,儿子常洵当太子以至当皇帝,而她自己成为皇后及至皇太后,并不是不可企及的遥远的梦想。

万历皇帝盛年像

手捧册印的郑皇贵妃,就这样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自己的大梦之中。与之相反的是,在关乎大明帝国前途险要的钢丝上,玩了一次霸王硬上弓的万历皇帝,对这次册封不免有些心虚,料定事过之后必定有人跳出来加以反对,因而心中忐忑不安。事实上,在郑贵妃儿子朱常洵出生以前,首辅申时行就曾建议万历早立太子,但皇帝不愿把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生的儿子,立为帝位的合法继承人,遂以皇长子年龄尚小为借口推托过去。待朱常洛长到5岁时,王恭妃还未受封,而朱常洵刚刚出生不足两个月,郑贵妃即获得如此殊宠的地位,这不能不令那些早就疑心重重的大臣们,怀疑万历要废长立幼,从而动摇“国之根本”。臣僚们不愿因在这件事上的退缩而被记入史册,让后世子孙觉得朝中无忠君爱国之士。与此同时,万历猜测那一帮自认为“忠君爱国”的臣僚,必定在暗中蓄势待发,在恰当的时候给予自己一记重击。

事实证明了万历皇帝的预见和担心,就在册封郑贵妃的当天,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即上疏,给皇帝忐忑不安的一颗心,连同那颗热血沸腾的头颅,泼了一瓢冷水。疏中,姜氏言辞尖锐且直中要害地指斥道:“礼贵别嫌,事当慎始,贵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反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正,请收回成命,先封王恭妃为‘皇贵妃’,而后及于郑妃,则理即不违,情即不废。”

意思很明显,姜应麟名义上说先封王恭妃,而实际则是要万历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并要万历收回成命,以正视听。在接到姜氏上疏后,万历再次显现了他懦弱又刚愎自用的双重性格:既想保住既得成果,又想叫群臣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公平合理,没掺杂半点个人私情。他先是煞有介事地做勃然大怒状,气冲冲地召集身边的宦官,似发火又似解释般地恨恨说道:“册封贵妃,初非为东宫起见,科臣奈何讪朕?”边说边用手不断地敲击书案。宦官们出于对皇上身体的考虑和表达自己的忠诚,不便在此等事上插嘴饶舌,只是例行公务般不断地叩头,求其息怒。万历觉得他的苦心表演得到了宦官的理解,但还是以不服输的姿态降下旨意说:郑贵妃之所以特加殊封,只是由于她敬奉勤劳,此事与立皇储毫无关系。立储自有长幼之分,姜应麟疑朕有私心,应降处极边。

中国封建帝国绵延二千余年,历朝历代的臣僚无不钩心斗角,尽显排挤打击之能事,尤其在“立储”的政治决战中,更是拉帮结派,互相攻伐,直至拼个你死我活。但发生在大明万历一朝的“立储”事件,却显得有些另类,大多数臣僚竟观点相同,步调一致,齐心协力反对册立郑贵妃所生的朱常洵为太子。按照当时朝臣的思维方式,太子的储立,关系到国家的根本利益,这个“国本”是值得以身家性命去争取、维护的,如果因为谏阻而被皇帝下令拖到殿前当众在屁股上施以板子,直至鲜血淋漓,甚至死去(杖毙),应视作“诤臣”的光荣而不是耻辱,因了这份光荣,就有可能永载史册,或博得个永垂不朽的声名。姜应麟此次上疏阻挠,虽然没有被拖到殿前挨板子,却也拂了龙须受到贬谪的处分,若无人出头替他鸣冤叫屈,对饱读史书、深知礼教、食国家俸禄的大臣来说,是极不光彩的,无论是出于礼教还是道义,都需要有人站出来据理力争。于是,吏部员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孙如法等一干臣僚,联合上疏为姜应麟开脱,替王恭妃鸣冤叫屈,指责皇帝对此事不公,其结果是一并获罪。接着,又有南北两京数十人上疏申救,大有不改变立储人选誓不罢休之意。

故宫午门广场旧影,明代实施“廷杖”之处。明代廷杖的规矩,是由太监监刑,“令锦衣卫行之”。彼时午门前两侧设有锦衣卫值房,凡朝臣中有违背皇帝意愿者,即令锦衣卫当场逮捕,并在午门中央甬道的东侧行刑拷打,然后下“诏狱”等候处决。一般受廷杖者十之八九会被当场打死。有关廷杖的具体细节和方法,《明史·刑法志》所记颇详

面对野火一样四散燃烧的舆论,与一批批直而上疏的勇士猛臣,躲在深宫的万历尽管心中极其恼火,却不再以火攻火,而是采取了置之不理、我行我素的态度,以示对抗。对于这个战略战术,时人颇不理解,而四百年后的明史研究学者黄仁宇却做了这样的破译:作为万历皇帝,他对自己的“私生活”被人干预感到难以忍受,觉得这如同把金银首饰、玉器古玩,赏赐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别人无权干涉。而此时的臣僚对万历皇帝的作为越来越“出格”同样感到困惑:贵为天子的当朝皇帝,怎好如常人那样感情用事,为所欲为呢?像历朝大臣一样,他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好皇帝身上,而最要紧的就是,这个“好皇帝”是他们辅佐之人。这样,他们获得赏赐时,不论是官阶或者财物,都会随着皇帝的声望而提高价值。张居正改革社会的试验和培养皇帝的努力,虽然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但大臣中仍不乏继续奋斗者,他们尤其不愿看到万历被一个女人“勾引”,而掉进误国误民的阴沟里不能自拔。

而在万历这边,自从他大着胆子敢冒群臣谏阻,甚至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从而引起群臣特别是文官集团几乎一致的反对与阻击后,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无论是面对一帮整天跪拜磕头、山呼万岁的庸臣,或自称为清官循吏、照本宣科的糊涂蛋,还是临朝听政,看臣僚们表演般啰唆不停,皆感到十分厌恶。因而,年轻的皇帝索性一头扎进郑贵妃的怀抱,在昏睡的迷离与梦境的高山大海间来回游动,以此换取短暂的快感。至于现实的大明江山是否洪水滔滔,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之后,万历皇帝开始以头晕目眩、行动不便等理由,不再举行早朝,亦不接见臣僚阁老,对朝政任性地撒手不再听闻。

既然当朝的各色臣僚敢在人前背后,悍然放胆抨击万历的日常生活,乃至个人隐私,具有欺上罔下、内奸外诈传统的大内宦官,也按捺不住心中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欲望,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或明或暗地向外廷传递万历皇帝日常生活放纵,特别是与郑贵妃的闺闱秘事。臣僚们认为皇帝不时以“头眩”为由,躲在后院深宫不举行早朝,亦不召见阁臣面陈议事,整日浑浑噩噩,混天熬日头,甚至破罐子破摔,以此种战术与群臣对抗,这成何体统?必须拖将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予以群殴,以重锤敲击即将蛀蠹、糟烂的破鼓,才能使这个走向邪路、昏庸无为的皇帝起死回生,达到化腐朽为神奇之效。于是,礼部祠祭司主事卢洪春以职责在身,不敢不谏为由,大义凛然,于万历十四年(1586年)十月,首先起而上疏,慷慨陈词:“陛下自九月望后,连日免朝,前日又诏头眩体虚,暂罢朝讲。时享太庙,遣官恭代,且云‘非敢偷逸,恐弗成礼’。臣愚捧读,惊惶欲涕。夫礼莫重于祭,而疾莫甚于虚。陛下春秋鼎盛,诸症皆非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伤圣母之心,下骇臣民之听,而又因以废祖宗大典,臣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

大帽子与大道理一一扣下之后,卢洪春接着点明了具体细节与要害:臣前些时候就听到传言,说陛下由于骑马被摔下来伤了额头,从而托词“头眩”,不举行早朝。若果真如此,以一时的快乐,而忽视了对天子安全的考虑,为患尚浅。但如果是陛下所说的“头晕目眩”,危险可就大了。最后,卢洪春板起面孔,严厉指责道:“倘如圣谕,则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更深。若乃为圣德之累,则均焉而已。且陛下毋谓身居九重,外廷莫知。天子起居,岂有寂然无闻于人者?然莫敢直言以导陛下,则将顺之意多,而爱敬之心薄也。陛下平日遇颂谀必多喜,遇谏诤必多怒,一涉宫闱,严谴立至,孰肯触讳,以蹈不测之祸哉?群臣如是,非主上福也。”

这番话,卢洪春俨然已经不像是一个臣僚在劝谏皇帝,倒像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在训斥一个不肖子孙。在卢洪春或者与卢氏同道的官僚集团看来,作为一个忠臣的极致,便是“文死谏”,作为一个良将的极致,便是“武死战”,此亦为中国数千年封建礼教奉行的“忠义守节”,如此方称得上是真正的“忠臣良将”。而在此时的万历皇帝看来,这些个所谓的“忠臣良将”,都是沽名钓誉、小夫蛇鼠之辈,并不知真正的大义和家国情怀为何物。如果说死战之将乃“疏谋少略”之辈,死谏之臣更是“浊气一涌”之流。这些狐鼠之辈,沆瀣一气,打着“我为你好”而不惜赴死的旗号,行不仁不义之事。更令万历怒发冲冠的是,卢洪春居然敢把自己不举行早朝一事的原因,归结到贪恋女色上,如此张扬,自己如何为人君父?如不采取断然措施,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马嵬坡之变”?谁又能禁止臣僚或子民,明目张胆地骂自己是贪色误国的唐玄宗呢?

想到此处,万历急火攻心,差点晕倒。少顷,诏令把卢洪春拖出午门外重杖六十,然后革职为民,永废不用。不管阁臣还是御史们如何劝说呼救,都无济于事。卢洪春成为万历皇帝真正独立执政后,第一个因为干涉皇帝“私生活”而遭廷杖的大臣。自此之后,廷杖几乎成了万历对付那些敢于置喙他和郑贵妃之间的关系,甚至想要组织集团力量对自己加以群殴的大臣们,最主要、最凌厉的回击手段。

历史的诡吊处在于,尽管万历回击的手段残忍而决绝,但并没有扼制住文官集团继续反攻的狂潮巨浪,其因正在于“杀君马者道旁儿”的社会价值观。大臣们被廷杖、贬谪,甚至被打死之后,其人立即以敢于廷争面折名动天下,并且由此名垂“竹帛”。为此,甘为自己日后永垂不朽而冒险放手一搏的“忠义之士”与投机者,大有人在。大臣们如此飞蛾赴火般前赴后继,冲进冲出,没有丝毫退避服软的气息,使忙于回击的万历皇帝,先是感到精疲力竭,继之是无可奈何,甚至产生了几分恐惧,头脑中存在着的那点幻想也随之破灭。既如此,万历决定不再费尽气力,与臣僚们硬碰硬或虚与委蛇,干脆学鸵鸟的办法,面对紧追不舍的巨禽猛兽,把脑袋插入沙坑不理不闻,好好享受眼前的每一秒钟,管他下一秒是死是活,乃至死后洪水滔天。

皇帝如此,作为在这场“国本之争”中,实际处于主角位置的郑贵妃,又是如何念想的呢?当朝留给后人的史料显示,郑贵妃处于一种备受皇上宠爱的地位,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这是肯定的。既然有希望,聪明过人的郑贵妃,就不会放弃任何努力,且她坚信在自己二子不幸夭折时,皇帝向自己所做的“若再有生子,必立为东宫”的盟誓,任何时候都是管用的。对那些意志坚定,非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大臣们来说,挫败郑贵妃的“阴谋”,如同阻止一个败坏朝纲、危害千秋帝业的“魔鬼”。在他们看来,郑贵妃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对本朝的危害,要比日渐严峻的边患和强敌入侵更为严重,他们认为这个道理是不会错的,如果有错,就是郑贵妃以及力挺郑贵妃儿子做太子的当朝皇帝的错。

需要提及的一点是,就在万历十五年(1587年),即郑贵妃生下儿子朱常洵一年之后,辽东巡抚注意到东北边疆一个年轻的部落首领正在开拓疆土,并不断吞并附近部落,认为此人必成明朝的心腹大患,遂以戡乱之名派兵围剿。想不到明军中途发生内讧,边患未除,几乎全军覆没。此事上奏朝廷,并未引起万历皇帝及臣僚的重视,随着“国本之争”的加剧,君臣之间的关系势如水火,更没有人理睬边患之事,这给了那位部落首领一个难得的机会,使他继续大胆放肆地吞并其他部落,并萌生了建国立号,与大明一决雌雄的野心。因此,这位年轻的部落首领开始创立文字,完善军队制度,研究攻防战略。这个人,就是日后的清太祖努尔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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