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一年(1583年)七月二十六日,皇帝诏谕内阁,淑嫔郑氏因孕,晋封德妃,是为九嫔中第一位封妃之人。八月七日,行德妃册封礼,遣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应桢为正使,大学士申时行、余有丁为副使,持捧节册,册封淑嫔郑氏为德妃。万历在德妃册文中,对郑氏礼赞道:
柔嘉玉质、婉嬺兰仪。九御升华,恪守衾裯之度。双环授龙,弥遵图史之规。宜陟崇班,用彰异渥。
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郑德妃生下皇次女云和公主。万历闻知,大喜,要求取太仓银十万两、光禄寺银五万两庆祝小公主降生。不久,他又为女儿取名为轩姝,取朱家爱女之意,足见喜爱之深。至此,郑氏开始在万历一朝崭露头角,对未来的万历皇帝及大明王朝,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影响。许多年后,史家黄仁宇在他的《万历十五年》中认为:郑氏一生,之所以能赢得万岁的欢心,并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更多的是由于她的聪明机警、通晓诗文等他人少有的才华,如果专恃色相,则宠爱绝不可能如此历久不衰。
黄氏之言,自有其理。随着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去世,万历摆脱了翰林学士的羁绊,尤其在他晋封王氏为恭妃并成为父亲之后,慈圣太后不再干预他的生活。经过了养儿育女的人生一关,同大多数青年男子一样,万历皇帝这时才在真正意义上成年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和兴趣再跟小宦们胡闹,严酷的政治现实迫使他励精图治,挽帝国于危难,扶大厦之将倾。他命令大学士把本朝祖宗的宝训抄出副本供自己参考,又命令宦官在北京城内收买新出版的各种书籍,包括诗歌、论议、医学、杂剧、话本等供自己,加深对中国文化的进一步了解。而当他读罢极富传奇色彩的,以及富有悲剧意味的杂剧后,不免心中涌起淡淡的哀愁,自己贵为天子,有时却不比一个黎民百姓更为幸福和自由。他在崇拜那些英雄豪杰丈剑走天涯的同时,更渴望张生与崔莺莺那般浪漫的爱情,希望得到一个自由幽会的乐园。
一天夜里,万历住在郑妃宫中,无意间哼了一段《西厢记》唱词:“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万历刚一唱完,身边的郑妃立即唱出了下段:“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这里需特别提及一点,许多史料曾流传郑妃生于北直隶顺天府大兴一个贫寒之家,本名郑梦境。当朝廷选妃的消息传来时,全县一片惊恐哗然,许多少女为躲避册选连夜出嫁。郑梦境的父亲郑承宪也匆匆把她许给某孝廉为妾,并火速举行成婚之礼。但在迎娶之时,父女相对,悲恸不已,谁知哭声被过路的太监听到。太监们进门察看,只见郑氏生得十分俊俏,立即禀报主事官,郑家乃被强行中断婚礼,郑梦境被带进宫墙之内遴选。凭借如花似玉之身,郑梦境进入九嫔之列,位居第二名,得以侍奉万历。有研究者认为,从郑氏入宫后表现的聪明才智和对《西厢记》了如指掌来看,郑氏并非出自一个贫寒之家,至少属小康人家。若家境极度贫穷困顿,要准确无误地背诵出《西厢记》唱词,几乎是不可能的。
明宣宗行乐图。由此图可推知万历皇帝的宫廷娱乐生活亦不过投壶等单调的技艺
郑妃唱完,脸颊绯红,两眼含满泪水,果有崔莺莺和张生十里长亭诀别之态。万历皇帝大为震惊,想不到在自己身边竟有这样通达诗文、多愁善感的女才子。他激动地上前抓住郑妃的玉手道:“爱妃怎晓得这唱词?”
“这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谁不晓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乡里人传唱,听了多少遍呢。”郑妃从容不迫地答道。
年轻的万历皇帝由惊转喜。多少个岁月的求索挣扎,今日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音。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自此以后,万历经常来郑妃宫中,向这个女人倾诉自己的惆怅和政治抱负。郑妃凭着机智和聪敏,觉察到身边这位皇帝虽然贵为天子,权倾四海,但实质上既柔且弱,精神空虚孤独,没有人给予同情和理解。即使他的亲生母亲慈圣皇太后,也常常把他看成一部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机器,而忽视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既能冲动又会伤感思怀的人。基于这种了解和理解,此时的郑妃已透彻地看清了作为一个异性伴侣所能起到的作用,可以说,郑妃是在最适当的时机走进了万历的生活之中。既然机会已经到来,就应紧紧抓住,发挥最大的能动性,以自己的青春热情,去填补皇帝精神上的寂寞,从而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
皇都积胜图(局部,明·佚名绘)描绘了明代中期北京城以及郊外情景。此为瓮城至大明门一段画面:瓮城内外,棋盘街上,商贾云集,货品齐全,人来人往,气氛热烈。图后有万历三十七年翁正春长跋一则
郑妃很快理解了命运为她所做的安排,在一入宫门深似海的紫禁城,几乎所有的妃嫔都对皇帝俯首帖耳,百依百顺,心灵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郑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天真烂漫、无所顾忌。她敢于以伴侣的身份挑逗和讽刺皇帝,跟皇帝说话时不再低首弯腰,一副奴才相,反而把皇帝当作玩伴,尽情玩闹,兴起时甚至抱住皇帝,摸他的脑袋等部位……这种“大不敬”的行为,除她之外,无人敢如此。当然,装傻充愣的憨闹是有限度的,更多的时候,郑妃则安静地站着或坐着,深情地望着对方的眼睛,默默聆听皇帝的倾诉,并替他排忧解愁。在名分上,她属于姬妾,但在精神上,他们却是一对相互关爱、心心相通的伴侣,而万历也从她的眼神和话语中,感到了精神交流的力量。正是郑妃这一不同寻常的表现,万历才把她引为知己而倍加宠爱,并在晋升的通道上一路攀升。
万历十二年(1584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郑妃第二次怀孕。八月七日,万历皇帝遣定国公徐文璧、大学士申时行为正使,恭顺侯吴继爵、彰武伯杨炳、大学士许国为副使,各持捧节册,进封郑氏为贵妃。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郑贵妃生下皇次子朱常溆,可惜不幸当日夭折。万历十三年(1585年)正月十九日,皇帝追封次子朱常溆为邠哀王,遣成国公朱应桢、大学士申时行持捧节册行礼,后安葬金山。
据万历朝户科给事中姜应麟的后人于《先太常公传略》载,郑贵妃身怀皇帝次子时,宠冠后宫已三年矣,万历皇帝与之戏逐,而伤身,致皇次子早夭。郑贵妃因而怨怼于皇帝,万历怜惜贵妃,便与其私下盟誓,“若再有生子,必立为东宫”。后皇三子出生,皇帝果然特加优待。
万历十四年(1586年)正月初五,毫不气馁的郑贵妃再接再厉,生下皇三子朱常洵,大喜过望的万历皇帝命取太仓银十五万两,用以庆祝皇三子出生。
按照史家黄仁宇先生的说法:多少年后,首辅申时行辞职家居,回忆起他在担任首辅的八年中,曾经看到万历皇帝有过精神焕发、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尤其是在万历十三年(1585年)张居正一案落实后,郑贵妃生下儿子朱常洵之前的几个月,皇帝对首辅申时行提出的治国要求,总是大加支持,并热心参与各种典礼。在形式化的帝国制度中,表面的支持即实质的参与,它足以策励群臣百姓勤俭笃实,挽帝国于危难。皇帝的这番作为与他和郑贵妃邂逅相爱有无关联,申时行没有提及,但从明代史料中,可以见到这样一个特殊的事例。
万历十二年(1584年)入冬以后,京都出现干旱,尤其是到了春夏之交的季节,干旱越发严重,以致河流干涸、麦禾枯焦。在各地官员向天求雨而无结果之后,皇帝决定亲自到天坛向“天父”求援,以向普天之下宣示他关心子民苦难的诚意。
按先朝规定,万历三天前便开始斋戒,并在宫中奉先殿默告祖宗,给上天写一封十分虔诚的求援信,署上“臣朱翊钧”,先一日送到南郊坛庙。
天坛圜丘坛
五月十六日,旭日东升,光华万里。万历皇帝穿戴整齐,由皇极门开始步行,百官则在大明门列队以待。京城百姓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庄严而朴素的仪式。皇帝一个人健步走在前边,后边跟随的是首辅申时行和六部大臣等,而文武官员各两千人则列成单行,两两相对,浩浩荡荡,伴随皇帝一起向天坛进发。皇帝、文武百官和宦官一律身着蓝色布装,只是领部和下缘以黑布镶边,平日的金银玉带全被牛角带所代替。以前“肃静”“回避”等仪仗、警示牌,由于皇帝的圣谕而被取消,子民们聚集到街旁,为能一睹天颜而感到幸运。相貌端正、脸圆短须、身材略胖的年轻天子,以虔诚的姿态,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前行进,目睹者无不为之动容。
而此时,最激动的恐怕要数皇帝本人了。遥想当年,首辅张居正阻止了他的书法练习,令其感到不快;母亲不让他出游嬉玩,令他感到委屈;宦官冯保的监督与挟持,令他愤怒……今天,他已从张居正死后的怅惘和茫然中解脱出来,爱他所爱,恨他所恨,放开胆子,由着性子,去干一个皇帝应该干的事业了。他感到惬意、骄傲与自豪,同时生发出一种“临泰山而小天下”的博大情怀。从前的胡闹与冲动,与今天伟大的壮举比起来,显得多么可笑和幼稚,而昔日的惆怅与悲凉,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天地如此广阔,世界如此博大,面对这广天阔地,作为一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应该干一番辉煌而壮烈的事业!
天坛的圜丘是万历的祖父世宗,即嘉靖皇帝于嘉靖九年(1530年)修建的。在这座与天地沟通的建筑物的同心圆最下二层石阶上,万历皇帝跪下来,点燃香火,朝天叩头四次。文武百官则列队站在西墙之外,随着赞礼官在昭亨门的传赞,百官也跪拜如仪。
这一天,万历皇帝的情绪异常高涨。当仪式结束,宦官们把御轿抬到他面前时,他却坚持同百官步行回宫。而这时恰好烈日当空,光焰似火,致使那些第一次受此劳苦的大臣感到困苦不堪。到大明门后,队伍刚解散,就有一位兵部主事迫不及待地从袖子里抽出折扇,使劲挥动。虽然此时礼仪已经结束,但如此不能忍耐仍属失仪,值班御史报告上去,其结果是这位倒霉的主事被罚俸半年。
申时行侍奉皇帝到皇极门,然后叩头退下。临行时他向万历致以慰问,万历答称:“先生劳苦。”这时候首辅固然既饥且渴,极度疲惫,相形之下,常年居于宫中的皇帝则更为劳累,他还要到奉先殿去向列祖列宗祭拜,而后还要参见慈圣太后。
万历步行祈雨,是迷信的驱使,还是出于维系人心,恐怕连皇帝本人也难以解释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一个人处于困境之时,就不会放弃任何足以取得突围的可能性,哪怕这个可能性极为渺茫,也要把它当作精神上的支柱与寄托。年轻的万历皇帝躬亲求雨,不论是出于何种动机,这种虔诚的态度和奋进精神,向世人昭示了天命所在。他对一切尚未绝望,治国安邦的理想尚在,而且充满希望。就天下苍生的角度观之,年轻的皇帝亲赴天坛祈雨,是作为天子克尽厥职的最高表现,也是他对臣僚所做的爱民训示,这个合而为一的行动,即可安慰人心,稳住大局。
在万历祈雨不到一个月的六月二十五日,一场甘霖突降人间。最初是雨中带雹,旋即转为骤雨,雨势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方才停歇。万历当仁不让地接受了百官朝贺。他由衷地感到骄傲与自豪,天下苍生也为之庆幸和欣慰。只是,好景不长,随着郑贵妃儿子朱常洵的出生,“国本之争”拉开了序幕,皇帝的这种作为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