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1578年)早春,礼部奉慈圣皇太后旨意,选得锦衣卫指挥使王伟的长女王氏为皇后,在一个黄道吉日——二月十九日,由张居正主持,完成了皇帝大婚典礼。
这次大婚,16岁的万历皇帝并未感到是一件了不起,或具有标志性的大事,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明帝国,都是如此。因为他与当朝声威显赫的王氏家族年仅13岁的少女成婚,并非出自个人意愿,乃母后慈圣的杰作。太后年事渐高,盼望儿子成年成婚,自己抱孙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便有此一系列看起来顺理成章的操作。在这位经历过世事沧桑的女人心中,孙子越早出生越好,且越多越好,如此才显得人丁兴旺,国祚也才能万世不休。然不知何故,万历大婚后,王皇后一直未有生育。按照祖制,皇后一经册立,皇帝再册立其他妃嫔即为合理合法,这是历朝的规章制度,也是增加皇室后代的必经之道。新册立的妃嫔,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当朝皇帝的传宗接代,穷尽自己的智慧和力气。
明代钦安殿祈求圣嗣相
三年后的万历九年(1581年)八月,已是19岁的青年皇帝派文书官传达太后意见:“命专选淑女,以备侍御。”正当选妃计划紧锣密鼓地筹谋,万历躺在御榻上偷笑之时,当年十二月,皇后王氏如得天助产下一女,成为万历皇帝人生中第一个孩子,号称长公主。
有些遗憾的是,女孩毕竟不能传宗接代,要延续朱明王朝的血脉和国祚,必须是男子才有资格担当。因而,急迫等待中的慈圣皇太后召令时任首辅大臣的张居正,把选妃之事纳入朝廷的快速运作轨道,并赋予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重任。心领神会且办事老到的张居正,深知内中况味且自有主张,乃启奏道:今皇上仰承宗庙社稷之重,远为身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这也是臣等日夜悬切之事。但选用宫女事体太轻,恐怕名门淑女不乐意应选,不如参照嘉靖九年(1530年)选九嫔事例,上请太后恩准。慈圣太后是信赖张居正的,阅罢,立即照准。
史载,明代应选妃嫔的条件包括:相貌端正,眉目清秀,耳鼻周正,牙齿整齐,鬓发明润,身无疤痕,性资绝美,言动中礼。在众多条件中,候选人的容貌美丽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更不是唯一标准,是否入选,由多个方面叠加在一起进行权衡,有幸者方可入宫。既有成例在前,几天后,万历根据太后意旨,命礼部查照嘉靖九年世宗皇帝选册九嫔事例,先于京城内外出榜晓谕,然后会同巡城御史专访民间女子,凡年在14岁以上、16岁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以及父母身家无过者,慎加选择,陆续送诸王馆。北直隶、河南、山东等处,另差司官前往选取。
孝端皇后像
诏令颁下,朝野上下掀起了选妃热潮,这股热潮如同秋后的野火,随着绰绰人影以及相伴的鸡飞狗跳,在京畿四周大街小巷流窜,惊喜交加者、悲欣交集者、以头触地者、仰天大笑者,各色人物在野火中激烈碰撞。如此这般一顿操作,通衢大道腾起的烟尘,终于随着积雪的融化四散飘落,路边沟壑的枯草吐出了尖尖绿角,一个阳光明媚、暖风浩荡、万紫千红的春天到来了。此刻,春风骀荡,草长莺飞,正是成就好事的时候。万历十年(1582年)三月,年轻的皇帝在皇极殿宣布册封以下九嫔:周氏为端嫔,郑氏为淑嫔,王氏为安嫔,邵氏为敬嫔,李氏为德嫔,梁氏为和嫔,素氏为荣嫔,张氏为顺嫔,魏氏为慎嫔。
万历皇帝之父、明穆宗皇帝朱载垕像
就在朝廷内外大张旗鼓册选九嫔之时,一个平常又隐晦的契机悄然来到万历的眼前。这天早上,他精心打扮一番,兴致勃勃地来到慈宁宫拜见母亲慈圣太后,而太后恰巧不在宫中。在等待还是退却的犹豫间,一个献茶的宫女挪着小步婷婷袅袅走了进来。万历一见,怔愣了一下。一问,对方姓王,年方十七,正是含苞待放的好时候。青年皇帝怀揣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在殿内转了一圈,眼睛不断瞟向这位体态丰腴、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欲火烧灼中,最终决定不再顾及面子,一举拿下。于是,万历皇帝把这位王姓宫女拉入偏房,翻云覆雨一番。未几,跟随的内宦开始善意提醒,他才蓦地意识到,此处不是自己放纵撒野的地方,慌忙整衣束带、气喘未定地出门开溜。
明代宫女的入选标准有别于妃嫔。宫女大都来自北京和周围省份的平民家庭,凡年在十三四岁,或者再小一点的女孩都可作为候选人,但其父母必须是素有家教、善良有德之人。宫女入选的标准比妃嫔略低,特别是政治与门第方面的标准,更是不能同妃嫔同日而语。而恰恰因不太注重政治与门第等方面,入选的范围更广、人数更多,选出的宫女在容貌、身材、脾气、待人接物及语言表达等方面,较之一般妃嫔更胜一筹,也更讨人喜欢。在经过各级官员多次挑选后,入选者便被女轿夫抬进宫中,从此再难跨出宫门一步。这些可怜的宫女,唯有在骚人墨客笔下,其容貌、生活才显得美丽而极富浪漫色彩。实际上,阴沉幽闭的皇宫储藏的几千名宫女,都归皇帝一人所有,绝大多数只能在奴婢生活中度过一生,个别“幸运者”,也只在无限期等待中消磨时光。明末一首宫体诗对宫女生活曾有这样的描述:
六宫深锁万娇娆,
多半韶华怨里消。
灯影狮龙娱永夜,
君王何暇伴纤腰。
宫女们的最后结局也不尽相同,有的可能到中年时被皇帝恩赐给某个宦官,与之结为“夫妻”,即所谓“答应”或“对食”。有的则被送到罪臣之妇干活的浣衣局去洗衣打杂。倘皇帝一时兴致所至,也会把一些人放出宫去,这些大多是皇帝不能“临幸”的前朝老年宫女。留在宫中的,倘若在繁重的劳动、森严的礼节、不时的凌辱中支持不住而得病,不能找御医医治。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五年(1372年)六月制定宫廷礼仪时,要求“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宫,以症取药”。所谓“以症取药”,就是嫔妃生病求医时,医者只能根据近侍转述的病情开药。转述者若出现描述不准、语焉不详,甚至刻意隐瞒等状况,则极易导致医者误判。宫嫔尚且如此,官女自不待言。宫女死后的待遇更是悲惨至极,她们要和内监的死葬一样,送到北京西直门外进行火葬,骨灰则被放在枯井中,即所谓“宫人斜”,其待遇之低下,连一块平民入葬的棺材板都得不到,更无须说家人在灵前凭棺一恸了。
王恭妃像
明代皇储诞生内殿挂彩簪花相
既然现实制度无法改变,被投入宫内的女人,就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得到皇帝的青睐和亲近,唯此,才有可能得到机会予以翻盘,悲惨的命运才能有所改变,并可能因此逆袭而带来意想不到的崇高地位和荣耀。这一点并非蓬莱仙阁,可望而不可即,在万历母亲慈圣太后身上,就曾得到鲜活的印证。史载,慈圣太后李氏,父亲李伟是通州永乐店人。李氏初入宫,属被称作“都人”,即一般宫女,后被分到裕王府侍奉嘉靖皇帝的第三子朱载垕。李氏聪明伶俐,善察言观色又善解人意,被裕王看中,于是暗房私幸,李氏有了身孕。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生下一个男孩朱翊钧,即明神宗万历皇帝。如此,李宫女才平步青云,最终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太后宝座。
有其父必有其子,其父当年血液中流淌的基因,一不留神就传承给他的后代。对这个至关重要的传承入口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按大明朝的内庭规矩,万历皇帝临幸宫女之后,应当场赏赐一物件予对方,作为临幸的凭证,跟随在一侧的文书房内宦,要把这一切完完全全地记入《内起居注》,以备查考——皇帝的子孙是要严格记录、不允许有赝品的。然而,万历在欲火难耐中临幸的这位王氏,毕竟是母亲宫中的宫女。这一点,万历是颇有些忌讳的,虽然这个忌讳隐于当朝规章制度之中,没人会因此事公开站出来指责年轻皇帝行为不轨,但在年轻的万历心中,还是感到此事不大光彩。在万历心中,既然神不知鬼不觉,那么一切终将隐入尘烟,再也无痕可查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几个月后,宫女王氏因体型变化,被慈圣太后猜破并盘问出来。太后吃惊之余,想起自己作为宫女时的苦难与辛酸,对王氏的隐情表示理解,同时也为自己有抱孙子的可能而大为高兴。几年前,这位号称慈圣的太后为保朱家香火不断,精挑细选给儿子立了皇后,然只生出一位公主。复又一日而娶九嫔,想以广种多收之法达到目的。遗憾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这一群妃嫔丝毫没有生育的征兆。宫女王氏暗结珠(朱)胎,恰似久旱逢甘霖,太后自然暗自为之庆幸。为表达心中的欢喜,当天,她摆下酒宴,派人把万历找来侍酒庆贺。
席间,太后悄悄向儿子问及此事。年轻皇帝一听,顿时面红耳赤,惊恐万状,支支吾吾一阵后,予以否认。她一看儿子这副敢做不敢为的做派,不禁怒火中烧,立即命左右太监取来《内起居注》,令万历自己翻看。平时游手好闲、穿梭于众多宫女妃嫔之中随意行事的万历皇帝,哪里会料到这一出?白纸黑字,不容狡辩。铁证面前,万历只得如实承认发生的一切。慈圣太后望着儿子失魂落魄的窘迫样子,心一软,收敛怒气,转而好言相劝:“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
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在慈圣太后力主下,宫女王氏被册封为恭妃。同年八月,王恭妃不负太后所望,果然生下一个男孩,这便是一生遭万历冷遇和歧视的短命皇帝——朱常洛。
皇帝首次有子,无论是大明王朝、朱氏家族,还是普天之下的臣民,都认为是一件顺天应民的大喜事。皇帝下诏全国减税免刑,派使节通知和本朝关系友好的域外邦国,以示朱明江山相传有人,国祚久远……然而,这个时候,无论是朱氏家族的慈圣太后,还是大明王朝的臣僚阁辅,甚至包括万历皇帝本人,都没有预料到,这看似是一场喜剧,实际却是一场悲剧,而导致这场以喜剧开始,以悲剧结束的根源,是万历遇到了另一个女人,即在此前被册封的九嫔之一、排名第二的淑嫔郑氏。这位长得乖巧玲珑的小家碧玉,虽姿色出众,但15岁进宫时并未引起皇帝的特别关注,一年之后,才鹤立鸡群,受到皇帝的殊宠。这位淑嫔郑氏一经进入万历的生活,就使年轻的皇帝把新立不久的恭妃王氏视如敝屣。紫禁城内,郑淑嫔不但一鸣惊人,且惊得所有臣僚都冷汗涟涟。于是,一场围绕皇帝与郑淑嫔,即后来的郑贵妃相守相爱、密谋立储的阻击战,在大明帝国晚钟敲响的前夜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