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陵建成四百年后,世人走进这座陵园,得到的第一感觉是它的辉煌壮丽。面对一块块雕刻精美的巨石和华丽壮观的地下宫殿,不免对当初的建造者如此精湛的技艺感到惊诧——它几乎囊括了中国古代陵寑建筑风格与艺术之精髓,无疑地属于中华建筑史上不可多得的杰作。
兴建定陵的建筑物料,主要为城砖、巨石、楠木与琉璃制品。由于陵墓规模宏大,工艺要求十分精细,对建筑物料的选择就显得格外严格。
以当时记载的工程史料观之,定陵用料最多的当属城砖,其产地主要来自山东临清。这里地处黄河下游,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必经之路,土质优良丰厚,交通便利,是制砖和运输最为理想的地方。
黄土高原流失下来的黏土,经过千里浪淘淤积到临清后,已经变得质纯无沙、细腻无比,以之制成的砖,也就成为举世无双的优质品。至于为皇家制砖的具体过程,工部有严格规章制度。首先将泥土挖出,经过冬季冷冻,春天化开晾晒,然后过滤,长期浆泡、摔打、制坯等多种工序,最后才入窑高温烧制。以现代度量衡计算,砖长0.49米,宽0.24米,厚0.12米,重24公斤。其特点是光滑度好,结构紧密,抗压系数大,耐酸度高,吸水率低,在常温下不易氧化,不易被介质污染,经得起千百年的风雨剥蚀。由于临清烧制的窑砖色灰稍白,故称“白城砖”。
为便于检验,每块砖上都打有窑户、作头匠人、年月等标记。查验不合格者,一看标记便知出自何窑、何人之手。这一方法与制度,早在万历二年(1574年)四月,即开始施行。那时,虽然朝廷方面没有大的工程项目,但已开始谕令临清各窑,每年为皇家烧造白城砖一百二十万块,用于普通建筑的兴建或修补。
除临清外,河北省武清县(今属天津)也曾烧制白城砖。史载,武清烧制白城砖始于万历二年(1574年)九月,时有一个叫王勇的官吏上奏:“今有武清地方,土脉坚胶不异临清。去京仅一百三十余里,较临清近两千余里,一改兴作,不但粮船、民船不苦烦劳,抑且为国节省,生财实效。”经工部校议,令武清每年烧造三十万块以供朝廷使用。定陵动工后,临清与武清两地的烧造数量自然要大幅度增加。
除白城砖以外,另有供殿堂铺地用的铺地方砖,产地为江南苏州,其烧造工艺比之白城砖更为复杂。泥土必须久经浆泡、筛箩,犹如河中淘金,故有“金砖”之称。其质地之细腻,砖面之光滑,为世之罕见。可惜清朝中后期工艺渐趋失传,后人再也无法烧制了。
砖料的运输,多采用狱中囚犯专职从事。此一方法,文献记载最早见于永乐七年(1409年)六月。由于连年出征漠北,俘虏了大量的瓦剌军人,他们被带到关内之后,大多做搬运之类的苦力,城砖的运输便是一项重要内容。除此之外,来往于大运河中的粮船、商船,也义务为工地带运。在当时的京杭大运河内,无论是专职为皇家运粮的漕船,还是商贾民人的私船,只要通过苏州和临清,都要为皇家带运一定数量的砖料。到达京东通州以后,再由车户走旱路运往昌平天寿山陵区。万历十二年(1584年)十二月,工部郎中何起鸣,陈请在夏季水涨季节,将砖料直接运往小汤山以南,或沙河朝宗桥以东。如此一来,船队运输就将京杭大运河的北端,一直伸延到了沙河巩华城下。
定陵的兴建,给京杭大运河中的船工商贾带来沉重的负担,从而引起这些人的不满与怨恨,纷纷要求停止无偿运输城砖。万历十五年(1587年),也就是定陵动工三年之后,工部陈奏万历皇帝,请求船只减免载砖事宜。万历没有允可,只是做了一些补充规定:“至于带砖一节,寿宫用砖方急,理应照旧,待落成之日,每船量减四十块,以二百块着为定例。苏州、松江、常州三府各有白银,其免税带砖及减派船价。”
事实上,定陵完工后,这种载砖方式仍没有取消,并一直为后来的大清帝国所沿用。
定陵之所以构成如此辉煌的整体,与所采用的巨石有着极其重要的关系,正是由于这些天然巨石的运进,才使定陵陵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和磅礴厚重的气派。红墙、黄瓦、青松,三色相互映衬,在群山环抱、流水飞瀑中形成了一道壮丽的风景,给世人以艺术享受的同时,不禁又令人生发出对尘世烦劳与人生终极意义的思索。
至于定陵所用巨石,大部分来自北京南部的房山大石窝,《房山县志》载:“大石窝在房山西南六十里黄龙山下,前产青白石,后产白玉石,小者数丈,大者数十丈,宫殿建筑,多采于此。”这里石材开采、雕刻历史可追溯到汉代,自隋末云居寺刻经开始,历经金、元、明、清几个朝代,其石材为皇家修建宫廷、园林、陵墓等工程所采用。从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调来大批石匠艺人达上万人在此定居,逐渐形成自然村落。
定陵修建,于大石窝所采石料主要为青石、白石、汉白玉等数种,在几十万块大石中,最重的可达上百吨。如此巨石,给运输带来极大的困难。因大石窝周边并无河流湖泊,只能采取旱路运输。嘉靖以前,其法一为滚木,二为由旱冰船伴以人工拽运。第一种方法因路途较远,效率低下,很少采用。第二种方法成为运输的主体,但需在冬天施行。每当严寒的冬季来临,军役、民夫等便于房山大石窝至京师一段,每隔一里之遥,在地下凿一深井,将水打出,泼在路面,冻成冰被。如此连泼十余日,冰被厚达数寸,且连成一线。巨石以绳牵引,沿冰路滑行,数十日后可到京师。
此一方法说来容易,真正落到实处则大不易。史载,从大石窝往京师运送长三丈、宽一丈、厚五尺的一块巨石,就需要民夫二万人,用时二十八天,耗银十一万两。如果运往北京以北的昌平陵区,其人力、时间、耗资还需增加一倍左右。嘉靖十六年(1537年),工部尚书毛伯温针对旱冰船拽运耗财、费时、费力又受季节和气温限制的弱点,特地令工匠试制出八轮马车。此车不仅可以用骡马代替人力,节省财力和时间,而且相当安全可靠。到万历年间,工部郎中贺盛瑞又在八轮大车的基础上,进一步研制出十六轮大车,运输效率进一步提高。尽管如此,就其开采运输之艰难,仍为世之罕见。
由于定陵屡遭焚烧,大殿荡然无存,清代中后期的研究与观光者,已无法从中领略木料的珍贵与风采。但从长陵祾恩殿仍然矗立的六十根楠木柱中,便可想象定陵初建之时,所用木料该是何等气度。
历史留下的记录是,定陵大殿采用金丝楠木,主要产地在湖广、云贵和四川诸省。此木料质地坚硬,耐腐蚀且有香味,是明代皇家建造宫殿的主要用料。紫禁城皇宫大殿的主要木料,也大多来自这里。楠木的贵重除上述特点外,主要还在于它的稀少和成长的缓慢。在朝廷大量采伐之初,这种树木零星地散见于原始森林,随着采伐量的逐渐增加,能够利用的楠木大都只剩在“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了。定陵所用木料,大都在云贵高原与四川山中“穷崖绝壑”中开采。这些“人迹罕至之地”,不仅难于攀登,且有毒蛇猛兽、瘴气蚊虫为害,砍伐极为困难。
万历年间的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御史况上进,就曾对四川人民的采木之苦,有过这样一段详细的陈奏:“采运之夫,历险而渡泸(水),触瘴死者积尸遍野。”“木夫就道,子妇啼哭,畏死贪生如赴汤火。”“风岚烟瘴地区,木夫一触,辄僵沟壑,尸流水塞,积骨成山。其偷生而回者,又皆黄胆臃肿之夫。”“一县计木夫之死,约近千人,合省不下十万。”
定陵陵寑所用的楠材大木,共计万余根,最粗的直径可达1.4米以上。要采伐一根大木,所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当木夫将山壑间的楠木砍倒之后,要沿着行进路线先行修路,然后由人工将巨木拖到江河之滨,待水涨季节,将木掀于江河,让其漂流而下。在这漩涡急流、惊涛骇浪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为之丧生。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五月,当时的礼部尚书严嵩,就曾对大木的运输情况做过如此陈奏:“今独材木为难。盖巨木产自湖广、四川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斧斤伐之,凡几转历,而后可达水次,又溯江万里而后达京师。水陆运转岁月难计。”
从严嵩的奏疏中,足见采伐之难,运输之险,民夫之不易。正如当时民谣谓:伐木者“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其凄苦悲惨之状,不忍听闻。
与砖石、木料相比,琉璃品的制作和运输最为省力和方便。定陵所需用的琉璃制品,比其他陵墓的数量为多。出于建筑艺术的需要,城墙与殿宇除常用的琉璃瓦、脊兽等外,陵门、享殿等重要建筑,全部用带有山水、花卉、龙凤、麒麟、海马、龟蛇等图案的琉璃砖进行装饰。此举不仅使各处建筑辉煌壮观,而且比其他陵园又增添了一份瑰丽和华美。
史载,琉璃制品主要产在京师,制作过程相当复杂,先把陶料粉碎,经过筛箩、和泥、制坯、烘干、上釉,最后以高温烧制而成。元代时,北京就建成了专门烧制琉璃品的厂窑。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以前,又在此处设厂,专为皇家烧造琉璃制品。这个厂址和名称,一直流传至今。
定陵虽然按照嘉靖皇帝永陵的规制建造,但在总体上却超过了永陵。除整个陵园显得比永陵更为壮观深邃外,花斑石的用量及装饰都大大超过永陵。定陵从外城的第一道陵门,至后边宝城城墙垛口,其神道、墙基、殿台很多为花斑纹石铺砌。而永陵只在后宝城外沿的垛口处,铺砌了少量的花斑纹石。从永陵与定陵两个祾恩殿残存的柱础分析比较,定陵使用的楠木大柱,比永陵使用的要粗大得多。就定陵梁椽之坚固,砌石之重厚,做工之精细,装饰之精美,不仅永陵无法比拟,就是在整个明代的陵墓中也无与之匹敌者。
明定陵建成后的地上建筑,除部分地段的神路以外,其主体建筑,均在大峪山与蟒山两山主峰之间的中轴连线上。这一独特的建筑风格,令后人赞叹不已,堪称中国建筑史上极具特色的杰作。
据梁份《帝陵图说》载:定陵陵寑位于大峪山前,座西北略偏东南。陵寑有朱门三道。外罗城墙门,即为定陵的第一道门。重檐黄瓦,雄伟壮阔。墙上镶琢山水、花卉、龙凤、麒麟、海马等图像,登高观之,山明水净,花艳叶翠,龙飞凤舞,马跃麟腾,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风情画廊。
第二道门,即为祾恩门。祾恩门实则是一座大殿,共由五间组成,清初毁于八旗军之手,乾隆时重修,在原来的基座上缩为三间。民国时期遭到大火焚烧,大殿荡然无存。祾恩门两山接于宫墙,左右各置掖门。宫墙以西与第二道门之间,构成陵园的第一个院落。
进入祾恩门之后,为陵园的第二个院落。院落正中为祾恩殿,即为祭祀陵寝的宫殿,这是陵园前部的中心建筑。祾恩殿原为七间,亦毁于清初。乾隆时虽重修,但在原来的基座上,缩小为五间,后再度损毁,仅存殿座及石栏板。
定陵祾恩殿与成祖朱棣的长陵祾恩殿大小相同,座前亦有月台,月台两侧各有石阶一道,台前有石阶三道。阶中丹陛雕龙云纹,刀法凌厉,形象逼真,堪称石刻艺术之精品。
祾恩殿之后为棂星门,其状如牌楼,故有“牌楼门”之称。门两侧高耸长方形汉白玉柱各一根,柱顶雕石兽,两柱之间为门楼,楼上覆盖黄瓦。每当红日初照,棂星门灿烂辉煌,如空中楼阁,引人遐思。
明楼与宝城看似分离,实则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明楼建于宝城前的方城之上,方城两侧与宝城城墙相接。方城正中,即为明楼,明楼全部为砖石结构。楼上额枋正中,榜书涂金“定陵”二字。楼四周为平台,内竖石碑一座,碑额刻篆书“大明”,碑身则用楷书雕刻“神宗显皇帝之陵”七字。皇帝死后,有“庙号”“谥号”,为嗣皇帝所尊封,“神宗”即庙号,“显”即谥号。碑座上窄下宽,四周雕云龙纹饰。整座明楼在追求艺术效果的同时,也含有宗教色彩。
最显赫的宝城,则是陵园的坟冢部分。由城墙围成圆圈形,城墙外侧置垛口,内置矮墙,顶部铺砖为道。如此建造除追求逼真的艺术效果外,还有在墙上屯兵,对付外敌入侵的考虑。每隔一定距离,于城墙外侧设石螭首伸于墙外。每逢雨季,城墙上的雨水便可通过螭首之口流出,以保城墙的干燥。城墙外侧底部,再置散水道,将水排入下水沟中,宝城之内用黄土填实,其中心点用黄土加白灰夯实隆起,形成坚固的“宝顶”。宝城之内,满植苍松翠柏,在保持古代礼仪的同时,亦有皇帝及朱家江山万年长存之意。
只是,天不遂人愿。定陵的修建,给大明帝国与治下的臣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灾难,并成为天下大乱、家破国亡的导火索。此点,早在万历十四年(1586年),定陵兴建不足三年时,首辅申时行、工科给事中孙世祯,即在奏疏中提醒过万历皇帝,其大意是说:“数年以来,或见征、带征并督于一年;或本色、折色并征于一时。因而造成平民生息休养之无术。而所受的鞭笞棰楚之苦,却日有所闻。平民之生计,真可谓艰难至极……国费有经,民力有限,人之负担,历任百斤者,不能胜任一石。近年以来,赋税渐有所增。如户部草料之加增,工部烧造之加增,金花银内供之加增。反复加增,造成财诎民穷。平民百姓对正常赋税尚不能完纳,而额外之加增又怎么能负担呢?……近来问刑及盘查官吏,多滥受词讼,罗织罪名。有一词而破数家人者,有一事而累数十人者。甚至立毙杖下,瘐死狱中,无辜之民倍受其害。”又言:“今岁以来,水灾异常,到处有流离死亡之徒。”又言:“山西、陕西、河南,赤地千里,大江南北庐舍漂流。民穷生乱,势所必然。今陕西有四夷流劫之乱,山西有矿徒聚拢之乱,河南有饿民抢麦之乱,直隶有树旗剽掠之乱。有谓‘做贼死,不做贼亦死’而号召聚众起来造反者……”
世间乱象和臣僚的提醒,万历不但没有令陵寑工程停止,反而谕令文武百官捐助工银:“寿宫工程浩大,未有次第,闻嘉靖年间,朝殿等工,抚按官各进有助工赃罚银两,是否可行,令工部议。”
工部接旨,一向驯服的臣僚,面对全国百姓饥寒交迫的惨状,抗旨不遵:“查议助工之旨言,各处民穷,诛求已遍,今一旦以助工之诏传之四方,抚按诸臣不得不责之有司,有司未必皆贤,万一奉行未善,借言明旨,公肆科罚,株连波及,逮系急追,累累道路,窃恐大工未必济而且重遗万姓闲也。”
万历皇帝见此法不通,接着又实行“开纳事例”,不惜以卖官筹金。凡是肯按标准出钱者,不论出身、资历、才学如何,都可买到相应职位的官衔。而这些官衔大都被乡绅、土豪、无赖等买去。待这些人买到官衔之后,便疯狂欺压百姓、掠夺私人和国家财富。其结果,造成明末吏治严重不纯,民众怨声载道,严重干扰了国家的正常运转。但此时的万历皇帝为了兴建自己的陵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经过万历皇帝的四处搜刮和群臣东拼西凑,定陵总算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六月建成。整个工程总耗银八百万两,相当于大明王朝两年国库的全部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