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尚未开启,隐秘仍在幽暗的玄宫中静静等待考古人员揭示,而令发掘者与郭沫若、吴晗等辈,乃至普通民众最感兴趣的,无疑是在这座陵墓地宫中长眠的主人。这是一个让世人只见其影不见其形,似曾相识又所知甚少的复杂的神秘体,又是一个令当时的臣僚与后来的研究家费尽心机都难解真相的超级“宅男”。——一切叙事,都来自墨迹干涩的史籍与虚实混杂的民间野史。
大明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初,明朝第十二代君主,刚刚36岁的隆庆皇帝朱载垕,因纵欲过度,加上长期服食春药,头晕眼花,双手打战,卧病不起。尽管数位御医,于慌恐、焦虑中用尽各种方法、药物施以救治,以图挽狂澜于既倒,但奇迹还是没有出现。延至五月二十五日,隆庆于晕眩中自知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急忙召见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高仪入乾清宫听候遗诏。
三人匆忙赶来,只见幽深阴暗的宫殿内,气氛紧张,景象凄惨。皇帝斜倚在御榻上,面如死灰,气息奄奄,左右静静地站立着皇后、皇贵妃和太子朱翊钧。从那一丝爱恋、渴望、忧虑、无奈的眼神中可以看出,皇帝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侍立在病榻左边年仅10岁的爱子、未来皇位的继承人——朱翊钧。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隆庆皇帝伸出由于纵欲过度而变得萎缩瘦弱、毫无血色、呈树根状枯干僵硬的手,转动满含期待的泪眼,有气无力地向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内阁辅臣嘱托后事:“以天下累先生……事与冯保商榷而行。”
乾清宫
隆庆皇帝说完,命身边的司礼监太监冯保宣读遗嘱。
遗嘱分为两道,一道给皇太子朱翊钧,一道给顾命大臣。给皇太子的遗嘱写道:
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给顾命大臣的遗嘱写道: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少年天子万历皇帝像
高拱画像
遗嘱刚刚读毕,首辅大臣高拱顿时一惊,心中暗想:自古有国以来,未曾有宦官受顾命之事,这“同司礼监协心辅佐”一句,成何体统?此遗诏,分明是张居正勾结冯保所拟,并非皇上本意。正要发作,忽而一想,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一切待日后再作打算。想到这里,高拱借挥袖掩泪的空隙,用余光瞄了一眼周围的众人,复做悲痛状,匍匐在地,恸哭不已……
第二天凌晨,隆庆皇帝驾崩于乾清宫,谥号为“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葬于北京昌平昭陵。
同年六月十日,年方10岁的皇太子朱翊钧登基,是为大明第十三位君主,诏告以明年(1573年)为万历元年。自此,大明帝国的隆庆时代成为一个符号,历史进入了长达四十八年的万历新时代。
张居正画像
老皇帝死去,对大臣们而言,可谓又悲又喜。新皇帝朱翊钧上位理政,标志着大明晚期特色的新时代的开启,朝中各色臣僚连同宦官集团,围绕诱人的权力,不可避免地展开一场新的争夺与厮杀。于是,万历初年,三个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登上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这便是隆庆皇帝在遗诏中钦点的内阁辅臣高拱、张居正和司礼太监冯保。这三个人物对定陵地宫的主人——万历皇帝一生及其政治生涯产生了深刻影响,因此有必要加以介绍。
高拱,字肃卿,河南新郑人。大明嘉靖朝进士,后拜文渊阁大学士,与世称“东野先生”“青词宰相”的一代名臣郭朴同时进入内阁。嘉靖皇帝因迷恋丹药、过度服食一命呜呼后,其子朱载垕即位,改元隆庆,是为隆庆皇帝。高拱自以为是先帝旧臣,开始不把他的引荐者、内阁元辅徐阶放在眼里,常与之相抗衡、争宠,暗中施以手腕迫使徐阶“乞归”。自此之后,高拱以精明强干自诩,负气用事,傲视同僚,先后又施展各种阴招,挤走了四位阁臣。至隆庆五年(1571年)十一月,内阁辅臣只剩下高拱、高仪和张居正三人,而以高拱为首席。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生于嘉靖四年(1525年)。少年时颖敏绝伦,素有“荆州神童”之称。5岁开始读书,10岁通晓六经大义,12岁中秀才,16岁中举人,23岁中进士并选为庶吉士,25岁授翰林院编修。正当张居正志得意满,仕宦之途顺畅,欲在政治上大展宏图之时,却遇到了奸相严嵩权势熏灼,年轻气盛的张居正对严氏父子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只得选择远离权力中心,静观待变。随着时间推移,张氏对朝堂之上的君臣表现或称之为表演,越来越悲观失望。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张居正受高人指点,暂时告病回到江陵老家,栽种几亩竹以排遣胸中郁闷,同时养精蓄锐,暗中思谋,以图东山再起。六年之后,张居正根据形势变化与父亲的愿望再度入京,利用当史官的有利条件,集中精力研究历代盛衰兴亡的原因,留心观察社会现实,受到大学士徐阶赏识、举荐,自此进入内阁参与机务。未久,好运亨通,一跃晋升为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不过,这时的张居正虽有政治热情和鸿鹄之志,因有前辈阁臣和得宠的宦官四处掣肘,仍不得施展政治抱负,更无法一鸣惊人,真正的机会还要等到十年之后。
最后一个被皇帝钦点的人物——冯保,号双林,真定府深州人。据传,此人与一般的太监不同,头脑灵活,知书达礼,又喜爱琴棋书画,颇有一点儒者风度。因其学识涵养在宦官中出类拔萃,一路官运亨通,嘉靖年间就当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明朝开国之初,太祖朱元璋鉴于前朝许多血的教训,制定了严格的制度,太监不允许识字。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下令铸造铁牌,放置宫门中央,铭文为:“内臣不得干涉政事,违犯者斩首。”又敕令各衙门不得与内官监有公文来往。由此可见,明朝建立之初,不仅禁止太监干政,而且极度限制其权力,太监的职位可谓无足轻重。
但自第六位皇帝英宗朱祁镇一朝开始,事情悄悄起了变化,不但太监编制扩张,职责、地位也开始变得重要起来。明英宗即位时仅是个8岁少年,政务只能靠太皇太后张氏处理,而张氏碍于身份又无法和内阁辅臣坐在一起议事,于是便令内阁在奏章中列出处理意见,由皇帝做选择题,即所谓的票拟。如此一来,皇帝只需要选择“照准”或“不准”便可,这就是古代王朝所谓的“批红”。再后来,“批红”一事索性就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代行。
随着时间推移,大明王朝司礼监已演变成一个秘书和情报机构,以“掌印太监”为首,下设“秉笔太监”数人,首席秉笔主管东厂、诏狱等特务刑讯机构,各秉笔分管各监、各司局。这个机构的形成和介入权力中心,成为明朝中后期太监干政的转捩点。经此转变,后宫二十四监、四司八局的大权,都逐步归集到司礼监中,逐渐形成了以掌印太监为首,秉笔太监为辅的“第二内阁”,掌印太监成了事实上的“内相”。
到了明武宗朱厚照时期,司礼监不仅是皇帝本人的机要秘书,也是耳目喉舌,甚至取皇帝本人而代之,即“遂专掌机密,凡进御章奏及降敕批疏,无有不经其出纳者”。由于司礼监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事务,一跃成为“十二监”之首,属位高权重的内廷权力最大机构,主管范围虽仅具外朝三品之级别,但无内朝之名却有内朝之实,有时权力可与内阁首辅匹敌。随着太监集团势力不断扩大,朝廷规定,内外廷官僚职位设置皆相对应,司礼监对应内阁与御史,掌印太监位尊可比首辅,且有“权过元辅”之称;秉笔则职同次辅,掌东厂者权重堪比左都御史兼次辅……
这个局面的形成,除历史大势和环境因素使然,也与太监们较之明初整体素质提高,有能力帮助皇帝分担烦琐事务有关。而更重要者,则出于掣肘内阁和御史的政治需要,因为大明王朝到了中后期,世风日下,朝廷动荡不安,一个又一个皇帝,除了弱小登基便是昏庸好色之徒,朝政处理多依赖内阁辅臣,权力随之下移,造成尾大不掉之势。司礼监群体的崛起,成为对抗、制衡内阁的第二股势力,使帝国权力的天平以皇帝为中心,再次达于平衡——这是太监集团和皇帝本人都愿意看到的。
此时的冯保,权势虽已显赫,仍想更进一步,坐上司礼监的头把交椅——掌印太监,并为此费了不少心机和钱财,用来打通关节。到了隆庆四年(1570年),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终于有了空缺,按例应由冯保升补。但时任内阁首铺的高拱为了报答照应、举荐他的太监陈洪,违例推荐御用监太监陈氏替补。后来陈洪出缺,高拱又推荐尚膳监太监孟冲作为补充。冯保见自己钱财、心力都付之东流,且论资排辈应推而未被推,好事难成,不觉心生怨恨,自此便与高拱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冯保虽没有当上掌印太监,但由于长期担任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权位亦十分重要。因此,他和高拱之间经常发生或明或暗的争斗。在隆庆驾崩到万历皇帝登基这段时期,双方争斗趋于白热化,无不绞尽脑汁利用改朝换代的机会将对方置于死地。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高拱最先瞅准了一个机会,即在万历皇帝登基的那天,百官齐集金銮殿朝贺。不知是冯保为先帝隆庆的遗诏得以顺利传示而感到高兴过度,还是出于其他考虑,竟直立在御座之侧,怡然自得地看着众臣僚匍匐在地,磕头行礼,山呼万岁。
冯保利用打擦边球的方式,明显具有间接接受百官跪拜的举动,立即惹得满朝哗然,众皆惊愤。更出人意料的是,礼毕之后,冯保即奉旨督领东厂事务。这个变更,使高拱顿时冒出一身冷汗,立觉自己脊背发凉,手脚发麻,胸闷气喘,几乎窒息晕倒。谁都知道,这个号称东厂、专向皇帝一人负责的特务机构,如同一个地上阎王殿,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无论职位多高,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落入他们的魔掌,而一旦站着进去,十有八九是横着出来的。在冯保最想收拾的臣僚中,第一个当然是高拱。处于巨大威胁之中的高拱,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退朝后,他凭着自己在朝中的巨大威望和资历,立即发动全体言官(给事中、御史),先发制人。言官们依仗人多势众,猛烈参劾冯保矫诏使气等罪行。高拱认为,仅此一条,就可把冯保扳倒。
然而,素来骄傲自大的高拱却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也低估了冯保的能量。他万万没料到冯保凭职务之便,将这些奏章全部扣匿的同时,又跑到张居正跟前求计。张居正的性格恰好与高拱相反,他精于谋略,城府极深,对高拱的高傲独断、专横跋扈以及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做法怀恨在心,早有除掉高拱的念头,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也就心怀玄机未有半点流露,暗中等待给予对方一剑封喉的机会。现在,时机终于来了,作为英雄,首先要善于抓住时机,否则,便不再是英雄。
当冯保怀着惊恐又冷酷的表情前来求计时,张居正深知双方的决战已不可避免,既然战刀已经出鞘,就必须带血而还,且争夺和拼杀的目的都是使自己的权势得到稳固。于是,张居正顺水推舟,以政治家出色的才能和胆识,为冯保献出奇计。他知道,只要此计一出,高拱必败无疑。
冯保按照授意,急忙进宫见两位太后,即万历帝的生母慈圣皇太后和嫡母仁圣皇太后。见面后,冯保磕头不绝,声泪俱下,添油加醋地将高拱在先帝隆庆皇帝驾崩时所说的“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一句,篡改成“高拱斥太子为十岁孩子,如何做人主”,并谎称高拱要废掉万历,准备拥立周王做皇帝云云。
万历皇帝的母亲虽是太后,年龄只有30多岁,对政治角逐的洞察力自然不够敏锐,况且她早已风闻高拱其人专断独行,在朝廷上下唯我独尊,有时连太后和皇上也不放在眼里。回思往事,瞻顾前程,太后在冯保一番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的泣诉后,终于被激怒,认为夫君驾崩,儿子刚刚登基,不显示点皇家威严和厉害,谁人再肯信服?于是,她决心站出来惩治这位声名显赫又专横跋扈的首辅大人。而在即将展开的这场政治决斗中,小皇帝万历也以少年天子的威严站在了冯保一边。当万历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冯保就日夜伴随着他,提携掖抱,悉心照料,几乎形影不离,小小太子曾亲切地称他为“大伴”或“冯伴伴”,并视为心腹。冯保过往付出的心血,终于等来了今日的回报。
东厂特务机关旧址
第二天,百官奉召在宫门前集合。冯保手执黄纸文书,诸臣僚跪听宣读。这是两宫太后的懿旨,也是新皇帝的圣旨。只见冯保高声宣读曰:“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皇帝圣旨:告诉你等内阁、五府、六部诸大臣,大行皇帝殡天前一日,召内阁三大臣于御榻前,与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东宫太子年幼,全赖尔等大臣辅导,但大学士高拱,揽政擅权,威福自专,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使我母子昼夜不安……”
黄纸文书一经宣读完毕,大臣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只有张居正心中有数,暗自窃喜。跪在最前列的高拱更是神色大变,目瞪口呆。未等他反应过来,已被褫去官衔职位,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这位声名显赫的内阁首辅,原以为这次召集群臣,是采纳他的计谋驱除冯保,没想到大祸竟落到自己头上。天威凛然,不可侵犯。由于圣旨说“即刻起程,不许停留”,高拱连家都没敢回,便在街上雇了一辆牛车,又羞又愤地回到河南新郑原籍去了。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高拱倒台,张居正取而代之。十年之后,痛定思痛并明白过来的高拱,终于向这场决斗的幕后主角射出了复仇的利箭,致使张居正全家罹难。此为后话。
却说高拱被赶走不久,另一名阁臣高仪也病故了。这两个顾命大臣的一走一死,使已成为内阁首辅的张居正高兴异常。他推荐了一个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好好先生、原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作为自己的助手,而实际上朝政大权完全控制在张居正手中——这时,距隆庆皇帝去世才刚刚一个月。
张居正以胜利者的姿态,登上了大明王朝为他铺展的政治舞台,开启了一个变革图强的新时代。然而,已从晕头转向中渐渐清醒过来的朝廷命官,通过或明或暗的渠道,得知了高、冯决斗的大体缘由,以及张居正在幕后所扮演的角色,一时议论纷纷,对高拱的厄运给予同情,对张居正勾结内监极为不满。在这种情绪和同情高拱者的暗中串通鼓动下,朝廷内外谣言四起,舆论喧腾,冯保和张居正双双被掀上了风口浪尖。面对这一危局,张居正知道事泄并由此触犯了同僚,对此颇感不安。作为帝国的大学士和新晋首辅,如果不能树威,便不能服众。如何树威服众,就要沉下心来,细思深谋,暗中寻找出手的机会。
终于,一个天赐良机到来了。
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的一天,小皇帝朱翊钧依照惯例上早朝,当他出了乾清宫,只见一男子穿着太监衣服,在朦胧的曙色和惨淡的星光照耀下,躲躲藏藏,形迹可疑。这个男子很快被机警的皇帝卫队拿下,经冯保询问,此人自称叫王大臣,原是一名南兵,是从蓟州总兵戚继光那里来的。
明朝的嘉靖、隆庆年间,经过戚继光等将领率部在西南沿海奋战搏杀,海上倭寇基本荡平,而北方鞑靼土蛮、董狐狸两个部族却常到大明疆域骚扰掠夺,造成严重边患。隆庆元年(1567年),已入内阁的张居正把江南名将戚继光调到北方,让他总管蓟州、昌平等北方各镇的兵事并节制各镇总兵。一代名将戚继光一上任,看到边兵久缺训练,毫无战斗力,便决定从头开始操练兵马。他从在南方训练出来的“戚家军”中抽调一部分将士,作为练兵骨干和头领遣到军中以作示范,这个王大臣便是南兵队伍中调往北方的一员军士。意想不到的是,来到北方的王大臣,经受不住环境和生活之苦,加之思念江南家乡,便决定跑回南方故地。当他借着月色溜出军营来到北京城时,忽然萌发一个逛逛紫禁城,回到家乡在父老乡亲面前吹吹牛皮的念头。于是,他左拐右穿,终于来到了巍峨壮丽的紫禁城下。这时天近黎明,城门已开,一些穿太监衣服的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出于一时好奇,王大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偷了一套太监衣服穿在身上,混进宫去想看个究竟。因他不识路径,在紫禁城内东跑西逛,眼看天色微明,想出宫却找不到道路。正在他心惊胆战、焦急万分的时候,只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男孩朝自己走来。他躲藏不及,被卫队、宫监当场捉住。
《帝鉴图说》书影
《帝鉴图说》乃大明万历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张居正(1525—1582年)所撰的奏御之书,取尧、舜以来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每事前绘一图,后录传记之文,而为之直解。书成于隆庆六年(1572)年,取唐太宗“以古为鉴”之语名之曰《帝鉴图说》,书中所载,皆史册所有。《帝鉴图说》主要是当时冲龄之年的小皇帝明神宗,即万历皇帝学习的启蒙读物,全书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以“圣哲芳规”为题,讲述了历代帝王励精图治之举;下篇以“狂愚覆辙”为题,剖析了古今君主倒行逆施的罪恶行径
由于王大臣的供词牵扯到戚继光,冯保知道张居正跟戚继光关系非同一般,便把此事告诉了张居正。张居正闻听,先是一惊,沉默半晌后,心生奇计。他对冯保说:“戚继光现握军权,绝对不能把他牵扯上。至于王大臣此人的处理嘛——”张居正附在冯保的耳边悄悄说:“可以借机除掉高氏。”
冯保心中自然明白对方所说的高氏,就是被赶走的那个首辅高拱。张居正显然是要借刀杀人,以此对高氏家族斩草除根。
冯保心领神会,顿觉张居正手段狠辣,但却乐意干这个差事,因为高拱首先是他的敌人,然后才是张居正的敌人。回去后,冯保立即派一个叫辛儒的太监,给王大臣换上一件蟒裤,带上两把剑柄上饰着宝石的短剑,然后押送到由冯保作为主监人的东厂,由辛儒陪着饮酒。辛儒对王大臣说:“你惊了圣驾,一定要追究主使你的人。你要不讲,就得被活活打死。”
王大臣闻听,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涕泪纵横地哀求辛儒出面救他。
辛儒故作温厚、怜悯状,压低声音道:“看在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分上,我就救你一次。这样吧,你只要说是高相国派你来行刺皇上的就没事了。”
“高相国是谁?我不认识他。”
“你就说是高相国的仆人来找你的就行了,他的仆人叫高旭。你只要这样说,我保你不但可以免罪,而且还可以得到一千两银子,封个一官半职。”
“噢,还有这等好事?”王大臣立即打起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瞪大眼睛问。
“这是你祖上烧了高香,祖坟冒了青烟,烟雾多了就生出你这一档子好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辛儒说道。
《万历起居注》书影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初五日,小皇帝传谕内阁提前举行日讲
传万历书法拓本
王大臣很快答应了,并在冯保审问时按辛儒所教重复了一遍。冯保拿到证言,立刻派人去新郑逮捕高拱的仆人高旭。消息传出,满朝震惊,臣僚们怎么也不相信聪明如高拱者会干这种蠢事,必是有人暗中搞鬼,欲致高拱于死地。于是,在高拱亲信们的联合鼓动下,群臣一齐上表,要求皇帝慎重查处。未久,皇帝下诏让冯保和都御史葛守礼、都督朱希孝一同会审此案。
高拱的仆人高旭很快被解到京城,平时与冯保不睦的朱希孝不相信“高旭刺圣”一说,为揭露冯保的阴谋,心生一计,找了一些校尉,把高旭杂在当中,要王大臣辨认,王大臣自然认不出来。
会审开始,按照规定,要先对被指控犯罪者打一顿板子,然后过堂。当板子打到身上时,一直蒙在鼓里的王大臣哀号道:“不是说好了要给我银子、官职吗,怎么又来打我?”
冯保一听,大怒,厉声问道:“是谁指使你干的?”
“不就是跟你一样打扮的人教我的吗?怎么又反来问我?”王大臣死到临头还不知自己掉进了陷阱。审讯官冯保没想到场面会在这时失控,乃厉声斥责道:“胡说!那你上次怎说是高相国?”
“是那个太监要我说高相国,我怎么认得什么高相国、矮相国?”
冯保闻听,面如紫茄,慌乱中,竟一时无言以对。朱希孝趁机问道:“那你这蟒裤、双剑,又是从哪里来的?”
“也是那个太监给我的。”王大臣指着冯保说。
朱希孝不再追问,吩咐退堂。冯保一见阴谋戳穿,便秘密派人给王大臣饮了哑药。
王大臣无法说话,又不通文字,案子无法审下去了,最后刑部只好以王大臣是个傻子,犯了惊驾罪而将其斩首,草草了结此案。
因此一无中生有的案件,高拱一家险些被灭了九族,高拱吓得赶紧关上大门,谁也不再接见。而高氏的党羽门生,路过中州的时候,怕受牵连,也都绕道避开新郑。至于朝中各色臣僚,从这次事件中,真正认识了张居正的厉害,为避杀身之祸,不得不对其表示臣服。
至此,在万历皇帝当国的初年,朝中形成了两股强大的政治势力,代表人物分别是张居正和冯保,而张、冯的短暂结合,对日后的政治乃至万历皇帝本人的性格与作为,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