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报前仇李靖扮渔翁辞义友雄信求一死
王世充和恒法嗣被放出来,匆匆离开长安。走到中午时分,二人来到一个小镇上,进了一家小饭馆吃饭。
这家小店紧靠路旁,是为来往行人专设的。刚进店时,没有几个人吃饭,王世充和恒法嗣坐下,要了两壶酒、两盘牛肉,边吃边喝。他们已经换上老百姓的服装,所以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二人闷着头吃肉喝酒,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一会儿,来往行人进店吃饭的逐渐多了。南北西东的口音各不相同,他们大多是行商之人,什么地方都去,所以知道的事情也特别多,聚在一起,饮起酒来,就胡扯乱拉,传布着听到见到的消息。
“我刚从长安来,”一个人说,“长安发生了大事。唐王一举歼灭了郑、夏两国,夏王、郑王都被俘了。可是唐王却放了他们。听说那夏王当道士去了,那郑王回老家去了!”
“我也是从长安出来的,”另一个人说,“唐营有一个军师叫徐茂公,足智多谋,打胜仗全是他的功劳。排兵布阵,手段多着呢!长安人都称他半拉神仙。”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我从东都洛阳来,郑王被俘后,李渊的闺女平阳公主留守洛阳,那娘子军可厉害了,每天操演人马,军纪也好,唐王该着有天下,连女人都成了气候!也难怪,听说郑王在洛阳时,每日花天酒地,就知道享乐,弄得兵败被俘。还有一个谋士叫什么恒法嗣的,尽出些坏主意。这回放了回去,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另一个人接住话茬儿:“那王世充本是西域人,后来在隋朝做了官。他一定不服唐王,回西域再兴兵造反呗!”
“咳,这些人就知道争权夺势,称霸一方还不成,还想做皇帝呢!”上了年纪的人叹息道,“他们不顾老百姓死活,上次我从江南运了一车绸缎就硬是被王世充的兵抢走了!”
……
来往客人议论纷纷。酒越喝越多,话就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高。
王世充听不下去,向恒法嗣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出了小店。
恒法嗣问:“主公,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站脚?”
王世充胸有成竹地说:“去榆林,投奔郭子和。隋炀帝时他是我的部下,现在他在榆林拥兵自立,势力不小。那里是大草原,马壮粮足,唐王又鞭长莫及。我想郭子和一定会收纳我的。”
恒法嗣连连说好。于是,二人就向榆林而去。
中午时分,二人来到一座大山前。山的左右,荆棘满地,树木横生,没有通道,只能攀山而上。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上,向前望去,却是一条大河。二人来到河边,河水虽然平稳,却深不见底。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办法。
恒法嗣说:“到榆林去,不知对不对?莫如绕道而回!”
王世充说:“这条路不错,绕道就远了。早到那里早见郭子和,心里也就有底了。只要他能接纳咱们,咱们借他兵马,杀将回来,乘唐王不备,取下他的首级,就可以与李世民抗衡了。”
恒法嗣说:“先虑败后虑胜,如果那郭子和不借给我们兵马呢?”
王世充说:“那咱们就耐心等待,寻机杀了郭子和,取而代之!”
二人正说着,突然听得河边垂柳丛中,有人哈哈大笑。二人一惊,王世充问:“什么人在此?”
垂柳丛中跳出一个老头儿来,他花白胡子,头戴青色斗笠,光着脚,绾着裤腿儿,一派渔翁打扮。
老渔翁说:“两位要过河吗?我这里有船,可以送你们一程。不过,要二两白银。”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世充说:“船价好说。你那船呢?”
老渔翁钻入垂柳丛中,撑出一条舢板来,说:“拿银子来吧!”
恒法嗣拿出二两白银交给渔翁。渔翁说:“上船吧!”
王世充和恒法嗣跳上舢板,老渔翁摇起橹板,“吱吱呀呀”漂向河中。到了河心,小舢板停住了。
王世充和恒法嗣不由害怕了,心想:莫不是专做这种买卖的?
恒法嗣说:“老人家,我们有急事,请快摇橹吧!”
王世充也说:“你要多少银子?到了岸边,我们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你!”
老渔翁哈哈大笑,放下橹板,用手捋去下巴上的胡子,摘下斗笠,站直了身子说:“王世充,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王世充抬头仔细端详一会儿,心中大惊,说不出话来。
这人是谁呢?他便是唐营的李靖。这李靖原籍京兆三原,年轻时就放荡不羁。但他很聪明,又很爱读书,是个风流才子。邻村有个姑娘叫巧云,爱上了他,他也很爱姑娘。两家父母也都愿意,便择定吉日为其完婚。花轿走在半路上,王世充到郊外游玩,那时他已是隋朝的官员,身旁带了许多随从。随从们看见花轿,便议论纷纷:“不知轿里的新媳妇长得俊不俊?”
王世充骑在马上,胳膊上架着一只铜嘴鸟。这鸟善解人意,王世充十分喜爱,出外游玩,总要架在胳膊上。
王世充听着人们议论,说许多下流的话,便说:“瞎说什么?叫他们停轿,让新媳妇走出轿来,叫你们看看,过过眼瘾!”
随从听了这话,跑过去,喊住了轿,冲着轿里说:“小媳妇,出来让我们看看模样!”
巧云在轿里羞红了脸,不敢出来。随从便上前掀开轿帘。
王世充看见巧云,果然长得漂亮,便对随从说:“休要无理,看我的手段!”
随从住了手,王世充对胳膊上架着的铜嘴鸟说:“去,把那新媳妇头上的金钗叼了来!”接着,又指指点点一番。
铜嘴鸟明白主人的意思,扑棱飞过去,落在巧云的头上,用坚硬的嘴,啄巧云头上的金钗。金钗插得结实,几下没啄下来。
巧云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鸟,在她头上乱啄,抬手抓住铜嘴鸟,使劲往地下一摔,那鸟就扑棱几下翅膀,口中流血,滚地死了。
王世充的爱鸟被摔死了,这还了得!他大怒,一声吆喝:“给我打,往死里打!”
随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巧云从轿子里拖出来,掼在地上,不分脑袋屁股,一阵乱拳乱脚,登时把个水葱儿一样的姑娘,活活打死在花轿前。抬轿的、吹唢呐的、送行的、接亲的,一跑而散。
王世充打死了巧云,仍不出气,悻悻地回了长安。
李靖得知消息,又悲又痛,几次寻机找王世充复仇,都因寡不敌众而失败。李靖一怒,投在李渊门下做了一个小官,只为寻机报仇。后来,王世充官越做越大,李靖复仇的机会就更难得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长安时,李靖就想杀了王世充,但听茂公那样说,就只好忍了。王世充被放走以后,他心中愤愤不平,就悄悄跟了过来。那日在小店中饮酒就有他。他一路跟着,终于在大河边扮成渔翁等到了他。
王世充苦苦哀求,放他一条生路。
李靖说:“要我不杀你,你得立下誓言,将来与我平分江山。”
王世充说:“好,只要我灭了唐王,得了天下,分你一半。”
李靖说:“我放荡江湖多年,就是寻你报仇。今日放了你,口说无凭,须写血书。”
王世充无奈,从身上扯下一块衣襟,展在舢板上,用牙咬破手指,忍着疼痛写下:吾灭唐之后,定分李靖半壁江山,以报放生之恩。王世充誓之。某年某月某日。
王世充写毕,李靖收藏起来,哈哈大笑道:“明人不做暗事,让你死个明白。我早已投唐,今日特取你命。国仇家恨算是一起报了!”
王世充和恒法嗣一见上了当,站起来反抗。李靖轻轻踩了一下舢板,舢板失去平衡,把王世充和恒法嗣翻下水去。两个人像笨猪一样,划拉了一阵,死了。
李靖割下他们首级,用布包包上,回到长安,来见茂公和李世民。
那日,茂公正和李世民说单雄信的事。李靖进来,将两个首级扔在茂公与李世民面前,把杀王世充和恒法嗣的经过讲了一遍。接着,又把王世充写的誓言递给茂公,说:“军师,空口无凭,有王世充手迹在此。他确实要去榆林找郭子和借兵,卷土重来呀!”
李世民解恨地说:“杀了此贼,正合我意。可以免去后患了!”
茂公看着王世充的手迹,笑着说:“李将军,何必弄此凭据,难道怕我不信?为唐杀贼,光明正大。”
李靖说:“无军师将令,独自杀了他,怕军师怪罪。”
茂公说:“李将军,你足智多谋,茂公心中明白。以后有什么妙算,还望赐教!”
李世民一想,李靖做事是有些不妥当,杀了王世充是件好事,可是事前不向茂公言明,自己独去行事,将来难办,便说:“李靖,你此举可以将功补过。没有军师将令,是犯军纪的!”
茂公急忙说:“殿下莫要多责李将军了。人都是慢慢相处,才慢慢了解的。他杀王世充心切,疏忽军规,下次不犯即可。李将军,你去歇息吧,有事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
李靖辞别茂公和李世民出来了,心中暗想,茂公这个人,的确满腹珠玑,非常人可比。
单雄信在牢中,虽然被好生招待,却常常大骂李渊。狱卒们没有办法,不敢劝,也不敢外传。他们都知道单雄信是茂公、秦琼和程咬金的结拜兄弟。
秦琼和程咬金多次到牢中解劝雄信:如果实在不愿归唐,那就寻条生路,回到二贤庄安度余生算了。
雄信是个倔强汉子,他说:“只要我活着,李家父子就是我的仇人,胞兄之仇就一定要报。”
秦琼、程咬金实在没有办法,来找茂公问计。
茂公也是愁眉不展,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说:“让时间磨去他的仇恨吧!我向殿下说说,拖延时间,你们再好好劝他。”
咬金说:“我去二贤庄,请嫂子和孩子来相劝,也许能奏效。”
茂公想了想,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程咬金当天就上二贤庄请单雄信的夫人张氏和女儿英莲去了。
茂公找到李世民,说起单雄信的事。李世民说:“军师,你们情深义厚,我都理解,只是那雄信,哪条也不依,如何对待?让他归唐,他不干;放他回家,他仍与唐为仇,将来也是麻烦事啊!军师你还有好办法吗?”
茂公说:“春生秋死,春赦秋决,这是古之常理。莫如等到来秋,如果雄信还是只求一死,那就凭他去吧!”
李世民笑笑说:“军师果然总有办法,那就照你说的办!”
不多日,程咬金请来张氏和英莲,那管家单全也随了来。这时候雄信的老母已经亡故,家里知道雄信被俘,而且喊着“求死不求生”的话,人人发愁。英莲姑娘只是哭。
到了长安城,咬金领着她们到牢中见雄信。
雄信埋怨咬金:“谁让你去叫她们母女,跟着伤心一场!”
咬金不语,摇着头出来了。
张氏见了丈夫,女儿英莲见了父亲,三人抱头痛哭。管家单全站在一旁,泣不成声。
哭了多时,雄信对张氏说:“咱们夫妻一场,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自离开二贤庄,出门闯荡,就没想要活着回去。只是,我没遇上明主。那李渊杀死了胞兄,此仇不报,难活世上。如今做了他的俘虏,也就自认命短了!”
单全说:“主人,我来替你一死可以吗?”
雄信说:“老人家,别说傻话。如果我想活,不用你去替我死。不投唐,还可以回二贤庄呢!”
单全哭哭啼啼说:“主人,这是何苦呢?”
单雄信说:“大丈夫生当做英雄,死也要为鬼雄。”
张氏非常了解自己的丈夫,擦擦泪说:“雄信,我不劝你了。好生去吧,保佑我把孩子抚养大,等她出嫁找了婆家,我立即去追你!”
雄信听了这话,笑了。他佩服妻子的刚强,猛然抱住张氏,说:“这才是我的好妻子,知道我单雄信的为人。”
英莲只是哭。
单全看着这个场景,实在受不了。在家时雄信仗义疏财,曾救过他一家性命。后来,他做了雄信的管家,料理一切,深得雄信重用。单全念及主人恩情,便说:“主人,我先走一步,到阴曹地府也和你在一起。”说罢,起身向牢房门柱上撞去,雄信上前拉住说:“老人家,你要活着,我的妻子和孩子还要你照顾呢!二贤庄尚有许多家产,还要你料理呢!如果你一死,我怎能放心啊!”
单全听了这些话,觉得很对,不再说什么了。
天黑了,咬金和秦琼来了,见雄信还是这样,只好把张氏、英莲和单全领走,安排住宿去了。
当夜,咬金和秦琼来见茂公。茂公问雄信可否有些活动?咬金和秦琼都摇摇头。
茂公长吁一口气,说:“山可摇,志不可夺。那就送雄信痛痛快快走吧!”
咬金和秦琼见茂公说出这样的话,都放声大哭起来,连声说:“军师,难道你就没有好主意了吗?”
茂公轻轻摇头,说:“两位贤弟,莫要再折磨雄信了。死,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事!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没有。今夜,你们二人自备酒席,为他送别吧!我就不去了,雄信为人刚毅,他已跟我割胞断义,我去了反而使他不快!”
咬金和秦琼实在没有办法,出来之后,自备了一桌酒席,抬到牢中,放在雄信面前。
雄信一见,放声大笑:“结义一场,分道扬镳,心是连在一起的,让我们痛饮吧!来生再会,还是好兄弟!”
秦琼和咬金默不作声,只是流泪。雄信说:“都是好汉子,怎么这般婆婆妈妈!”
秦琼与咬金强忍住抽泣。大家先斟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正要吃菜时,咬金站起来说:“再喝两大碗!”
于是,他又给雄信和秦琼斟了酒。三个人一连喝了三大碗。
然后雄信又给秦琼和咬金斟满酒,三人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秦琼和咬金还要说什么,雄信说:“别说了,今生之事,来生也许还记得。你们快去歇着,我也睡觉了。”说罢,躺下身去,顷刻呼噜声起,震得窗户纸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