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闻噩耗徐茂公归里出意料真情人重逢
雄信的灵柩,由秦琼和咬金送往二贤庄。
茂公自雄信被斩于市曹,心情郁闷不乐,他曾问秦琼和咬金:“雄信临走之前,可曾留下遗言?”
咬金说:“哎呀,我们忘了问了。”
秦琼也说:“雄信不愿再说什么,躺下就睡过去了。”
茂公摇摇头,心中难受,也不埋怨他们。
茂公躺在屋里,眼望房顶,思潮起伏,又想起了当年聚义于瓦岗的情景。雄信大战张须陀的英武神姿时时浮现于他的面前。
侍从给他送来饭,放在桌子上,凉了再换,换了又凉,他一直不吃,还一连几日不出房门。
李世民知道茂公的心情,过府来看望他。
茂公想坐起来,李世民让他躺下,说:“你我之间,何必拘礼!”
茂公躺下,望着李世民说:“虽然无人处罚我,可是我自责难熬。雄信与我交情深厚,自那日在山中,他竟与我割胞断义,此次又不能救他,他临走之时,我连送他的勇气都没有。殿下,你受过这样的折磨吗?”
茂公几句话,说得李世民脸红。过了半晌,李世民说:“如果军师离我而去,我受的摧残将大于此。”
茂公笑笑,默默不语。
李世民又说:“以雄信一人,换世民一人,军师觉得如何?”
茂公说:“这是不能类比的事,如同山与水一样。我求山水俱全,但水终于流走了。”
李世民问:“雄信一死,难道动摇了军师之心?”
茂公坐起来,正色说:“殿下,你若如此揣度茂公之心,那么茂公莫如追雄信而去!”
李世民觉得此话言重了,急忙劝解茂公,说这只是戏言。
两个人正说着,有卫士进门通报:离狐来人,要见军师。
李世民与茂公都一惊。离狐是徐茂公老家,突然来人,必有要事。
李世民对卫士说:“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徐世弼进来,见了茂公问声大哥近来可好。茂公说:“这是秦王殿下,赶快见礼!”
世弼恭身下拜:“草民徐世弼,给秦王殿下施礼了!”
李世民忙扶住他,让他坐下。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世弼已成壮年。茂公说:“多年未曾归家,家中老父多亏你照顾,为兄深表歉意。”
世弼听茂公说到这儿,望望世民。李世民说:“有话尽管说来,我与你兄,无话不谈。”
世弼听了,止不住落下泪来。他说:“大哥,你多年不回家,家中这次发生了大事啊!”
茂公站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赶快如实告诉为兄!”
世弼说:“老父去年病故,大病期间,我说到营中找你回去,和老父见上一面。可他老人家说,你军国大事在身,就不要叫了!”
茂公听说老父已去,心中好不悲伤,热泪不由涌满双眼。
世弼又说:“因此事,我还不来。老父已经故去一年多了。只因上月,家中遭了天火,所有财物一烧而尽。我实在在家待着心闷,这才找大哥来了。”
茂公更觉悲伤,问:“那火,是怎么起的呢?”
世弼说:“那天夜里,夜黑风高,不知何故,火先从外宅燃起,等家人发现,已经烧到内宅了。”
李世民在一旁,暗暗伤心。他赞佩世弼为人沉稳,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无慌乱颓唐的样子,便说:“世弼,你莫要回离狐了,就做我的记室吧!”
茂公忙说:“殿下,可不能因为茂公,而重用其弟呀!”
李世民说:“兄强弟不弱。做个记室也不是什么大官,等有功之后,再加升赏!”
茂公心想,家中失了火,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也难为世弼了。想到这里,便对世弼说:“既然殿下让你做记室,就要好生为秦王办事。”
世弼向秦王谢恩。
李世民望望茂公说:“军师,你自离家,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你对唐家的忠诚,世民深深感动。但人都是父母生养,老父故去,你也不知道,我想你应该回家祭祭老父了!”
茂公对李世民的关怀领悟于心,自己此时也真想家了,便说:“谢谢殿下如此体谅人心,茂公遵命就是!”
李世民走后,茂公留弟弟世弼住在自己房间,详叙离别之情。茂公嘱咐弟弟,在秦王身旁做记室,要谨慎小心。一不能徇私舞弊;二不能虚报浮夸;三不能擅自妄为。又说:“明日我回离狐,你不要同去了。要立刻到任,不能荒弃公务。”
第二天早起,徐茂公轻装简从,只准备带两名卫士。他去向秦王辞行。李世民说:“我想为了路上安全,应该多带些卫士。”
茂公说:“不必了。第一,茂公回家是为了祭拜老父亡灵,并不是衣锦回乡,炫耀乡里;第二,人多了反而不安全。”
李世民说:“但愿早日归来,我好放下悬着的心。莫让我挂念于你!”
茂公说:“只要祭父完毕,即刻归来,请殿下放心吧!”
辞别秦王,三个人乘马离开长安。长安城大小官员、文臣武将都不知晓此事。
夏季天气,赤日炎炎,田间禾苗都被日头晒得蔫蔫巴巴。树上蝉鸣,草间蝶飞,一股股热气扑面而来。远山灰灰楚楚,远树绿色生烟,远水碧绿如黛,远人星星点点,真可谓远山无树,远树无枝,远水无波,远人无目。
茂公无心观看路途景象,领着两个卫士骑马飞奔,三个人汗流如注,都敞开了衣襟。
走了十余天,到了离狐。中午时分进了镇。镇上没有行人,安安静静。茂公到了家中,大火已将外宅烧塌,只有内宅几间房子孤零零站着。
茂公进了家,追忆往事,不禁流下泪来。
听说茂公来了,老家人徐忠出来,迎接主人进屋,说:“没有过去的情景了。不过这也不难,主人拿钱再重盖吧!俗话说,火烧旺运嘛,这也许是好事。”
茂公说:“我哪里有钱再盖呀!”
徐忠问:“难道这样破破烂烂地放着?”
茂公拉着徐忠的手说:“老人家,你在我徐家这么多年,辛苦一辈子了。房产虽然被火烧了,还有许多田产,就全交给你了。等明年有了收成,你爱怎么盖就怎么盖吧!”
接着,茂公告诉他,世弼不回来了,留在唐营供事。
徐忠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不回来,难道这家就归我了吗?”
茂公说:“归你也是应当的。每年清明在我老父坟头烧上几张纸,代我们祭扫祭扫!”
徐忠只好接受。下午,徐忠领茂公来到徐盖坟前。茂公从镇上买了祭品,祭拜完毕回到家中,歇一夜,准备第二天返回长安。
夜里很静,茂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听着两个卫士打着鼾声,心中烦躁,就穿衣出了屋。走在街上,想着往事,好像就在昨天。
他忽然想到了村东的荷塘,十多年前,也就是在夏季,他去塘边柳林中读书,偶遇袁紫烟,二人一见倾心,这么多年竟不能忘怀。紫烟送给他的那只玉坠儿时时带在身边,但生逢乱世,两人却天各一方。隋炀帝死了之后,他几次打听紫烟下落,却如大海捞针。但茂公心中只有紫烟,所以这么多年不提婚事。
想起往事,茂公不由自主地向镇东荷塘走去。月光如水,洒在柳树林子;一股股荷香,沁人心脾。茂公来到塘边,在岸上站了许久,又转身向林中走去。他想寻到当年读书时的那棵大柳树,可是树木繁杂,实在难寻了。他穿过林中草径,想往回走。没走几步,看见一座房舍,青砖绿瓦,柴门竹篱,不禁生了疑惑。多年离家,谁在此盖了这么一个小小房舍呢?莫不是镇上设此守塘?
茂公想着,接近小房。走到篱边,向院子里看看。只见一个很精瘦的男人,静坐在小院石凳之上。
茂公在外边看着,不想惊动他。那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微微抬着头,望着北斗星。
茂公站了许久,不知其故,迈步轻轻离去。刚一转身,脚下被一根树枝挂住,险些跌到,发出“哗啦”声响。院内的那个男人急站起来,抓起石桌上的宝剑,问:“谁?”
茂公只好站住脚,说:“闲逛至此,打扰壮士了!”
月光之下,茂公见此人头戴灰色方巾,身穿青色短衣短裤,脚穿草鞋,完全是村野山民的打扮。但听声音,却是细软绵润。
“你是哪里人,怎么夤夜到此?”壮士问。
茂公说:“少小离家,今日回来,睡不着觉,来荷塘散散心!”
壮士听了这话,放下宝剑,走出竹篱,来到茂公身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有见面的朋友,没有见面的冤家,请进来坐一坐。”
茂公心想:回去也是睡不着,不如进去坐坐。于是跟了壮士,来到小院,二人在石凳上对面坐下。
壮士从屋里取来茶壶茶碗,缓缓斟上水,说:“闲坐无聊,喝点茶吧!”
茂公不客气,端起茶碗喝茶。他的一举一动,壮士都仔细地看着。
壮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离狐,出外做什么去了?!”
茂公说:“我姓徐,名世。早年离开离狐,去外闯荡,这是回来祭拜老父亡灵的!”
壮士听了这话,手中的茶碗落在地下,险些打碎。他伸手拾起来,放在手中看看说:“还好,仍是完完整整的!”
茂公笑笑说:“我在家时,常来这里读书。那时没有这个房子,不知壮士何时搬来?到此做何营生?”
壮士说:“我来此不久。我本游方郎中,四海为家。来到贵宝地,看到此地风景不错,又有这么一个闲室,就住下了。我每日外出为人治病,晚间归来,倒也逍遥自在。”
茂公又问:“那,这个原来的院主呢?”
壮士说:“人间巧事多多有。我来时,这里空着,问镇上人这院子归谁?镇上人告诉我,是镇上首户徐家的。那徐盖老人见我要住,便说:‘这小院是我小儿子读书之所,前些年被王世充抓去,逼着他写信给他的哥哥为王世充效力,小儿子被迫撞柱而亡,这房子就闲下来了。你没住处,就住下吧,分文不取。’那老人心眼儿真好,就这样我就住下了。听说,王世充要找的人就是老人的大儿子徐世啊。那不正是你吗?!”
茂公点点头说:“正是。可叹小弟英年早逝,为我失了性命!”
二人坐了一阵儿,壮士又问:“听说,你已归唐,很受秦王殿下重用,一定荣华富贵、儿女满堂了吧?”
茂公大笑不语。壮士又问:“怎么发笑啊?”
茂公喝口水说:“我茂公半生闯荡,一贫如洗,还讲什么荣华富贵、儿女满堂?我连媳妇还没娶呢!”
壮士又追问,好像什么都感兴趣:“怎么不娶媳妇?莫非没有中意的?还是想等做了大官,娶个名门闺秀啊?”
茂公听了这话,沉下脸说:“请壮士不要取笑于我。茂公没有那个奢望。”
壮士说:“并不是取笑,是同病相怜,我也三十出头,没有妻室。恳请赐教,应该找个什么样的?”
茂公说:“人各有志,人各有情,谁也不能替代谁!”
壮士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娶呀?再不然已有定情,受了什么挫折,使你心灰意冷?”
壮士这些话,正触茂公心中痛处,低下头说:“咱们萍水相逢,不愿相谈此事。只是你刚才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壮士说:“噢,看来我是猜对了。既然猜对了,就说明我们有缘。我一山野村民,也不会张扬你的隐私,对你而言,这也不是军事机密,何不谈出来,权作消遣,也好开开你的心窍,省得憋在心中难熬啊!”
茂公见这壮士口齿伶俐,说话很有分量,也正中心怀,便说:“说起来,一言难尽。”
壮士笑着说:“一言难尽,就说两言,两言不尽,就说三言。我听了也许能为你排解排解。”
茂公喝了一口水,便把十七年前在此偶遇袁紫烟,两个人心心相印,后来听说袁紫烟被隋炀帝硬抢入宫,炀帝亡了之后,几经寻访,不见消息的事,讲了一遍。
壮士听了,又说:“十七年了。那袁紫烟当年十六岁,现今已三十三岁了,你还等着她吗?再说,她已随了炀帝,已是不贞之妇,你还想要她?她既是活着,想必也早嫁人了,你这样傻等,不是白费时间吗?”
茂公说:“人的感情,不是朝夕可变的。我这个人钟情如命。一朝定情,终生难变,不管如何,我也要等她。只要她不死,就会有见面的机会。她若嫁了人,或是死了,我必要等个准音信。嫁人了,是她负我;已经死了,我要到她的坟头烧烧纸,年年祭拜于她。”
壮士说:“十七年了,就是见了面,你也不认识她了。当年她是如花少女,如今她是干柴妇女,容貌大变了。”
茂公说:“这不怕,我身边有她当年的定情之物,一见便知。”说着从内衣里取出玉坠儿,送给壮士观看,“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犹如紫烟在我身边一样。”
壮士接过玉坠儿,拿在手中观看。晶亮透明,几道彩霞刻在上边,如同红云,此时被月光照着,更是晶亮生辉。
壮士拿着玉坠儿,眼里流出了泪。茂公不解地说:“壮士很重感情,被我的故事感动了!”
壮士不言不语,从怀中也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茂公,说:“你看此物!”
茂公接过来,大惊说:“这就是我当年送给紫烟的信物。这个书签儿虽小,却刻着我的名字啊!它怎么到了你的手里?莫非紫烟已经做了故人?”
壮士站起身,一把捋掉头上的方巾,露出光头,大呼道:“我便是紫烟啊!”说罢,伏在石桌上呜呜抽泣。
茂公愣在那里,不知是真是假。
这袁紫烟,自从逃出隋朝宫中之后,无目的地奔走。后来来到一座尼姑庵中,削发为尼,心想老死庵中,不再入世了。不料,尼姑庵也遭兵祸,有的尼姑被糟蹋,有的被杀死。紫烟躲在一口枯井中,才免于遭难。后来,为躲避一些恶少调戏,她就索性女扮男装,学习医术,走村串巷为穷人治病。
她每天忙忙碌碌,一到晚间,就思念茂公,拿出书签儿来细看。看毕,就朝北斗坐着,心中暗暗祈祷茂公平安。
她早打听到茂公的消息,几次想去找他。可是她自知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又削了头发,思前想后没有勇气。来到这里之后,见了柳林,见了荷塘,又有茂公父亲给她的小院,她就十分满足了。烦闷时到塘边走走,思念时拿出书签儿看看,就别无他求了。只盼有个机缘,能见上茂公一面,此生也不白来……
茂公详问她的苦难经历,紫烟一五一十地说了。
茂公扶着紫烟,紫烟依偎在他的怀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