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获赦诏英雄遁空门回旧都夫妻祭曹后
茂公把建德请到自己住处,屏退卫士,上前拉住建德的手,深情地说:“夏王,让你受惊了。人各为其主,茂公今已事唐,不得不效力唐王,请夏王宽恕。自那次在夏王宫中一见,铭刻于心,深知夏王人品,只是夏王如今败绩,叫我伤心。”
建德说:“两军相争,有胜有败,不足为奇。只可惜当初未听凌敬与曹后之言,性急救郑,遭此下场。军师不要为我伤心,大不了一死了之!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茂公佩服建德的英雄气概,心中更是凄然,说:“前朝多少次农民起义,多不得善终,但英气长存人间。我当年入瓦岗,如今瓦岗军已经烟消云散,我观唐王殿下李世民,为人忠义,心胸高远,将来必成大器。如果他能立国,百姓们安居乐业有望,这才投唐效力。我本想,等灭了王世充,我便派人去请夏王一起事唐,也遂了你我的心愿,不料夏王进兵救郑。”
建德说:“往事如烟,不久都可忘怀。我窦建德有幸结识军师,也算幸事。如今我可以把后事委托于你。请好生对待我的妻子,使她有个安静日子。我一生只有一个女儿,我可以写下遗书,让她对你以叔父相尊,将来请你为她寻个合适的人家。除此之外,建德别无他求!”
茂公连连答应,又说:“夏王不必为此悲伤,唐王已经同意,不杀夏王,留在唐营共事。”
建德听了,连连摇头说:“这样生不如死,这就是建德的为人。”
茂公想了想,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说:“我知道夏王意志如钢,不便多劝,那就请回归原籍,做个逍遥百姓吧!一则遂了你的心愿,二则我也可以时常去看望,聊天谈心,也不失为乐事。”
建德听了,正在犹豫之间,卫士进来禀报:罗成将军有急事求见。
茂公想,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返了回来?一定有急事,便说:“让他进来!”
建德起身告辞。茂公说:“不妨,是我让他去夏王旧都安排事情的。也许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知晓。”
建德听说是去旧都的人,便坐了下来。
罗成进来,他认识窦建德,那夜在牛口谷曾夺下建德的宝剑。窦建德也认识他,只是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建德见罗成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心中暗想:莫怪唐王兴盛,全营中竟有这么多好的将官啊!
正这样想着,听罗成向茂公讲述了夏王旧都的情况。
建德听说曹后自尽身亡,女儿不知去向,一阵目眩,跌倒在地。罗成过去把他扶起,安放在椅子上。建德只是流泪,暗暗自语:“国破家亡,国破家亡……”
听了罗成的叙述,茂公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惭愧,连连说道:“去迟了,去迟了!如果早一点派人去,不致有如此结果!”
罗成说:“我已将曹后妥为安葬,请军师与夏王安心吧!”
建德望着罗成,深深感谢,便问茂公:“此位将军尊姓大名?受我建德一拜。”
罗成上前扶住建德说:“夏王,我叫罗成。不敢受夏王大礼!”
建德一定要拜,罗成一定不允,二人推推搡搡。罗成性急,便跪在建德面前,说:“夏王,罗成乃晚辈之人,怎能受你大礼?”转过头来又对茂公说:“罗成早有心事,一并告知吧!”
罗成便把去黎阳回金墉之时,路遇线娘,二人定情于银杏树下之事说了一遍。
茂公听了大喜,拉起罗成说:“你怎不早说,让我蒙在鼓里!”
建德一听此事,顿觉宽慰,说:“线娘也从未提及。罗将军武艺人才都是上乘,我同意便是。只是线娘尚不知音信,如何是好?”
罗成说:“我回来,就是禀明情由,去寻线娘的!”
罗成刚要走,卫士进来禀报:夏王之女窦线娘,要见父亲。
茂公听了,拍手庆贺道:“这真是天意如此!快快请进来!”
原来,窦线娘到长安以后,四处打听消息,听说父亲押在牢里,便来牢中打听。牢卒告诉她,今早已被徐军师请去了。窦线娘这才打听到茂公住处,请卫士通禀。
线娘不知罗成在这里,进了门见了罗成,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她望着父亲,一头扑过来,哭倒在建德怀中。
建德抚着她的头说:“孩子,你与罗成的事,为父已经知道了,我同意你们的姻缘。这样,我也就完全放心了!”
线娘抬起头,望着罗成,有说不出来的情意。
茂公说:“两情依依,应该及早完婚。只是……”
茂公没有说出来,望望建德。建德说:“线娘,莫要悲伤,你的母亲已经故去了。幸有罗将军安葬,也是天意如此!等过了你母亲的周年,你们再完婚吧!”
线娘听说母亲死了,放声大哭。建德说:“孩儿,不要悲痛了,你母亲一生克勤克俭,把你抚养成人,她今升天,心中一定惦记着你,你应到墓前拜祭一回。”
说到这里,他转向茂公,说:“军师,刚才我倒愿意退归故里,安守田园,再做一农夫。可是现在,我又有新的选择。终南山中有一道观,名曰清虚观。年轻时,我曾去过那里,很羡慕那里的清静日子,等唐王下旨赦免之后,我便去那里做个长年的道士!这样,便可清静无为,与世无争,饮山泉吃松子儿,老死观中。”
茂公想了想,说:“如果夏王执意如此,倒也不错。只待唐王下旨赦免,我送夏王一程!”
线娘要去旧都看望母亲的坟墓,罗成对茂公说:“军师,我也想同去,不知可否?”
茂公说:“理应如此,一同去吧!”
二人拜别建德走了。茂公把建德送回牢中,来到西府见世民,说了窦线娘与罗成的事。世民很是高兴,想了想,又说:“军师,你已三十多岁,难道不想成个家吗?”
茂公听了,微微笑笑说:“刚来唐营效力,哪里顾得上啊!”
世民说:“国事虽忙,家室也不能不立。如有合适的,我为军师物色一人。”
茂公连忙说:“婚姻之事,不敢从命。等我有了所爱,即禀告殿下就是了!”
世民说:“攻下洛阳,隋朝宫女甚多,我意将其中优善者,选配众将成家,不知军师以为如何?”
茂公说:“殿下关怀众将,众将岂不舍身效命,此举甚好。不过,得要双方愿意才好。”
世民笑笑说:“那是自然。”
茂公见世民情绪很好,便说:“殿下,我来找你,是说关于单雄信的事情。不知当初我们说的话,你还曾记得?”
世民说:“我怎能忘却。”
茂公问:“殿下能否放雄信一条生路?”
世民说:“愿意投唐,我欢喜。如不愿投唐,就放他归家为民,只是不能与唐为仇。”
茂公听了,沉思不语。
世民说:“那王世充如何发落?依我看来,莫如斩首为妥。当时在父王跟前,军师那样说了,我只有同意!”
茂公说:“王世充为人刁钻奸猾,人人心中明白。只是两国交兵,他做了俘虏,如果杀了他,我们显得有些不容人。不如我们放了他,任他自去。他若能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如他贼心不改,等不了许久,就会暴露出来,那时捉而杀之,世人会更加赞服。这对殿下将来的功业会有好处。”
李世民大喜说:“军师所谋深远,世民终生难以报答。如果我真当了皇帝,分给你半壁江山也是应该。”
茂公说:“殿下莫要戏言。茂公到死也不会与殿下平起平坐,安心做个忠义臣子,足矣。说句玩笑话,殿下有了九五之尊时,恐怕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还可能疑心茂公有功高盖主之嫌呢!”
李世民也笑了,说:“将来不敢瞎说,大概我不会的。”
茂公说:“自古君王与臣子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一旦君王坐稳了江山,疑心就多了。所以有远见的臣子,这时候便会飘然离去,范蠡就是一例。”
李世民说:“军师,你说过头了。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世民到死,也不做那种乱杀功臣、株连无辜的事!”
茂公说:“说句笑话而已。等你当了皇帝,我就不敢随便说了!”
茂公与世民来见唐王李渊,请求下旨,释放诸俘虏。茂公又说:“夏王建德,请求到终南山静虚观做道人。请王允诺。”
唐王说:“夏王刚义,任凭他去吧!”
旨意下来,有的俘将愿留唐营效力,有的愿意归家。只有单雄信不愿投唐,也不愿归家,只求一死。茂公遂下令,将雄信囚于牢中,但要好生照顾,又派秦琼前往牢中劝解。
王世充和恒法嗣特别高兴,打点了一下东西,走了。
夏王窦建德想从旧都一过,顺便祭祭曹后亡灵。临行之前,拜见茂公。茂公携手相送,直到长安郊外。
建德说:“我一农夫,读书不多,但我闯荡多年,有一言相告,虽是愚者之言,望能为智者参酌。人生天地之间,是真是假,是假是真,难以寻个明白。家庭中同胞兄弟,或因财帛不均,或听妻妾挑拨,弄得离心离德,甚至殴斗。国家之中,争权夺利,互相倾轧,钩心斗角,难有几人善始善终。我劝军师量力而行,一旦功成名就,就思急流勇退。”
茂公深为感动,说:“我也有这种想法,只是到了关节之上,身不由己呀!不过,有一点夏王可以放心,茂公绝不会有非分之想、非分之图。既然投了唐,我就要真心效力,权势之争于我无缘。我自觉能保全此身,但不能保全儿孙后代呀!”
建德听了笑笑:“军师正值旺年,还没有家室,不知如何思考?”
茂公深情地说:“夏王,茂公的私事,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今见夏王真心,我以实相告。我闯荡之初,偶遇一女子,一见钟情,心心相印,当年她送我的玉坠儿仍藏在身边。只是那女子不幸被隋炀帝硬抢入宫。宇文化及杀死炀帝,隋朝灭亡,宫中女人散失已尽。我曾多方打听,也没有她的消息,是死是活概不得知。只是感情所钟,难以忘却。”
建德问:“那,你也不能只这般等待呀!”
茂公说:“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许能寻见她。如果她果真死了,我也要到她的坟头祭拜一回,然后再想立室之事。”
建德敬佩茂公感情的专一,连连点头。
已经走出好远了,建德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留步吧!”
茂公站住脚,望着建德远去。他情不自禁地说道:“半生龙虎风云,今朝飘然而去,也算不容易了!”
窦建德步行了数日,才到了他的旧都。正是上午的时候,他进了城。街上的买卖铺户都开张营业,来来往往的行人众多。建德见了他们,一阵伤感,红了眼眶。他想,过去时候,人们见了他喜笑颜开,不分彼此拉家常,好不快活。建德常常跟百姓一起到田里去,看看收成,人们也不把他当夏王看,只当是种田农夫。在他治理之下,这方百姓安居乐业。一到中秋,家家请他吃饭,他便把百姓都唤出来,摆上大桌子,吃一个大团圆饭。
如今时过境迁,不堪回首了。
建德走着,百姓见到了他,开始悄悄议论:莫不是见了鬼?莫非夏王惦记咱们,阴魂才回来看看?
后来,大家看看自己在太阳底下有影子,咬咬手指头也是疼的,这才欢呼起来:这不是做梦,也不是遇上鬼,真是夏王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把建德围了个水泄不通。
建德说:“乡亲们随我到家中坐坐。”
众人跟了来。坐下之后,建德含着泪说:“我窦建德被打败了,损兵折将,对不起乡亲们。当年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可是我又回来了!”
众人说:“房子倒了重新垒。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是跟着你干!”
建德笑笑说:“我窦建德自打聚众造反那天起,就是想为乡亲们争个安居乐业。如今唐王大势已成,不久就可安定天下。那李世民是个英明贤良的人,只要他当皇帝,大家会有好日子过。不能再挑头作乱了,天下百姓惧怕乱世已久了!”
众人说:“那你就跟我们一齐种田。老了种不了地,儿子孙子们照样养你!”
建德点头,感谢乡亲们的真诚。他说了许多话,送走乡亲们,自己踱出宫门,向北山走去。
夕阳西下,照得建德眯起眼睛。
这是一片不高的山,山岭起伏如海浪一般,山上松柏茂密,山下绿草如茵。山中有一亭子,掩在松柏之间。过去他曾多次与曹氏来这里游逛,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他想到亭子里坐坐,重温往事的甜蜜。但他又止住了脚,不想去了,只在山坡上站着,四下寻找曹后的坟墓。
忽然听得女儿线娘的声音,建德扭头,见线娘与罗成下了山坡,来到他面前。
线娘说:“母亲的墓地在阳坡巨松之下,是罗成选的墓址。”
建德随着他俩来到曹后墓前站住脚。墓冢被松枝覆盖,一块石碑树立墓前。建德看了看碑文,回头望望罗成,表示心中的感谢。
建德在墓前站了许久,然后深深拜了三拜,焚烧了纸钱,便走下山坡。
线娘与罗成随在身后,到了山脚下,建德寻了个石板坐下来,让罗成与线娘也坐下。
建德对罗成说:“茂公军师告诉我,你是官宦世家,娶我这农夫出身的女儿,心中不委屈吗?”
罗成说:“岳父放心,罗成不做违心之事,我与线娘一见钟情,她人好,武艺好,心地纯善,都是我所不及的,怎么会委屈呢!”
建德说:“只要你们真心,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挂牵的事了!等过了周年,你们即可完婚,为父就不能来了。你一定要带领线娘,前去幽州,见见你的父母,也替我向北平王致意。”
罗成说:“一定做到。我父已经上表归唐,仍袭旧职,镇守幽州城。”
建德说:“如此甚好。百万军中,刀枪无眼,要处处小心,莫要逞一时之勇,造成百年遗恨。功名利禄乃过眼云烟,我只图你与线娘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当今时势,唐王平定乱世已成定局。那李世民身旁有茂公军师辅佐,有众将效力,天下太平为时不会久远了。到那时,无论封个什么,随遇而安即可,万不可心有不足,争名争位。茂公军师是有才有德尽忠守义的人,遇上难事多跟他商量。我不在时,对他应该像父亲一样尊重。”
罗成和线娘认真地听着,一一记下。天色将暮,线娘让父亲回宫歇息。
窦建德站起身来说:“孩子们,为父就此离开你们,前往静虚观了。好自珍重吧!”说罢,转身而去。
线娘和罗成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暗暗地流泪。
松柏遮掩的山间小路上,窦建德时隐时现地走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