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上的玲珑接过了阿剌递来的诗谜,飞速的扫了一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正迟疑间,只听阿剌的声音猛地传了过来:
“唱啊!”
于此同时,醉醺醺的朱祁镇一推石璟的肩头,大着舌头说道:
“给她银子,让他唱,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谜题,能和朕决输赢!朕的诗文,可是在先皇的板子下面考校出来的......”
琵琶声响,玲珑皱着眉头,开腔唱道:
“风卷大旗半山敌,再闯天门战河西。马走三村无焦木,剑指涞河踏红泥!”
坐在角落里的言亨一边听着唱词,一边不住的用手指在桌上勾画:
“风卷大旗半山敌,旗字的左半边加上敌字的右半边是一个放字;再闯天门战河西,闯字去掉门,是一个马字;马走三村无焦木,村字没有木,是一个寸字,寸字加一个走字,是一个过字;剑指涞河踏红泥,这蒙古人好大的气魄,要用尸体当红泥,填断涞河......涞字去掉水字,也是一个来字。”
言亨蘸了一下杯中的酒水,在桌角上写了四个字......
“放、马、过、来!”朱祁镇坐在雅间的地上,掰着手指头一字一句的将谜题解开。
“哈哈哈,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狂徒,在这跟朕叫嚣......”
朱祁镇喝了太多的酒,神志已经有些不清,只见他晃了晃脑袋,一把拉起身边满脸通红的石璟,两个人摇摇晃晃的掀开了雅间的珠帘,指着也先的方向,看着玲珑,大声喊道:
“玲珑姑娘,是:放马过来,对不对!他输了!哈哈哈!”
朱祁镇一边大笑,一边将手里的酒杯向对面扔了过去,大声笑道:
“罗先生是吧!出来见见面啊!”
坐在朱祁镇隔壁,正在追打徐希的王振,听见朱祁镇的声音,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肠胃里的酒瞬间化成了一身冷汗,原本晕涨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是皇上!”一头冷汗的王振和坐在角落里的言亨突然异口同声的惊道。
“不好!”王振和言亨再度不约而同的说道。
这时,坐在朱祁镇对面雅间里的也先和阿剌也看直了眼睛!
“阿剌!对面那个可是明国的皇帝?”也先拽了一把呆住的阿剌,揉了揉眼睛!
“没错!和画像上一模一样!”阿剌搓了搓脸,一字一句的说道。
“阿剌,你去牵马,守在西北,我杀了明国皇帝,一炷香后,和你汇合!”也先咧着嘴喝了一口酒。
“太师,你先走,我去杀他......”
“少废话!这是军令!快去!”也先将酒坛重重的扔在桌子上,打断了阿剌的话。
“是!”阿剌将右拳架在了左胸上,行了一个蒙古礼,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也先的双眼一亮,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了一个羊皮小囊,从小囊里取出了一个小臂长短的弩,扣上了箭......
也先和阿剌一路乔装,混入京师,不方便携长刀大弓,只带了一把精巧的小弩防身,平时拆开了放在羊皮小囊里,便于隐藏。
此时,朱祁镇和也先相距一百二十六步,这个距离,弓马无双的也先纵使闭着眼睛,也不会失手!
也先牢牢的锁定住了朱祁镇的身影,正要击发弩箭。
突然,一个消瘦的身影掀开帘子,喊了一句:“上菜喽!”。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进来,也先连忙一转身,缩在了门边。
只见那消瘦的身影是一个中年的男子,捧着一个食盒,直奔酒桌前面,将食盒里的菜食一样一样的放在了桌上,不经意的一回头,正看到站在门边背着双手的也先。
“这位老爷,泰福楼的戴掌柜刚拿了第一食府的名号,为感谢各位食客的支持,拿了六千两银子出来,给每桌客人添四道小菜,请您品尝!”
也先闻言,狐疑的打量一下这消瘦的男子,徐徐说道:
“把食盒放下,你出去吧!”也先使了一个眼色。
“对不起了这位客官!食盒我可以放下,这门我还真不能出去!”消瘦的男子幽幽一笑,将食盒放在了桌上,缓缓的转过身来。
这时,也先清晰的看到,那消瘦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将两手拢在了宽大的袖中,也不知道拿了一件什么东西,将袖子的衣料顶的高高凸起!
“什么东西?”也先努了努嘴,笑着问道。
“火铳!您听过吗?”
“你拿火铳对着我干什么?”也先笑着问道。
“我见过你的画像!”
“哦?那你说说我是谁?”也先收起了笑容,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的盯着那消瘦的男子。
“也先!”消瘦男子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两个字。
“你又是谁?”也先沉声问道。
“言亨!”
“言亨?”也先仔细的咀嚼着这两个字,皱着眉头,苦苦的思索了一阵,随即摇了摇头:
“能见到我的画像,你应当不是平民,明国的文武臣子里,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名字!”
“假名字!”言亨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既然知道我是也先,应该晓得我的本事,火铳只能开一枪,你确定能打得死我?”也先将背后的两手缓缓移到了身前,露出了手里的弩,接着说道:
“我的箭,自十岁起,从无虚发!”
言亨闻言,晃了晃僵硬的脖子,徐徐说道:“我能不能杀你不重要,重要的是,火铳激发,声音巨大,这附近的官兵用不了半柱香时间就能赶到这里,半柱香,能跑出去多远,您自己想一想......”
也先长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你不怕死?”
言亨也长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我身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命,你身上可背着所有蒙古人的命。我不怕死!你呢!”言亨看着也先,一声低吼,脖子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也先默立半晌,哑然一笑:
“想不到明国里,还有你这样不怕死的臣子!这样,咱们各退一步,我不杀你们的皇帝,你也放下手里的火铳!咱们战场之上,一决雌雄!怎么样?”也先笑着将手里的弩放在了地上,缓缓的走到了窗边。
与此同时,王振已经收拾好了衣衫,用浓茶漱掉了嘴里的酒气,一路小跑的窜到了隔壁,一把搀住了还在和玲珑调笑的朱祁镇:
“诶呦,公子爷,你怎么在这儿啊?”
“王......”朱祁镇正要开口,被王振一把拦住,搀扶进了雅间。七八个随行保护王振的卫士,马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成一圈,将朱祁镇护卫在中间。
“皇上,您怎么出宫了,多危险啊!这地方鱼龙混杂的!驸马爷,您也是......”王振推了推醉成一滩烂泥的石璟,不住的抱怨。
“王先生,莫怪驸马,朕今天玩的很高兴!哈哈哈!朕赢了,赢了,赢了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记得给朕拿上!一定拿......拿上!还......放马过来,对面那个草包,还敢和朕比.....诗文......呕,呕......”
朱祁镇猛地打了一个酒嗝,吐了一地。
“快下去备车,通知五城兵马司的那帮狗才,派人过来,保护皇上回宫......”
也先抻着脖子望了一眼,看着朱祁镇那边的护卫越来越多,皱着眉摇了摇头。
“你没机会了!”言亨一声冷笑。
“告辞!”也先动作有些生硬的拱了拱手,正要离开,突然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言亨吓了一跳,顿时将腰背绷得笔直。
“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很欣赏你,要是......嗯......你们的皇帝不肯重用你,你可以来草原,我封你做大官......”也先诚恳的看着言亨,真挚的说道。
“不送!”言亨眯着眼睛说道。
“后会有期!”也先右手握拳,放在心口,施了一个蒙古礼,翻窗而去。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言亨猛地松了一口气,僵直的扶着桌角,做了下来,冷汗早已经浸透了他的脊背。
只见言亨伸了伸胳膊,将手里握着的物件,缓缓放在了桌上。
哪里有什么火铳?
分明是一只外焦里嫩,流着油脂的——烧鸡腿。
京师西北,落木萧萧。也先和阿剌在一片密林中翻身下了马背。
阿剌将缰绳递给也先,一俯身,趴在了地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闭目听了一阵,站起身来,沉声说道:“至多三十骑!”
也先点了点头,从靴筒里摸出了一个哨子,吹了一声,一只苍黄色的大鹰从密林高处一声长鸣,张开双翅,一个俯冲,落在了也先架起来的手肘上。
也先摸了摸大鹰的羽毛,将一块写了字的布条细细的绑在了大鹰的脚上,打了一个呼哨!大鹰得令,振翅一窜,闪电一般的扎进了云天之中,消失不见。
这时,阿剌也在林中找到了一棵刻有记号的大树,从大树的树洞里掏出了两把长弓,两囊箭矢和两把弯刀。
也先伸手接过长弓,拉了拉弓弦,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边擦拭着刀刃,一边说道:
“我已下令,让大军兵分四路。东路,由脱脱不花与兀良哈部攻辽东;西路,派别将进攻甘州;中路为进攻的重点,立即拔营,向南接应你我二人,随后分为两支,第一支由你领军攻宣府,围赤城,另一支由我亲自统领,进攻大同!”
阿剌点了点头,正想让也先上马,不料也先一声冷笑,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了也先,沉声说道:
“你骑马往南跑三里,吸引追兵,我尾随射杀!我一交上手,便吹响鹰哨,你回身接应......”
“太师,还是我来......”
“你的箭法,比我更准吗?”也先一声大笑,拍了拍阿剌的肩膀,头也不回的扎进了密林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
于此同时,密林之外,朱祁钰和乔骢正带着二十多个王府的护卫策马狂奔。
突然,乔骢一个翻身,下了马背,将两手拢在耳边,趴在了地上,听了一阵,跃起身来,朗声说道:“前面有两匹马,往南去了!”
话音未落,只见满目惶急的言亨打着马,带着十几个混混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王爷,快追!那不是普通的蒙古探子,那人是也先!瓦刺的太师也先!”
朱祁钰吃了一惊,喘着粗气,大声说道:“我接到先生的口信后,就亲自带着家将赶往双子座,正遇上两骑快马向西北飞奔,一路追到了这.....”
“王爷没报五城兵马司吗?”言亨拉着朱祁钰的袖子急道。
“报了啊!那五城兵马司都是王振的爪牙!哪会听本王的令啊!派去的人被一阵推诿,说是司里的兵马今晚都被王振调走了,给我的人挡了回来了啊!”
“阉竖误国啊!”言亨气的一边歇斯底里的大骂,一边面带难色的说道:“王爷!可否让您手上这位百户大人,和我们一起向南先追......”
朱祁钰摆了摆手,连忙说道:“晓得,晓得,本王马骑的不好,跑的慢,乔骢!你们先去追!快!”
乔骢点了点头,指派了两个侍卫留后保护郕王,言亨不放心,把身边最激灵的六子和糖皮也留了下来。
看着乔骢和言亨的身影飞也似的消失不见,朱祁钰慢慢喘匀了气,咳了咳火烧似的嗓子,指着前面的林子,大声说道:“走,咱们也快跟一跟!”
......
马入密林,蹄声阵阵,二十四骑在乔骢的带领下直奔西南方向......
突然,乔骢的耳朵抖动了一下,一丝警兆漫过乔骢的心头。
是弓弦响!
“小心!”乔骢勒马一声大吼。
话一出口,三支羽箭从密林深处电射而来,瞬间将三名骑士射落马下。
“滚出来!”乔骢一甩手,两只袖标向左后方飞去,钉在了一棵大树之上,一道黑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在灌木丛中打了一个翻滚,随即消失无踪!
“下马!围圈!不要做了活靶子!”
乔骢一声大吼,王府的护卫纷纷下马,以马为盾将自己护在中间。言亨手底下的混混,没经历过行伍历练,动作生僻散漫,转眼间,又被射杀了五六人。
剩下的几个混混仗着血勇义气,发疯似的要冲去抢回尸体,被乔骢死死的抓住,大声吼道:“这不是街面殴斗,只是打仗!打仗!你懂吗!言先生,管好你手下的人!”
乔骢一声闷吼,一个虎扑,闪在一棵树后......
此时,又一声弓弦响动,一只长箭飞来,钉穿一个探出半个身子,想要拖尸体的混混!
就这一个呼吸的瞬间,乔骢已经锁定了弓手的方位,两枚袖镖甩出,身法连动,直奔右前方一处灌木丛扑去。
刚一落脚,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响起,矫健而敏捷......
“哪里走!”乔骢一声大吼,抬腿便追。
一阵长短不一的鹰哨传来,弓手的脚步变得时快时慢......
“不好!上当了!”乔骢猛地收住了脚步。
一阵惨叫声和喊杀声从身后传来,乔骢一跺脚,飞快的向来处奔去,待到乔骢窜出灌木丛的时候,地上已经新添了八具被长箭贯穿的尸体。
言亨带着仅有七骑,散开来缩在树后,听到了乔骢的声音,言亨连忙喊道:“敌暗我明!不宜接战,此地山势狭长,位于谷中,咱们现在位于南谷口,听马蹄声,也先两骑在咱们北面,大风向北,留三人与我放火,百户大人带四人于北面谷口之处拦截!大火北去,也先必走!周边驻军见烟火升起,必派兵马来此,到时叫那也先插翅难逃。”
“好!”乔骢点了点头,带上四骑飞也似的向北而去了。
半个时辰后,浓烟大火自密林中飞也似的烧了起来。
“太师快走,这山谷出路在北面!”
阿剌一把拉起也先,要扶他上马!
“阿剌莫慌!你看!”也先拨开阿剌的手,拉着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土上画了一个山谷的简图,用石子当人,摆出了形势。
“出口在北面,你阿剌知道,放火的明人就不知道吗?”
阿剌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
“所以,谷口这里一定有埋伏的人马!很可能是那个发暗器的高手,再带着三四骑人马!”也先捻起五颗石子,摆在了地图的北面。
“咱们南边应该还有三四骑人马,他们在放火,驱赶咱们向北!”也先又捻起了四颗石子,摆在了地图的南面。
“太师,咱们前后都有敌人,该怎么办?”阿剌看着慢慢烧过来的大火,焦急的说道。
“这定计的明人,是个将才啊!一把火,便扭转了敌我明暗,占据风向地形的优势,化主动为被动,这火怕是现在已经惊动了周边的驻军,数千兵马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也先赞叹的拍着手,满眼兴奋的感慨着言亨的智计。
“太师!咱们选一面,杀出去吧!”阿剌猛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
“杀出去没错,但是咱得换个杀法儿?”也先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阿剌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明人留了十几具尸体在林子里,无暇带走,咱们去换上明人的衣服,趁着火势还没烧大,向南走......”
一炷香后,南面谷口。言亨为了让火势尽快烧大,将人马散开引火。
王春和陈厘正在言亨的指挥下守在谷口,浓烟之中,正看到两个穿着王府护卫衣服的身影快马而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蒙古人抓住了!蒙古人抓住了!快让我们过去!”
模模糊糊中,陈厘恰好瞧见在那两人的马后,各驮着一个手脚被捆的结结实实的汉子。
陈厘大喜过望,连忙用手里的长矛,将引燃的树枝拨开,王春挥动腰刀,砍倒一片灌木,在火圈上留出了一道缺口。。
突然,王春打了一个激灵,惊声说道:“这两个兄弟,我没见过啊!”
话音未落,两道羽箭射来,贯穿了陈厘和王春的胸膛。
两声惨叫过后,扮作王府护卫的也先和阿剌一声大笑,打马飞奔,继续向南奔去。
谷口外,朱祁钰一抬头便看见了夹杂着火光的浓烟冲天而起。王春和陈厘的惨叫自谷口方向隐隐传来......
两匹快马从谷口飞驰而出,正是也先和阿剌。
远远看见前面立着五骑人马,阿剌的和也先连忙张弓搭箭,转眼间将猝不及防的两名王府护卫射落马下。
糖皮和六子对望了一眼,连忙将惊慌失措的朱祁钰从马上拉下,直奔路旁的树丛跑中!
山路高低不平,朱祁钰下马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身后的六子,刚将朱祁钰扶起,一声弓弦响动,一支长箭猛地穿过了六子的咽喉,一股鲜血喷射而出,泚了朱祁钰一脸。
从没见过人血的朱祁钰被鲜血的腥气激的手脚一软,连滚带爬的和糖皮栽进了树丛里。
“王爷!情况不对!咱俩换个衣服!”糖皮冒了一头的冷汗,一边拉着朱祁钰飞跑,一边伸出手去,飞快的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耳听得马蹄声放缓,也先和阿剌在附近的灌木丛里来回搜寻。
已经和朱祁钰换好衣服的糖皮,吐了口吐沫,抹了抹鬓角的头发,颤抖着嗓子说道:“王爷!今儿怕是不成了!你藏在这别动,我往东跑......”
糖皮喘了口粗气,正要起身,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赶紧缩了回来,将收在怀里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折好,塞在了已经面色惨白的朱祁钰手里。
“俺娘病重,药不能停,这是方子!”糖皮狠狠的挤了挤眼睛,飞快的向朱祁钰磕了三个头,一声闷吼,窜出了灌木丛!
“啊,啊,啊!”糖皮一边大喊,一边向东飞奔。
马蹄声骤然加快,朱祁钰的心也提了起来......
朱祁钰从来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见过杀人,甚至杀鸡都没有见过,此刻,六子的血从脸颊缓缓的流进了他的嘴角,那腥热的气息让朱祁钰的四肢百骸软的无法动弹......
这时,朱祁钰头顶上的树丛被一把弯刀拨开了,也先和阿剌穿着王府护卫的服色,走到了已经吓傻了的朱祁钰身前。
朱祁钰不敢抬头看向也先的脸,只看到他手里拎着自己的玉带,腰间拴着一个浸着鲜血的布包,不用细想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糖皮的脑袋。
“适才那个王爷,就是明国皇帝的亲弟弟了吧!”也先问阿剌。
“应该没错,虽然没见过他的容貌,但我认得他的服样和玉带,明国皇帝在京师,就这一个弟弟,错不了的!”阿剌点头说道。
“我问他肯不肯帮我敛财,他反倒啐了我一口唾沫!这样的烈马,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就必为我所杀!那王爷如此硬气!手下的小厮,怎么如此不堪!”也先用刀拍了拍朱祁钰的脸颊,在朱祁钰的额头上戏谑的划了一道口子,不屑的说道。
“汉人脚软,自古如是!”阿剌一声冷哼。
“这手里拿的什么?”也先好奇的用刀尖挑起了朱祁钰手的那张药方,打开了看了一眼。
“这药是给谁的?”也先问道。
“老......老娘!”朱祁钰哆嗦的嘴唇嗫嚅着说出了两个字。
“你叫什么名字?”也先折好了药方,塞回到了朱祁钰的手里。
“糖......糖......糖皮。”
也先将弯刀收到鞘里,徐徐说道:“糖皮,嗯,你倒是个孝子,我额吉(母亲)这几年身体也不甚好,我多年在外征战,不能如你这般在床前尽孝!唉!一个不孝之人,怎么能下手杀一个孝子呢?你走吧!”
也先回身要走,被阿剌一把拉住,急声说道:“莫要被他泄露了行踪?”
也先一声大笑:“你当他不说,放火的那个明国人,便猜不到咱们的行踪吗?”
阿剌闻言一愣。
“走吧!咱们在前面收拾一下!走东南,绕过包围,直奔大同!”也先在阿剌肩膀耳语了一句,随即打了一个呼哨,跃上了马背,阿剌紧跟其后,飞驰而去。
朱祁钰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紧紧的攥着发白的指节,将头死死的向地上厚厚的落叶和泥土里扎去,一下一下的抠抓着地面,仿佛要将他的悔、他的恨、他的耻、他的不甘都深深的插进泥土里......
入夜,朱祁钰喝了很多的酒,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点亮了桌上的烛火,强睁着红肿的双眼,翻开了怀里的羊皮日记,落笔写道:
“老陆!你在么?我很憋!我心里堵啊!”
半个时辰后,陆活丑瞥了一眼已经熟睡的蒋南,一扭身钻进了火车的洗手间,借着灯光落笔写道:
“怎么了阿成,喝了闷酒了?”
“老陆,你说,这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朱祁钰狠狠的拍着桌子写道。
“阿成啊阿成!一听你问这话就知道,你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你问我活着为了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老陆,你说这话,我倒要好好驳斥你一番!你老陆男儿在世,若是为了三餐一宿,这等蝇营狗苟的小事,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辜负你满腹的才华经策?你对得起祖宗么?”
“祖宗?我的天,好好好!阿成,既然你说我的活法不对,那你说说,怎么个活法算对?”陆活丑不服气的写道。
“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祁钰不假思索的写道。
陆活丑一声嗤笑,落笔写道:
“兄弟,你是读古文读傻了吧!我且问你,什么叫修身?”
朱祁钰沉思了一阵,落笔写道:
“择善而从,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狗屁!这是赤裸裸的闲扯淡!”陆活丑骂了一句。
朱祁钰气的涨红了脸,张嘴骂道:
“好你个老陆,你敢侮辱圣人之言!好,好,好,我且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来……”
就在朱祁钰气的暴跳如雷的时候,陆活丑已经开始了奋笔疾书:
“要我说,你说的这个修身,说到底就是四个字——安身立命!你在这个社会上需要有一技之长,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吃上饭,饿不死,冻不着,这才叫修身!当厨子的,就得有响当当的拿手菜,当木匠的,就要有好叫出彩儿的好手艺;码头干装卸的,就得有一副结结实实的好身板儿!什么博文约礼,饿你三天,我看你还修个屁的身?”
朱祁钰看了老陆的话,酒劲上涌,一把掀翻了桌子,踉踉跄跄的的满地乱走,口中不住的骂道:
“荒唐!荒唐!真是荒唐!枉你老陆满腹经策,智计百出,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
朱祁钰跺着脚骂了一阵,一呼长气,蹲了下去,从桌子底下拽出了羊皮本,趴在地上写道:
“德不修,礼不束,如何能齐家教子?老陆,你的谬论,我不敢苟同!”
“好好好!阿成,我先问问你,什么叫齐家?”
朱祁钰思索了一下,落笔写道:
“父父子子,孝悌勤俭,温良恭俭让!”
“狗屁!阿成,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家是拿什么齐的?是温良恭俭让吗?不是!是钱!钱你懂吗!”
朱祁钰气得七窍生烟,顺手抓起地上的砚台,一把砸在了地上,低声骂道:
“满口铜臭,臭不可及!”
陆活丑一抓头发,飞速的写道:
“你是一家之主,你要齐家,对不对?好,现在一系列的问题就摆在你的眼前!老人要看病,孩子要读书,老婆要吃饭,房子要交租,再过些年,老人要死葬,儿子要娶媳妇,女儿要嫁人!没有钱,家怎么齐,这桩桩件件,但凡有一件事,你能用温良恭俭让给我办成了!我脑袋给你揪下来当球踢!”
写到这里,陆活丑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情绪一激动,红了眼眶!
朱祁钰看了老陆的话,突然陷入了沉思,老陆的话虽然粗鄙,却包含了很多的意味,这些言论,是从小锦衣玉食,读圣贤书长大的朱祁钰所没有接触到的,更是他从未思考到的。
“那……那礼义就不要了吗?”朱祁钰问道。
“不是不要了!好,我按照你的观点给你解释。比如说,你有了一技之长,能赚钱,能养家,有能力去帮助别人,这是不是仁德?朋友有难处,你有能力伸出援手,这是不是义气,给父母好的生活,不就是礼孝么?你凭着自己的能力,攒下越来越多的家产,这是不是智慧?你有能力落实每一个你许下的承诺,这是不是信用?这不是就是仁义礼智信吗?阿成啊阿成!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啊!”
陆活丑的话,好像一道电光闪过了朱祁钰的脑海,陆活丑的这些话不亚于在朱祁钰的头顶响起了一个炸雷!
“你……接着说!快!”朱祁钰认真的问道。
“说道哪了?对了!治国!这个题目可太大了!我也说不明白!但我知道一个事,这国啊,是由千千万万个家组成的,要是千千万万的家都能食有米,寝有屋,老有养,幼有终,那这个国家该有多么富强啊!怎么说来着,对了,量的积累促成质的飞跃!”
朱祁钰愣了一下,连忙在袖口用笔写下了一行小字——“量的积累促成质的飞跃。”
只见朱祁钰蹲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
“老陆的话,虽说是离经叛道,但深有道理,试想我大明朝,若是无论南北,家家户户都能耕有田,寝有居……那我大明的财力、兵力。民力该会有多强大,到时候,还怕什么瓦刺人?对了瓦刺人,我且接着问……”
朱祁钰想到这里,连忙提笔写道:
“对了老陆,你接着说,平天下!快!”
“我的天啊!这个题目太大了!早就过时了!现在哪还有什么平天下了!早就不兴这一套了,要说平,其实也有,也不是这么个平法儿了!现在都是贸易战争!”
“贸易战争?此何意啊?”朱祁钰来了精神。
“怎么跟你解释呢?举个例子吧!现在假如说有两个国家,我国和你国!我国气候湿润,大米一年三熟,你国气候干冷,大米一年一熟,我一斤米的成本是你的三分之一,我便大量的向你国倾销大米,因为我的成本低,我就可以定更低的价格。当我的大米涌入到你国市场之后,你国大米的市场占有份额,就会被我挤掉,很快,你国就不会有人种大米了,因为赔钱!食盐、金属、牲畜、纺织品等等等等只要是你缺的,我都倾销给你,渐渐的,你国的粮食、纺织等等各行各业的命脉就都握在了我的手里,在赚你钱的同时,我同时还在用从你手里赚来的钱低价的攫取你的资源,当你国各行各业都被我把控的时候,其实就等于你已经被我平了,你想想,你的大米都是吃我的,我断供,你就得挨饿;你的盐都是我卖给你的,我断供,你就吃不上盐,你的药品都是买我的,我断供,你就得病死!你想想,这可不可怕?当你的市场被我完全掌控的时候,我的大米,我的盐可就要涨价了,为了生活,你国的钱,还有各种值钱的东西,都会被我一点点的掏干净……”
“这……这太可怕了!”朱祁钰抹了抹头上的大汗,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啊!”朱祁钰捧着羊皮本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朱祁钰慢慢的站起身来,扶起了书案,趴在了桌子上。
“老陆,你真是我平生所遇第一高明之人!”朱祁钰由衷的叹道。
陆活丑一声苦笑,看着窗外,喃喃自语道:
“高明个屁!我若真是高明,生意就不会亏!我若是高明,老婆就不会跟别人跑!我若真是高明,唉……”
“老陆?你可有表字么?”朱祁钰落笔问道。 “表字?什么是表字?”陆活丑一头雾水的问道。
“你连什么是表字都不知道么?”朱祁钰吃了一惊,随即又转念想到:“这老陆的言行,离经叛道,最不喜圣贤书理,偏爱经世致用之道,料来是没心思给自己取个表字的!”
想到这里,朱祁钰便释然一笑,慢慢写道:
“所谓表字,便是指在本名以外所起的表示德行之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凡人相敬而呼,必称其表德之字也。既然老陆你不曾取表字,兄弟我就自作主张送一个表字给你,如何?”
“好啊!不知是个什么字啊?”陆活丑新奇的一笑。
朱祁钰皱眉沉思了一阵,猛地睁大了眼睛,下笔写道:
“王孙!陆王孙!我给你起的表字,便是王孙二字,王孙者,奇士也。 秦汉以上,士皆王侯之裔,故称王孙。凭你老陆的才智,绝对当得起这王孙二字!”
陆活丑一声嗤笑,暗自苦笑道:“王孙?哈哈哈!这阿成怕是看古文读傻了!也对!阿成没见过我如今这副落魄的样子!我就是个活丑,哪里配的上王孙啊?”
“阿成,你不晓得,老陆我如今落魄的很,当不起这王孙二字!”
“落魄有甚打紧,哪个没有落魄过。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老陆你有一身的才智在身,怕什么落魄?”
朱祁钰飞快的写道。
陆活丑见了,苦笑着摇了摇脑袋,落笔写道:
“好兄弟,你这说的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这些个人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为了写一本书,有的耗尽了几十年的光阴,有的断了腿,有的掉了脑袋,傻不傻?我和这些个书里的名人比不了,我就是个平常人,普通人,能凑合着活着就很好了,我也没什么大抱负了!从前没命的跑,跑的太快,摔了个跟头,栽进了坑里,断了腿,直到我在坑里坐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我已经跑不起来了,在坑里坐着,其实挺好,起码不用那么累,你看看你说的那些个古人,这几位都是成功了的,没成功的多了去了……”
“老陆!你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怎么了!有何不妥吗?这和抱负没有关系,这是态度!掉坑里了,便不往上爬了吗?断了腿,就不写兵书了吗?老陆,我觉得就算孙子最后没写成兵书,只要他一直在写,不管成没成功,我都佩服他!”
“阿成,你真是个死心眼儿……”
“老陆,这不是死不死心眼儿的事!就说孙子,他不写到最后一刻,他怎么能知道自己的兵书能不能写成?你不从坑里爬出去,跑一跑,你怎么知道自己跑不起来?我和你不一样,老陆你是个聪明人,而我从小就笨。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我样样儿都比不过我的哥哥!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有人送给我父亲一套琉璃的酒杯!我和哥哥都喜欢极了!我父亲知道后,就出了一个主意——考背书!半个月的时间,谁先背下半部《左传》,琉璃杯就给谁!我哥哥的诗文是一等一好,人又聪明,不到三天就背了下来!而我的脑子从小就笨,背了七天,一篇都没有记住!但是我不死心,白天背,晚上背,哥哥背一遍,我就背十遍,在第十二天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掉进了坑里——我病倒了!好多人都劝我,说算了,但是我没有停,我躺在床上背,喝药的时候背,吃饭的时候背,终于在最后一天,我背下来了所有的篇目,甚至比我哥哥背的还要好!我终于拿到了我喜欢的琉璃杯!老陆,你比我聪明那么多,我都可以的事,你没理由不可以!从那以后,我便知道——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笨人有笨人的活法!老陆,你也是一样,发达有发达的活法儿,落魄也有落魄的活法儿!断腿的人,能写出断腿人的兵法,掉脑袋人,能写出掉脑袋人的经著!我们虽然都是笨人,但是我们不怕坑,不怕坎儿,老陆,你是个聪明人,没理由不行的!”
朱祁钰越写越激动,以至于手有些发抖,甩下了好几处墨滴。
陆活丑看了朱祁钰的话,将日记本揣进了怀里,手忙脚乱的拧开了卫生间的水龙头,捧着凉水狠狠的冲了几把脸!
只见陆活丑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你……叫什么名字?陆活丑?不!你叫王孙!陆王孙!你可以的,还有人肯相信你!你看到了吗?还有人,还有人肯相信你的!”
陆活丑伸出手指,狠狠的戳着镜子里的自己,咬着牙齿说道:
“你不是活丑,你不是活丑!你可以当王孙!不是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你有本事,有人欣赏!”
“当当当!”
洗手间的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陆活丑深吸了一口气,抽了两张纸巾摸了摸脸,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蒋南?你……哦……你上卫生间么?”陆活丑尴尬的说道。
“不不不!我不是要上卫生间……那个……扬州站快到了,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卫生间,你……没事吧?”蒋南关切的看了看陆活丑。
“我没事啊!”陆活丑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咱们到了扬州之后,怎么办……我是说我们……”
“下了火车,我就去找工作!”陆活丑微微一笑。
“找工作?你?不是,我的意思是……”
陆活丑咧嘴一下,徐徐说道:
“是不是想问我除了酗酒,还会干什么?”
“我……不是……”蒋南有些尴尬的红了脸。
“坑里的我,除了酗酒什么也不会,但是出了坑!我会的可多了!先从头干起吧!我是个老司机,可以开货车!”
陆活丑拍了拍蒋南的肩膀,转身回到了座位上!蒋南看着陆活丑闪着光的瞳孔,一时间有些呆住了,这样的陆活丑,是她从未见过的。
“老司机!呸!”蒋南的脸一红,嘴角泛起了一抹微笑。
秋雨如注,秋后的扬州,漫天的湿气止不住的往骨头缝里钻。披着麻黄色雨披的陆活丑从一片雨幕中跑进了低矮的屋檐地下,甩了甩头上混着汗的水珠子。
屋里的蒋南听见声音连忙取了一块毛巾,递给了陆活丑……
“怎么样?有人买么?”陆活丑一边抹着头脸,一边走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二三十平米的小房,东南角用胶合板打了一个隔断,作为蒋南的屋子,大厅的正中摆着一张露着泡沫絮子的沙发,算是陆活丑的卧榻。此刻正铺着十几幅字画,有花鸟,有山水,有人物,笔法工整流畅,画工高妙精深。
陆活丑擦了擦手,捧起一副松鹤图,嘬着牙花子,摇头说道:“画的这么好,怎么就没有识货的卖家呢?”
蒋南闻言,苦笑着说道:“不懂行的看不懂,懂行的都问我能不能做赝品?”
“做赝品?”陆活丑不解的问道。
“就是临摹名家的字画,再做旧倒卖!我家世代都是开古董行的,最恨做赝品的贩子,所以,这种钱,我是不会赚的!”
蒋南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随后又苦着脸说道:“对不起,我从小到大,只会写写画画,不会干别的,在南京还能指着老房子收点租,到了扬州一个月,我一份工作都没有找到,是我拖累你了!”
陆活丑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咱们先吃饭,今晚还有一趟夜班!”
陆活丑一边说着,一边从雨披地下变戏法一样的摸出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小袋米和两个馒头。
“先将就着吃,今天上晚班之前,老板会结这个月的工资,明天咱俩去吃点好的!”
陆活丑一咧嘴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蒋南抽了抽鼻子,猛地转了过去,梗着脖子说道:
“那敢情好!陆老板,你可要小心了,当心吃到你破产!”
……
雨疏风骤,陆活丑将小货车熄了火,和运输车队的其它司机一样,缩着膀子,站在车下,一边打着冷战,一边看着前方十几米处,一把挂满油渍的雨伞慢慢走来。
陆活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扬州的水产码头运鱼,每天晚上,从码头到市郊单程五十,来回一百公里,开着小货车,一次1000公斤,一个月30次,每公斤运输费1角钱,月底结账,一个月3000块钱!
水产码头的老板姓什么,陆活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扬州本地人将管鱼码头的头儿,唤作——大鱼头。
“谢谢大鱼头!”
“谢谢大鱼头!”
“……”
雨伞下面伸出了一双肥厚的大手,每走过一个站在车下的货车司机身边都会递出来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接到信封的司机都会露出笑脸,弯着腰向大鱼头致谢。
终于,那雨伞停到了陆活丑的面前,陆活丑摸了摸脸上的雨水,才看清了雨伞下面的大鱼头究竟是个什么相貌。
白衬西裤金腰带,背头方脸细眉毛。架着一副半框的眼镜,耳后别着一根看不清牌子的香烟。
“新来的?”大鱼头将耳后的烟取下,捻在了手指缝里,拍了拍陆活丑的肩膀。
“是!”陆活丑弯着腰,点了点头,手忙脚乱的从裤兜里摸出了打火机,拢着火,给大鱼头点燃了烟。
“懂事儿!”大鱼头嘬了一口烟,满意的拍了拍陆活丑的肩膀,将一个信封塞在了陆活丑的手里。
陆活丑到了一声谢,没等大鱼头走远,便钻回了车里,将信封拆开,里面有一张帐条,卷着一沓百元的纸币。陆活丑仔仔细细的点了一遍钱,随即皱起了眉头,又点了一遍!
“不对啊!应该是3000块啊,怎么只有2100块!”
陆活丑连忙打开了那张帐条,上面记载着陆活丑这一个月运货的次数和重量。
“不对啊!这……”陆活丑嘟囔了一声,赶紧将纸条握在手里,跳下了车,向不远处的大鱼头跑过去。
“大鱼头!您看,这上面记错了!”陆活丑跑到了大鱼头的面前,将手里帐条递给了伞下的大鱼头。
“怎么了,小兄弟?哪里错了?没错啊!你这个月干了30天,每天拉了700公斤的货,每公斤运费是1角钱,正好是2100元啊!小兄弟,你跑的是短途,1公斤1毛钱,油钱我包,你找遍周边所有的码头,这个价钱都是站得住哦!”
大鱼头笑着接过陆活丑的帐条,徐徐说道。
陆活丑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连忙说道:“1公斤1毛钱,没有错,是重量错了,上个月,我每天拉的都是1000公斤的货,这帐条上面写的是700公斤,是这里错了!少了我900块的工资!”
大鱼头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咯咯的笑声引得陆活丑的头皮阵阵发麻!
“小兄弟!我做生意,是不是还要轮到你来教我?”大鱼头猛地止住了笑,冷冷的看着陆活丑。
陆活丑正要说话,旁边一辆小货车上,突然跳下了一个矮胖黝黑的司机,三步两步的跑到了陆活丑边上,将陆活丑拉到身后,弯着腰,点着脑袋对大鱼头说道:
“大鱼头,他是新来的,不懂事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大鱼头闻言,咧嘴一笑,将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捻灭,啐了一口唾沫,笑着说道:
“猫仔,他是你的人? ”
猫仔闻言,连忙摆手说道:
“不敢,不敢!我们都是您的人!”
大鱼头冷哼了一声,将鼻梁上的眼睛取了下来,用衣角擦了擦,一字一句的说道:
“既然是我的人,就要守我的规矩!知道吗?”
“知道!知道!”猫仔飞快的点着头。
大鱼头瞟了陆活丑一眼,迈步走向了雨幕深处!
“猫仔!这是怎么回事?”陆活丑不解的问道。
猫仔闻言,拉着陆活丑爬上了自己的车,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帐条,指着上面的数字说道:
“看到没有,我的也是一次700公斤,咱们这些司机的条子都是一次700公斤!”
“不对啊!咱们的货车,载重1000公斤,每次我都是拉满了的啊!”
陆活丑笃定的说道。
“你不知道,咱们的任务是从码头将1000公斤活鱼运到城郊的鱼厂。在咱们走之后,城郊的鱼厂会把咱们送过去的鱼,统一加300公斤冰块保鲜,再送到城里,也是1000公斤。”猫仔掰着指头说道。
“不对啊!1000公斤鱼加300公斤冰,应该是1300公斤啊!”
猫仔闻言一笑:
“这300公斤的纯利润,码头的大鱼头,和鱼厂的二鱼头,对半分!”
“那咱们怎么办?那300公斤鱼便白拉了吗?”陆活丑问道。
“你怎么办?你一个赚辛苦钱的苦哈哈,哪个老板会在乎你怎么办?这码头和车队都是大鱼头承包的,附近的小码头都和大鱼头钩着呢,里面都通着气儿呢!你信不信,只要得罪了大鱼头,无论到了哪家码头,都不会有人雇你的。你要想赚钱,只能超载!”猫仔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
“超载?”陆活丑睁大了眼睛!
“你小点声!拉货车的,有几个是不超载的!下个月,是渔期的旺季!要想多挣钱,就得多超载!回头我给你指一条土路,咱们能绕过运管局监管的路段!放心吧!”
猫仔拍了拍陆活丑的肩膀,递给了陆活丑一根劣质的卷烟。
“咳!咳!咳!”陆活丑吸了一口,被尖辣的烟气呛的直咳嗽。
“不习惯吧!抽久了就好了!咱挣这俩儿钱!也就够抽这个了!”
烟雾和水汽相融,眼窝有些凹陷的陆活丑陷入了沉思……
黑云密布,天气闷的一丝风都没有。陆活丑爬起来喝了一口凉水,摸着黑走到了小屋的门边,从贴身的兜里摸出了一沓钞票,分作两份,除去1500块的那份房租,还剩下600块。陆活丑仔仔细细的点了好几遍,抽出了500,压在了蒋南的水杯下面!一转身,推开了小屋的破门。
渔港的汽笛,嘶哑而沉闷,混合着鱼腥味的臭汗分外的黏腻,飞舞的蝇虫在陆活丑和猫仔油亮的脊背边上来回的叮咬。
猫仔的眼睛里散落着不少的血丝,紧紧的咬着油腻腻的香烟屁股,盯着码头上装车的工人。
“这个月是渔期的旺季,一天一结!晚上从鱼厂那里领回帐条,第二天回码头,直接就结工钱!咱俩每趟多拉货,就多赚钱!老陆,干不干?”猫仔使劲的搓了搓脑袋,看着陆活丑,沉声说道。
“咋干?”陆活丑皱着眉头问道。
“一车100,送到门口的岗亭里!”猫仔向前面的岗亭使了个眼色。
“送岗亭里干嘛?”陆活丑问道。
“你傻啊!咱们的货车过岗亭的时候,要经过地磅称重,超载会报警!机器一报警,超载的车牌号,就会被传到运管局的系统里,一抓一个稳。但是,岗亭里的人,收了钱,便有法子,让机器不报警!”猫仔将手里的烟屁股捻灭在鞋底上,低着脑袋说道。
“他们用的是啥法子?”陆活丑问道。
“屁!啥法子能让你知道吗?那是人家吃饭的饭碗!一句话,干不干!”猫仔看着陆活丑的眼睛问道。
陆活丑咬了咬嘴唇,一跺脚,从兜里摸出了那张汗浸得已经发软的100元钞票,一咬牙塞在了猫仔手里,打牙缝里崩出了一声:
“干!”
猫仔也不说话,只见默默的从兜里也摸出了一沓零钱,点了点,数出了100块,细细的攥在手里,奔着岗亭小步跑去!
半个小时候,猫仔和陆活丑每个人载着1300公斤的活鱼,开着晃晃悠悠的小货车,踏上了前往城郊的公路。大约走了十几里公里,前面的猫仔按了三声喇叭,连打了两次转向,从一个狭小的路口右转,再左转,驶入了一条漆黑的土路。
在后面的陆活丑紧打着方向盘,牢牢的跟着前面的猫仔,在颠簸泥泞的土路上前行。
此时,天边的黑云压的更低了,只听一声雷响,倾盆的大雨,“哗”的一声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打在陆活丑的挡风玻璃上,密集的雨滴在陆活丑的眼前汇成了一道浓密的雨幕。
陆活丑降下身旁的车玻璃,一边按着喇叭,将手伸出车外来回晃动。
“猫仔!猫仔!雨太急了,等一等吧!”陆活丑扯着嗓子大喊。
然而,漆黑的夜色和密集的雨声很快便吞没了陆活丑的喊声。
突然,猫仔那辆货车猛地一晃,左前轮一滑,一个猛子陷进了一处浸水的黄泥窝子!
走在后面的陆活丑下了一跳,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推开驾驶室的门,跳进了大雨里,跑到了前面,一把拉开了猫仔的车门!
“没事吧!猫仔!”陆活丑大声喊道。
猫仔的额头撞在了左前方的窗角,磕破了一层油皮,伤得不重。
只见猫仔摇了摇头,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蹲在泥坑边上,看了一圈,大声说道:
“得快点把车弄出来,这黄泥浸水越久,陷的越深!都怪这败家的老天爷!我想着能在 落雨前到地方的,结果就差这么二十多公里!日!”猫仔跺着脚骂道!
“先避避雨再走吧!”陆活丑说道。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再拖一会儿更不好弄!”猫仔一边说着,一边从车里取出两块板子,用手在泥里挖出了一个斜槽,将木板垫到轮子下面!
“老陆,你上车打火,我在这看着指挥!”猫仔拉开车门,把陆活丑推上了车!
陆活丑坐在车上打火启车,冷风吹过,打了一个哆嗦。
一低头正看见副驾驶上扔着猫仔的外套,陆活丑抓了过来想披上,抬手一拎,一沓票据从外套兜里掉了出来。
陆活丑连忙捡了起来,塞回去的时候,无意间一瞥,才发现,这些票据都是儿童医院的缴款通知单,一张一张加起来怕是有二十多万。
“干啥呢!给油啊!”猫仔的声音从车底下传来。
陆活丑连忙将猫仔的外套放回原处,手忙脚乱的打着方向盘!
“左打,左打,对!给油儿!踩油门!踩!对!”
随着发动机一阵剧烈的抖动,小货车猛地一晃,爬出了泥坑。
猫仔笑着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向陆活丑挥了挥手,陆活丑有些勉强的笑了笑,回到了自己的车里,和猫仔一前一后的继续向城郊开去。
一个小时后,陆活丑和猫仔的车驶进了鱼厂,趁着卸货的空档,两个人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下来,拧了拧水,系在腰间,光着膀子蹲在路边上抽烟。
沉默了半晌,陆活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孩子……怎么个情况?”
猫仔闻言,诧异的看了看陆活丑!
“别这么看我!外衣兜里的票子,我都看到了!”
猫仔一声苦笑,使劲的揉了揉脑袋,瞥着嘴说道:
“孩子六岁!先天性肺部囊肿!媳妇一直在医院照看着呢!放心吧!”
“得手术吧?”陆活丑问道。
“嗯!快了,也就这俩月!凑够了钱,就手术!”猫仔嘬了一口烟,伸出一只手指在地面胡乱的勾画。
“等这个月结了钱,我帮你凑一千!”陆活丑拍了拍猫仔的肩膀。
猫仔抬起头,刚想拒绝,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面色一黯,嘴唇嗫嚅了一阵,咧嘴一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小声说道:
“好!我会尽快还你的!”
陆活丑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叫喊:
“打帐条了!打帐条了!”
两人连忙扔下手里的烟头,飞快的跑了过去,和几个闻声赶来的司机站成了一排!
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趿拉着一双拖鞋,攥着一沓盖了章的纸条,大声喊道:
“今天的帐条出了,点到名字的过来拿!小宋,700公斤!”
“大徐,700公斤!”
……
“猫仔,700公斤!”
“陆……”
“等一下!”陆活丑猛地喊了一嗓子,打断了长发青年的话!
“怎么了?”长发青年不耐烦的问道。
“您仔细看看,是不是算错了!猫仔今天拉了1300公斤,不是700公斤!”陆活丑笑着说道。
长发青年一声冷哼,不耐烦的说道:
“没错,是700公斤,你那一车鱼路上耽搁了,死了不少,不新鲜了,老板原本打断给你折一半的,算650公斤,但念着今天下大雨,你也不容易!就算700公斤吧!”
“凭什么?”陆活丑脱口而出。
“凭什么我不知道,你要是不服,就别干了!”长发青年不屑的说道。
陆活丑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过了半晌,再次弯着腰,小声说道:
“您看,今天都是这场大雨给耽搁了!我们又急着用钱,能不能抬抬手!算1000公斤,行不?明天我们一定……!”
“屁!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啊!下雨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急用钱和我有什么关系!就700公斤,能得70块钱,要就拿着,不要,就滚!”长发青年一口粘痰吐在地下,指着陆活丑的鼻子骂道。
陆活丑喘了一阵,红着脖子喊道:“你们就不怕我去工商局告你们吗?”
话音未落,四个原本坐在东北角打牌喝酒的大汉慢慢站了起来,为首一人踱着小步,拎着一瓶啤酒,缓缓的走了过来。
长发青年见了,点头喊了一句:“二鱼头,这两个人……”
二鱼头摆了摆手,打断了长发青年的话,晃了晃脖子,走到了陆活丑的面前,歪着脑袋看了看陆活丑,伸手拍了拍陆活丑的脖子:
“是谁要去工商局告我啊?”
陆活丑的喘息有些粗重,他使劲的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皮,压着嗓子说道:
“我只是想给我朋友讨个说法!他需要……”
二鱼头抽了抽鼻子,摇了摇脑袋,打断了陆活丑的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有人要和我耍腥儿!”
“耍腥儿”就是“找茬儿”的意思。
陆活丑正要解释,二鱼头又拍了拍陆活丑的脖子,大声问道:
“是你吗?”
“您听我解释……”
“是你吗?”
“我只是想……”陆活丑步步后退,二鱼头拍着陆活丑的脖子,步步紧逼。
“是不是你啊!”二鱼头猛地一声大吼,抓在陆活丑脖子上的大手猝然发力,猛地将陆活丑按在了窗户上。
只听“当”的一声。窗户上的玻璃“哗啦”一下碎开了,陆活丑的额头被划了好大的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二鱼头一口唾沫啐在了陆活丑的脸上,将手里的啤酒瓶子“砰”的一声砸在墙上,啤酒混着玻璃茬子碎了一地,二鱼头拎起一块尖锐的酒瓶底子,顶在了陆活丑的脖子上。
猫仔被二鱼头这突如其来的一阵举动吓懵了脑子,刚刚反应,连忙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二鱼头粗壮的胳膊,颤抖着嗓子,不停的说道:
“错……错了!我们错了……你快说啊……说错了……”猫仔一边抱着二鱼头的胳膊,一边不停的用手肘推着陆活丑。
“我…..我……”
“快说啊……”猫仔急的都快哭了。
“我错了!”陆活丑小声的嘟囔道。
“大点声!我没听见!”二鱼头一声大喊,手底下加重了力道。
“大……点声啊!兄弟!”猫仔的脸憋得通红。
“我错了!我错了!”陆活丑大声喊道,唾沫混着血渍和鼻涕,呛进来他的喉咙。
“咳!咳!咳!”
二鱼头满意的点点头,松开了手。
“帐条给他们,人,给我扔出去!”二鱼头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四五个大汉大步走了过了,拎起地上的陆活丑和猫仔,拖到了鱼厂的门外。
微风吹来,陆活丑恍恍惚惚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南京城的钓鱼巷里。
臭水,泥坑,辱骂,拳脚,白眼……
景,还是一样的景,人,还是一样的活丑……
梧桐叶落,冷月光寒。钱皇后孤身一人,提着一盏八角宫灯,正立在一座雨亭的阶下,静静的抚摸着一块斑驳的石碑,石碑上模模糊糊的刻着一个清矍桀骜的僧人,盘坐在地上,捻着一枚棋子,敛眉沉思。
“小民言亨,见过皇后娘娘!”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两道身影从假山后面快步走来, 正是绿竹和一身太监打扮的言亨。
“言先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钱皇后幽幽的一句话,却没有回头。
“病虎亭!是先皇为了纪念道衍大师而建。”言亨一字一顿的说道。
“没错,就是病虎亭!姚先生辅佐成祖靖难登基,教导先帝读书治国。胸中韬略高妙,足有补天彻地之能,只怪生死无情,英杰早夭,否则区区也先之流,安敢如此放肆!”钱皇后的语气冰冷而深切,言亨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由衷的叹道:
“可惜,纵观百年,这大明朝的无数男儿里,也不过只有一个黑衣宰相!”
钱皇后冷哼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来,徐徐说道:
“那是因为世人狭隘,谁说女子便做不得黑衣宰相!”
言亨闻言,一时语塞,正要开口,只见钱皇后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
“皇上的大军走到哪里了?”
“昨日未时出了居庸关,今日傍晚时分过了怀来,估计这个时候,已经快至宣府了。”言亨一边计算着,一边回答道。
“这么快!沿途没有休整过吗?”钱皇后问道。
“没有,一直在行军!”
“糊涂!”钱皇后气的一把将手里的灯笼扔在了地上,焦灼的说道:
“新军未经战阵,最忌长途行军,此举有三弊:路途枯燥,易使士气疲馁,此弊一也;新卒远行,易军纪松弛,此弊二也;新军体弱,最忌倦怠劳累,此弊之三也!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埜都是征战多年的行伍老将,户部尚书王佐、内阁学士曹鼐、张益等也都是熟读兵法之人,为何不加劝阻!”
言亨闻言,拱手答道:
“昨日户部尚书王佐请帝回军,被王振所挡,令手下卫士,将王大人用铁链栓在马后,拖了三里多远,一部尚书,尚且如此,其他人……唉……”
钱皇后默立半晌,蓦然问道:“郕王怎么样了?”
言亨慢慢的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上次追杀也先未果,回府之后的郕王,终日闭门不出,形容枯槁,日益颓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钱皇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手下保护郕王的两个人六子、糖皮和当时跟在郕王身边的王府护卫都死了,糖皮的人头不翼而飞,尸身上穿着郕王的锦袍!除了郕王,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郕王在我和乔百户回来之前就已经回到了王府。而且我听说,有人看到那天的郕王头上有血污,神不守舍,还穿着破旧的麻衣……”
言亨的声音越来越小,钱皇后的脸色越来越沉,显然已经推测出了当时的情景。
“他就是个废物!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是不是!”钱皇后竖着眉头骂道。
“小民不敢妄加猜测……”言亨低下了脑袋。
“哼!你到底是为人圆滑呢?还是对那个废物没有死心?”
“郕王虽然懦弱胆小,但心肠终究是好的……”
“心肠!哈哈哈!真是书生之言!生在帝王家,权谋兵争,尔虞我诈,哪一项是靠心肠能取胜的!你看看这古往今来,能成大业的人,哪个不是早早的将心肠喂了野狗!”
钱皇后的眼睛一眨,眯成一道细缝,森森的冷光缓缓射出,看得言亨心里一惊。
“那个教导郕王敛财的谋士找到了吗?”
“还没有!”言亨答了一句。
“这事得抓点紧!找到之后,派人给我盯死了。这等人物一旦不能为我所用,便要为我所杀!”钱皇后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敲在了石碑之上。
“绿竹,这里有封信,派人快马交给成国公朱勇,告诉他,只有依信里的计策行事,战局才有回寰之地,否则……唉……你们下去吧,别扰了这病虎亭的宁静……”
绿竹接过了钱皇后手里的信笺退到了一边,钱皇后慢慢闭上了眼睛,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言亨拱了拱手,缓缓的退出了病虎亭,慢慢的消失在了墙角的假山后面……
宣府,红日西沉,落照城墙百里,苍黑如龙。
永乐十年,成祖敕令边将,自长安岭迤西迄洗马林筑石垣,深壕堑。到正统年间,蒙古族瓦剌部兴起,明朝边地紧张,长城之筑屡被提出,正统元年,给事中朱纯请修塞垣。总兵官谭广言:自龙门至独石及黑峪口五百五十余里,工作甚难,不若益墩台驻守。帝准,乃增赤城等堡,共计烟墩二十二。
《明书·正统志》有载:正统十四年,帝领军北上,有大学士曹鼐力劝帝徐进,遭王振忌,帝有一剑,珠玉金镶,甚爱之。示之以王振。王振言:曹鼐铸剑世家,可召曹鼐鉴之,未免曹鼐巧言,可对之曰此乃老奴之物。帝大喜,乃召曹鼐入,观之以剑,谎称王振之物。曹鼐刚直,谏曰:剑者,杀人器也!此剑:锋短、脊薄、锷软、柄圆、首滑、缑稀、缰细。刺不深,劈无力,握不牢,虽珠光宝玉、贵气十足,却不过是丧志之玩物,上不得阵、杀不得敌,持此物为宝着,真乃华而不实之草包耳!帝大怒,将曹鼐乱杖打出,不复召见!曹鼐怒而吟曰:“秦淮河岸女花奴,色衰年老媚色俗。纤腰窄胯胭脂袖,怒拔吴钩不丈夫。”
时有王振心腹宋昌义将此诗密报王振,王振笑曰:“写得好!曹鼐人长得糙,诗文却是一等一的精细!”昌义大惊不解,王振答曰:“汪汪叫的狗,都咬不死人;能咬死人的狗,都不会叫……”
夜半,明月高悬,朱祁钰伏在案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笔笔的核算着双子座的账目!
旬月以来,双子座客似云集,昼夜不息。数不清的银钱雪花一样的滚入了朱祁钰的腰包,朱祁钰粗略的估计了一下,单单一个美食大赛,就给朱祁钰带来了四十万两的纯收入!
但是,这点儿银子和整个大明朝的需求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
前年两广水灾,流民四百万,赈灾款还差着三百六十万的空子!
去年山陕蝗灾,饥民衍生流寇,各地的州府剿匪剿出了二百多万两的亏空!流民的安置,还缺四百二十多万两的窟窿没有补上!
皇上亲征,预支了边军三年的粮饷,共计白银七百五十万两,
这国库虚的已经不能再虚了,一个铜板没有,一屋子的白条!
这桩桩件件的数目,愁得朱祁钰上火的厉害,半边牙床肿的老高,疼的他直嘬牙花子!
“若练精兵,需藏富于国,若抚饥民,需藏富于国,若平流寇,需藏富于国。眼下国家穷的叮当响,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要人命的急事……唉!藏富于国,我哪有富可藏啊!”
朱祁钰一掀桌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揪着脑袋,气的直跺脚。
突然,朱祁钰眼睛一亮,猛地抬起了脑袋。
“对啊!老陆啊!我可以问问老陆啊!我怎么忘了这茬了!”
想到这,朱祁钰连忙手忙脚乱的扶起了桌子,掏出羊皮小本,落笔写道:
“老陆!老陆!你在不在!我有事找你!”
两个小时后,睡眼惺忪的陆活丑拿起了圆珠笔,飞快的写道:
“我这都要睡了,才看到你的字,怎么了这是?”
朱祁钰看到老陆的回话,连忙甩了甩有些困倦的脑袋,干了一杯凉茶,提了提神,落笔写道:
“老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快问!干了一天活了,累死我了!”
“老陆!你说,一个国家怎么才能富起来呢?”朱祁钰认真的问道。
“晚安!我睡了!”陆活丑瞥了一眼朱祁钰的问题,不耐烦的回复道。
“老陆!老陆!你别睡啊!我很着急的!你快跟我说说!”朱祁钰急的一脑门子汗。
“干嘛啊!兄弟,你这个问题可太大了!我要是能回答,我就不用累成这个样儿了!你回头多看看新闻联播,自己研究吧!”
陆活丑草草的回复了朱祁钰的问题,仰头就往沙发上躺去!
“新闻联播是什么?对了!也许是一本精讲治国理政的古籍,我且记录下来,派人多方去寻访!”朱祁钰嘀咕了一句,暗自记下了新闻联播的事后,赶紧拿起了笔,飞快的写道:
“别别别啊!老陆别睡,先别睡!我换个问法,这个……国家怎么能赚到钱?”
陆活丑看了朱祁钰的话,一声嗤笑,落笔写道:
“你可太逗了,阿成,还国家怎么赚钱?一看你就是读书少!没文化真可怕啊!国家干什么不赚钱啊?保险、创业基金、理财,哪一项不是钱生钱的大手笔!”
“保险?你先给我讲讲什么是保险?”朱祁钰一把拽过了一沓白纸,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陆活丑搓了搓脸,无奈的拿起了笔。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你承认吧!因为人们对生老病死,财物损毁都有一种对未知的畏惧,所以保险行业才应运而生!这保险啊,分为人保和财险!人保是什么意思呢?你每年交少量的钱给我,视为投保。当你得了病、受了伤、失了业的时候,我会按照你投保的比例,成倍的返还给你,帮你度过难关!财险是什么意思呢?你给你的财物,比如说房子投保,你的房子烧了,塌了,损毁了!我会按你房子的原价赔偿给你,你投保的钱数,由你财物的价值决定,价值高,保险高,赔偿高!价值低,保险低,赔偿低!你想想房屋损毁这种事,一百间里也不见得烧毁一间吧!烧了一家,你还有九十九家投保的钱呢!里外里,始终是你稳赚不赔!人可以投保,货可以投保,房也可以投保,你想想这里面有多大的利润啊!大保险都是国家办的,既有公信力,又有保证!”
“厉害啊!这真是敛财的大手笔啊!京师内外,共有房屋……南北货运……啊…….”朱祁钰嘀咕了一阵,猛地张大了嘴!
“那创业基金又是什么意思呢?”朱祁钰聚精会神的问道。
“这个好解释,比如说,你想做买卖,没有本钱,我借给你,等你的买卖干起来了,我从你的利润里抽本钱和利息!这叫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我把你未来要赚的钱先放给你,再连本带利的抽回来,一来一回,赚差价!越大的买卖,我赚的越多!你是伙计老板,我是老板的老板!”
“花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朱祁钰喃喃自语的重复着陆活丑的话,这种种的方法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在朱祁钰看来简直是天马行空,神来之笔!
突然,朱祁钰一拍脑袋,落笔写道:
“老陆,你说的方法都是太平年景才有效用,若是遭遇了水旱灾害,又当如何藏富于国?”
“藏富于国?为何要藏富于国?”陆活丑反问道。
“不藏富于国,如何坚实军备?不藏富于国,如何赈灾救危?不藏富于国,如何稳定民生?”朱祁钰满脸认真的写道。
“阿成,你这个想法从根源上来讲,就是错误的!你本末倒置了!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这个国,是由千万个家组成的,家是由万万个民组成的,只有民富,才能国富,只有藏富于民,才能藏富于国!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个道理你明白不?”
“羊毛出在羊身上……”朱祁钰反复咀嚼着陆活丑的话,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朱祁钰再次问道:
“老陆你说的方法见效都太慢,就没有什么快的方法解决灾害饥民的问题吗?”
陆活丑闻言,一声冷笑,暗自嘀咕道:
“饥民?这都什么年代了!到处都是三高患者,哪里还有饥民?”
陆活丑刚嘟囔完,突然又好像反应了过来什么,只见陆活丑自嘲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谁说没有饥民,老子今天我一共就吃了两顿盒饭,我不就是个饥民么?哈哈哈!饥民……哦,对了,我好像还真听说过有一个法子……”
想到这,陆活丑翻了一页纸,落笔写道:
“阿成!你听说过罗斯福吗?”
朱祁钰苦苦的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飞速的写道:
“不曾听说!”
“说你点什么好,以后少看点古文诗词,多学学历史,这罗斯福当过美国的总统,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叫做——以工代赈?”
“美国?总统?”朱祁钰皱起了眉头,暗中思忖道:
“这美国应当是不知名的撮尔小邦。总统,按我大明的官制来比,应当相当于总管统带之职,也对!我大明的统领,我大明的统领乃是千户之职,下到这等小邦,便是举足轻重的大官了!我想这些做什么?我先好好问问什么是以工代赈!”
想到这里,朱祁钰连忙奋笔疾书,追问陆活丑以工代赈的含义。
“这以工代赈说白了,就是国家投资建设基础设施工程,受赈济的民众通过参加工程建设获得劳务报酬,以此取代直接发钱救济的一种扶持政策。这样一来,饥民有了工作,便不再流动,不再流动,就保障了社会的安全!社会治安得到了解决,饥民就业也得到了安置,国家还掌握了大量的劳力!”
“何为基础设施?”
“大马路,河堤,水库……只要是公用的东西,都是基础设施……”
陆活丑实在控制不住排山倒海的困意,一个瞌睡扎进了沙发里,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老陆!老陆!你还没给我讲理财呢!老陆,老陆你先别睡啊!”朱祁钰连写了好几句话,陆活丑都没有回应!
“我先把老陆今晚说的这些誊抄下来……”朱祁钰早已没有了困意,搓了搓脸,扯过一张白纸,细细的誊抄起来……
清晨,第一缕朝阳透过了户部衙门口的垂柳!
大明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
皇帝亲征,留郕王监国。
说是监国!其实这六部里有五部还死死的握在王振的党羽手里。
皇帝在前面打仗,这京城里也争的是不亦乐乎。
吏部忙着给王振的朋党安插职位!
礼部掌着科举,舞弊成风,早成了王振的大财路!
兵部诸员大多随军北上,留下了一个空壳衙门!
刑部掌典狱,乃是王振经营多年的私衙门!
工部督造皇陵,油水丰厚,和王振的关系最是盘根错节!
这六部之中,唯有户部,是王振不曾插手的!
为何王振不插手户部呢?
原因很简单!户部掌国库,督赋税!
国库早就空了!欠了一屁股的债!能收上来的税早都收到十五年后去了!一帮帮的州府官员拍着队的堵着户部的衙门口,拍着门板子要赈灾款。像这样一个烂大街的衙门,王振才懒得插手呢!
朱祁钰名为监国,实际能监的只有这么一个户部!
于是,在一个小雨初晴的早上,朱祁钰带着乔骢从户部衙门的后墙翻进了院里!直奔中堂,一推门,就看到了正在案牍后面喝粥的户部尚书——黄伯岳!
“黄大人?”朱祁钰迎着日光看了一眼身量细高的黄伯岳,只见这位黄大人瘦的出奇,甚至连两颊都已经凹了下去,一身宽大的官府挂在他的身上,宛若一杆大旗左右摇晃。
“王爷驾到,下官有失……”黄伯岳连忙放下了手里的碗,一抹嘴,跪倒了地下,话刚说了一半,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神下意识的向正门瞟去!
“本王从后墙进来的!”朱祁钰说道。
黄伯岳闻言,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
“堂堂的户部衙门,为何要顶上大门啊!”朱祁钰寻了把椅子,坐下来问道。
“王爷您有所不知啊!怎么给您说呢……唉,眼看着这就快到时辰了,讨债的债主们很快就到了!下官这衙门里一分银子都没有了啊!这些个讨债的都是山陕两广来的地方官员,被灾荒逼得是焦头烂额,一个个的窝着一肚子火呢,拿着王公公批的条子就来找下官要钱,前日里在下官的家门口将下官堵个正着,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下官不敢回家,只能堵了衙门的门,躲在这后堂里。每晚由家里派个手脚激灵的老仆给我送些茶饭……王爷,您今儿个来这所为何事啊……您不是也来要银子的吧!”
黄伯岳挪了挪跪的生疼的膝盖,一伸手打腰上解下了腰带,捧在头上,哽咽着嗓子说道:
“王爷!我是真没钱了!您要不吊死我得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这边军七百五十万饷银的窟窿还没堵上呢?赈灾的款也没有着落,等皇上回来,我也是死路一条啊!这个黑锅肯定是我背啊!早晚也是掉脑袋,还不如早死早托生呢!王爷,您行行好!吊死我得了……”
黄伯岳越说越气,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祁钰见状,赶紧扶起了涕泪横流的黄伯岳,小声说道:
“黄大人莫哭,本王正是来给你送银子的!”
黄伯岳闻言,猛地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泪眼,看着朱祁钰说道:
“当真?”
“当真!”朱祁钰笃定的点了点头。
黄伯岳眨了眨眼,突然又张开了嘴巴,接着哭了起来!
“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上了!”朱祁钰气的直跺脚。
“王爷啊!下官晓得你心善,不忍心我受苦!可是下官知道,您虽然手底下买卖赚钱快,但和咱国库这大窟窿一比,还差的远呢!您要是真有心,就等下官死了之后,给下官买一副好棺材,体体面面的给我埋了吧!下官做鬼都不会忘记您的恩德的……”
朱祁钰一提黄伯岳的肩膀,将一张纸塞进了黄伯岳的手里,大声说道:
“这是本王的三大计划,一曰保险、二曰创业基金、三曰以工代赈!你好好看看,看完再哭……”
黄伯岳闻言,一抽鼻涕,止住了哽咽,细细耳朵读起了朱祁钰的计划!
慢慢的吗,黄伯岳的哭声止住了,眼睛里慢慢亮起光,连手脚都激动的开始颤抖了起来。
这黄伯岳的才学原本是不差的,虽是贫寒出身,但凭着一手精明的数术,老练的账房功夫,不结交王振,活活的做到了一部尚书,可见其能力过硬!
其实,也不是黄伯岳不去结交王振,只怪他出身贫寒,没有钱去结交!这户部又是个空壳子烂摊子,谁都不愿意来的地方,黄伯岳就三踹两踹的被踹到了这么个受气挨骂背黑锅的衙门口!油水一分没有,一屁股全是硬债!
王振将国库掏了个精光,又把黄伯岳按到了这个位子上,说白了,就是养一个替死鬼,随时准备背锅掉脑袋!
“王爷,这三大计划,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智足以震铄古今啊……”黄伯岳颤抖着喊道。
“本王起大早来你这,不是听你拍马屁的!你给本王一个实话,这计划推下去,需要多长时间?”朱祁钰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
“别人做这事,起码得半年!要是下官做,一个月足矣!”
黄伯岳将自己的胸口拍的闷响,朗声答道。
“为何?”
黄伯岳闻言,咧嘴一笑,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大声说道:
“这南北货运的商号、无论是茶货织造、还是米面牲畜,哪里穷,哪里富,哪里走货,哪里开市,哪里有饥民,哪里修水利,从哪到哪,陆路水路,为赋几何,成本高低,都在下官的脑袋里呢!这计划只要您交到下官手里,下官第一时间就能把这计划精准直接的推到最底下,包您精准干脆,事半功倍!”
朱祁钰诧异的扫了一眼黄伯岳那闪着光的眸子,认真的说道:
“要是给本王办砸了……”
“要是砸了,王爷您直接吊死我!”黄伯岳将手里的腰带捧过头顶,大声喊道。
“好!我等你消息!”朱祁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带着乔骢直奔后门院墙走去!
“下官送王爷!”黄伯岳在朱祁钰的身后放声大喊!
京师,威远镖局!
天还没亮, 总镖头宋青山跨上了镖局里教程最快的火云驹,带上了一个账房,两个镖师,背着五百两银子,直奔户部衙门口!
旭日东升,第一缕晨光照在了衙门口的石狮子上!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错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黑压压的人流闻声,骤地聚拢在了一起,拥挤的攒动在台阶地下!
“莫挤莫挤,是老子先来的……”
“你这厮好不要脸,老子昨晚便到了……”
“你还敢推我……”
“不要吵了,户部出来人了!”宋青山一声大吼。
“当当当!”三声锣响。
门里边钻出了两个满脸横肉的兵丁,擎着两只水火棍将门前的众人撵到了台阶底下,一转身,打门口搬出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椅子刚刚落定,瘦的骷髅一样的黄伯岳便从门后一步三晃的走了出来!
“今天是保险办理的第一天,本尚书亲自操刀,都别挤!一个一个来!”
黄伯岳吆喝了一嗓子,将左手的茶壶撂在桌上,右手一翻,打袖筒里拽出了一架算盘,摆在桌上,提起笔,蘸了墨,喊了一句:
“第一个是谁?”
“我!”虎威镖局的大当家丘振业从人群中一跃而出,捧着一包银两走上了台阶,行了一礼,跪在了桌前。
“起来答话!”黄伯岳喝了一口水。
邱振业闻言,站起身来,躬身答道:
“小民乃是京师虎威镖局的邱振业,特来为月底的两趟镖投保!”
“投多少?”黄伯岳喝了一口茶水。
“五百两!”邱振业答道。
“这保险的告示,你仔细研究了没有,规矩你可明白?”
“回尚书大人的话,规矩小的明白!保险者,风险之保障也!凡在户部为所押之镖投保,若遇匪贼、天灾、水火等除人为原因的意外导致货物损毁、灭失,皆由朝廷代为出资向货主赔付!朝廷出资赔付后,货物的剩余价值归朝廷所有!”
“研究的倒是仔细!”黄伯岳放下了手里的杯!
“谢大人夸奖!”
“但是你,不诚实啊!”黄伯岳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冷冷的说道。
邱振业闻言,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的答道:
“小人惶恐,听不懂大人的话!”
黄伯岳一声冷笑,从桌边拎起了一本账目,翻了几页,徐徐说道:
“你还真是嘴硬啊!你月底走的货应当是祥福绸缎庄往山东分号运送的一千五百匹绸缎,两千八百屁缂丝,价值白银一万六千七百二十四万两!七日前,户部发下了告示文书,明文规定了投保的额度不能低于货物总值的百分之八。也就是说你这趟镖若要投保,应交保金一千三百三十七两九钱银子,你这狗才,还妄图拿五百两蒙混过关,可是欺大人我眼瞎吗?这保险之法,取乎自愿,可以买,可以不买,货主可以买,镖行也可以买,据我所知,不少的镖行为了招揽客主,都提出了包赠保险这一项条例,从而为货主解除后顾之忧!但是,这货一旦上了保险,就必须要货主提供一份详细的货物说明,这货物的价值,和出价的保值,都会在账目上有所记录,货物穿州过县,所经之地的税司都会进行核查,一旦发现有瞒报货值、虚报货值、骗保诈银、偷换货物的行为,便会层层上报到我这里!骗取朝廷的银钱,可是要论罪的哦!”
黄伯岳一声冷哼,将祥福绸缎庄出具的货物说明和手上的账目一把丢在了跪在地上的邱振业身前!
邱振业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大汗淋漓的贴着地上,哀声呼道:
“大人饶命,小人知错了!”
“下去领板子吧!你这保单,户部不接!”
黄伯岳缓缓的站起身来,走到了台阶前,扬声说道: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
话音未落,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中有镖行的镖头,脚行的掌柜,马帮的帮头,还有经商的货主,贩粮缫丝的老板。在做生意上,诸位都是高明的行家,如何钱生钱,本官在这里就不班门弄斧了!唯有一言,奉劝诸公,诸位请看,我户部衙门,今日换了对联……”
黄伯岳一抬手,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户部衙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新的对联!
上联是:“诚实经营,四海通达藏富于民!”
下联是:“合法劳动,八方财气共济合衷!”
横批是四个大字:“生财有道!”
黄伯岳顿了顿嗓子,徐徐说道:“今日起,户部衙门不再是敛税的恶人,而是帮助诸位发财致富的帮手,所谓开源节流,唯有诸商富,我户部的税才能丰,这就是生财之道!愿与诸君共勉!”
被黄伯岳的话感动的激情澎湃的宋青山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这许多年来,都是搜刮百姓膏脂的户部,几时见过帮百姓赚钱的户部!你们两个赶快回家,再取些银两来!咱们给下半年的六趟镖都买上保险,这样一来,咱们安心,货主也安心!快去!”
“大人英明!”
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句,所有人都“呼啦”一声跪了下去。
只余两个人影还立在人群之中!
一个是书生打扮的朱祁钰,一个是仆从装束的乔骢!
黄伯岳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冷不防朱祁钰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吗,又指了指黄伯岳!随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腰带!
黄伯岳会意,微微的点了点头。
朱祁钰点了点头,带着乔骢,转身离开了!
“这黄伯岳还真有意思,把老陆跟我说的诚实劳动,合法经营,刻在了大门边上,真是有趣!”朱祁钰嘟囔了一句,抬腿迈上了马车。
乔骢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小声的问道:
“王爷,您刚才那手势是什么意思啊?”
“哦!本王是告诉他,本王这两只眼睛盯着他呢,办砸了差事,我就吊死他!”
乔骢咧嘴一笑,一挽缰绳,赶着马匹往王府方向而去。
《明书·正统志》有载:正统十四年,帝率兵马驻大同!一日三点兵。英国公张辅、辅国公朱勇善战,素有威名,遭王振忌,欲用计除之。帝受王振鼓动,遣辅国公袭营,英国公挺身代之,率两万老卒夜袭也先,奉命接应的大同镇守太监郭敬受王振令,领军退后五里外,按兵不动,张辅血战也先,火攻突刺,杀伤敌军者众,奈何前有重兵,后无接应,只余残部突围,张辅重伤,潜入山坳,再无消息,帝闻讯而惧,思退。王振趁机觐见,对之曰:可往蔚州!蔚州乃王振乡土,门阀多依附于振,退往蔚州实乃振狐假虎威,敲诈金银之计……
京师!户部衙门!
骨瘦如柴的黄伯岳领着两个兵丁,死死的抵住了后堂的大门!
“黄伯岳!开门!”
“姓黄的,你把门打开!”
“姓黄的,拿钱来……”
几十个各地州府的官员围堵在了门口,七手八脚的拍打着门框!发了疯似的往门上一阵顶撞!
“使点劲!给我顶住了!”黄伯岳呲着牙,恶狠狠的瞪着身后的两个兵丁,三个人咬紧了牙关合身顶在门上,被外面扑到门上的人群撞的一阵阵摇摆!
“咣当——哗啦——”
户部老朽的木门不堪重负被撞的倒了下来,几十个州府的官员一拥而入,倒在地上的黄伯岳咬着牙从人群的脚底下一个打滚儿,站起身来,像一只干瘦蚂蚱一般,一个大跳,跃到了人前,疯了一般的捞起了一个花瓶,向地下一砸!
“哗啦!”花瓶瞬间粉碎!
就在众人一愣的当口上!黄伯岳猛地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碎瓷片,护在了书案上的八箱银子前面,一手挡住了书案,一手捻起瓷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都给我往后靠!谁在往前走,老子他妈就死给你们看!逼死一部尚书,可是大罪,你们一个个谁也别想跑!”
黄伯岳瞪着眼睛,大声喊道。
“黄伯岳!枉你也是个读书人!两广水患,流民遍地!你这狗才非说国库没有银钱,对我等百般推脱!十日前,你说想到了卖保险的法子筹钱,将我等安抚住,想不到你这贼子筹来筹去,筹来了钱,却不给我等消息,暗自私藏了起来!若不是我等暗中尾随与你,险些被你骗了!”
廉州知州史喻白一把揪住了黄伯岳的领口,红着眼睛大声叫骂!
黄伯岳一低头咬在了史喻白的虎口处,痛的史喻白一声惨叫,反手一拳,将黄伯岳打倒在地!
黄伯岳本就瘦弱,胸口猛地捱了一记重拳,当下一个踉跄,猛地栽倒在了地下,面黄若金纸,连着倒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
众官员见状也下了一跳,纷纷的退开了好几步远!
黄伯岳抽了抽鼻子,喘了几口粗气,扶着书案缓缓的站了起来,啐了一口血沫子,虎着脸一把掀翻了桌面上的银匣子,露出了白花花的银锭子!
“史大人,我知道你着急!大家都着急!可是着急又有什么用!我晓得,诸位所司之地,都是灾民聚集之处,民穷地瘠史大人,我且问你三个问题:一、廉州有多少灾民;二、廉州一年需多少赈灾的银两;三、廉州需要几年才能脱灾!”
那史喻白也是一个勤政的干吏,闻言不假思索的答道:
“廉州灾民六十万,需银三百万,农田毁损八成,需三年方能复种脱灾!”
黄伯岳点了点头,大声说道:
“这里有白银二百六十五万两,乃是河北各大镖局、商行为货物交纳的保资!连一个廉州都不够,大明南北受灾之地,有八州一百六十三县!诸位给本官出个主意,怎么分?”
柳州布政使刘忠德闻言,越众而出,指着黄伯岳的鼻子骂道:
“这不是你扣银不发的理由,怎么分,是你户部的事,多分我们便多拿,少分我们便少拿,一个铜板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赈灾!你是上官,我不敢逼你,今日你若不拿出个章程来,我们回去也没法向百姓交代,倒不如死在这里干脆!”
“对!对!拿不出个说法,我们绝不回去……”众官员纷纷应和。
黄伯岳点了点头,狠声说道:“要章程是吧!好!我就给你个章程!”
话音未落,只见黄伯岳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摞地图,翻看了一阵,挑出了柳州的地图,铺在地上,低声问道:
“柳州多山泽,水灾害田,十之八九!我想请问刘大人,如何赈灾!”
刘忠德闻言,朗声答道:“集乡勇,清渠、筑坝、屯田!”
“需多久能成!”黄伯岳追问道。
“两年足矣!”刘忠德自信的答道。
“两年?敢问这两年无米无田,柳州百姓以何为食?”
“你这厮分明是在作弄与我!这两年当然是靠赈灾银度活,否则本官来此作甚?”刘忠德涨红了脸!
黄伯岳提笔蘸了墨,在地图上一边勾画一边说道:
“先不说这两年根本就没有银子给你赈灾,但说这两年无田可重,百姓日日清淤却没有收入,大量劳力闲置,白吃干饭,刘大人不以为这是巨大的浪费吗?”
“好好好!既然下官的主意不入流,敢问大人有何高见!”李忠德瞪着眼睛问道。
“看到我画的这条线了吧!召集全体的
饥民劳力,着这个位置修一条大路出来!刘大人看,这需要多久?”
刘忠德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地图,沉声说道:
“此地山势转折,林密谷深,但所幸原本就有数条窄路贯穿,若是全体饥民一起修筑,有四个月,便足够了!只是你修这路做什么用?有这时间,为何不去屯田?”
黄伯岳神秘的一笑,幽幽说道:
“屯田时间太长,收效太慢!且赈灾的战线拉得太长,难以为继!你看这幅图,这是洪武九年绘制的广地地理图,从湖南到广东运货,无论是稻米、茶丝还是棉麻都要经过广西柳州,而柳州之地,山泽密布,道路曲折,水网多变!商贾需转船运,再转陆运,往返数次,即耗时,又好利,更添成本!若是能从此处修开一条大路,直穿柳州,便免去了水陆周转的成本,货物便可直通柳州!所剩下的银钱,柳州可向过路的客商收取三成,名曰——养路费!修路之时,户部不再以赈灾的方式拨银,而是以工钱的方式向参与修路的饥民发放银钱,此谓之——以工代赈!这样以来,只需要发放四个月的赈灾款,便足够了,四个月之后,路一修好,但养路费一项收入,便足够柳州赚的盆满钵满了!这样即调动了人力,有最大程度的使用了赈灾款,更给柳州带来了财路,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啊?”
“这……这……这主意好是好,只是,这修桥铺路,乃是功德之业,怎可沾染铜臭之气!向过路商贾收取银钱,这……这与拦路的劫匪何异啊!”刘忠德纠结的说道!
“何异?异大了去了!不信刘大人就看一看,等这条路修成了,根本用不着抢,那些商贾会争先恐后的将银子送到你手里,单这一条路就能给他们省下七成的运费!他们巴不得呢!这个叫做——双赢!”
“双……双赢!”刘忠德的脑子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但他心里却隐隐明白,这是个绝佳的办法。
“柳州四个月的赈灾款,二十八万两白银,我这就交给刘大人,您是坐着吃也好,修路发工钱也好,都与本官无关了!来人,送刘大人!”
两个兵丁上前,将一脸沉思,喃喃自语的刘忠德送出了门口。
众官员交头接耳的谈论了一阵,史喻白猛地走了过来,拉着黄伯岳的袖口问道:
“黄大人!廉州可有法子……”
“有!自然有!你看这是廉州的地图!廉州城外有越河,下游长年淤塞!廉州有饥民六十万,三个月便能打通!越河一通,便能和珠江相连,广东沿海的货物卸船后可沿流而上,直抵岭南!单河道租借、装卸民夫、车马运转这三大项,就足够廉州吃上三代人的了……这些计划都是郕王殿下的手笔,诸位所司,均有其工,郕王将其统称为——八千里土木!”
“八千里土木……”
“郕王真是大手笔啊……”
“我的呢,有没有汉中的……”
“奉元!奉元的有没有……”
一众官员突然好像疯癫了一般,撸起了袍袖纷纷向黄伯岳身边挤去……
“一个个说!别抓我官服,一个个说……”
黄伯岳瘦弱的身躯在人堆儿里不停的左右挣扎……
半月之后,山东青州。
青州卫的总兵范虬髯正坐在兵营前面的草地上,用水泼了一块青石,手上裹着白布,拉长了一张黑脸,一下下的磨着手里的腰刀。
“大人!小的回来了!”一个满头大汗的亲兵跑了过来,在范虬髯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打听出来了吗?”范虬髯停了停手,张口问道。
“小的奉军令,乔装改扮,装作饥民,混迹在修河堤的灾民里,多日来,细心打探。果然发现了许多端倪……自从户部下发了以工代赈的文书,大量的流民都有了活计,修河堤的劳力,一天十五个铜板的现钱,不但这附近十里八乡的饥民都聚到了一块!连前一阵子落草的匪人都纷纷偷偷的溜下了山,平平安安的一天十五个铜板,三三两两的上河边淘泥去了!小的就是从这些人口中探出的消息——前日里劫了郑家商号四十六车瓷器的响马贼就躲在白龟山上!”
“妈的!干的好!让弟兄集合!大买卖来了!四十六车瓷器啊!分一半,咱们要发达了!通知弟兄们,晚上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范虬髯拍了拍那亲兵的肩膀,捻起衣角,细细的抹干了刀身上的水渍!
自保险之法,推行以来,黄伯岳结合各地的实际情况,制定了四大章法:
其一、各州县的保险业务,由各州县的税课司统一办理,每月上报明细。故而,除京师周边,大明南北各地的保险业务,均可在当地办理,这一章法,无形之中迅速的加快了保险业务在全国的普及;
其二、十日内理赔。投保的货物一旦因非人为原因损毁。投保人可根据手中的保单直接到所在地的税库司办理理赔!十日内必须无条件赔付。这一章法深受大商户的欢迎,以至于无物不保,无保不足,因为对这些大客商来说,货物的安全,以及对风险的保障,远远比这一点保金更重要。于是乎,滚雪球一样的财富源源不断的流入到了户部的钱袋。
其三、民险与商险分立。民宅房屋投险采取自愿原则,可保可不保。商用宅院、房屋、船舶,如酒楼、妓院、赌坊、画舫、花船等必须投保火险。这一条虽然带有强制性,但经营这类买卖的人家,大多富得流油,这点小钱本就不在乎,又能买一份安心,自然高高兴兴的将银子送进了户部的口袋。
其四、鼓励剿匪。对于大明朝来说,相比火灾,翻船,地震这等自然原因造成的货物损失来讲,土匪造成的损害几乎高出十倍不止。特别是近年来天灾频繁,流民日众,落草为寇者比比皆是,货损十有八九是因为匪患,自然原因几乎微乎其微。那么,推行保险的同时,必然要鼓励剿匪。
明军在地方维护治安,剿除匪患的职责主要有各地卫所承担。然而,卫所萎靡,战力低下,士气低迷已经成为了共性!
若想改变现状,必须要下一剂猛药。
朱祁钰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凡剿贼匪,卫所得五,入库得五!”
什么意思呢?
只要剿匪所得的赃物,由朝廷的税库司清点之后,朝廷和卫所的官兵对半平分!
这无异于一剂根治顽疾的猛药灌进了一个垂死之人的喉咙。
各地卫所之所以士气不高,便是因为军饷微薄,入不敷出啊!现如今,能通过剿匪拿到真金白银,多剿多分,少剿少分,哪个能不动心?一时间大明南北的所有卫所纷纷摩拳擦掌,气象一新!
河南的流寇,山东的响马,洞庭湖的水贼,云贵的山匪……
原本是各地卫所相互扯皮推诿的烂摊子,变成了人人争抢,争先恐后的香饽饽!上至军官,下至士卒,全都厉兵秣马,剿匪一事,突然蔚然成风!以至于突然之间出现了——贼不耐剿,贼不够剿的
局势。
夜半,朱祁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颈,迈着沉重的脚步,坐在了花园的池塘边上,拾起草木堆里的石子,漫不经心的一个个的向池塘里丢去!
“王爷!黄大人求见!”乔骢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
“唉!刚闲下来,真烦人!”朱祁钰烦躁的皱了皱眉头。
“我去撵走他!”乔骢低声说道。
“算了!算了!带他过来吧!”朱祁钰叫住了乔骢,不耐烦的说道。
乔骢闻言,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黄伯岳那骨瘦如柴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朱祁钰的身后!
“下官黄伯岳,拜见……”
“好了好了!繁文缛节的就免了,有事说事!”朱祁钰打断了黄伯岳的话。
“这是这个月保险收支的明细,请王爷过目!”黄伯岳将一本小册子捧过头顶,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顺手接了过来,一甩胳膊,扔进了池塘里,张口说道:
“这种事,以后就不用月月来报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得过你老黄!”
黄伯岳感动的有些茫然,想张嘴说些什么,却又犹犹豫豫的止住了话头。
“有事说,没事走!”朱祁钰看出了黄伯岳的神态有异。
“下官……”黄伯岳心里挣扎了一阵,突然咬了咬牙,打定了决心。
“回王爷!自王爷交代下官推行富国之策以来,南北上下气象一新,流民得所,商贾得利,地方诸员,无不佩服王爷的智计气度和爱民之心!”
“大半夜的来拍马屁,老黄你就这么闲么?”朱祁钰皱着眉咕哝了一句。
黄伯岳眼神闪烁了一下,接着说道:
“只是,诸多商贾和地方官吏多有疑惑……”
“什么疑惑?”朱祁钰问道。
“新政能实施多久!若是圣上得胜回銮,王爷不再监国,这保险之法和以工代赈之计还能不能继续?此两者获利极丰,王公公若是插手,皇上还能否支持王爷?”黄伯岳言罢,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朱祁钰的眼睛。
“那你的意思是……”
“知遇之恩,永世不忘,愿誓死追随王爷!”黄伯岳一个头磕在了地下,从袖口掏出一张白布捧在头顶。
“你说什么?”
“南北大商号一千九百六十二家,各州府官吏八百七十五人,各卫所军官三百一十四人,血书名册在此,我等愿誓死追随王爷!愿王爷为百姓计,为朝廷计,为江山计……早做谋划……”
朱祁钰的脑袋一懵,快行了数步,自亭边取下了一盏灯笼,一把拽下了黄伯岳手里的白布,凑在火上,烧成了一团黑灰!
“荒唐!荒唐……”朱祁钰抬腿一脚,将黄伯岳踹翻在地,揪着他的领口低声喝道:
“黄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下官知道!下官是为了百姓计……”黄伯岳抬起眼来,死死的盯着朱祁钰的眼睛。
“这江山,是我皇兄的!这江山,永远是我皇兄来掌的!本王,永远是他的臣工……”
黄伯岳闻言,一把攥住了朱祁钰的手,站起身来,一字一顿的说道:
“这江山到底是皇上在掌,还是王阉狗在掌?王爷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混账!你信不信我抓你去锦衣卫……”朱祁钰一推,将黄伯岳掼倒在地。
“王爷,不要再骗自己了……”黄伯岳急声说道。
“滚!”朱祁钰一声大喊。
“王爷……”
“滚出去!乔骢!把他给本王撵出去……”
“王爷……”黄伯岳正要再说,冷不防脚下一轻,被高壮的乔骢一把扛在了肩上,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
“王爷……三思啊……”
耳听得黄伯岳的声音越来越远,朱祁钰一屁股坐在了池塘边上,看着月光映下的倒影,喃喃自语道:
“皇兄,也不知你怎么样了……”
小雨,黄昏!
刚刚加完夜半的陆活丑睡的昏沉沉,一觉醒来,正看到蒋南站在桌案之后描摹着一幅工笔画——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和尚斜卧在一座古庙的石阶之旁,张口做歌,左手托腮,右手撑地,晃着脚上的烂麻鞋,似乎在打着拍子。月光照过斑驳的树影,庙门之下的树丛里一只斑斓猛虎正侧着耳朵,认真的听着那青年和尚的歌声!蒋南的丹青高妙,寥寥数笔便将整幅图勾勒的栩栩如生,意境精深。
画的左上角还写了一行小楷字——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腿,恐踏山河社稷穿 。
“这画的是谁啊?”陆活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蒋南闻声,转过头来,下意识的问道:“你睡醒了?”
“嗯!你这画画的真好!这诗也是你写的么?”陆活丑看着画,由衷的感慨道。
“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在报纸上看到市里的博物馆打出广告,要做一期明代 背景的主题画展,第一名有两万块的奖金,所以我打算画着试试!”蒋南放下了笔,徐徐说道。
“明代?这个和尚是明代人么?”陆活丑问道。
“对啊!这个和尚就是鼎鼎大名的明太祖朱元璋,史书记载,这位明太祖年少时做过乞儿和和尚,有一次下山化缘,回寺之时,也是午夜时分,庙门早已紧闭,朱元璋久扣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在门外石阶上露天而眠。将睡之时,忽有所感,口占一诗,曰: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腿,恐踏山河社稷穿。”
“这人好大的口气,也不怕吹破了牛皮!”陆活丑一声嗤笑。
“这不过是诗文里夸张的手法,你是学金融的理工生,自然不懂!不过话说回来,这朱元璋还真不是吹牛,他一个行乞渡日的灾民,硬是凭着一双拳头,带着义军,赶走了蒙元铁骑,建立了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江山!”
“那有怎么了?最后还不是被满族人给灭了!”陆活丑不服气的辩驳道。
蒋南闻言,一扬脖子,徐徐说道:
“开国的皇帝总是励精图治的,偏偏生了些尸位素餐的子孙,自朱棣之后,便没有一个争气的!从朱祁镇和朱祁钰这对兄弟开始,明朝就走了下坡路了!”
“哟!这坡儿是怎么下去的,你给我讲讲呗!”陆活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了蒋南的身前,望着她在日光晕染下发着暖黄色融光的脖颈,轻轻的说道。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蒋南倔强的梗了梗脖子。
陆活丑见状,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好,既然这样,你且听听我这个学金融的,是怎么看的。我觉得,明朝的衰微,归根到底就是明代的商业发展,南北不均!轻重失衡!南方市场开阔,手工业作坊聚集,无论是产业的规模上,还是商品的质量上都得到了飞速的发展。但是随之也带来了三大问题!”
“哪三大问题呢?”蒋南捧着脸问道。
“第一:市场的局限性,加剧了明代南方贸易的恶性竞争。明代的政府没有开拓市场的意识,没有有计划性的将南北方的市场打通,从而导致了南方市场量大而物贱,北方市场价高而无所得!第二:资金流向的单项性,使得南北方的商货流通无法形成完整的供货链。南方的盐、米、茶、丝、瓷单方向的向北方流动,而北方能够形成规模的向南方流动的商品类别极少,所以导致了商贸的季节性波动大,拖慢了前进的脚步。第三:北方作为明朝对外战争的主战场,边境一带一直被破坏,人口锐减,消费跟不上,内需打折扣。而南方又因为北方的战争承担着沉重的税赋,同样也限制了发展……”
蒋南托着腮帮子,看着意兴湍飞的陆活丑和他那闪着光的眸子,一时间竟有些呆住了!
“他原来这么厉害……”蒋南下意识的嘟囔道。
“你说什么?”陆活丑猛地停住了话头。
“哦……没什么?我是想问,那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蒋南机警的遮盖住了自己的尴尬。
“其实解决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向北发展外贸!因为在明代,从航海技术的角度上来讲,明朝在世界上绝对是处于巅峰的地位的,所以,解决明代的外患,陆地要重于海洋。沟通南北市场,向北方的游牧民族大规模的倾销瓷器、盐、米、丝麻、茶叶,甚至是酒水!这些商品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无法生产但是却迫切需要的,他们无数次的南下掠夺,无非就是获取这些生活必须的商品来满足生活。所以,一旦打开了北方的对外贸易窗口,这些北方政权的市场对大明的倾销是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的!用不上一年,甚至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明朝的商品就能像病毒一样侵占整个北方政权的商品市场!这样一来,即给南方的生产线打开了新的销售基地,同时随着外贸的兴起,北方必然随之兴盛期一片又一片的通商州府,商品的流通,货商的云集,将最大程度上的刺激消费。货栈、酒楼、赌坊、车马行、镖局,甚至是妓院,都会成为这些州府日进斗金的大商盘……”
“妓院?”蒋南下意识的问道。
“对啊!就是妓院啊!你想想,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哪个不是腰缠万贯的大金主,他们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枯燥的运货行程,肯定是无比的寂寞啊!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啊?当然是一个饮酒的欢场,和一个体己的好姑娘,一解寂寞……”
“不要脸!”蒋南猛地涨红了脸,打断了陆活丑眉飞色舞的讲解。
“男人都这样,一脑子都是……都是……”
“都是……什么啊?”陆活丑一脸懵逼的问道。
“都是电视台不让播的马赛克!”蒋南伸出手指戳了戳陆活丑的脑门,转身走进了小屋,不再理他。
陆活丑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正说在兴头上的陆活丑被突兀的打断,有些尴尬的抽了抽鼻子,瞥着嘴说道:
“女人都是什么逻辑?莫名其妙!你不听我还不讲了呢!这可是正经八百的金融课,去外面好几千一节呢!你不跟我聊,我去跟别人讲去!哼!谁稀罕……”
两分钟后,陆活丑蹲在马桶上,翻开了日记小本,落笔写道:
“阿成,忙什么呢?刚才和一个女的聊了半截天,本来聊得正起兴呢!那女的突然莫名其妙的就不理我了!你说,这女人,是不是都这么难以捉摸啊?你说,这女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啊?”
没过多久,朱祁钰挺拔的小楷字就出现在了日记本的纸上!
“我又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女人脑子里想的什么啊?对了,你跟她聊得什么啊?”
“没什么啊!聊了聊明朝的贸易弊病……”
“什么?怎么聊得,你快给我讲讲……”
“哎呀,也对,这个话题很乏味的!难怪她不高兴,算了,咱俩聊点别的吧……”
“我不聊别的!就说这个!你快给我说说!”朱祁钰急的直跺脚。
“阿成,你可真够无聊的啊!愿意听这个!”
“你快讲!!!”朱祁钰一边写字,一边发出了阵阵低吼。
“讲也行,先叫哥!”
“哥……”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钱皇后攥着前线的战报,喝的酩酊大醉!
“娘娘!别再喝了!”绿竹上前,夺下了钱皇后手里的酒壶。
钱皇后一甩袖子,将绿竹推到一旁,喘着酒气,缓缓说道:
“贻误战机,贪生怕死!优柔寡断,贤愚不分!这朱家的两个兄弟,倒还真是一模一样的废物!你看看前线的战报,咱们的皇上未战先退,祖宗有灵,你们开眼看一看啊!这就是我嫁的男人!窝囊!真是窝囊!绿竹,你说,是不是!”
“啊?”绿竹闻言一愣,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
“奴婢不敢妄言!”
钱皇后一把掀了桌子,张口吟道: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哈哈哈哈!”钱皇后一阵大笑,沉沉的醉了过去。
这首诗,乃是五代时,后蜀花蕊夫人写的《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花蕊夫人乃是后蜀主孟昶的费贵妃,时值宋太祖派兵攻打后蜀,孟昶不战而降,花蕊夫人听后愤怒而作此诗。今日被钱皇后信手拈来,正好借之吐露心中闷气!
三日后,王振收到了蔚州老家的信:
吾兄亲启:
弟王胡顿首,五日前得知兄长即将随皇驾入蔚州,蔚州城内大族世家均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奉金银,献囤粮,修宅院,选美人。然昨日,蔚州崔家忽得一消息,称也先大军已经拔营,尾随皇驾亦奔蔚州而来。一时间,蔚州门阀人心惶惶,唯恐蔚州变为战火侵染之地,兵马厮杀之所,故而崔家牵头,率领诸族群集吾家,多番恳求,望小弟修书兄长,望兄长怜念故土百姓,恳请圣上移驾,蔚州诸族,愿献上金银粮草,共计白银二百七十万两,粮草两百六十五万石,充作新军之资。
《明书·正统志》:正统十四年,王振复谏帝,称蔚州城低矮,不耐久战,宜退守大同,帝允。振乃暗中抽调骑兵五万,前往蔚州取金银。朱勇断后,伏击也先大战,本已获胜,奈何预先藏下掩杀的骑兵被王振调走,也先死中求活,反攻明军,朱勇大败!兵部尚书邝埜乘马狂追调走骑兵的宋昌义,离奇落入深谷,双腿皆断……
十天后,京师城南,双子座购物中心,细雨楼头。
朱祁钰和黄伯岳相对而坐,二人正中支了一架红泥的小炉,上面热着白云酒肆的陈年花雕酿,炉边的小盘中盛放着七八样应时的点心干果,有青梅糕干,有果脯蜜饯……
“让你找的人,找到了么?”朱祁钰拢了拢炭火,轻声问道。
“找到了!就在门外!人选有两个,一个是徽州人,姓房名顾,一个是杭州人,姓汤名旺。两人都是经年往返南北的商人……”
“好了,让他们进来吧!”朱祁钰点了点头。
黄伯岳闻言,轻轻的拍了拍手,从门外缓缓的走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长袍巾冠的书生,一个是葛布麻衣的账房!
两人拱手一揖,站在了朱祁钰的身前。
“长袍的是房顾,葛衣的是汤旺!”黄伯岳凑在了朱祁钰的耳边,小声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二位?”朱祁钰徐徐说道。
“小民不敢!”二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二位莫要谦虚!本王也不说废话,直接问——本王想将两淮的盐卖到瓦刺去!你们给出个章程……”
一炷香后,房顾一拱手,徐徐说道:
“小民认为,既是两国通商,没有固定的商贸场所是不行的!小民认为,首要任务便是朝廷出资,开拓一处边境货场,让两国商贾能够自由的交易,而后拓宽纵深,延长供货的后方,源源不断的向瓦刺输入商品!”
房顾说话的时候,朱祁钰不经意的一瞥,正看到一脸沉思的汤旺有意无意的摇了摇头。
朱祁钰听完了房顾的建议,一抬手指了指汤旺,徐徐说道:
“看你沉思敛眉,似有所思,你来说说看!”
汤旺闻言,也不推辞,上前一步,拱手答曰:
“商者,民之大计!小民有一个问题想先问一问王爷……”
“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倒先考较起我来了?好好好!你问吧!”
“小人斗胆,想问王爷,和瓦刺通商,究竟是为了战,还是为了和?”
汤旺话音一落,场内的气氛骤然一紧,空气突然间静的吓人!
“和如何?战又如何?”朱祁钰吐了口气,轻轻的呷了一口杯里的酒。
“若是想和,待到皇上亲征回来,便依照房兄的法子,开数处货场便可……小人想不出比房兄更好的法子……”
“若是为了战呢?”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眼角泛起一抹冷光!
“若是为了战!便不能正大光明的与之交易,以防其暗生疑心!小人有三策可行!”
“讲!”朱祁钰一声低喝。
“第一,有朝廷暗中出资,在背后培植数家商贾,明面上是民间的买卖,暗中则由朝廷有计划的统一监控货物的价格和数量!
第二,重金贿赂彭加那、八可意、乌沙剌踢、坎巴、阿哇、打回、白葛达、黑葛达等部落,予之以重利,让他们提高对瓦刺输出商品的价格!让大明成为瓦刺外需的低价中心;第三,在瓦刺之内,实施不同部族,不同售价的策略。分化离间瓦刺诸部,使之交恶,最终让大明得利…… ”
汤旺越说起劲,两眼里神光闪烁,意兴湍飞。
一炷香后,朱祁钰缓缓的摆了摆手,房顾和汤旺一拱手,退出了房间。
“黄大人!你觉得谁更合适被派去和瓦刺人打交道呢?”朱祁钰敲了敲桌面。
“若是从智计上来讲,汤旺似乎更合适一些,只不过……”
黄伯岳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朱祁钰皱着眉头说道。
“房顾是书香门第,忠孝节悌都是传家的门风,人品上乃是一等一的君子,他的为人在徽商的圈子里可是一等一的好口碑!而汤旺么……”
“汤旺怎么了?”
“汤旺出身贫寒,祖辈都是马帮的苦力,他的兄长病亡后,汤旺便娶了自己的亲嫂子……智计虽高上房顾半筹,但德行上终究是有亏……”黄伯岳语重心长的说道。
朱祁钰沉思了一阵,徐徐说道:
“就定汤旺吧!”
“可是……”黄伯岳犹疑的说道。
“本王要的是帮我咬人的蛇,不是请回家教子的先生!”朱祁钰一字一句的说道。
“王爷,咱们现在虽然发展的很快,但是时间还太短,根基尚不稳定,真的要这么仓促的向北面渗透银钱么?”
黄伯岳向朱祁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没有时间了!瓦刺人忙于战争,正是咱们渗透的好时机,把钉子楔到瓦刺人内部去,对咱们百利而无一害!不要小看了商事本王有一个朋友说过:一个国家需要有军事的硬实力,同样还需要商贸的软实力!互为表里,才能放长击远!你回头从保金里面提出一部分银子,交给汤旺,让他去南方采购丝绸、茶叶、瓷器这种针对瓦刺贵族的商品,同时也要大量采购盐巴、糙米这种生活的必须品!拉拢一批商贾,让他们持我的令牌,以郕王府购入的名义暗中北上,在京师左近改扮行装,直往瓦刺后方渗透!到了瓦刺后,便化整为零,迅速抛售!商人逐利,乃是天性,尝到了第一次的甜头后,他们就停不下来了!到时根本不用咱们催促,大量的商品将会轻车熟路的进入瓦刺。你回去给汤旺安插一个朝廷的职位,让他统领这些商人!你去拟个章程规定参与对外贩货额商号必须在户部备案,违令者重罚!售价由户部统一指导,利润么,朝廷只抽三成!”
“这,万一要是没成功……”
“赔的钱,算本王的,从双子座的盈余里扣!”
黄伯岳闻言,一拱手,飞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朱祁钰抓起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不停的揉搓,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暗自嘀咕道:
“老陆啊!老陆!你可得保佑我啊!万一这第一批货没有销出去,我可就要负债累累了!现在所有的 钱都在满打满算的运转着,你说的流动资金,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啊!只能成,不能败!”
朱祁钰“嚯”的一声起身,大踏步的下了楼!
夜沉如水,漆黑的原野上,闷的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阵阵的马蹄声,急行向南。
也许是静的太烦躁,亦或许是泥泞的土路过于颠簸,眉头紧锁的朱祁镇抬手掀起了马车上的帘子,高声喊道:
“王先生!王先生!”
离马车不远的王振听到了朱祁镇的召唤,两腿一夹马腹,飞也似的跑到了朱祁镇的车边。
“王先生!还有多久才能到宣府!”
“急行军,半日可达!”王振笃定的说道。
“咱们抛下成国公和那些伤兵,真的没事吗?”朱祁镇的眼里泛过一丝不忍和纠结的神色。
两个时辰前,宋昌义带着三万骑兵,将金银粮草运了回来。王振小心翼翼的派亲兵将金银珠宝尽数藏在五十四口大箱之中,随大军向宣府进发。
途中,朱勇闯营七次,要求面圣,都被王振派人挡了回去。虽然朱勇没能见到皇帝,但是朱勇那双血红的眼睛和那身带着腥气的杀气,却深深的印在了王振的脑子里。王振敢肯定,若是给了朱勇和自己面对面的机会,朱勇将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活活砍死。
雨后的路,本就难走,也先的袭扰越来越频繁,伤兵也越来越多,再加上这许多的金银粮草,大军前行的更加缓慢,叫苦不迭的朱祁镇整日里大发脾气!搞得王振焦头烂额。
为了这批金银的安全,也为了朱祁镇的安全,王振做出了一个决定:
放弃伤兵,轻骑上路,带着朱祁镇和金银珠宝,急行军,进宣府。
于是,在两个时辰前,王振派郭敬带一营士兵,前往朱勇的驻地犒劳伤兵和士卒。趁机带着三万骑兵和朱祁镇,收拾好了金银,轻骑南行,甩下了十万步卒和两万多伤兵,直奔宣府。
……
“怎么还得半天的时间才能到?朕的骨头都快颠散了!”朱祁镇抡起胳膊抽打着车夫的脑袋,大声的抱怨。
王振摸了摸头上的汗珠子,连忙应声道:
“老奴这就去后面催催,让他们快跟着点!”
说完,王振便打马往后跑,一直跑到了队尾,正看到宋昌义正甩着鞭子,抽打着拉车的战马,驱赶着士卒,将陷在坭坑里的马车往外拖。
“小义子!再快一些!”王振尖着嗓子喊道。
“老亚父!这银子太重了!泥路难行,快不了了啊!”宋昌义喘着粗气应道。
“快不了也得快!咱们得抓紧时间进宣府,也先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在袭击咱们,要是皇上有个什么闪失,或者是这批金银被瓦刺人抢去,咱们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王振急躁的说道。
“那咱们为啥不和大军一起行动啊!”宋昌义说道。
“大军行动太慢,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打多少仗!夜长梦多啊!皇上和这批金银,必须尽快进宣府!放心,咱们的身后有朱勇挡着也先,应该没有问题!”
王振的话音未落,只见一片火光猛地从山坡之下亮起,越有五六千步兵,高举着火把,飞奔而来。
“老亚父!瓦……瓦刺……”宋昌义吓了一跳,险些从马上跌了下来。
“慌什么?瓦刺不会只有这点人马!”王振一把拉住了宋昌义。
“阉竖!留下皇上!”
一声大吼传来,正是朱勇发觉了王振王振带着皇帝抛下大军南逃,匆忙之中带了五千士卒,一路追来。
“老亚父,怎么办?”宋昌义慌了手脚。
王振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一摆手,大声喊道:
“瓦刺来犯,弓弩手,向坡下放箭!掩护骑兵南行!”
弓箭手闻令,连忙手忙脚乱的摆了一个阵势,将囊里的箭,一股脑的向坡下乱射而去!
“不要放箭!我是大明成国公,前来面见圣上!”
坡下的朱勇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坡上的弓箭手听了,互相看了看,手底下停了一停,不知道还是不是要继续放箭。
“此乃瓦刺人的诡计,坡下的成国公是假冒的!放箭!放箭!给咱家放箭!”
王振抡圆了鞭子,在弓箭手的身后一阵抽打,弓箭手不敢怠慢,纷纷张弓搭箭,又是一波箭雨,射向了坡下。
朱勇带着士卒,受箭雨所阻,被拦在了坡下!
“狗日的王振!你最好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老子扒了你的皮!”
暴跳如雷的朱勇向前冲了好几次,都被箭雨射了回来,急的朱勇暴跳如雷,叫骂不止!
“皇上!没受这奸贼蒙蔽!三军不能无主啊!快随臣回去!”
朱祁镇听到朱勇的声音,喊停了马车,正要回头。
王振看在眼里,连忙拍马上前,扯住了朱祁镇马车的缰绳。
“皇上!您这是要干什么啊?”王振问道。
“朕……朕好像听到了成国公的声音!”朱祁镇指着山坡的方向,小声说道。
“皇上!您听错了,那不是成国公,是瓦刺的追兵!”王振连忙说道。
“是……追兵?”
“是追兵!”
“不是成国公?”
“不是成国公!是追兵!皇上,咱们快走吧!耽误了时间,瓦刺兵又要攻上来了!”
朱祁镇听到瓦刺兵要攻上来,下意识的打了一个激灵,迅速的钻回了车里。
王振正要离开,只见朱祁镇缓缓的掀开了马车的门帘,伸手拉住了王振的衣袖……
“皇上,您这是……”王振不解的问道。
朱祁镇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
“就算是……瓦……瓦刺的追兵,最好也不要……不要伤了他们……”
王振闻言,诧异的抬起头来,正看到朱祁镇的眼睛,一抹无奈而慌张的神色从朱祁镇的瞳中一闪而没。
“老奴晓得了!”王振认真的点了点头。
朱祁镇装作若无其事的搓了搓手指,随即一个耳光抽在了车夫的后脖子上,大声喊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啊!朕真想砍了你的脑袋!”朱祁镇声色俱厉的一声大吼,飞快的放下了马车的门帘。
王振思索了一阵,招手叫过了宋昌义,低声说道:
“我带着队,往南走,你带弓箭手拖住朱勇,一个时辰后,快马追上大部队!朱勇带的都是步卒!跑不过咱们的!快去吧!”
王振推了一把宋昌义,遥遥的看了看山坡下的火光,朱勇还在叫骂,只是嗓音嘶哑了很多。
“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为了不让也先这只毒蛇把咱们全吞了,只好舍了你了,成国公,对不住了……”
王振在心里默默的向朱勇到了声歉,深吸了一口气,掉转马头,飞也似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二十天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漠西草原老哈河畔的草甸子上!巴图孟克起了一个大早,带好了干粮和肉干,在马鞍上挂了两囊清水,将家里的牛皮驮在了牲畜的背上,抡着鞭子,向西南而去……
草原是的深秋,是最难熬的季节!密集而凉寒的雨水伴随这呼啸的冷风将绿油油的草甸吹成枯黄。然而,这却是瓦刺人最忙碌的季节,在这两个月里,连家里的老幼都纷纷钻出了毡房,起早贪晚的打着草料,贮存过冬的粮食。草原上的耕地少的可怜,一入冬,厚厚的积雪就会覆盖整片草原,冻饿而死的牛羊十有三四。
盐巴和米粮作为生命必须的食物,在这个季节的草原珍贵的好像漠西草原的湖水!
前日里,巴图孟克遇到了牧马的齐齐格,齐齐格得到消息,在西南方向五十里的那木格湖畔,有明朝的商贾出没。
这个消息,让巴图孟克很是振奋,因为明朝商人的出现,往往代表着盐巴、米粮和茶叶来到了草原。
不是所有的瓦刺人都讨厌明朝人的,也没有人是天生喜欢战争的,瓦刺之所以向南不断用兵,归根到底就是为了两个字——生存!
巴图孟克是附近有名的好骑手,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那木格湖畔!齐齐格没有骗他,这里真的来了明朝的商人!
无数的瓦刺百姓赶着牛羊,拖着牛皮,赶着骏马聚集在了这里,七手八脚的从明朝人那里换回了米粮、盐巴、茶叶、棉布、衣物甚至是铁锅!
是的,巴图孟克没有看错,就是铁锅!草原上最奇缺的东西,十几家共用一个的——铁锅。
瓦刺的铁器受资源和锻造技术的影响本就稀缺,明朝为了防止瓦刺铸造兵器更是大力的控制铁器进入草原!
这些明国商人手中的铁锅、铁铲、铁耙刚一亮相,就被瓦刺百姓哄抢一空,无数的牛皮和马匹被交付给赚的盆满钵满的明朝人。
此刻,一架马车的顶子上。
汤旺正嚼着一根枯草,枕着胳膊,静静的看着场中的火热的交易。
来自草原的马匹和牛皮绝对是走遍明朝南北都数一数二的硬通货,那苏杭两地滞销低价的盐巴、棉麻经过十几天的周转来到草原,便可以翻上二十几倍的价格,简直让这些个商人赚红了眼,别说户部抽利三成,就算抽利八成,他们也足够他们乐的合不拢嘴了。这些年与北方诸部的通商一直被朝廷管制,封锁边贸,商人们只能望之兴叹。现如今,郕王监国,暗中用户部的力量推动边贸,瞬间激活了这些个商人的热情……
无数的瓦刺百姓露着开心的笑容在湖边来来往往,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迈着轻快的步子往自家的牛马背上摞着换来的东西……
十几个裹着棉袍的瓦刺男子,仔仔细细的用羊皮包裹着换来的药材;满地乱跑的都是七八岁的娃娃,个个儿张着一张通红的脸蛋,蹦蹦跳跳的去随商队而来的小贩那里,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的看着吹糖人的小哥儿灵巧的双手;三三两两的走过了不少瓦刺人的媳妇,抱着咩咩叫的羊羔来来回回的挑选着货郎手里的头绳首饰,胭脂布料……
“好一片喜乐气象啊!唉!”汤旺吐掉了嘴里的草根子,发自内心的叹了口气。
因为汤旺知道,这片安乐的氛围不到三个月就将被彻地打破,等待这些瓦刺百姓的将是残酷的饥饿和穷馁……
在进入草原之前,汤旺便按照计划,将商队分成了几十个小队,化整为零的进入了瓦刺草原的不同位置。并且,汤旺已经做好了安排,在这批商队返回之前,下一波商队便会赶来,呈梯次的进行倾销。
茶叶,米粮,丝绸和瓷器都是障眼法!
朱祁钰真正想打商战的战场只有一个——盐巴!
周边的部落,已经暗中奉上了重金!除了大明,所有部落的盐价都高的离谱……
瓦刺人想吃上盐巴,只能买大明的盐…..
用不了三个月,大明的盐就能垄断整个瓦刺的市场……
在这个月里,瓦刺人的牛羊和马匹正在被大明的商人用廉价的铁器、棉麻、丝绸、茶叶、胭脂、木器等商品源源不断的换到手上,分秒不停的向大明境内输送。
三个月后,大明的盐会在瓦刺进行一波涨价!由于市场已经被垄断,瓦刺的百姓买不到别的盐,就算价高,也必须得接受。接受之后,大明的盐还会再慢慢的涨,瓦刺百姓为了省钱,一定会趁着价还没有涨起来的时候,大量囤积!这个时候,明朝商人会在瓦刺境内,不同的地区给予不同的部落以不同的价格!价格出现高低,就会出现利润!明朝的商人会操纵附近的部族高价收购,诱惑瓦刺人囤积,当瓦刺人热衷于倒卖盐巴的时候!明朝商人会突然将盐巴的价格降到一个底点!
这一举动的后果,就在于瓦刺人用大量的马匹和牛羊换来的盐巴突然变的一钱不值!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牛马没有了,牲畜没有了,手里剩下了一堆盐巴……
而这个时候,草原的冬天已经到了!
没有牛马和牲畜,只凭着一堆堆的盐巴,瓦刺人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到时候,整个草原上将遍地都是饿死的尸首……
今年大明的收成也不是很好,两广和山东都受了灾,幸好苏湖和河南大丰,勉强够赈灾之用!这当口上,朱祁钰硬是活活抽出了三成米粮,拿出了跟瓦刺人打商战,足见其决心之深!
这一切,在汤旺和朱祁钰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但是,他还是从朱祁钰的语气里读出了犹豫和不忍!朱祁钰不想死人,无论是大明还是瓦刺!但是商战也是战争,他没得选!
“王爷虽然心善,不忍瓦刺饿殍,但这是战争,王爷他没得选……”汤旺自言自语的晃了晃脑袋,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已不忍去看那些满面欢欣的瓦刺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