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经过近一个月的西征准备,各项工作总算尘埃落定了。这天早晨,周恩来拿着一份昨天晚上拟定好的中共中央、中央政府、中革军委机关和直属部队的序列组成文件送给秦邦宪过目。这份文件把中革军委和中央机关分成两个野战纵队。
第一野战纵队由红军总部和干部团组成,叶剑英任纵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钟伟剑任参谋长,王首道任政治部主任,下辖四个梯队。第一梯队由军委总部第一、二、三局和无线电台、电话一排、通讯队、警备连、工兵连、运输二排组成,彭雪枫负责;第二梯队由军委总部第四、五局和总政治处、警卫营、红军总政治部、医务所、运输一排组成,罗彬负责;第三梯队由军委工兵营、炮兵营、运输一大队、附属医院组成,武亭负责;第四梯队由干部团、医务所、运输一排组成,陈赓和宋任穷负责。秦邦宪、李德、周恩来、朱德随第一野战纵队行动。
第二野战纵队由中共中央机关、中央政府机关、后勤部队、卫生部门、总工会、青年团等组成,李维汉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邓发任副司令员兼副政治委员,张宗逊任参谋长,邵式平任政治部主任。毛泽东、张闻天、王稼祥随第二野战纵队行动。
秦邦宪不懂军务,看完文件后,提不出什么意见,茫然地点头说:我看可以,就这么定了吧!
周恩来说:为了保密,我建议两个野战纵队都用代号:第一纵队称红星纵队,第二纵队称红章纵队。十月十日的夜晚,两个纵队分别从瑞金的田心和梅坑地区出发,向于都河以北的集结地开进。
秦邦宪说:可以,事不宜迟,你抓紧去办吧!
焦头烂额的秦邦宪把文件交给了周恩来。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这天,红军各部队皆在于都河以北集结完毕,等候军委下达出发的命令。这些部队中,有林彪、聂荣臻率领的第一军团,大约一万九千八百人。有彭德怀、杨尚昆率领的第三军团,大约一万七千八百人。有董振堂、李卓然率领的第五军团,大约一万二千一百人。有周昆、黄甦率领的第八军团,大约一万一千人。有罗炳辉、蔡树藩率领的第九军团,大约一万一千五百人。五个军团的兵力加上中央和军委两个纵队的一万四千五百余人,全部兵力约八万六千人。为了虚张声势,军委决定对外号称十万之众。
部队集结完毕的这天下午,中革军委在于都城中的一个大祠堂里召开了各军团负责人出席的军事会议。会场显得格外肃穆。秦邦宪拿着一份三人团拟定好了的行动方案,心情沉重地对大家说:同志们,部队即将出发,现在我把西进的行动序列告诉大家。说罢,他照本宣科地念了起来:第一、九军团为左翼,第三、八军团为右翼,第五军团为后卫,中央机关和军委纵队在队伍中间行动。中革军委已经制定了《野战军渡河计划》,各部队分别从于都、花桥、潭头圩、赖公庙、大坪心、峡山圩等十个渡口南渡于都河,向粤境突围,然后向西开进。秦邦宪读完命令后,朝坐在旁边的周恩来看了一眼。
周恩来见会场鸦雀无声,知道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于是站起身来大声说:同志们,打起精神来,不要被蒋介石的重重包围吓倒。冲出敌人的包围圈是为了发展新的根据地,发展红军,更加有力地打击敌人。我们不是孤立作战,徐向前、张国焘率领的红四方面军在川陕已建立了根据地;南有寻淮洲、粟裕在闽浙赣边打游击的红七军团;陕北根据地有刘志丹的红二十六军;吴焕先、徐海东率领的红二十五军已撤离鄂豫皖根据地,向鄂陕边挺进;贺龙、关向应率领的红二军团在湘鄂西创建了大片根据地;萧克、任弼时、王震率领的红六军团正向贺龙部会合。我们应该看到中国工农红军在全国已是烽火燎原的形势。眼下,我中央红军要有必胜的信心,要拼命冲出包围圈。只有冲出去才有生路……
却说中央红军转移的计划正在实施时,贺子珍还不知道她西征时的去向问题。
心急如焚的贺子珍,不知道向谁可以打听,她只有苦苦等待,等毛泽东从于都回来。现在她正怀有身孕,焦急的她经常站在云石山上眺望通往于都的小路,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自己那隆起的腹部。三岁的儿子毛毛站在她身边,不时地问她:妈妈,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
贺子珍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快了,爸爸今天就回来。
贺子珍没有等回毛泽东,而是等到了毛泽东的警卫员陈昌奉捎来的口信,说他在于都随先行部队出发了,叫她把他换洗的衣服交给警卫员,并且说,中央已经批准她随总卫生部休养连一起行动,在出发前赶快把儿子小毛毛安排好。
贺子珍仔细地揣摩毛泽东口信中的话语,她觉得自己能够在危机时刻追随队伍前进是一件荣耀的事,作为妻子能够在丈夫的身边照料他是一件分内的事,但作为母亲,却要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这实在让贺子珍难以承受。
贺子珍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稍作镇静后,很快想起了儿子小毛毛的寄养办法,打算把毛毛交给妹妹贺怡照看。她托人给贺怡带了个口信。
这天,贺子珍把毛毛抱在胸前,不禁暗自流泪。她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还不足三岁,酷似毛泽东的儿子,觉得他是多么可爱、多么聪明、多么懂事,他给了她夫妻俩多少欣慰与欢乐呀!贺子珍的心一阵紧缩,不自觉地抱紧了小毛毛,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懂事的小毛毛扬起小手为妈妈擦掉眼泪,说: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贺子珍说:妈妈没有哭,是沙子吹进了眼睛中,不舒服。
这时,刘英兴冲冲地进来了,她是刚从于都赶到瑞金的。这个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过学的长沙姑娘,她一进门就高兴地对贺子珍说:子珍,你和我都被中央批准随红军主力转移,赶快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贺子珍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见贺子珍无动于衷的样子,刘英有些奇怪,但很快,她从贺子珍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绵长的愁绪。贺子珍在为毛毛的寄养问题发愁。
的确,贺子珍此时没有刘英那样兴奋。眼下的她,正面临着骨肉分离的痛苦。儿子毛毛才三岁,不能随部队一起上路,她已经决定把儿子交给留在根据地的妹妹贺怡、妹夫毛泽覃抚养。
刘英叫贺子珍赶快安顿好毛毛,随部队转移,便匆匆地离去了。
这天下午,毛泽覃、贺怡夫妇来到了云石山古寺毛泽东的住处。一进门,夫妻二人就发现贺子珍满脸的忧虑。贺怡上前说:姐姐,你放心去吧,我们会好好照顾毛毛的!
贺子珍没有吱声,不住地亲吻着毛毛,泪水从她的眼中往外直流。
不懂事的毛毛问:妈妈,你怎么哭了?说着,伸手为贺子珍擦眼泪。
贺子珍哽咽道:毛毛,如果妈妈走了,你不要哭,好吗?
毛毛嚷着说;妈妈,你到哪儿去?不,我不让妈妈走。
贺子珍说:乖孩子,听话,妈妈去找爸爸!
毛毛说:我也要去,我想爸爸了!
贺子珍说:不要胡闹,毛毛听话,爸爸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有叔叔姨姨,毛毛跟叔叔姨姨在一起,过一些时候,妈妈来接你好不好?
毛毛听了,顿时大哭起来:不,不,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毛毛放起泼来了,双手紧紧地抱着贺子珍的脖子。
天晚了,贺子珍见说服不了毛毛,便把他硬塞到贺怡的怀中。
毛毛不依不饶,拼命地哭着挣扎说:我不要叔叔姨姨,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这时,贺子珍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褐色的夹衣,又掏出了仅有的四块银元,一并交给贺怡。她含着泪水对妹妹说:天快冷了,用这件衣服跟毛毛改件棉衣好过冬。这四块银元你也拿着,你们还要打仗、工作,不方便的时候,把毛毛托付给别人照顾,这点钱也算是一点心意吧!
毛泽覃、贺怡宽慰道:姐姐,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毛毛的,等你回来时,我们就把他交给你。
毛毛似乎明白了眼前的诀别,不停地哭叫:我不,我不,我不要姨姨,我要妈妈,我要跟妈妈一起走……
贺子珍狠了狠心,对毛泽覃、贺怡说:你们赶快走吧,不然,我的心一软下来,就拿不定主意了!
毛泽覃、贺怡很理解贺子珍此刻的心情,抱着毛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毛毛在贺怡的怀中拼命挣扎,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云石山上回荡着。
贺子珍冲出屋子,站在门前,望着毛泽覃、贺怡和毛毛远去的背影,心里像刀绞一样痛,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听见儿子哭喊着要妈妈的声音……
贺子珍与小毛毛相别后,再也没有见到她心爱的儿子。后人看了贺子珍母子分离的故事后,赋诗曰:
万里长征话艰辛,兄弟姐妹伤离情。 云山古寺母子别,何处能觅骨肉影?
安顿好毛毛后,贺子珍便连忙打点行装准备随中央主力部队转移了。
却说十月十五日的这天早晨,大病初愈的毛泽东走出了他在于都城里的住所,那座叫作何屋的房子。
毛泽东站在门口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只见晴空万里,微风习习。他伸展了几下手臂,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把警卫员吴吉清叫到身边吩咐说:小吴,今天的天气很好,你把我的那几本书拿出来过过风,见见太阳,以后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哦,《读史方舆纪要》《三十六计》《三国演义》那几本书千万千万不能丢了,那可是我的宝贝啊!
吴吉清应声道:好,我马上拿出来。
吴吉清进屋后,毛泽东点着一支香烟,迈着沉稳的步子向门外走出,他现在要去谢家祠堂开会。他没走多远,小吴从后面追出来喊道:毛主席,你……
毛泽东转过身子,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小吴。小吴走到毛泽东跟前,担心地说:这几天你不是开会,就是写文章,再不然就是找人谈话,应该休息一下,就不要再出去了。
毛泽东笑了笑,然后拍着小吴的肩头说:哦,原来你是为这个,没有问题的。我这个人不怕忙,就怕闲,一闲就生病。
小吴认真地说: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不能不注意休息啊!
毛泽东说:你这个小吴,谁说我的病没有好,我这不是很好吗?你看我。毛泽东说着,挥了挥有力的胳膊。
小吴说:傅院长告诉过我,他说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如果不注意休息,还会复发的。
毛泽东微笑着说:又是傅连暲说的,这些医生,有时候真会耸人听闻。好了,好了,我的病情我知道。今天的天气很好,你抓紧时间办你的事,晒书;我抓紧时间办我的事,开会。今天这个会不开不行。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朝谢家祠堂走去。小吴无可奈何地望着毛泽东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口,心中涌起了对毛泽东无限的敬意。他自从给毛泽东当警卫员以来,很少看到毛泽东闲着。
于都县城谢家祠堂,是个封建色彩很浓的宗族祠堂。自从红军进城后,就没有再搞封建活动了,这里成了召开各种会议的地方。今天在谢家祠堂召开主力红军撤离前的最后一次中共赣南省、县、区三级主要干部会议。昨天,毛泽东说了,届时他要来讲话,具体讲什么,大家不知道。
这时,谢家祠堂里坐满了人。当毛泽东走进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片热烈的掌声。他向大家一边挥手一边走上主席台,在一把木头椅子上落座以后,主持会议的中共粤赣省委书记刘晓请毛泽东给大家讲话。毛泽东点了点头,然后将整个会场慢慢地扫视了一遍。他的面前,是二百多张质朴的面孔,他们都睁大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讲话。
此刻,毛泽东思绪万千,感慨无限,他心想,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而他们将留下来,继续坚持根据地的斗争。眼前的这二百多个面孔,使毛泽东想到了留在中央苏区的成千上万的干部和群众,他的心头不禁一阵冲动,仿佛要把他们刻在心上似的。他微眯着眼睛,又一次将目光从一张张被风霜和日头镌刻、被战火和硝烟锻造的脸上扫过。这些脸虽然饱经沧桑,但无比刚毅。红色暴动、武装斗争,使男人不再胆怯,女人不再柔弱。他们有过打土豪、分田地的最初冲动,后来,他们朦朦胧胧地知道了一种主义,这种主义是穷人的。于是,他们变得大胆起来。男人们从田头走来,女人们从灶房中走来,与其低头弯腰当牛做马,不如挺起腰杆子去革命;与其流泪嗟叹命苦,不如流血抗争人生。他们不再做梦,他们的先人就是在梦中打捞那个叫作幸福的东西,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沉梦之后收获的是一样的结局:贫困和屈辱。而今天,这一代的他们,不再做梦了,他们拿起了刀枪、长矛,即使自己不能实现推翻压在头上的大山,也要用鲜血和生命为子孙后代铺一条通向革命的路。
望着眼前这二百多个将要留下的干部,毛泽东浮想联翩。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就是眼前的这些人,搅起了一天狂飙,他们曾经赢得了脚下的这片土地,站在蓝天下的土地上,他们自豪地说过:这里是我们的!他们真的开始收获过喜悦和幸福,收获尊严和希望。他们不再是昨天的农民,他们是正在走向成熟的共产党人。
然而此刻,他们正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如果他们要问,三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为什么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这个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怎么回答?
答案是有的,毛泽东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是,他现在不能回答,因为眼前的情况太复杂了。
毛泽东轻轻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了,他说:同志们,情况大家已经很清楚,党中央和主力红军已经开始实行战略大转移了。为什么要实行战略转移呢?因为敌人已经快要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蒋介石企图竭泽而渔,全部消灭中央红军。我们红军主力部队要冲破敌人的封锁线,到敌人后方去,打击敌人,消灭敌人……
一双双迷惑的眼睛,在毛泽东讲话时变得明亮起来了。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但他们早就听说,眼前这位书生模样、脸庞消瘦的人,从井冈山开始,就打得蒋介石日夜不得安宁。
毛泽东接着说:你们这些在地方工作的干部,将仍然留在苏区,你们一定要团结人民群众,开展广泛的游击战争。你们不要怕,不要以为红军主力部队走了,革命就失败了。不能只看到暂时的困难和挫折,要看到革命是有希望有前途的,红军是一定会回来的……
毛泽东那浓重的湖南口音,在谢家祠堂里回荡,他坚定的信念和必胜的信心,感染着在座的每一个干部。这些干部们从毛泽东身上,看到了中国革命前进的曙光。他讲话结束后,再一次赢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毛泽东从谢家祠堂回到他的住所,正是中午时分。吃过午饭后,他对警卫员吴吉清说:小吴,快要出发了,你收拾一下,除了衣服,作用不大的东西都不要带上,这次是远征,破烂东西带多了,会影响行军速度的。哦,我的那几本破书你千万不要扔下,到时找不到我的书,我可要打你的屁股哟。
吴吉清笑着说:我在主席身边工作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主席的脾气!你放心,我会收拾好要紧的东西的。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七日,傍晚时分,微风习习。于都河畔,骤然集中了数不清的父老乡亲,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他们都是来为红军送行的。
一双双草鞋,一顶顶斗笠,一把把雨伞,一枚枚鸡蛋……
分别总是难受的,不知有谁唱起了兴国山歌:
哎呀来, 分不开哟分不开, 红军和老百姓分不开, 今朝送走同志哥哟, 明天得胜再回来。 分不开哟分不开, 红军都是我们的亲人, 走到天涯海角, 我们也不会忘怀。
这时,毛泽东穿着一身单军装,左臂上搭着一件大衣,带着他的警卫员,跟随中革军委第二纵队,从于都县城东门出来,拄着一根棍子,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跨上了于都河上的浮桥。
过河上岸后,毛泽东回首望着对岸那些为红军送行的乡亲,这位面对死神不曾流过眼泪的湖南硬汉,不禁泪流满面。他仰天长啸道:我们欠根据地人民的情,实在太多了啊!说着,他习惯地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迷蒙的远处,健步踏上了征途。
诗曰:
云山古寺景难留,却往于都觅生路。 百姓箪食送红军,英雄也难把泪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