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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工具人之死(1 / 1)


马陵之战结束没多久,秦国就收到魏国战败的消息。此时的秦国,已被商鞅的第二轮变法改造十年之久了,完全具备与魏国全面开战的能力。

秦国君臣如此努力,就是要报公元前350年那一次的屈辱。那一年,魏惠王要攻打秦国,秦孝公软了一把,在魏惠王面前装了一把孙子,让商鞅哄骗魏惠王称王,从此魏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从那一年开始,秦孝公与商鞅忍辱负重,加速了第二轮变法的施行。这轮变法的核心是要彻底打好秦国的经济基础。只有经济基础打得好,上层建筑才能盖得好。

商鞅要想打好秦国的经济基础,就要从与农民息息相关的土地制度入手。史书有这么一句话描述商鞅是如何改革土地制度的:

“为田开阡陌封疆。”

高中历史老师是这样解释这短短七个字的:

“商鞅废除了井田制度,把标志着井田的阡陌封疆去除,并以法律形式承认土地私有,允许土地买卖。”

这让很多同学以为,是商鞅废除了井田制,开创了土地私有制,从而诞生了一批地主老财,使得土地兼并十分严重,老百姓贫困不堪。

其实历史老师对这七个字的解释,完全引用了西汉大儒董仲舒的话。

董仲舒说:“(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作为汉武帝时的明星学者,当时学术界的泰斗,又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提出者,董仲舒说出的话都是金科玉律,无人敢不听。

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对权威不能迷信与盲从。

董仲舒的解释,实际上有失偏颇。汉朝为了表明自己的合法与正统,就把秦国描述成暴秦。再加上秦国特别喜欢烧儒家书籍,儒家打从骨子里就恨秦国,也自发参与了抹黑秦国的行动。

董仲舒诋毁秦国,说土地可以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指的是他当时所处的西汉。西汉初期也是施行授田制,可是开放了土地交易,很多有钱人开始炒地皮,进行土地兼并。这些大地主就变成大豪族,大豪族偷税漏税,垄断权力,欺压百姓。西汉、东汉灭亡的罪魁祸首,就是豪族。

如果商鞅知道董仲舒这么诬蔑他,他一定会从墓里爬出来,活活掐死董仲舒,还会骂:“呸,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讲的分明是汉朝,关我秦国屁事!”

现实并非董仲舒描述的那样,秦国从春秋时代就没搞过井田制。

周平王东迁洛邑,周王室在陕西的故地就撂荒了,远在西方的秦人趁机抢占了周王朝在陕西的故地。

战乱导致,周王朝赖以生存的根基——井田制,被破坏殆尽。由于土地多,秦人搞起了爰田制。秦国老百姓种田,秦君不会让你只在一块地上耕。每隔三年就换一块新地去开垦,旧地就休耕。

一转眼几百年过去了,到了战国时代,由于牛耕铁器的普及,老百姓的生产力上了一个新台阶。

在商鞅看来粗放的“爰田制”已经搞了几百年,早已不适合秦国。商鞅是李悝的粉丝,他决定效仿魏国,在秦国实施“授田制”。“授田制”在当时已不是什么新鲜词汇,三晋早就玩得炉火纯青,也因此彻底解放了生产力,让老百姓打了鸡血一样努力种田。

“授田制”是指国君将土地分给百姓,老百姓在分到的土地上耕种,向国家缴纳赋税,国君就成为国家唯一的大地主。但是有一点要注意,这土地的产权是国君的,绝不是百姓的,绝不允许土地买卖。

乱世之中,老百姓的要求并不高,能有吃的有穿的,能养活一家人就够了。国家授予老百姓一块地,老百姓就有了自己的产业,就有了归属感,就会定居在这里,努力地在自家地上种粮食,这样就有利于国家征粮与征兵。

更重要的是,秦国实施授田制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人少地多。

三晋虽然也实施“授田制”,可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口数量直线上升,造成了人多地少的局面。如果你在三晋的户籍上没有名字,对不起,国家不会给你授地,没有地的你,要么成为无业游民,要么去做生意。

商鞅抓住这一契机,实施了“秦国梦移民计划”,这和19世纪的美国移民潮,出奇的相似。那时美国刚建国没多久,地大物博,资源丰富,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人!那时移民美国,只要在政府登记,就可以去建立自己的家园。不像现在移民美国,又要学历,又要资产,还要排队。当时,无数人怀揣着美国梦往美国跑,无数的工厂、矿场、铁路得以修建,从而奠定了20世纪美国的霸主地位。

秦国政府向外宣传只要来我们秦国,就分给你们土地耕种。

于是无数的三晋百姓拖家带口,昼伏夜出,为了实现“秦国梦”偷渡进入秦国。

商鞅组织移民登记机构,给三晋来的移民登记上户籍,然后进行土地分配。

面对一窝蜂涌来的移民,秦国极其慷慨。每户将分配五百小亩的地,换算成大亩,就是两百四十步为一亩。而秦国极其富裕,把土地分给移民之后还剩很多。

秦国老百姓知道自己可以领取这么一大块土地高兴坏了。为了更好地将土地分配给老百姓,需要官府提前将土地规划整理好。

怎么将农田划分好呢?

1980年,四川青川县出土了一块“青川木牍”。

这块木牍上面记载着,商鞅死后三十年,秦国吞并蜀国,在那里大搞土地改革,上面详细记载了秦国是如何划分土地的。

其中有这么一段话:“田广一步,袤八则为畛。亩二畛,一陌道;百亩为顷,一阡道,道广三尺。封高四尺,大称其高。埒高尺,下厚二尺。以秋八月修封、埒,正疆畔,及芟阡陌之大草。九月,大除道及除浍。十月为桥,修陂堤,利津口。”

意思是,农田宽一步,长八步,就要修一条小路。每亩修两条小路,一条陌道(东西方向的道路)。一百亩为一顷,要修一条阡道(南北方向的田埂),道宽三步。封(田间的矮墙)高四尺,大小与高度相当。埒(田间的矮墙)高一尺,基部厚两尺。在秋天的八月,修筑封、埒,划定田界,去除阡陌上的杂草。九月大规模修路。十月造桥、修堤坝,确保渡口畅通。

通过青川木牍我们可以看到,商鞅“为田开阡陌封疆”,不是废弃阡陌,而是按照授田制重新规划田地。

阡道与陌道就像两把刀,把土地切成一块块面积相等的小蛋糕,每块土地像长方形的小格子。这样不仅方便政府将土地分配给老百姓,更方便了国家根据土地面积征税。每户按照国家分配的土地面积领取土地。此外,如果你在战场上获得战功,加官晋爵了,还可以领取更多土地。

有句话说得好:“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当老百姓分到国家的土地,他有了自己的财产,才会真正感受到自己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如果国家打仗,这些公民必定在战场上勇往直前。这就是战斗力极强的公民兵,公民既是兵也是民,这使得国家的养兵成本大幅降低。

只要允许土地买卖,精明的有钱人就会大肆买地,炒地皮。炒地皮就像现在炒房,古代政府不像现在的政府,可以出台各种遏制手段。在当时,没有地的老百姓要么当佃农,要么铤而走险。这样的国家想大规模动员老百姓参军,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募兵。

募兵不再是民,当兵成了他们唯一的职业。换句话说,他们是要上班拿钱的,谁给他们工钱,他们就认谁当老板,这无疑给国家增添了很大的财政负担。

唐代前期施行类似于授田制的均田制,国家可以授予一个青壮年男子一百亩的地,所以唐代前期的士兵特别能打,逮谁灭谁,突厥、高句丽这两个硬茬儿都被灭了。可是国家允许土地买卖之后,有钱人开始炒地皮了,大量的土地兼并让老百姓无立足之地,老百姓当兵也就没了积极性,征兵也征不上来。最后唐玄宗搞出了募兵制,募兵制有个坏处,花钱雇来的兵只听命于自己的将领,为“安史之乱”埋下了祸根。

秦国老百姓有了自己的地,安安心心在上面耕种之后,国家怎么收税呢?是按每户的土地面积还是按照人头呢?

有的朝代是认地不认人,有的则是认人不认地。

商鞅在秦国待了这么多年,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情况,秦人喜欢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一起。如果家里有钱,就会产生寄生虫,秦国那么多的空地谁去耕种?

于是商鞅颁布了“初为赋”。

秦国征税,只认人头。家庭户口簿上的成年人,只允许有一对夫妻,儿子成年必须分户,如果不分户就要加倍收税。

最后商鞅在秦国推行郡县制。“县”在春秋时期就有了,直接归国君管辖,可是“县”的设置没有规范化。比如楚国的一个县,那都是庞然大物,前身都是被吞并的小诸侯国。虽然是个小诸侯国,但是地皮与人口也是相当可观的。

商鞅在秦国规范了郡县制,将全国无数的乡、邑、村合并为县,共建立了三十一个县,国君的权力可以一竿子插到底。

秦国被商鞅制造成一架恐怖的国家机器。

公元前341年,秦国已被商鞅的第二次变法彻底改造,国力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畏惧魏国的秦国了。此时的商鞅也升任为“大良造”,爵位是十六级。

商鞅因而抓准大好时机对秦孝公谏言:

“秦国与魏国的关系形同水火,不是魏国吞并秦国,就是秦国攻占魏国。为什么呢?魏国位于秦国的东面,独享崤山的地利,死死地锁住秦国进军中原的道路。它强大时,就会向西入侵秦国;当它衰落时又会向东战略收缩。现在秦国在国君的英明领导下,国力强盛。眼下魏国被齐国击败,我们趁此良机攻打魏国,魏国必定难以招架。我们只要占据黄河与崤山的险地,从而打开进军中原的大门。到那时征服东方诸侯,实现帝王的宏伟大业,将不再是个梦!”

秦孝公立刻拍板同意,当年9月,秦军向河西地区的魏军发起大规模反击。赵国见状,从北面攻击魏国。

马陵之战后的魏国,如同被打成重伤后躺在ICU的病人,哪还有什么力气再去抵抗秦、赵两国的攻击,魏国大败。

公元前340年,秦国再度出兵攻击魏国。魏惠王派公子卬(áng)为将,率军抵御秦军。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秦军的主帅竟然是商鞅。商鞅一直从事行政事务,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有必胜的把握吗?

商鞅之所以敢带兵出征,就是因为魏军将领公子卬是他的老相识。商鞅在给魏相公叔痤当中庶子的时候,与魏国高层都有一些接触,公子卬就是其中之一。

公子卬作为魏军主帅,内心十分慌张。自从马陵之战后,魏国国力极其虚弱,自己率军与秦国交战,难有胜算。如果打输了,要么死于沙场,要么被魏王问责。

“真不想打,如果能和平解决两国军事冲突,该多好啊?”

就在公子卬祈祷上天出现奇迹的时候,奇迹真的发生了。商鞅派人送来一封信。

“当年在魏国,我与公子是哥们。现在各为其主,不忍心相互残杀。不如我俩和谈,通过和平方式来解决两国冲突。另外,好久不见了,我也想和你好好畅饮一番,叙叙旧。”

公子卬高兴得都快哭了,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然而商鞅并不是来帮老朋友的,他是来坑老朋友的。

信以为真的公子卬带着随从亲自赴会,他与商鞅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缔结了停战协议。会后,两国和谈人员开始了晚宴。就在双方把酒言欢之时,商鞅摔杯为号,埋伏好的甲士把公子卬与随从全部绑了起来。

商鞅下令,全军出击。群龙无首的魏军一时间溃不成军。秦军取得了魏国河西大部分的土地。

得胜回朝的商鞅,被秦孝公赐予“於、商两地的十五邑作为封邑。”商鞅原名叫公孙鞅,由于国君封的封邑里有“商”地,因此被人习惯地称为“商鞅”。

就在商鞅如日中天的时候,危险也向他一步步紧逼。

商鞅作为大良造,相当于相国,本应该处理行政事务,并没有领兵打仗的职责。然而此次大胜魏军,商鞅变相地把军权抓到了手里。除了秦孝公,商鞅就是秦国的二号首长。

可是商鞅快乐吗?

他一点都不快乐,而且每天处在担惊受怕之中,感觉周边每个人都想害他。因为变法,他把朝廷中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唯一的朋友只有老板秦孝公。变法虽然让老百姓受益,但是商鞅以铁血手段推行,不服的要么脑袋没了,要么缺胳膊少腿,老百姓心中也有很大的怨言。

商鞅给自己配备的安保级别极高,仅次于国君。他一出门前后簇拥着几十辆车,车上都是重装步兵,身边又有贴身侍卫,车子周围都是持戈操戟的保镖。没有这么多人保护,商鞅连大门都不敢出。

公元前338年,心理长期处于恐慌之中的商鞅做了心理疏导。商鞅的心腹孟兰皋给他推荐了一个名士叫赵良,据说这人才学很高,善于给人答疑解惑,是著名的灵魂导师。

商鞅满怀期待地让孟兰皋请赵良与自己见面。令商鞅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想做个心理疏导,结果搞成了心理阻塞。

商鞅满脸微笑地说道:“咱俩能交个朋友吗?”

结果赵良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商鞅倒胃口:

“孔子说过,举贤任能,受到人民拥戴的人才会前来。聚集的都是不肖之徒,即使成了王业,也很难维持。”

商鞅最讨厌的就是儒家思想,虽然他烧儒家的《诗》与《书》,但是没有迫害儒家弟子。毕竟战国时,礼贤下士是各国都崇尚的风气,迫害知识分子,只会让有才能的人不敢上门求职。

商鞅阴沉着脸问道:“你不满意我对秦国的治理吗?”

赵良:“能够听取别人意见的叫聪,能够自我审查的叫明,能够自我克制的叫强。舜帝曾说过,能够自我谦虚的人受人尊重。你不如遵从舜帝的主张。”

商鞅有点生气,问道:“我与秦穆公时期的相国百里奚相比,谁更厉害?”

赵良淡定地说:“百里奚当相国时,劳累不坐车,酷暑不打伞,走访基层从不带随从和保镖。他死的时候,全国百姓无不为他哭泣,而你呢?”

商鞅竖起了耳朵。

“你来秦国前毫无名气,完全是靠国君身边的宠臣景监推荐的。你用刑罚治理百姓,把太子的老师割了鼻子,你又用新法天天教育贵族子弟。”

赵良讲到这里,情绪激动,他不管商鞅是否愿意听,最后警告商鞅:

“《诗》里说,‘得人者兴,失人者崩。’《书》里也说,‘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你现在如同‘危若朝露(危险得像清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没有了)’。你不如把你的封邑还给国家,退隐山林。万一哪天国君不在了,国内有无数想杀你的人。”

商鞅听到“危若朝露”这个词,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想退隐山林,可是我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赵良作为一名儒家学者,只是讲了自己所能想到的。虽然赵良触犯了商鞅,但是“危若朝露”这个词触及了商鞅的内心最深处。从他在秦国干变法那天开始,就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一往无前,直到粉身碎骨。

商鞅拜谢了赵良,该干嘛还干嘛。

然而赵良的这张嘴太晦气了,在他批评完商鞅的五个月后,秦孝公病危了。

面对秦孝公的病色,商鞅有种不祥的预感,而秦孝公在临死前的一个举动,让商鞅的死成为必然。

秦孝公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已经到了有上气没下气的地步,于是他把商鞅喊了过来。望着眼前的老部下、老战友,秦孝公说了一句让商鞅想上吊的话。

秦孝公勉强支撑起自己,说道:“你是一个旷世奇才,大良造的职位对于你的职位来说,太屈才了。我想把国君之位禅让给你!”

商鞅听完后,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倒在地上。

千万别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砸到商鞅,要知道秦国建国好几百年,宗室子孙成千上万,怎么可能轮到商鞅来做呢?虽然商鞅的爵位是大良造,但是说穿了,他只是一个打工仔,比春秋时有封地、有私卒的大夫们差远了。

本来商鞅就遭秦国宗室们的憎恨了,要是让他们听到国君要禅让给商鞅,还不得把商鞅的皮给扒了。

面对秦孝公抛出来的重型炸弹,商鞅又是磕头又是哭。

“国君你不会有事的,千万别提什么禅让的事,我永远都是您的臣子。”

秦孝公听完后,一声不吭地躺了下去,默默地看着商鞅。

空气似乎凝固了,君臣对视了很久,秦孝公把头转了过去,商鞅也难过地走了。

一路上,商鞅一直在想国君为什么要说把国君之位禅让给他的话,是试探?是挖坑?反正不是出自真心的。国君想把位子禅让给大臣,只不过是嘴上说说,以表明自己礼贤下士,始终没有忘了老部下。

秦孝公充满了柔性的政治智慧。秦孝公属柔,商鞅属刚,他俩刚柔相济,搭配得非常好。

想当年,为了检验名不见经传的商鞅的才学,他愿意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连续三次面试商鞅,前两次自己还被讲睡了。换作一般老板,早就让商鞅滚蛋了。可他耐住了性子,当认真听到第三次时,就意识到了商鞅就是他要找的人,立马委以重任。

商鞅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他会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步一步完成变法的宏伟蓝图,阻碍他的人要么死要么残。当变法者面对一个封闭顽固的社会时,他必须化身成霹雳神剑,以雷霆之势去砸碎旧制度的枷锁,闯出一条通往新时代的康庄大道。

但霹雳神剑是把双刃剑,在它扫荡寰宇之时,又有可能伤到舞剑的人。我们看中国历史上,有的变法非常激进,最后彻底失控,导致国家灭亡。而商鞅主持的变法,是整个战国时期最全面、最彻底、最激进的变法,尽管如此,国内却没有出现大的动荡,这和舞剑人秦孝公是分不开的。

秦国就像一个家庭,秦孝公与商鞅就像一对夫妻,秦国百姓就像孩子,变法中秦孝公唱红脸,商鞅唱白脸,不管红脸白脸,本质都想让孩子好。可孩子不懂,他只知道唱白脸的又凶又坏,唱红脸的温柔体贴,因此商鞅替秦孝公背了无数仇恨。

没几天,秦孝公去世了。

葬礼上,商鞅一直在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孝公看自己的表情。

葬礼结束后散场时,商鞅感觉后背有无数的尖刺在扎自己,他回头一看,一群宗室贵族在恶狠狠地看着他。

新继位的国君是位十九岁的青年,他叫嬴驷,史称秦惠文王。

秦惠文王对商鞅很打怵,因为商鞅,他差点儿就当不了太子,继承不了国君之位。

嬴驷曾经当太子的时候有两个老师,一位是公子虔,另一位是公孙贾。由于老爹秦孝公天天忙着和商鞅搞变法,教育太子的事就交给了这两位老师。也许是这两位老师的德育工作没有做好,年少的嬴驷犯事了。

年少的嬴驷自以为是太子、未来的国君,从来不知道低调二字怎么写。太子在过去犯事,也许就不了了之了,然而现在商鞅来了,他刚颁布《秦律》!

商鞅颁布时,对秦国上下反复强调:

“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

结果,年少无知的嬴驷撞枪口上了。由于他岁数小,又是未来的国君,不能受刑。

商鞅心想:“熊孩子绝对不能惯着,秦国可没有《少年儿童保护法》。一个熊孩子背后一定有熊家长,可是熊家长就是秦孝公,哪能对老板动刑。那就对老师动刑,一个熊学生背后一定有熊老师。”

按照这个逻辑推论,太子嬴驷的两位老师被抓走了。当这两位重新回到太子嬴驷身边教书时,公子虔的鼻子没了,公孙贾的脸上被刺字了。这两位老师以残缺的身体站在嬴驷面前讲课时,嬴驷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慑,这相当于每天对他进行普法教育。此时的嬴驷明白,秦国有一个比他老爹还要狠的人,那人叫商鞅。

后来身心受伤的公子虔干脆不教书了,躲在家里八年都没有出过门。

突然有一天,公子虔收到秦孝公去世的消息,他打开了大门,向外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八年啦!我的学生当国君了!”

公子虔带着同样身心受伤的贵族找到了刚继位的秦惠文王。

公子虔:“大臣权势过重国家就会岌岌可危,国君过于宠幸左右近臣就会危及自己。现在秦国的妇孺都说商鞅的新法,没人提及国君。这样一来,君臣位置颠倒,况且商鞅还是我们的仇人,请国君赶紧除掉他吧!”

年轻的秦惠文王并不傻,他知道贵族憎恨商鞅,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作为一国之君来说,国外的敌人是诸侯,国内的敌人则是贵族。秦国四代乱政的教训还摆在嬴驷面前,商鞅用变法的手段为国君扫除了贵族的威胁,变法后国君只要动一动手指,秦国国内任何一个人的脑袋就会立马搬家。

“无限的权力掌握在国君的手里,没有任何人敢掣肘,多爽啊!”

秦惠文王享受商鞅变法带来的快感,可是他必须得杀了商鞅,因为商鞅触动了自己的逆鳞。嬴驷认为自己是条至高无上的龙,自己的逆鳞是别人绝对不能触碰的。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威严、权力就是龙的逆鳞。

“商鞅对我的两个老师行刑,让我颜面尽失,我必要讨回来!你身为大良造,大权独揽,权倾朝野,老百姓都惧怕你的刑罚。商鞅,你手中的大权是我父亲授予的,现在我要收回来,国君的权力决不能与人分享。

“无论如何,商鞅你都要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一言九鼎,统治秦国。”

秦惠文王下令抓捕商鞅。

商鞅毕竟在秦国混了那么多年,朝廷内还是有自己眼线的,他闻风逃亡了。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出门都要无数人护卫的他,在逃亡的路上如同一条丧家犬,独自一个人向着东方狂奔。

到了晚上,他找到了一家旅馆投宿。旅馆老板看着商鞅,问了一句话:

“住店要带证件。商鞅说了,如果给没有证件的人住店,店家是要连坐的!”

商鞅愣住了,他冷笑了,这不就是自己实施的法规吗?没成想到头来这条刑罚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商鞅被当作无证人员,无奈地离开了旅馆,只能夜宿野外,看着满天的繁星,他想到了远方的故乡。如果当初他在卫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下场了。

回不去的是家乡,得不到的是安宁。

商鞅昼伏夜出,偷渡到了魏国。魏国人无比地憎恨商鞅,是他用卑劣的手段,骗了公子卬,打败了魏军。魏国把商鞅遣送出境,无处可去的商鞅只得潜逃回了自己的封邑。

商鞅还是留了一手的,他在执行变法的过程中,对于秦国的封君制度并没有做修改。

之前我们在讲吴起的故事时,楚国的封君虽然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肆意妄为,但是没有兵权。哪怕是势力熏天的阳城君面对楚王的迫害,也只能亡命天涯,把自己的封地交给墨家弟子帮忙看管。

秦国却很有意思,封君相当于国君委任的地方长官,必须服从国家的管理,他们既管兵又管民。虽然这块封地产权不是自己的,但是可以享尽使用权。当地的兵权归自己掌握,这让封君挺直了腰杆子。

回到自己地盘的商鞅,召集了自己的死党,发动当地军队造反,结果被秦国大军击溃,商鞅在乱军之中被杀死。

秦军把商鞅的尸体带回了咸阳,秦惠文王万万没想到商鞅狗急跳墙,竟然起兵造反,于是命人以谋逆的罪名将商鞅五马分尸,诛灭商鞅全家。

有一件事让商鞅死不瞑目,那就是秦人听到他的死讯,竟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商鞅死后,秦惠文王做了两大重要的决定。

第一件事,收回封君手里的兵权。

此后秦国对调动兵马管理得极其严格,秦国内能调动兵马的人只有国君。

一个将领想调动五十人以上的部队,必须经过国君批准。为了避免有人假传圣旨,发动叛乱,调动军队时必须要有国君的虎符。如果想调动军队,经国君同意后,会给这位将领右半个虎符,拿着虎符到当地驻军那儿,与驻军将领手里左半个虎符能严丝合缝地对上,军队就会听指挥。虎符就是密码学的老祖宗。

一百年后,秦王嬴政的母亲赵姬有一个男朋友,叫嫪毐(lào ǎi)。嫪毐是河西与太原两郡的封君,他发动了叛乱,但无兵可调,最后只能办假证,私刻了国君与太后的公章,勉强凑了一些人马,可最后还是被秦王嬴政打败了。

第二件事,继续推行商鞅的新法。

在秦惠文王眼里,父亲秦孝公想要将秦国打造成一架庞大的国家机器,而商鞅就是国君手里的工具。作为工具的商鞅,功能十分强大,在秦孝公的正确使用下,秦国被打造成能自我运行且不断扩张的国家机器。由于工艺水平天下一流,它击败了同行业的其他竞争对手。

操纵机器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了,新任的操纵者就是嬴驷,用商鞅不顺手,所以他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工具。

商鞅在国君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人而已。

商鞅为后世开创了一个专制的集权社会,《秦律》虽然体现着公平正义,却把一个人排除在外,那就是国君。国君就是秦国的天,没有人可以制衡他,任何才华盖世的名臣在他手里都只是一个工具人。

工具用得不顺手,可以扔;工具人用得不顺手,可以死。

商鞅死了,他把自己献祭给了变法。可他却永远活在以他命名的书里,这就是著名的《商君书》,在古代一直被称为“天下第一禁书”。

如果皇帝看到老百姓有人读《商君书》,一定会说:“这是一本受批判的书,毒性非常大,老百姓看了会犯大错误的!我要把书没收了!”然而,皇帝却没少偷偷地看《商君书》。

《商君书》里面不光记载了商鞅的法家思想,还包含了商鞅在秦国的后继者们的法家新学说。作为一本法家的学术著作,却被定性为禁书,这恐怕要拜“史圣”司马迁所赐。

司马迁在《史记》“商君列传”里是这么评价商鞅的:

“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意思是,商君是个天性刻薄寡恩的人。他当初就是用帝王之道游说秦孝公,凭借夸大其词,而不是自己的真才实干,在宠臣景监的帮助下,才得到秦孝公的重用。商鞅得到重用后,就对公子虔动用刑罚,欺骗魏国公子卬,不听从赵良的劝诫,足以证明商鞅是一个残忍少恩的人。我曾经读过商鞅关于开塞耕战的书(这里指的就是《商君书》),此书内容和商鞅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商鞅最后落个谋反的死罪,死得不是没有道理。

司马迁讲的这段话里面,并没有讨论商鞅具体的思想,反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

为什么司马迁看完《商君书》之后,直呼辣眼睛呢?

因为商君书里有被人称作“驭民六术”的内容,分别是“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虐民”。

弱民是让老百姓没有造反能力。

贫民是让老百姓处于贫困线上挣扎,如果老百姓富裕,只会变得骄奢淫逸。

疲民让老百姓不停地工作。

辱民是用重刑惩罚犯事的老百姓,从而体现官府的尊严。

愚民是让老百姓处于未开化的状态,书读得越多心思就越活络,不利于国家统治。

虐民是虐待老百姓。

司马迁虽然是史学家,可是他却是儒家学说的拥护者。儒家思想崇尚以德治国,“仁”是最高道德准则。《商君书》里所谓的“驭民六术”,在司马迁看来,是赤裸裸的暴政,只有十恶不赦的恶鬼才会想出如此歹毒的思想。

然而,上中学时,政治课上老师在讲到唯物辩证法时,会说这么一句经典的话:

“看待事物要全面,不能以偏概全,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能以静止的眼光去看待。既要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又要看到事物不好的一面。”

如果说《商君书》是教育统治者玩弄权术的教科书,那么它还远不及战国后期的《韩非子》一书。

《商君书》的确有欺压百姓的思想糟粕,但是儒家就没有吗?

儒家具有强烈的等级观念,身份的尊卑是不能逾越的,尤其礼后来变成禁锢人们思想的枷锁。

后世之中议论商鞅的人很多,很多人只会打“嘴炮”,如果站在商鞅所处的情境中,很多人未必做得有他好。战国时,变法是大势所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变法是国家富强的唯一道路。

骂《商君书》的人,说明他没有读懂这本书,这本书透露出商鞅的治国理念,就是“耕战”二字!

耕地就是为了打仗,打仗就是为了抢夺更多的土地。

为了老百姓能安心种地,国家能平稳运行,就要用法律的手段来维护;为了能让将士勇于杀敌,就要让他们在爵位晋升面前人人平等。只要在秦国努力耕种、忘死杀敌,可以获得高额的物质奖励与辉煌的荣誉。

为了确保“耕战”的顺利开展,就需要“依法治国”与“公平正义”的精神,而这两点精神却被儒家故意忽略掉了。

如果秦国对自己百姓实施暴政的话,别说一统天下,自家老百姓就先反了。而且,在秦末的农民起义里,唯独秦国故地没有发生暴乱,因为秦人都爱着自己的秦国。

《商君书》就这样被骂了两千多年。

到了清朝末年,中国遇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强敌,中国处在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时的欧洲列强,有着健全的法律,先进的科学,当时的中国人也想通过变法来摆脱贫穷落后的面貌。

就在有识之士向西方学习,来改变中国时,他们发现在两千多年前,咱们老祖宗的法治思想一点也不弱于洋人,商鞅也因此被平反了。

孙中山的铁哥们、国学大师章太炎,评论商鞅的思想是“核其宪度而为治本(用法律作为治国之本)。”

梁启超评价商鞅:“犹如后世缔造了统一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他忠于谋国,勇于任事,敢于担当,不惜以身徇法。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和改革家。”

不管后世评价如何,商鞅终归化成一抔黄土。他来到秦国时,秦国还是一个惧怕魏国的二流国家,当他死去时,秦国一跃成为大国。

驾驭秦国这艘大船的秦惠文王,也不必太骄傲,因为此时各国都开展了变法,每个人都是氪金玩家。魏国在马陵之战失败后,东方的齐国与南方的楚国都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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