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抬头，小脸上满是动容之色。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叹息道：“不瞒妈妈，自打跟着师父到了京城，就没人像您这般正眼看我了。我是真想回家去啊。”
听到这话，杨妈妈并不意外——
前二年，宋家出事，一家子被流放到边境。
宋玉枝成了罪臣后代，一辈子离不开流放之地，收个农家女做徒弟，那是再相宜不过。
可后头，宋家平反，宋彦成了新朝的功臣，宋玉枝摇身一变，成了翰林家的小娘子，同农家女出身的徒弟，就不那么相配了。
更别说前几日宋玉枝成了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越发瞧不上穷乡僻壤出身的小徒弟，再正常不过。
杨妈妈觉得也别说是宋玉枝了，换成自己在方家好光景的时候，自己也未必会愿意和这般出身的叶儿亲近。
“我可怜的儿，听说你本是跟着宋二夫人一道上的京，二夫人却未曾直接把你留下。拖了好几日，你师父需要用到你了，才把你带进府里住下……妈妈我早就料想到你的处境会很艰难了。”
杨妈妈满脸心疼地叹了口气，“只是先前咱们还不相识，我便也不知道你是如此惹人疼的孩子。否则当时我去码头上接你师父，少不得要帮你说上几句。”
叶儿越发动容，帮杨妈妈倒了一盏酒，转头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哭噎起来。
“旁人都以为我得了好前程，却不想想，我跟着师父学厨，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鸡犬升天也不是那么好‘升’的。也只有妈妈这样眼光老道的，能看出我的难处。”
杨妈妈心虽不算特别善，却也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尤其叶儿前前后后帮她做了不少事，最后加上她不觉喝多了，人也有些飘飘然，“好孩子别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这样，来日我家姑娘同二殿下成了婚，我想法子把你一道带过去。”
叶儿停住抹泪，“真的？会不会太为难妈妈了？”
“这有何难？”见她不信，杨妈妈感觉受到了质疑，下意识地就开始夸夸其谈，“你这孩子没进过真正的高门大户，自然不了解里头的门道……”
高门大户嫁女，少不得要准备丰厚的陪嫁。
金银珠宝、家具字画那些个死物是一份，另一份更还有活嫁妆——也就是陪房。
陪房没有定数，少则七八人，多则几十人。
方如珠要嫁的是天家二皇子，嫁妆肯定得比着多的来。
在几十人里头给叶儿谋个位置，在杨妈妈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姑娘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最是听我的话。难得你这孩子乖巧，又有手艺傍身。我帮你说上几句，我们姑娘肯定不会不应的。来日去了皇子府，我给你去灶房谋个帮厨的差事。熬上几年，说不定就能成为灶房的一把手。你学厨出身，应该知道那地方最有油水。到时候还需要受旁人的鸟气？”
酒劲上头的杨妈妈越说越高兴，“你若是有能耐有造化，能入殿下的眼，那前程更是在后头！从此再没人敢低看你了。连我将来都要沾你的光哩！”
叶儿被她说的一脸憧憬，一时间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但半晌之后，叶儿还是摇头道：“我同妈妈相识不过数日这种，难为妈妈这般为我考虑。叶儿铭感五内，但是……”
“但是师父待我不薄。早年在家乡的时候，若不是师父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我早被家里人给磋磨死了。她对我恩同再造，不管她如何对我，我都得侍奉她一辈子。杨妈妈，对不住……”
杨妈妈愣了一瞬，没想到叶儿会突然这样说。
但人嘛，就是这样——
如果叶儿在才同她认识几天的情况下，就一下子决定要脱离宋玉枝，奔向更好的前程。
难免让杨妈妈想起芳沁那样——在她看来很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叶儿这样，反而让杨妈妈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妈妈我果然没看错，你真的是个好孩子。但孩子，我也得劝你一句，你师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陪着武安侯重建府邸，去当那平头正脸的侯夫人。她眼下就看不上你了，他日能带着你过去？多半要把你撇下。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时候你再后悔，可就晚了！”
叶儿还是不肯应，只更加体贴周到的服侍杨妈妈。
一顿酒从白日吃到天色发黯，杨妈妈神志去了七八分，说话也越发颠三倒四。
但她没忘了要展现同叶儿展现自己在方家得到的重用，利诱叶儿死心追随她。
“想当年，方家老夫人刚知道大夫人有了身孕，老太太连夜就选了我们好几个生养过的妇人，送去丰州城服侍大夫人。我们夫人那胎可真是危险啊，本来一直都好好的。没想到恰逢战事，她跟着大老爷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发动！”
“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公也不作美，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大伙儿都慌了手脚。要不是我帮夫人去敲开一家农户的门，借到了地方给她生产，还不知道得怎么样呢！”
“也是好运，那家农户正有妇人发动了，请了个老练的接生婆在家。我们夫人和那农妇一道生产，同样都是生了闺女，却是同人不同命……叶儿，跟对人等于是第二次投胎。你投胎时已经不算走运，下回你可不一定能再遇到这种好机会了！”
“唉，我们夫人在那次生产过后，就落下了病根。这些年每到雷雨夜，她三不五时就要发病，发起病来，连神志都是恍惚的。她也不要旁人靠近，只愿意同我亲近。只是回回她发病都问我有没有见过红色的月牙……嗝！这世间哪有红色的月亮呢？”
“也不知道夫人现在病好了没，可千万不能耽误我们姑娘的好前程啊。”
杨妈妈念念叨叨地睡了过去。
叶儿替她盖好被子，清理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最后掩上门扉，出了跨院。
转头不过一刻钟，叶儿就把杨妈妈酒后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尽数告知了宋玉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