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晚上刚一擦黑,天门县里的大小店铺就都关了门。店主们相互谈论:“如今这世道乱,早些收摊也罢了。”
就在这时分,一骑马一阵风似的跑进县城。骑马之人不到三十岁年纪,外罩一件黑呢斗篷,眉眼细致,正是罗觉蟾。他骑了一天马,那件斗篷早已湿透,搭在身上生铁一样,十分不爽快。他皱一皱眉头,天门县不大,急切间想找个客栈、饭馆,还真不易。
罗觉蟾四下打量一番,见一条巷子里有一点红色炭火,原来是个还没收起的馄饨摊子。他翻身下马,把马拴在巷口一棵树上,拧了拧快要滴出水的斗篷,慢慢走了过去。
看摊子的是个穿一身青布衣裤的少年女子,眉眼生得娇俏可喜,罗觉蟾笑道:“哟,好个俏丫头,给我来一碗馄饨,多加辣子,若有热酒,也烫一碗出来。”说完摘下风帽,一挽袖子,只见他大拇指上戴了一枚一汪水似的翡翠扳指,绿痕一转,月下煞是醒目。
火光打在他的面容之上,青衣女子眼睛不由得一亮,又盯了那扳指两眼,这才殷勤笑道:“客人,煮一碗桂花糊米酒好吗?”
这桂花糊米酒是汉口一带的特产,说是酒,其实就是酒糟,罗觉蟾笑道:“好啊。”又补一句,“你端什么上来,都是好的。”
这句话分明有几分调笑之意,青衣女子也不生气,嫣然一笑,端了糊米酒上来。罗觉蟾十分啰唆,一会儿要陈醋,一会儿要芫荽,一会儿又要辣子,馄饨没吃几口,碟儿碗儿倒摊了一桌子。吃着吃着,忽然他“哎呀”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青衣女子叉腰一笑,“呸”了一声,伸手去掀他的斗篷,忽然间罗觉蟾一挺身,咣的一脚踹翻了桌子,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来:“丫头片子,想劫我!”
那把枪枪身小巧,银光闪耀。这时是宣统三年,也就是公元1911年,枪支已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了,但这般精致的手枪却是难得一见。那女子也不由得一惊,倒退两步打个呼哨,小巷子里噌噌又蹿出两个人来。这两个人粗犷彪悍,手里各擎着一把白蜡杆子大枪,眼睛里带着择人而噬的冷光。罗觉蟾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暗道一声:失算!
他原以为青衣女子不过是个下蒙汗药偷钱的小强盗,看了这两个汉子才知不妙。这两人面有杀气,眼中带血,说不定身上已经背了不少桩案子。但罗觉蟾反应也快,枪口向天“砰”的就是一枪,喝道:“大家为的无非是一个钱字,搏命不划算吧。”
左边的汉子冷笑一声:“我们在这里候了你三天,你想走也成,先把你身上的宝贝留下来!”
罗觉蟾心里一惊,暗道:自己的行踪怎么被他们知道了?又想这毕竟是在县城之中,自己方才又开了一枪示警,莫非这几人当真不顾忌?
右边的汉子似乎已看出他所想,笑道:“杀了你拿东西走,我们哥几个自问办得到,你还指望那班捕快赶过来?”
他话音未落,罗觉蟾瞄准他“砰”的又是一枪。手枪与其他枪支相比瞄准极难,需知罗觉蟾原是京华子弟,少年时就有机会接触到当时罕见的手枪,一手好枪法京中闻名。右边的汉子见他手一扬,飞快地向右一闪,到底慢了一分,忙捂住手臂,鲜血滴滴答答从指缝里流下来。
罗觉蟾原拟一枪先做掉一人,未想只打伤了那人的手臂。他枪口一转,朝着左边又要开枪,不料耳畔风声忽起,却是那青衣女子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鞭,一鞭抽向他腕子。
说到罗觉蟾枪法固然是相当不错,但功夫稀松平常,这一鞭风声他是听到了,可躲开却是绝无可能。一时间他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松手!
这一鞭正抽到罗觉蟾手上,从小指到手腕抽出一道深深的鞭痕,他觉得腕骨几乎都被抽断,一时间痛彻心扉。但饶是这么着,他手里的枪还是没扔下。
没扔下又如何,那两个汉子齐举大枪,一起向他冲来。罗觉蟾躲避不及,“砰砰”又是两枪,但此刻他手腕受伤,并无一枪打中,更有一枪几乎打到他自己脚面上。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道青锋乍起,如清风倏出,冷月骤现,罗觉蟾一时间只当是剑仙出世,他抬起未伤的左手一揉眼睛,却见一个蓝影挡在身前,手中锋刃如水,剑芒半吐。再看那两个大汉手中空空,两杆大枪已被打落在地。
“多谢大……”大侠还是大仙还没有想好,他一抬眼,却见面前背影身姿清瘦,头挽道髻,竟是一个道人。
那两名盗匪也十分诧异,但这二人毕竟是纵横多年的巨盗,下一刻便控制住了情绪,各自从靴间抽出雪亮的匕首,那青衣女子也一展长鞭,三人合围上来。
那蓝衣道士负剑身后,剑尖指天,月光斜斜地照下来,与他剑尖光彩隐成一线,月下看他背影形容如水,而气魄如山,就算不是神仙,却也不似凡人气概。
罗觉蟾这时本可乘机离去,但他生性好奇心重,又觉得这道士应不会吃亏,居然留在原地,细看几人打斗。只见那道士虽被三人围住,却丝毫不显慌乱,起初还是那三人向他进攻,到后来,竟是三人被他步伐牵引,在巷子中团团乱转。
又过一会儿,那道士判断时机已然成熟,轻喝一声:“放手!”那青衣女子功力最浅,长鞭脱手,打着旋飞到半空中。另外两人功力虽胜于她,但也实在坚持不住,当啷啷匕首脱手。蓝衣道士剑尖星芒一分为三,如灵蛇辗转,三人未发一言,已均被点中穴位。
这是剑尖点穴的功夫,穴道被点而肤不见血。这种功力委实难得,罗觉蟾不由得鼓起掌来,大声叫道:“好!”
这一鼓掌牵动腕上伤口,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蓝衣道士转过身来:“这位先生,你怎么样?”这句话虽是问候,语气却颇为清冷。
罗觉蟾抽着气:“没事,没事,就是刚才被那丫头抽了一鞭子,嘶……”
蓝衣道士还剑入鞘,平淡道:“这几人横行已久,本是当地的大盗。”说着自身上取出绳索,将三人缚好,道,“我带这些人去官府,先生自便。”
罗觉蟾心里奇怪: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捕快,抓贼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这人想到什么可不会避讳,便笑问道:“道长不但抓鬼,难道还管抓贼?”
蓝衣道士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扫了他一眼,这一眼如寒冰利剪,冷锐之极。罗觉蟾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不由得也抖了一抖,干笑着又换了个话题:“我叫罗觉蟾,不知道长法号如何称呼?救命大恩估计我没什么机会报答,日后若是有缘再见,请道长吃一顿素斋也是好的。”
蓝衣道士平静地说道:“我并无道号。”
罗觉蟾笑道:“您这是开玩笑了,岂有没个道号的道理?”此刻他与道士距离很近,月下见这道士眉清唇薄,面容十分清俊,然而眼神中却颇显郁气,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他心里不由嘀咕:这道长好个品貌,京城里也少见这般人物。
罗觉蟾这边思量,却见一物掷过,他以未受伤的左手抄住,原来是个青花瓷盒,打开一闻,只觉药味扑鼻,乃是上好的金疮药。他不由得高声叫道:“谢了!”
月色之下,长街之上,只见一个蓝衣道士牵着一串“粽子”渐行渐远。
去年,罗觉蟾去了广州,结识了革命党人黎威士,两人自此成为好友,而革命党人的行动,他亦是跟着参与了不少。这一次他却是要奔赴汉口,执行一样重要任务。
现下罗觉蟾给自己上了金疮药,把药和手枪都收入怀中,忽然间脸色一变,叫一声:“糟了!”
原来此次他还要寻一个人接头,但方才一场打斗后,信物竟然消失不见了。要知罗觉蟾并未见过接头之人,何况就算找到那人,自家又如何取信于人?
他抹一把汗,寻思方才情形,暗想莫非是打斗时掉落在地上?于是在翻倒的馄饨摊上好一通翻找,又去巷口细细查看,地皮都被他削了一层,却未曾见得信物痕迹。
这下罗觉蟾着了急,心道:去馄饨摊前信物还在身上,莫非是那道士趁乱拿走了?一想那道士并不曾接近自己,再说以他武功之高,就算杀了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何必又赠己伤药?
他思量半天,全无结果,索性不想,去找个客栈投宿。
这一晚总算平安度过,天门县离汉口已然不远,之后的路程也算平顺。罗觉蟾策马扬鞭,恰于约定之日来到汉口,他暗想:虽然没了信物,自己却也未必办不成差事。
老北京人讲究坐茶馆,这一来汉口,罗觉蟾才发现原来汉口的茶肆酒楼亦是十分兴旺。一条汉正街上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罗觉蟾看得颇有趣味。
他张望一番,选了一家春来茶馆,这正是事先与人约定的地点。他一摇手中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先要了一壶茶,又从拎着竹篮叫卖的闲汉那里买了油炸锅巴和米花糕,咕咚一口茶,吧嗒一口糕,在茶馆里举案大嚼,倒也畅快。
就在这时,有几个新军军官走进茶馆,一路说说笑笑。打头的一个人眉清唇润,气质斯文,与其说是个军人,倒更像个书生;在他身边还有一名军官,气度沉郁,也不似寻常人物。一众军官中,就属这两人最为耀眼。尤其是打头那名军官人缘颇为不错,自进茶馆以来,和他打招呼的人一路不断,他笑着一一寒暄过来,这才找了张桌子坐下。
罗觉蟾看了他一会儿,便转回头看身边几个妙龄少女,心道:这汉口的女子生得好生俊俏,忍不住便丢了几个眼风,卖弄一回风流。
这时,却又闻茶馆中有人唱起了曲子,声音清越而富有男子气概,正是那个气质斯文的军官,惹得茶馆里的女子都在看他。
罗觉蟾心中愤愤,却听得那军官唱的是:“兴亡成败,叹英雄黄土,侠骨荒丘。千秋万岁,无限为龙为狗。君不见六朝烟草余芳乐,几片降旗上石头。”
唱到这里,他身边几个人一起鼓噪:“不好不好,我们出来本是寻欢乐的,杨兄这个词,却让人心里不爽快。”
罗觉蟾暗想,如今这局势,想爽快还不易呢。那杨姓军官笑道:“这是你们没听我唱完。”于是继续道,“青天外,白鹭洲,暮鸦残照水悠悠。斜阳里,宝善楼,湘帘半挂月如钩。”
这本是夏完淳的一首曲子,按理来说后面一句应是“斜阳里,结绮楼”,却被他唱成“斜阳里,宝善楼”。罗觉蟾心念一转,眼光如电,扫向那杨姓军官。
此时正是1911年的10月,这一年湖北新军因着武汉防务空虚,准备在发动起义,而起义筹备处,正设在俄租界的宝善里!
二
有趣的是,罗觉蟾看向那杨姓军官,杨姓军官也扫了他一眼,随即斯斯文文地一笑。罗觉蟾看他神色不同,暗想:此人姓杨,相貌也与自己欲寻之人相符,莫非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他正要想个法子试探,却在这时,有一个老者进入茶馆说书,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这老者生得瘦小枯干,做个道人打扮,面色和蔼,一双手却残缺不全,看上去有些怕人。茶馆中人似乎对他颇为熟悉,纷纷叫道:
“今天说哪一段书?”
“说那个惊鸿客剑挑十三枪!”
老者听了此语,逸兴横飞,把醒木往桌上一拍,道:“那便讲这一段!”
其时武风颇盛,京城有大刀王五,天津有霍元甲,河北有孙禄堂,这些人物非但蜚声内外,而且门人众多。但这位惊鸿客罗觉蟾却是初次听说,却见那老者把醒木再度一拍,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爪印,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个便叫作定场诗,一段诗句表完,只听这老者道:“咱们这里的武学大家,最有名的乃是一位黄叶道人。他老人家本是明朝宗室,出家正是为了不着清朝衣冠。一身武功超凡脱俗,非但可以降龙伏虎,更会腾云御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他三个弟子中,大弟子资质平平,二弟子学了他的拳脚功夫,唯有关门小弟子惊鸿道人承继了他一身剑法绝学,年纪虽轻,天下间已少有对手……”
罗觉蟾起初还兴致勃勃,听到什么“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便觉无聊,他见识亦广,心道“我听这些胡诌作甚”?便只吸溜着茶水,眼望着那杨姓军官,心里琢磨着试探办法。
此刻那老者已说完了一大段书,将至结尾:“……湖北宫家虽也是江湖有名的门派,却当不得年方弱冠的惊鸿这一剑之威。这一日之中,除去宫家家主宫剑翔不在门中之外,惊鸿破了宫家的五绝枪阵,击退门中的‘铁血三英’,宫家的五位长老亦是当不起他手中长剑。夕阳斜下之时,他单人只剑,走出宫家,夕阳和血,洒落一身。经此一役,惊鸿客之名震动湖北。这正是‘小道人剑挑十三枪,惊鸿客一人制一门’!”说罢,他醒木啪的一拍,半闭了眼,唯有面上肌肉跳动不已。
罗觉蟾对这些话都没兴趣,只听到“湖北宫家”时,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他懒洋洋打个呵欠,起身道:“老先儿,您这段子说得虽然不差,可都是些老故事。如今不比从前,总要说些新鲜玩意儿。”
他一口清脆流利的京片子,在这茶馆里格外惹人注意,众人都抬头看他。罗觉蟾笑道:“各位,如今我来说一段新书,大家以为如何?”他也不等旁人说话,便道,“我这新书,说的也是个道士,然则说这个道士之前,却要先提一个人,此人姓李,双名有庆。”
这个名字听似寻常,然而那杨姓军官听了,却不由得为之注意,面上虽还带笑,眼波却已凝注。
革命时期,与孙中山并称的另一位革命者黄兴先生,其化名之一,正是李有庆。
“这李有庆出身甚好,受过中外的教育,素来心怀大志,专一结交天下豪杰。他无论听到哪里有能人异士,必要折节下交。因为这豪爽的个性,他也结交了不少好汉。有一年,他听说湖北宫氏一门,擅用长枪,于是便启程前往拜会。”
那说书老者也曾提到宫氏家族,这一家素以枪法闻名,家大势大,多有人传言宫家私下里做的是黑道买卖,然而官府却也不敢轻易动他。罗觉蟾又道:“自古道,英雄惜英雄,好汉敬好汉。宫家家主宫剑翔也久闻李先生的大名,叫出许多族中的优秀子弟当场献艺。李爷本也擅长武艺,不由得称赞不已。
“酒宴过后,李有庆饮得酒多,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不久便即睡去。这一年天气寒冷,他睡时不觉怎样,夜半醒来,却觉身上有些发冷,正要叫人……”
他说到这里,那杨姓军官忽然笑道:“这位老兄,看你说得活灵活现,倒似当时看到一样。”
罗觉蟾一本正经道:“兄台,你看那蒋干盗书,周郎梦呓,莫非也有人看到不成?自然是想当然耳。只是我又与他们不同,因我掐指一算,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点小事,一算便知。”
众人轰然一笑,杨姓军官本就是开个玩笑,也便付之一笑。罗觉蟾又道:“再说李有庆本要起身,忽听门外有响动,这时深更半夜,夜阑人静,窗外的寒风一阵阵地呜咽不止,房门吱啦一声闪开一条细缝,李爷不由得心中一惊,暗想:这般时分,是什么人私下前来?”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不由得猜测不已,有人道:“怕是强盗。”
有人嗤之以鼻:“宫家怎会有强盗?说不定是鬼怪妖邪。”
杨姓军官笑嘻嘻道:“说不定是个美貌女子。”话音未落,他身边那个眉目沉郁的军官冷冷瞪了他一眼。
罗觉蟾笑道:“这人头挽道髻,身穿旧衣,手拿一篮木炭……”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诧异,罗觉蟾继续道,“原来是宫家一个前来加炭的下仆。”
众人“唉”了一声,都道这人不是说书的,倒会卖关子。
“这仆人穿得单薄,天气又寒冷,加炭之时手哆里哆嗦,撒了几块炭在地上。李有庆心下不忍,心道:宫家是大族,缘何对下人这般刻薄?却见那下仆弯下身来,伸手捡起那几块烧得红炽的火炭,一一丢入火盆之中,双手却全无损伤。他又细看一眼,惊觉这仆人竟是一个瘸子,但瘸归瘸,走路却悄然无声。李有庆大惊失色,暗道:这宫家果然藏龙卧虎,这样一个下仆,竟也有这般高深内功!再一细想却觉得不对,眼见宫家那几个子弟绝无这等武功,莫非这人竟是一个隐藏于风尘之中的异客不成?”
他讲到这里,先前那说书老者忽然倒吸一口气,只是此刻旁人皆聚精会神,并无人注意。罗觉蟾向他的方向扫了一眼,便继续讲述:“次日他细心观察,这仆人在宫家果然只是一个下等的佣仆,当晚,他便向宫剑翔笑道,宫家诸人武艺虽好,我却以为有一人最为出色。说罢手一指廊下,正是那个下仆。可那人一听,自己先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乱摇。
“这一下李有庆也是诧异,又一想,这说不定是他故意做作,于是上前几步,握住那名仆人双手,诚挚道,‘我观阁下身手,必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何必令美玉埋于尘中?’他虽出自一片赤诚,宫家几个子弟听了却大不是滋味。‘铁血三英’之一的宫五常便呵斥道,这里岂是你待的地方?速速下去!那仆人便急忙往下走。李有庆一把拉住他,‘你功夫不俗,何必退缩?’”
他讲到这里,周遭众人情绪已被调动起来,有人便叫道:“快出手!打了这些宫家人再说!”看来宫家人在当地名声实不甚好。
罗觉蟾继续道:“那仆人无奈道,‘大爷,我不懂功夫。’这一句话说出,众人皆笑,原来他说的是当地最为俚俗的土话,并无半点气概。宫家家主宫剑翔便笑道,这个人乃是自愿在宫家为仆。他说这话,便是不要李有庆干涉之意。李有庆虽明白,却不忍心错过这样一名高手,又要讲话,宫五常便上前几步,用雪白的袖口将手一掩,用力一推,喝道:‘滚开!’这宫五常为何要把手掩上呢?却是因为那下仆身上肮脏,他不愿以手直接触碰之故。
“他力道甚大,那下仆踉跄几步,跌到一只酒坛之上,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他一只手也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李有庆看了大为不忍,伸手去扶。宫五常却一脚向那下仆踹去,就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那下仆脸色骤变,他慢慢向前走了一步,却见他方才所站之处,地上酒坛碎片已经碎裂成粉。
“宫五常大声冷笑,看样子你还要造反不成?他上前一掌击出。未想掌到中途,却被一人拦住,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李有庆。他喝道,‘宫五爷!何必如此?眼下这仆人身上有伤,又非歹人,何不先为他包扎,大家坐下来细谈?’
“他虽是这般说,宫五常却哪里肯听,又一掌击去。李有庆又要拦阻,那下仆却忽出一掌接过,沉着嗓子说,‘李爷,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如此看重维护我之人,谢了!’这一句他说的虽然仍是土话,却已有了英雄人物的气概。说罢一纵向前,轻飘飘一掌落下,其势却有千钧之重。宫五常侧头避过,一条大辫却被掌风震得呼一声荡起。
“宫家本以枪法出名,宫五常手中无枪,不免落了下风。这下仆一条腿瘸了,行动不便,可手中一套掌法却几是在场诸人平生罕见。宫五常左支右绌,不到十招,已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宫家门主见他窘迫,一伸手抄起一条八尺亮银枪掷过。那下仆虽然身处打斗之中,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抬脚只一挡,只听‘当’的一声,那条枪霎时被磕飞出去。”
众人听到这里,轰天价叫起好来。杨姓军官也不由得点头,与他同伴对视一眼,茶杯轻轻一碰,各饮了一口茶。
罗觉蟾将众人面色都看在眼里,便继续讲述下去。
“这一下连宫剑翔都失了脸面。那下仆却长叹一声,收回了手。他一语不发,转身便走,腰背挺得笔直,一条腿的瘸态更加厉害。这时就看出李有庆的识人之能,他快走几步将人拦住,道,‘你功夫如此了得,何不随我一起,轰轰烈烈为国做一番大事?’
“那下仆看他几眼,忽地长笑出声,道,‘罢罢罢,这些年来,并无人把我当个人看,李大爷你既然抬举我,这条命我便交给你了。’说罢随着李有庆离开。李爷身份非同一般,他要带人走,宫家门主也不好当真阻拦。之后数年,这下仆随着李有庆东奔西走,南征北讨,忠心不二,立下了许多功绩。后来绿松林一役……”
杨姓军官听他竟把“黄花岗”随口编成“绿松林”,忍不住要笑,但旋即便收敛了笑容。
黄花岗起义发生在今年上半年,震惊天下,用孙中山先生的话讲,真个是“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虽然收敛了七十二具尸骨,但在起义中牺牲的志士,却远不止此数。黄兴战至最终只剩他一人,右手断了两指。那名武林怪杰亦是逝于这一役中。
罗觉蟾换了关键的人名地名,将这场起义描述得天地变色,最后他一拍桌子,道:“像这样的,才称得上一句英雄!”
茶馆里有人听懂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也有人听懂了另一部分,但大部分看客不知所以,听他讲完,掌声雷动,有人喝道:“这小哥去说书,一天准能赚几十个大子!”又有人道:“再来一段!”听得那两个新军军官直摇头,罗觉蟾倒不介意,又笑道:“这位才算英雄,黄叶道人与其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方才被罗觉蟾赶到一边的说书老者点一点头:“这位先生书说得果然好,小老儿自愧不如。只是请问一句,这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名号为何?”
罗觉蟾被噎了一下,他早先听黎威士讲过这下仆的事迹,可不知那人名字,便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说书老者叹一口气,面上忽现伤感之色:“你也讲过他头挽道髻,可见是一个道人,此人道号鹏行,本是黄叶道人的第二弟子。”
喝过了茶,罗觉蟾一摇三晃地步出茶馆,走出未久,便觉身后有人跟随。他低低一笑,也不回头,只挑人少偏僻的地界来走。
直走到一条两侧房屋都废弃一半的巷子里,罗觉蟾在转角处暗自回首,见身后人正是那杨姓军官,但此刻他乃是单身一人,茶馆中的同伴已不见了踪影。
罗觉蟾心中暗想:这人倒也胆大。他加快步伐,渐渐地却是向郊外走去。
他身后之人脚步忽紧忽慢,不即不离,一直随在他身后。直到一个偏僻无人烟之处,这里有一个半枯的水池,一棵高大的桂树绿荫如织。罗觉蟾转过身来,笑嘻嘻道:“这地方好,杀了人顺池子一推,无人得知。”
杨姓军官也现出身来,他前行几步,斯斯文文一笑:“好说,好说。”
两人对望一眼,忽然之间,罗觉蟾从身上飞快地掏出那把银光闪耀的手枪,枪口正指向杨姓军官的额头。
他这个掏枪动作快到极点,且事先全无征兆,但与此同时,另一把枪也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杨姓军官面带微笑道:“看来,我们是想到一起去了。”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单看这一个拔枪动作与应对反应,二人均知对方乃是个中高手。
两人的情形微妙而紧张,无论谁先开枪,另一个人只怕也难逃重伤甚或一死。但奇妙的是,拿枪的两人都没有多少害怕的意思,杨姓军官甚至还眨了一下眼睛,笑道:“老兄,我看你枪法不错,但眼下形势,却显不出你的本事。”
罗觉蟾也笑道:“依你说,应当怎样?”
杨姓军官向远一看,见那棵桂树上,一条毒蛇沿着枝丫蜿蜒而上,头成三角,口吐红芯,模样颇为狰狞。他一皱眉,眼神中掠过一丝厌恶情绪,便道:“这毒蛇真是可恶,我们便看看谁能打它下来!”
罗觉蟾想了想,居然答道:“倒也不坏。”
那条毒蛇似乎感应到了两人的言语,簌簌地就往枝叶深处爬去。杨姓军官哪容它离去,手一抖,砰的就是一枪,另一声枪响亦是适时响起,那条毒蛇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两个煞星,扭动一下直落到了地上。
两人看一眼地上的蛇尸,又看一眼对方,心中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于是分别收起枪,走过来查看那条倒霉的毒蛇。
一枪正打在七寸上,另一枪则打在蛇头上。罗觉蟾知道第二枪是自己打的,不由得发自内心称赞一句:“杨若徭,你好枪法!”
杨若徭也笑出声:“罗觉蟾,你也不差!”
三
这杨若徭是湖北新军中的一名下级军官,然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革命党中一位干部,也正是罗觉蟾此次来汉口的联络人。二人相认,罗觉蟾笑道:“我的信物丢了,可没法和你核对身份。”
杨若徭笑道:“不必了!第一,你识得我的名字;第二,你知道黄克强(即黄兴)先生的那段故事;第三,你枪法出众。再有,你敢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述克强先生的故事来吸引我注意,胆大之极却也不失稳妥。不是黎先生说过的那位罗觉蟾,又是何人?”
罗觉蟾拱手赞道:“都说湖北新军中杨若徭枪法如神,精明能干,果然不同凡响!”
杨若徭笑道:“好说好说,你我彼此吹捧已毕,且来谈谈正事如何?”
罗觉蟾哈哈一笑,便与杨若徭同坐树下,议起正事。
1911年时,四川开展起轰轰烈烈的保路运动,武汉新军被抽调大半。革命党人以为这是发起起义的大好机会,遂定于10月6日发动起义。但因准备不足,便推迟至10月16日,这时距离16日没有几天,罗觉蟾前来,便是为这次起义做准备。
杨若徭上下打量罗觉蟾几眼,笑道:“罗兄,那些宝贝呢?”
罗觉蟾笑道:“别看我,宝贝自然不能放到身上。我想直接把它们带到城里不甚妥当,因此昨夜想出一个计划,八月十八(即10月9日)晚上,咱们在凤凰岭见,我把处理过的宝贝交给你,你也方便回城。”
杨若徭笑道:“都说罗兄点子最多,是什么计划?”
罗觉蟾一乐,凑到杨若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若徭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计,就依罗兄,我们八月十八晚上再来会面。”
罗觉蟾忽地想到天门县那一伙巨盗,又道:“杨兄,你去凤凰岭时可千万要小心,我看你枪法很好,可这也不是处处管用。”
到了1911年的时候,枪炮的威力已大为拔高,甚至有人以为枪炮万能。但罗觉蟾经过前日之事,却不敢小瞧了武功之效。
杨若徭听他这样说,一怔之后继而大笑道:“罗兄所言,十分有理。凌烟,你出来吧。”
高大的桂树后面,闪身走出另一个新军军官,此人眉目沉郁,正是茶馆中杨若徭的那个军官同伴。
罗觉蟾大惊,这一路走来,他竟丝毫未觉察除了杨若徭之外,尚有一人跟随身后。再说二人方才谈了许多机密,这人一直躲在树后,他亦是丝毫未觉。倘若这人心怀歹意,那还得了?想到深处,冷汗不由得冒了出来。
杨若徭看他神色,笑道:“罗兄莫怕,这亦是我党一个同志。他姓俞,名执,字凌烟,家传武学十分高妙。”
罗觉蟾一时也想不到汉口有什么武学世家出了这么一个高手,又想这人表字取了“请君暂上凌烟阁”中的凌烟二字,难不成是个官宦子弟?他脑中胡思乱想,口中却道:“原来是俞兄,久仰,久仰!”
真不知这一声“久仰”从何说起。
俞执沉默寡言,打过一声招呼后便不再开口。杨若徭笑道:“这人装哑巴惯了,不必理他。”又把罗觉蟾拉到一旁,犹豫一下道,“罗兄,我有一事想拜托你。但若你不便,却也无妨,毕竟大事为主。”
罗觉蟾对他颇有好感,笑道:“宝贝又不需我自己亲手处理,杨兄你说,兄弟一定替你做到。”
杨若徭道:“我的父亲住在邻县,他名讳上文,下面是一个医字。眼下我不方便去看他老人家,有些银钱想烦请罗兄代送一下。”
这话听似平常,但联系当前情势,隐然已有临终托付之意。罗觉蟾听得心中一凛,口中却笑道:“看望伯父大人?这是小事,包在我身上。”
杨若徭便从身上掏出一包银钱递过,以他的收入而言,这只怕是他几年的积蓄,又小声道:“我父亲是个老派人,生性保守。他不知我在党中之事,罗兄你若去看他,也千万莫提起这些。”
罗觉蟾无奈:“你给我这些银钱,伯父大人只怕也要生疑。”
杨若徭笑道:“罗兄聪明机变,编个理由还不容易?这件事,我便托付给你了。”
罗觉蟾意识到被套进去了,却也无法拒绝,只问道:“不知伯父大人住在哪里?”
杨若徭低声说了一个地方,罗觉蟾大惊:“怎是那里?”
杨若徭笑着又解释了几句,罗觉蟾摇头道:“这不是让我往虎口里探头吗?”
杨若徭笑道:“怎会?”
罗觉蟾指着他道:“被你骗了。”他说是这么说,也没真正介意,收好银钱,转身告辞。
等到罗觉蟾离去,杨若徭看着他背影,笑道:“这人也是个奇人,我听广州的黎先生说,他虽为我党做事,却始终不肯加入。起初有人不信任他,但黎先生一力担保,这一年来,他委实帮忙我党做了不少大事。”
俞执皱着眉头,没有回答,杨若徭知他是在意方才托付罗觉蟾一事,便笑道:“说起来,有件事我十分担心。”
俞执问道:“何事?”
杨若徭道:“这次起义,大家无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若出事,你必然会替我照顾家父;可要是你出了事,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伯父说明。”
这也就是至交好友,才敢说得这般肆无忌惮。杨若徭又道:“当年我们同去日本留学时,你还不是我党中人,那时你、我、聂大哥在日本结识交好,何等畅快!后来我硬拉你入党……唉,过去我从没后悔过这件事。起义将近,倒生了些悔意。自然为国家做事理所当然,然而想来想去,总是我连累了你……”他说不下去了,杨若徭平素精明能干,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串倒也罕见,自己都觉得甚是无稽。俞执却正色道:“为国效力,何悔之有?”
杨若徭不由得也笑道:“正是如此!”他又恢复以往神情,“凌烟,许久未曾见你舞刀,择日不如撞日,亮一亮你的雪不平吧!”
俞执没有言语,“噌”的一声自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刀长三尺,锋芒如雪。他原本站在桂树之下,刀锋出鞘,一个起势,头顶枝叶纷纷而落,如同下了一场秋雨。
这一边罗觉蟾受杨若徭所托前去送钱,心里却知这趟差事不太好办,要送到钱,又要不使其父起疑,顶好还能让杨父对杨若徭今后之事有些准备……
——我又不是圣人!
他脑子里转着念头,再次回到天门县中,一想到先前遇到那些劫匪,不由得啐了一口。
“大吉利是!”他默念一声,策马继续前行,绕了几个弯,走上一条青石街。长街的尽头是这个县城里最大的一座府邸,确切一点儿说,是县衙。
杨若徭的父亲是天门县令的一个远亲,因此他父子二人一直寄居在这县衙之中,好在罗觉蟾此次前来,倒也不用拜会县令。他先找了个地方拴好马匹,随即按照杨若徭指点,找到东北处一个角门。此时天已擦黑,街上无人,他三两下便把门别开,悄悄而入。
从这角门进来,没走两步便是两间小房,位置十分隐蔽,罗觉蟾走到房外,轻轻咳嗽一声,道:“杨文医杨老先生在吗?”
房中有人应了一声,罗觉蟾心想这声音有些熟悉,未及多想,就见一个人推门而出。他抬眼一看,大吃一惊,这根本就是在天门县救了他一命,又带走那些劫匪,武功奇高的蓝衣道人!
罗觉蟾心想,奇了!一个道士也有儿子,再一想,道人不比和尚,亦有火居道士一说,也便释然。
杨文医也没想到是他,面上亦有惊异之色,但瞬间便恢复如初,仍是一副冷淡之态。这时还是罗觉蟾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揖,笑道:“真巧,原来杨老先生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小姓罗,受杨若徭杨兄之托为老先生送些银钱。”话是这般说,他看看杨文医的模样,觉得这人可实在当不上一个老字。
杨文医凝视了他半晌,方道:“请进来坐。”
屋内的桌椅都已半旧,杨文医倒上茶来,罗觉蟾见茶碗刷洗得虽然干净,但外面的珐琅瓷却已掉了大半,又尝一口茶水,苦酽酽的,绝不是什么好茶。他心想:杨若徭打小寄人篱下,看样子日子并不好过。未免不忍,他拿出杨若徭给他的银钱后,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了一部分。
果然杨文医先是吃惊,继而怀疑:“若徭哪儿来这么多钱?”
罗觉蟾早就编好理由,笑道:“我本是个商人,几年在东瀛和令公子结识,一见如故。去年我去看他,无意间说到南洋茶叶生意利润甚大,杨兄便投了些资本。未想果然赚了不少,我今年给他送来,他说自己留钱没用,新军里又有事走不开,于是托我送给伯父大人。”
这番话编得倒也妥当,杨文医却并未信服,只道:“罗先生所持手枪是难得之物,你的枪法更是了得。”
这话隐有怀疑之意,罗觉蟾不慌不忙道:“我不似老先生剑法高明,只得靠枪傍身,实不相瞒,当日从英吉利人手里买这把枪,花了我好些银子呢!”他又大谈南洋种种风物,皆是先前自黎威士那里听来的,接着又说杨若徭最近的情形,只说得天花乱坠,心下又懊悔,早知不如让杨若徭写张条子捎来,也免得自己费这许多口水。
他滔滔不绝地连说了半个时辰,杨文医终于点了点头。罗觉蟾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终是过了关。杨文医便点清银钱,写了一张收条递过,那字迹神清骨秀,颇类其人。罗觉蟾接过收好,此刻他可不敢再提点杨文医关于杨若徭之事,心道:这道士厉害得很,自己不要多说多错,耽误了大事。
诸事已毕,他正要告辞离开,却听得杨文医缓缓开口:“罗先生,我有一事拜托。”
罗觉蟾心道多半是嘱托自己关照杨若徭之类,便笑道:“老先生客气了,我和杨兄就像亲兄弟一样,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杨文医犹豫一下,才道:“若徭并不知我身有武功,望罗先生不要告知他。”
杨若徭虽然枪法高明,但看其身法,并不懂武功。这一点罗觉蟾也是奇怪,心道:杨文医剑法如此了得,怎的反不教自己这个独生儿子?他心里这样想,嘴里也便问了出来。
杨文医叹道:“江湖路险,若徭何必走这条路?我只望他这一生平平安安。”罗觉蟾见他两次,只觉此人神色冷淡,剑法超群,真如谪仙一般,然而这句话出口,便显出他念子心情,与寻常父亲也没有什么不同。
罗觉蟾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江湖路险本也没差,但杨若徭此时所为,比之江湖路的凶险大了何止百倍?他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老先生你这样想,当初又干吗让杨兄从军?现在世道乱着,那行伍里可也不牢靠。”
杨文医道:“若徭自小便有主见,他执意从军,我也不好阻他。好在他生性文弱,在军中也只是参加文学社一类的社团,从不惹事。他说再过两年便会退伍,到时我也可放心些。”
罗觉蟾端着茶杯正在喝茶,差点呛到,那文学社正是遍布革命党人的革命团体。他见杨文医处理起江湖事来头头是道,未想对这些事情却全不知晓。还有什么“生性文弱”,那说的是谁啊?
这时门外靴声忽响,杨文医眉头一皱。罗觉蟾正要询问,杨文医摆摆手,示意他留在屋中,自己起身出门。
罗觉蟾好奇心重,伸手捅破窗户纸,向外张望,只见外面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这人身形极其挺直,仿佛脊梁里长的不是骨头,而是钢板。再一看他装束,罗觉蟾心里不由得哎哟一声,这可不正是天门县的县令!
只听杨文医声音冷淡,道:“二十年期限将满,这次又是何事?”
这话说得奇怪,更不像一个远亲对寄居主人的问话,罗觉蟾心中更加好奇,把窗户纸上的窟窿又捅大了一些。却见那天门县令也不动怒,道:“到八月十九,便是二十年期满之时,但这之前,你还是要遵循当年的誓言。”
杨文医沉默不语,却未曾反驳。
罗觉蟾愈发奇怪,却听天门县令又道:“这一次,是要你捉拿一个身怀重宝的革命党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
月光分明,罗觉蟾见那画像中人身穿西式服装,架一副罗克眼镜,细眉佻眼,看上去仿佛一个纨绔子弟,实际上嘛……也正是一个纨绔子弟。不是自己,又是何人?
四
这一次,罗觉蟾当真大惊失色,以杨文医的武功,他若有心捉拿,自己哪还跑得了?他看两人还在说话,也不敢多听,急忙张望四周,发现屋里还有后门,闪身便要溜走。临行前却见架子上有道银光一闪,原来是他与杨若徭相认的信物怀表,不想却被杨文医拾去,便随手一抄放入怀中。
他动作太快,也未留意,另有一件银色饰物被表链一带,被他一并拿走。
罗觉蟾顺原路从角门出去。他进门前在门轴上滴了几滴油,出入时悄然无声。此时路上无人,他握紧缰绳连抽几鞭,那匹黄马四蹄翻飞,跑了好一段路,他忽然瞥见前方路上有一道阴影,似乎与树木影子不大相同。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转,他立刻勒住马缰。黄马跑得正顺,被他用力一带,两只前蹄高高抬起。罗觉蟾喝了一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依然端坐马上,他不由得沾沾自喜,心道自家骑术着实不凡。
只是他刚想到这里,一条鞭子便拦腰直扫过来,他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栽落马下。
一个女子娇声笑道:“躲得过绊马索,还躲得过这一鞭子?”
她话音未落,一把枪已经指到了她胸前。
罗觉蟾半跪地上,手中握了那把银色手枪,笑得龇牙咧嘴:“这算什么事,又是你拿鞭子抽我。”面前的女子眉目秀致,竟是那日馄饨摊上抢劫他的少女。
罗觉蟾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姿势虽然狼狈不堪,口里却还在调笑:“长得这么漂亮,动鞭子多不雅,你说是不是?”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身后骤然多了一阵压力,心头一寒,不由得慢慢转过头去。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短衣男子,头戴一顶毡帽,目中光华一闪,如同电闪雷鸣。那男子手中握了一杆长枪,上面斗大的红缨在风中飞舞。
罗觉蟾看他一眼,心中一紧,这短衣男子的身手,犹在前几日他所见那两名持枪汉子之上。他不敢轻忽,心道先发者制人,手一转,朝着那短衣男子方向便是一枪。
这一枪正击中他头上的毡帽,这男子好定力,手中长枪竟纹丝未动。
罗觉蟾这一枪之意本是示警,他随即后退两步,转身大喝道:“停,宝贝不在我身上!”
这一句话其效如神,两人停下手,但兵器均未放下。
罗觉蟾心中方一放松,却听那短衣男子冷笑一声:“呸!”罗觉蟾只见面前红缨一抖,那杆枪已到了面前。他大惊失色,匆忙间着地一滚,总算躲过了迎面一枪。他大叫:“我投降,别杀我!”
嘴里是示弱的言语,他手里的枪可毫不示弱,一枪已经打了过去。
两人距离虽短,这一枪原无不中之理,但电光石火之间,那短衣男子把枪一横,子弹恰打在枪尖之上,“当”的一声火星子乱迸。罗觉蟾知这短衣男子武功不同凡响,这一枪不中,自己绝无第二枪的机会。他着地又一滚,样子凄惨万端地扑到那少女脚下,一把抱住她的小腿。
这少女虽然功夫不错,可绝没想到有人会用这么无赖的招式,惊慌之下竟不知当如何反应。罗觉蟾扯住她的衣服,借力站起,整个人几乎扑到她身上,手里的枪紧紧抵着她:“别动。”
那少女被他抱住,吓得全身颤抖,也不知是因着被枪抵住,还是与一个陌生男人接触太近。
罗觉蟾叫道:“停手!不然我杀了她!”他越想越气,往地上啐了一口,“想钱想疯了是不是?”话音未落,就见眼前银星一点,那短衣男子竟然毫不顾忌,一枪挑来。只听“啪”的一声,那把银色手枪被挑飞至半空。短衣男子又是一枪,抵上罗觉蟾的咽喉,向那少女道:“小西,捆上他。”
罗觉蟾这一年来东奔西走,靠着为人机变和这把枪不知闯过多少难关,未想竟在小小一个天门县中,连吃了两次大亏。
在这两人胁迫之下,罗觉蟾被带到了县外一座破旧的关帝庙中。此处渺无人烟,那短衣男子不再顾忌,先把罗觉蟾身上的什物掏出,仔细搜了一遍,一无所获之后,便大声喝问究竟将宝贝藏在何处。
罗觉蟾心道大事不妙,看这样子,这伙人计划周详,自己需得小心应对。他便有意先不作答,待到被逼问得紧了,才假意叹道:“你们既然盯了我许久,也该晓得我的身份。那宝贝,我已交给革命党了。”
他这么说,那短衣男子自然不信。但罗觉蟾言之凿凿,他把自己与杨若徭会面的情形说了一通,自然他不提杨若徭姓名与起义等事,却大谈二人如何见面、如何比枪等细节,八分真里加上两分假,这两分假可就是自己把宝贝交给杨若徭之事。但这样的假话,却最难分辨。
短衣男子皱了眉头,罗觉蟾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许多细节也并无破绽,听着倒也不像假话。但若说把这人放了,自己这一伙人为他身上的宝贝忙碌许久,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他虽是个老江湖,一时却也难下定夺,便对那少女道:“小西,你看着这个人,我去请示门主。”临行前犹不放心,又加点了罗觉蟾的穴道。
那少女见短衣男子身形已远,便也坐了下来。罗觉蟾没了手枪,穴道被点,身上又捆了一重绳索。她自无担心之处,只呆呆看着月亮,过了一会儿,又从怀中拿出一条剑穗,放入手中把玩,渐渐神思不属。
她正在出神的时候,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传来:“宫姑娘?”
那少女一怔,道:“你怎知我姓氏?”
罗觉蟾笑而不答,汉口一带,擅长用枪的武学世家只有宫家一族,也便是当日跟随在黄兴身边的鹏行道人曾经为仆那一家。江湖上都传宫家做的是黑道买卖,没想果然就是一伙子强盗。他在月下细看那少女,见她相貌十分娇俏,便调笑道:“想情人哪?”
宫小西大吃一惊,匆忙把剑穗往身后一藏,忙道:“我没有!”
罗觉蟾大笑道:“别藏啦!哎,那道长年纪虽大了点儿,长得可真俊,难怪你起了小心思……”
宫小西又羞又恼,一跃而起,一双手在身后绞得紧紧的,大声道:“你胡说,我没有、没有……”说到后来,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罗觉蟾笑而不语,他一双眼睛利得很,早看出宫小西手里拿的是杨文医剑上的穗子。这人在风流场中打滚了多少年,一看宫小西的神态,便已猜出十之八九。他笑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谁没有想情人的时候?”
宫小西怒瞪着他,罗觉蟾笑道:“看我做什么,我也想过啊!”
被点了穴道、捆着绳索的京城公子坐在月亮底下,优哉地唱起了小调,神态之自得,仿佛他正坐在月亮下面喝茶一般。
“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唱着唱着却又转成了戏词,“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这几句戏词被他唱得情思悠远。宫小西虽听不大懂,可那一瞬间却忽然想:这个自京城一路来到汉口的男子,心里也许真的是在想着什么人。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声音沉重,却是先前那短衣男子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恭谨道:“门主。”
罗觉蟾一见此人,不由得大奇。只见这人身材十分矮小,比走在他身边的短衣男子足足低了一头,生得也是土头土脑,好似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罗觉蟾心中暗想:宫家门主宫剑翔之名响彻汉口,怎么是这般模样?正想到这里,却见宫剑翔向他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厉厉如同鹰隼。罗觉蟾即使走遍大江南北,也不由得全身一冷。
只听宫剑翔慢慢开口:“五常。”
那短衣男子躬身道:“是。”原来他正是宫家的铁血三英之一宫五常。
宫剑翔道:“明天到汉口城里去传个消息,就说有个罗姓外地人被我们扣了。有人来问,就让他们拿那宝贝来换。过了三天要是没消息,便是这小子扯谎,到时把他带回宫家,再慢慢拷打,让他把东西吐出来。”
这几句话口气十分平常,仿佛说的是去年收了几斗谷、今年打了几斗粮一般。罗觉蟾却听得身上发冷,心中暗道:这人心思好毒!若是真引来杨若徭等人,坏了大事,可该如何是好!他脑子里急速思量着对策。那宫五常却要讨好门主,指着从罗觉蟾身上搜出的那枚翡翠扳指,笑道:“门主你看,这东西成色倒也不错。”
宫剑翔脸色忽变,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那枚扳指。罗觉蟾心道:这扳指虽是宫中流出来的,可也没稀罕到这个地步,这宫家门主怎的这般没见过世面?再仔细一看,宫剑翔指的并非扳指,而是从他身上搜出那一堆东西中,怀表链子上缠带的那个银镯。这镯子年头久了,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罗觉蟾不记得自己身上有这样一件物事,正诧异间,忽觉咽喉一凉,冷森森的枪尖已经抵了上来,一阵杀气自宫剑翔身上喷薄而出,矮小的身形似乎瞬间高大了一倍。他的声音低沉又嘶哑:“惊鸿那贼道人在哪里?”
罗觉蟾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心道:这是什么人?他方一思索,那点枪尖已压低了一分。他只觉咽喉一痛,竟已有血流了出来,他吓得大叫:“我说,我说!”
虽是这般说话,他可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枪尖停滞不前,却未曾离开他的咽喉。宫剑翔的目光阴冷之极,似要择人而噬一般。先前即便为了夺宝,这位门主亦是泰然自若,此刻怎会现出这般模样?看样子他若不开口,宫剑翔一枪扎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时那枪尖再度移动,情急之下,罗觉蟾大喊一声:“在这儿,他就在天门县!”
这一声喊出,关帝庙中几人,包括罗觉蟾自己都大吃一惊。他脑子里急速转着念头,心想:天门县?我怎么知道惊鸿在天门县?对了,先前那说书的老头儿提过惊鸿,说他是个剑术很高的道人。而杨文医偏偏正是这么一个人,那个镯子缠带在表链上,多半是从杨文医房中匆忙带出,而宫剑翔看到这镯子便逼问我惊鸿的下落……
这一系列想法说起来烦琐,其实不过转瞬之间。他又道:“那天那个小姑娘和另外两个人在天门县劫我,正是惊鸿道长把我救了出来。”
他说到这里,宫剑翔一转头,冷森森的目光便投到了宫小西身上。
宫小西吓得当即双膝跪倒:“门主,那天我和两位堂兄拦这人时,是有一个蓝衣道长出现,打败我们三人,又将堂兄带走……”
宫剑翔冷冷道:“哦?那为何你那两个堂兄被抓,你却被放了回来?”
宫小西声音颤抖:“门主,弟子不敢欺瞒,那道长当时只说我是个女子才放了我,我实不知他就是族里的大仇人。他放了我便走了,我辗转几日才找到五叔,若有欺瞒,我愿受家法处置。”
宫剑翔冷冷哼了一声:“那你遇见这道人之事,为何没有对我说明?”
宫小西口张了几张,脸色微红。罗觉蟾心中暗笑:自然是这丫头对杨文医动了心。杨文医虽然年纪较长,但武功高,生得又好,倒也容易吸引这些年轻女子。
宫剑翔不再管她,一双眼目光如电,看向罗觉蟾:“惊鸿在哪里,你身上怎会有这只镯子?”
罗觉蟾胡诌道:“是他出剑时从他身上落下来的,那道长救了我便走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其实罗觉蟾亦可直接把人带到天门县衙,但这人骨子里颇重义气,心想:杨若徭为国拼却一死,我造什么孽又把祸水引到他父亲身上。何况杨文医要追捕自己,真把他牵扯进来,这摊水只会更浑。
宫剑翔半晌不语,忽地长笑一声,小小一间关帝庙内的窗纸和瓦片被震得一并抖动不已。罗觉蟾觉得自己咽喉的枪尖似乎也在一并颤动,心中大叫不好,要是这宫门主情绪激动,一个拿捏不稳,自己可不就要死在这里?正想到这儿,终觉喉头一松,宫剑翔拄枪于地,低声道:“我找了你二十年,没想你竟然躲在这小县城里。”
罗觉蟾见他面目肌肉不住扭动,暗自心惊,却见宫剑翔转向宫五常,神色又恢复了镇定:“你便照我先前的话吩咐下去,引那些革命党出来,那宝贝一定要到手。”
宫五常躬身道:“是。”又犹豫问道,“那惊鸿……”
宫剑翔冷笑一声:“你不必急,这笔债,我会讨个清楚。”他又对宫小西道:“此人十分奸猾,留他一张嘴就够了,你把他的脚筋挑了。”
听得此言,罗觉蟾暗叫不好,眼见宫小西拿出一把匕首走到自己身边,随后又觉脚踝上一阵剧痛。他生性吃不得苦头,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五
待到罗觉蟾清醒之时,窗户纸微微发白,天欲破晓。
他感觉双脚十分疼痛,想到今后已成废人,心中气苦,大哭几声:“我的脚啊——你好苦啊——跟我多年——残废了啊——”
他正哭得兴起,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先生,你的脚根本没废,别哭了。”
罗觉蟾哭声立止:“真的?”他觉得那苍老的声音有些熟悉,转头一看,原来是先前春来茶馆那说书老者,也被捆了放在庙内另一侧,只是昨晚庙内昏暗,自己并没有留意。
那老者道:“宫家那女娃儿只是在你脚上斩了两刀,并没有下狠手。”
此时过了一夜,罗觉蟾身上被点的穴道已自动解开,他四下张望,见庙中再无他人,捆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几下,那捆得紧紧的绳子不知怎么便散了一地。
那老者也吃一惊,殊不知罗觉蟾功夫虽然稀松平常,但在北京城与三教九流混久了,学了一身歪门邪道,什么撬门、别锁、拆手铐、解绳子,样样都是精通。他活动一下酸麻的双手,再动一动脚,果然痛归痛,动起来却也没什么障碍,笑道:“这小强盗婆还有几分良心。”
他拄了一根桌腿,一瘸一拐地去为那老者解绳子,又道:“老先儿,你在宫家的地盘大说惊鸿道人的故事,难怪也被他们捉了起来。”
老者不理他调侃,只看了他几眼,忽道:“这位先生,你当真见过惊鸿吗?”
倘若罗觉蟾在别的时候听到这一句话,他也不会多想。但此时他知道这惊鸿道人是宫家一个大禁忌,这老者此刻问来,说不定真与惊鸿有什么渊源。他脑筋最快,眼睛转了几转,想到这老者曾言:黄叶道人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资质平平,二弟子学了他的拳脚功夫,便是那跟随黄兴的鹏行道人,唯有关门小弟子惊鸿承继了他一身剑法绝学……
他一眼又溜到那老者的道髻之上,一时间迸出个大胆猜想:“老先儿,你在说书时称自己‘资质平平’,也太谦虚了吧!”
老者一惊,未想这青年公子脑子如此灵活,苦笑一声:“好眼力,恩师当年共收了三个弟子,均以鸟字排行,我忝居最长,道号鹤翔。”
罗觉蟾随口一试,未想歪打正着,欣欣然道:“哎哟,那太好了!老道长,你既然是那两位能人的师哥,功夫也必然是好的,快带我逃出去。”
鹤翔长叹一声:“罗先生,我这双手早已废了,否则又怎会被他们绑在这里?”
几缕清淡日光照上鹤翔那双残缺不全的手,颇显惨淡。
罗觉蟾满心歉意:“真对不住!老道长,我可不是有意揭你伤疤。”他透过窗子上的缝隙向外张望,却见远处除了一个宫小西,尚有宫五常在外把守。前者倒罢了,后者乃是宫家“铁血三英”之一,他知道自己实惹不起,又缩了回去,道:“罢罢罢,宫老五在外边,等等再说吧。”
他在地上转了两圈,忽又凑过来,笑道:“老道长,看样子咱们一时出不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如给我讲讲惊鸿道长的事情如何?”他怕鹤翔不肯相信自己,又道:“实不相瞒,这惊鸿道长本是我一个杨姓好友的亲长。”
他一口道破惊鸿俗家姓氏,鹤翔果然一惊,道:“那孩子当真还活着?”忽地又叹了一口气,“唉,孽缘,孽缘!”
罗觉蟾不明所以,笑道:“老道长,照你所说,这惊鸿道长当年曾经单挑宫家,可我看那宫家门主对他的恨劲儿,这仇可不止这些,倒像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鹤翔苦笑一声:“正是。”
罗觉蟾一伸舌头:“还真有这事儿?”
当年汉口的黄叶道人共收了三名弟子:大弟子鹤翔早年曾加入义和团,后来双手被火药炸伤,流落江湖,以说书为生;二弟子鹏行拳脚出色,后协助黄兴起义,逝于黄花岗一役之中;关门小弟子惊鸿年纪最轻,武功却是三人之首。
黄叶道人的剑法,重在一个快字。当年他一双宝剑,当真称得上是来如雷霆,罢如江海。但这套追风剑法对天资要求极高,因此继承这套剑法的,只有惊鸿一人。不到二十岁时,惊鸿道人就已在汉口一带声名鹊起。这其中他做过的一件大事,便是为一个被劫的客商挑上黑道龙头宫家,也正是鹤翔说书那一段“小道人剑挑十三枪,惊鸿客一人制一门”。
自此惊鸿与宫家便结下了梁子。待到惊鸿二十一岁那年,有一日见到一列送亲队伍遭劫,送亲人员被杀死大半,他侠义心起,上前搭救,又担心他们再遇到危险,于是一路护送了七日。
然而就在这七日之中,他与新娘子渐生情愫,终于两人远走天涯。惊鸿亦自此退出江湖。
听到这里,罗觉蟾赞道:“好啊!没想到这位道长还是个性情中人,这可是好一段佳话!”
鹤翔苦笑道:“哪里好了?那新娘的未婚夫婿正是宫剑翔。而我恩师也因此大怒,险些废去师弟的武功。”
罗觉蟾一伸舌头:“什么?”
三年后,惊鸿夫妻的独子病重,惊鸿被迫外出求医,中途却被宫家发现,一路追杀之下,他的妻子在这场截杀中身亡,但宫家的五名高手亦是死在这一役中,之后惊鸿销声匿迹,无人再知这一对父子的生死。当年鹏行留在宫家,亦是因为他意图入宫家查探惊鸿踪迹,反受了暗算,一条腿被打折,才被迫留在宫家为仆。而鹤翔这些年来一路探访,也不曾寻得他。这一次鹤翔来到汉口说书,被宫家发现,便捉了他来拷问惊鸿的踪迹,无奈鹤翔也是全然不知,才被关到了这里。
前因后果述说一遍,罗觉蟾也不由得唏嘘,想不到杨若徭竟还有这样的身世。他又想到那只银镯,看宫剑翔对它如此着意,说不定便是当年杨若徭母亲的遗物。然而一想到杨若徭,他又立刻想到了革命党和自己此行的任务。盘算日期,今天便已是八月十八,若按计划,自己今天白天应去拿那些宝贝,晚上便去凤凰岭与杨若徭会合。偏偏一个宫五常挡在外面,自己的手枪又不在身边,这可如何是好?
罗觉蟾此人平素绝算不上多有耐心,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迸出一股忍劲和狠劲,心想:大风大浪我也经过,人我也杀过,就不信今天真被困在这小关帝庙里了!
日头一点一点地升到了当空,又一点一点地落了下来,其间,宫小西进来查看过两次,幸而并未发现绳索异样。她倒是偷偷给罗觉蟾与鹤翔喂了点水,却没敢给他们吃的。显然宫家的意思是留这两人一条命就成,是不是半死不活倒也无所谓了。
待到傍晚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宫家人前来寻宫五常。两人对答几句,宫五常便随着他走了。宫小西虽不知何事,大抵也猜到多半是与惊鸿相关。她心中郁郁,欲待偷偷跟去,又惧怕宫家门规森严,正在矛盾之时,忽听庙内一声大叫,格外凄惨。
庙中这两人自也十分重要,宫小西急忙抄起鞭子,匆匆进入庙中,却见罗觉蟾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她心里一惊,暗道“这人莫非发了什么急病”,便弯身下去,探他脉搏。
便在此时,一根手杖忽然从后面伸出,倏地点中宫小西后背,她不发一声,颓然倒下。
鹤翔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道:“小老儿在江湖上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在背后偷袭一个女娃儿。”手杖虽远不及手指灵活,对付不了高手,但应付一个宫小西,却也足够了。
罗觉蟾一抹嘴,从地上爬起来,笑道:“事急从权,老道长,你别小看这手杖,那可是救了这世上四万万人,多了不起的事啊!别人想戳还戳不到呢!”
鹤翔苦笑,不理他胡扯。宫小西虽不能动,可还能说话,怒道:“你们两个贼人!”
罗觉蟾本转身欲走,听得此言忽然转头,冷笑道:“贼人?有人一家子把别人辛辛苦苦攒下的财物据为己有,到底谁是贼人?”
宫小西一撇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说现在有钱的都是那些大官富商,他们的钱来得哪里辛苦了?”
罗觉蟾叹口气道:“我可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做买卖的。”他忽然正经起来,“我和你讲,这世界上啊,还真就有不为自己的人。”
宫小西道:“胡扯!”
罗觉蟾道:“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我也纳闷呢,怎么就有人放着自己好好的家业不去享受,偏去做些为旁人的蠢事?”
宫小西诧异地看着他。罗觉蟾却不再多说,和鹤翔一并转身离开。
外面月明星稀,空气中夹杂着草木的清馨之气。罗觉蟾被关了一天一夜,此刻脱险,心情大畅。他见自己那匹黄马还系在庙外树上,心中又是一喜,对鹤翔道:“老道长,我有一桩急事要办,有人要对付你师弟的事,就由你去……”
正说到这里,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想走?”
罗觉蟾一回头,见那宫五常倒提大枪,骤然现于他们身后。
罗觉蟾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把手往怀里一掏,喝道:“老小子,看枪!”宫五常知他枪法极高,虽然诧异他身上怎么还有一把枪,但毕竟不敢大意,侧身一躲。
罗觉蟾这一句却是虚张声势,他借此良机,强忍疼痛翻身上马,口中吆喝着:“老道长,快上来!”同时抖手就是一鞭。
这匹黄马跟随他由南到北,又由北向南,乃是难得的宝马良驹,他平素十分爱惜。无奈此刻为了逃命,也顾不得了,只是这一鞭子下去,黄马长嘶一声,却岿然不动。再一看,原来忙中出错,他竟忘了解缰绳。
鹤翔见状不妙,他一双手虽然废掉,此刻也只得一提手杖,勉强上前。
宫五常冷笑道:“不过是一只掉毛鹤,耍什么威风!”他一抖枪花,这杆枪的枪身乃是黑铁所铸,沉重异常,但宫五常使出时却全不见滞涩,一条大枪宛如毒龙出水,直向鹤翔心口而去。
鹤翔不敢硬接,侧身回步,一杖向他腰侧穴位击去。
宫五常回枪一扫,鹤翔的手杖几乎被他打飞。随即以枪为棍,向那黄马头部砸去,他力道奇大,枪杆又重,那黄马头骨霎时被砸得粉碎。罗觉蟾“哎哟”一声,从马身上翻落下来。
宫五常不再理他,一枪又向鹤翔扎去,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鹤翔未想这一枪竟然快到这般地步,匆忙间举杖一挡,但他的手杖经不起这般大力,直飞到半空中去。
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中忽然出现了几道闪电。
月朗风清,哪里来的雷雨?却听一个声音缓然响起:“宫五常?”
这声音如若来自尘世之外,宫五常下意识答道:“是我。”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大喝一声:“是你!”
他不再理会鹤翔与罗觉蟾两人,转身横枪胸前,喝道:“宫五爷等你出现,已等了二十年,来,来,来!”
他横枪片刻,周遭却悄无声息。宫五常不由得焦躁,他念头一转,忽然大枪一转,便向鹤翔方向刺去。然而就在他长枪将出未出的一瞬间,半空中忽然又一道闪电划过。宫五常只觉脖颈一凉,似有呜呜风声自气管处响起,一抬首,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水泵直迸出来,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这一剑之快,堪比飞仙。鹤翔不由得叫道:“师弟!”
一道蓝色身影飘然而下,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师兄。”随即他的双眼便盯上了罗觉蟾。
罗觉蟾方才从马上跌落,只摔得半死不活,加上先前脚上两刀,走路都已困难。他心道眼下跑是跑不了了,也只得强作镇定,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杨老先生,大恩不言谢。”
杨文医又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凌,忽地问道:“若徭是否和你一般,也是个革命党?”
罗觉蟾见他的神情,想也不想,便斩钉截铁答道:“不是!”
杨文医“哦”了一声,略为放松,道:“你本是通缉之人,但你又是我儿好友,此时放你一次。下次见到,我决不容情。”
六
同是这一夜里,杨若徭与俞执应罗觉蟾之约,赶赴凤凰岭取那宝贝。
二人各骑了一匹马,奔驰在山路上。此时他们尚不知罗觉蟾被捉之事,一路上只听杨若徭有说有笑,俞执寡言惯了,只间或应上一两个字。
行至中途,杨若徭忽似想到了什么,竟然半晌不曾言语。
杨若徭少有如此沉默之时,俞执便问:“何事困扰?”
杨若徭抬首一笑:“我在想,要是咱们这次胜利了,将来会有什么麻烦。”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说话也不避讳。
有人习惯未言胜,先思败,想好凡事可能的最差结果。但杨若徭生性乐观,往昔并不如此,今日居然一反常态。俞执听他这般说,不禁笑了一声。
杨若徭道:“莫笑,我这倒不是玩笑。凌烟你想,如今形势,如同大厦之将倾,这次不倾,下一次早晚也要倾。但推倒了这一座庞然大物,意图上前来分一杯羹的可也不在少数。照我看,列强虎视眈眈固然难以应付,但将来最大的危险,说不得反是各省的巡抚大员。”
俞执不解,抬头看他。
杨若徭道:“各省大员,固然有忠心清廷者,也少不得有人借机乱世称雄。这一批人势力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只怕便是将来的祸患。”
俞执看他片刻,方道:“何必想太远,先做好眼前事。”
杨若徭哂然一笑:“也对。”他纵马行了一段,神色再度变幻,俞执见状也放慢速度,与他并马而行,道:“想完国事想家事,你又想起伯父了?”
杨若徭也不隐瞒:“正是。”这次他却不再多言,过了半晌方道,“父亲拿毕生积蓄送我去日本留学,读出一个革命党。我自知国事、家事不可两全,可心中总觉对不起他。”
这番话在他心中埋了许久,一口气倾吐出来,心中只觉爽快许多。他说完,叹了一口气道:“还好在你面前不用避讳,多谢你,说出来我舒服多了。”
他说完这句,却见俞执并不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方向。杨若徭心中一凛,忽见俞执长臂一展,把他向下一按,喝道:“趴下!”
一支投枪擦着二人头顶掠过,直钉到前方一棵松树上,枪杆乱颤,确实“入木三分”。
俞执纵身下马,抬手间雪不平锋芒毕现,再看前方后侧各站了一名武师,前穿青,后挂皂,手中各擎一杆长枪。方才那支投枪,正是从后面的武师手中掷出。他心中诧异,暗道:这一条路素来隐蔽,怎出了劫道的?
杨若徭亦翻身下马,却未上前,只站在原地,笑得温文:“凌烟,交给你了。”
那两名武师见俞执年轻,颇为轻视。前方穿青的武师一枪刺过,后方的武师正欲绕过他前去攻击杨若徭。却见俞执将雪不平横挥而出,一道紫电破空而过,势沉刀狠,内力非凡。前方武师掉以轻心,枪尖上的红缨“唰”的一声被削去一截。
俞执并未转身,一刀回转向后劈去,刀锋走势如行云流水一般毫无阻碍。原本枪长刀短,但后方武师被他气势所逼,竟连退了两步。
这两刀劈下,两名武师方慎重起来,双双抢上,心道先把这个扎手青年解决了再说。
两杆长枪舞得呼呼作响,带动道路两边松涛阵阵,松针吹拂而下,声响如鬼夜哭,可见这二人功力之高。然而,俞执与他二人相对却全然不落下风,他刀法大气中不乏犀利,而变招流畅,内力浑厚,几可臻一流高手之境。
两名武师心中暗想:这汉口地界何时又出了这么一个青年高手?难怪会为那人来助拳,可万不能让他过去。二人眼神交会,一人枪尖一挑,顺着俞执的刀锋直钻了进去。
这一枪甚是刁钻。俞执反转刀背,向上一抗,另一名武师借机攻击,三人的武器交缠在一起。那两名武师所用长枪都是白蜡杆,轻巧而富有弹性,而俞执所用的雪不平刀刃亦是柔软,一时难以拆分。就在这紧要时分,在一旁掠阵的杨若徭飞快地从腰间抽出手枪,随即便扣动了扳机。
倘若在平常,这两名武师听声辨位,自会提防,但这时三人正在缠斗,那两人无暇顾及。杨若徭抽枪速度又奇快无比,只听砰的两声,那两人双双跪倒在地。原来杨若徭这两枪击中的是他们的踝骨,虽不至于置人死地,却足以让人无法出手。
杨若徭收起手枪,看向俞执,笑道:“成了。”
俞执微微颔首,还刀入鞘。
杨若徭又看向地上二人,此刻他也看出以这两人武功,绝非一般强盗,笑问道:“两位大哥,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要以命相搏?”
穿青的武师冷冷哼了一声,道:“虽然没能拦得住你,但你们若要进去相助惊鸿那贼道人,只怕也来不及了!”
俞执听得莫名所以,杨若徭脑筋却十分灵活,隐隐猜到这两人多半是认错了物件,便笑道:“两位大哥误会了,我们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绝没有别的意思。”
那穿黑的武师冷笑:“那个使刀的,你的功夫在汉口也算得上一流,偶然路过……哼!”
俞杨两人对视一眼,杨若徭道:“这凤凰岭上多半有什么江湖仇杀,但一来你我合力,也不惧他们;二来罗兄一人上岭,只怕倒要出事。咱们还是赶快上去。”他们二人中,俞执虽然武功高强,但平素相处,下决断的却多是杨若徭。
二人驾马飞驰,直奔凤凰岭而去。
凤凰岭上,朗月半升。
杨文医背着剑,一步一步慢慢走上高处。风呼呼吹动他的衣角和发丝,月光倾泻在他身后半出鞘的长剑之上,一条银线几可通天。
得知惊鸿踪迹之后,宫剑翔在天门县内大肆搜捕,又在城头贴了挑战书,与惊鸿约战凤凰岭。杨文医却由宫家人口中得知鹤翔被抓的消息,他救了鹤翔与罗觉蟾两人后,并未多做停留,又回到了凤凰岭上。
他低声道:“宫剑翔,你可以出来了。二十年的恩怨,总该有了结的一日。”
他话音方落,四周草丛有响动,五个青年男子从中一跃而出,手中所持竟然均是一把长剑。
杨文医也不由得惊讶,却见这五人不发一语,上前便攻,剑锋奇快无比,隐约竟有几分杨文医自身的剑法品格。
五剑合一,分攻杨文医身上数处要害。杨文医挥剑抵挡,剑雨飞扬如同琵琶中的轮指,快而不乱,杂而有序,将五人剑锋一一磕飞出去。那五人毫无退意,剑锋一扬,又齐齐上前抢攻。
这一轮下来,杨文医看出这五人剑法仍是脱胎于宫家枪法,招数并无特异,但速度奇快,异乎以往。
若要比快,天下间还没几个人能超过杨文医。他合目一瞬再度张开,霎时灵台空明,眼中所见,脑中所想,唯有手中剑、眼中人,一招一式,全无思索,随心而发。他的年纪大了面前几人十几岁,但速度竟未稍逊,招式圆转之处更是远胜五人。虽然五人剑法如风,竟不能克制住他。
缠斗多时,杨文医一剑上撩,穿破剑网,剑锋迅速掠过面前两人咽喉。
这一剑正是他的得意招式“惊鸿照影”,剑意缥缈,速度又快,令人难以抵挡。前日里宫五常正是死在他这一剑之下。
剑锋掠过气管位置,却未见血雾飞散,只听叮叮两声,如撞金石。杨文医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急忙收剑回护。果然另外三人乘他出剑之机,几剑如电刺过。
杨文医倒退两步,身上一蓬血花飞溅而出。
难怪那两人有恃无恐,原来他们的颈上都已戴了铁制的护颈套。杨文医此时无暇包扎伤口,一轮快剑之后,一剑分袭其中一人心口小腹,果不其然,这两处亦有防护。
宫剑翔培育这五名剑手对付杨文医,当真是用心良苦。
杨文医快剑专打人身要害,这条路既然不通,他剑锋一敛,攻势一转为守。那五人见形势与己方有利,出剑愈快。
双方以快打快,又过片刻,杨文医毕竟人至中年,气力稍逊,又兼方才身中两剑,伤口流血不止,剑招已不似最初一般追风逐电,稍有恍神,又中一剑。
这一剑伤在他左肩上,伤口颇深。那五人精神一振,剑光如雪,乘胜追击,直逼得杨文医连退两步。五人借此良机,剑光合围,一同刺出。
杨文医回手反击一剑,这一剑速度却不如以往,甚至可说是颇为缓慢。
“剑法,不是只快就好。”
当啷啷连响数声,五人只觉手腕一阵酸麻,似被一股柔劲所引,不自觉便松了手,宝剑落了一地。
那是杨文医苦心所练的太极柔劲,因敌而动,后发制人,一击成功。
杨文医剑尖再点,这一次却是他平素的追风剑法。五人失剑后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双目均被杨文医刺伤。
“走吧。”杨文医还剑入鞘,放低了声音。
五人手捂眼睛,又惊又怕。他们是宫家一手培养而出,剑法虽好,却缺乏应变之能,一时间尚不知如何应对。杨文医不再理会他们,眼光向四周一转,冷冷喝了一声,一剑便向一片长草中刺去。
“宫剑翔,你毕竟也是一派之长,何必藏藏躲躲!”
随着叱喝声响,一杆长枪如同巨蟒翻身,自草中翻越而出,宫家家主宫剑翔腾身而起,喝道:“也罢,惊鸿,你和宫家之间的恩怨,总要有一个了结!”
杨文医脸色一黯,还剑相击。
凤凰岭马匹攀登不易,到岭下之时,杨、俞二人便弃马而行。向上攀爬了一段,俞执忽然停下,侧耳细听,片刻后道:“岭上有打斗声音。”
杨若徭不似他练过武功,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出来,便道:“那咱们快走,说不定罗兄也在岭上。”
二人加快步伐,急速前行。
七
这一边,宫剑翔与杨文医二人一枪一剑,缠斗了足有半个时辰。以武功或是江湖经验而论,二人均是不分上下,但杨文医方才恶斗一场,兼之身受剑伤,体力上便落了下风,剑意流转之间,远不似先前流畅。
又斗片刻,宫剑翔一枪划伤杨文医右手,这道伤口虽然不重,对出招却颇有影响。宫家家主冷笑连连,却未曾乘势追击,反而后退几步,一手高举扯个架势,待到杨文医上前之时,空出的一只手一抽背上单刀,刀枪合击,齐向他头上砍去。
这一招乃是太极枪法中的绝式“绝杀亮掌”,练到此处已是太极枪法的极致,如同象棋里的双将绝杀一般,极少有人能逃过这刀枪合围的一击。这一招亦非宫家家传,而是宫剑翔辗转自武当山上学来的功夫。
单刀如雪,大枪如风,势如雷霆。杨文医身上伤口流出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发丝被刀枪劲力激荡而起,就连手中的剑柄也被鲜血浸润得难以拿捏。
生死关头,他却未曾避让,一扬手丢下了手中的宝剑,空出的双手一拧一送,使宫剑翔右手的长枪被硬生生拧偏了方向,擦着杨文医的头顶飞了过去。
而宫剑翔左手的单刀却被顺势一转,直插入他自己的胸口。这一刀宫剑翔用力到十分,因此刀锋贯入胸膛之时,力度亦是格外大,一小截刀尖从宫剑翔背后穿出。宫剑翔呆呆瞪着眼睛,一脸的无法置信。
杨文医慢慢松脱手,宫家家主的尸身随着他放手之势,也慢慢向后倒了下去。
“我师父黄叶道人,本是武当出身。”
昔年黄叶道人自武当学艺,一身太极柔劲收发自如。杨文医承继他一身绝世剑法与内功心法,但后来他与宫家小娘子成婚,黄叶道人大怒,逼他发下毒誓再不得使用太极心法遗羞师门。
可是他依然是用了,二十年前宫家截杀他时用过一次,五名高手死在他手里;而今日这一战,更是断送了宫家家主性命。
第一次违背誓言,他的妻子身死;这一次违背誓言,他默默祈祷上天,惩罚只要应在自己身上便好。
那五个剑手身受重伤,早就悄悄溜走。杨文医伸手拨开身边的刀剑等兵器,慢慢坐到了地上。他看着面前的尸体,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心理,只是感到万分疲惫。
……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一片浮云静静飘了过来,遮住了天上的明月。
杨文医茫然地想着自己这一生,久久未曾动作,亦是久久未曾言语。他二十一岁之前行侠仗义,名噪一时;二十一岁之后被迫隐居,为人所用。到如今妻子既死,自己又为师门所弃。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到底有些什么,到底还能留下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忽然想到:对啊,我还有一个儿子。
杨文医拄着剑,慢慢地站了起来,无论如何,他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家。在那个家里,他还可以等着他的儿子回来。
刚刚爬上凤凰岭的俞、杨二人,默默看着杨文医离去的背影。
他们来晚了,赶到时,只来得及看到宫剑翔那一招刀枪合击和杨文医最后那一出手。惊雷闪电般的一击过罢,素来寡言的俞执都不由得赞一句:“好功夫!”
从未见过父亲动手的杨若徭目瞪口呆,惊道:“父……父亲!”
与此同时,罗觉蟾也赶到了凤凰岭。他受伤不轻,虽从宫家那里又夺了一匹马,却已无法独自驾驭,在鹤翔道人的帮助下才登到了岭上。
鹤翔远远见到杨文医离去,追赶不及,却又听到杨若徭那一声“父亲”,真是又惊又喜。他上下打量杨若徭几眼,依稀辨出师弟青年时的几分轮廓,便两步赶过去:“你……你就是惊鸿师弟的孩子?”
罗觉蟾连忙上前阻挡:“老道长,我们这还有正事儿要谈呢!”可他伤后无力,兼之鹤翔心绪激动,拉着杨若徭的手便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可怜杨若徭活到二十三岁,身边虽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好友,却从未接触过这等好勇斗狠的江湖人物,听鹤翔讲述如听大书。然而种种情形却又合情合理,对照方才所见那个剑法如神的父亲,心里已信了六七成。
他看向身边神色尴尬的罗觉蟾,后者叹了口气,终还是默默点了下头。
杨若徭心中起伏不定,俞执见他神色变幻,便走过去,拍一拍他的肩。杨若徭这才反应过来,他看一眼身边神色坚毅的挚友,心绪稍定,便向鹤翔笑道:“伯父,多谢你告知身世。但小侄眼下有要事在身,还要请伯父稍等片刻,再叙其他。”说着他忙把罗觉蟾拉到一旁,道:“罗兄,这次的事……”
罗觉蟾被宫家捉拿之事方才鹤翔曾简单提过,罗觉蟾叹了口气,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一交代,最后抱歉道:“真对不住,明天我一定把东西送出。”
罗觉蟾一身尘土和血痕,说完这番话摇摇欲坠,杨若徭急忙扶住他,叹道:“也只得如此。”
这样一来,俞、杨二人索性也不再回城,好在他们出城时本就多告了两日假。罗觉蟾虽然身上带伤,依然连夜赶去处理宝物一事;而杨若徭思量一番后,决定借此机会,先回家一次。
鹤翔本欲一同前往,却被杨若徭阻止,道:“伯父,您还是不要与我一同回去为好。”
鹤鸣怒道:“怎么,你知道你父亲是个江湖人,便瞧他不起?”
杨若徭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伯父,您误会了。父亲苦心孤诣向我隐瞒,便是担心我得知这些江湖是非,我又何必让他知道我已知晓。”
他纵马赶回天门县时,几已破晓。杨若徭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按老规矩从县衙的角门进入,遥遥便见房中亮着一盏灯火,他心里酸痛,快走几步推门进入房内:“父亲。”
杨文医老样子坐在桌边灯下,他换了一件蓝布道袍,身上的伤口想是已经处理完毕,外表并看不出端倪,只有脸色较以往苍白些许。
杨若徭心中又是一酸,他是接受过新思潮的人,并不认为父母当年所为有何不妥,反因自己这么多年都不能看破父亲的苦心而倍觉难过。他抢先几步上前跪倒:“父亲,我回来了。”
杨文医一把扶住他:“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杨若徭强笑道:“是我不孝,这么久都没回来看您。军中派我出来办事,我看还有时间便回来看您。父亲,您身体还好?”
杨文医点了点头:“我一切都好。若徭,你在军中如何?若太过辛苦,不如就回家来。”
杨若徭笑道:“没事,我年轻,这都算不得什么。再说身边还有俞执,两个人搭伴,谁敢欺负我们?”
听到俞执的名字时,杨文医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但为父实不愿你们太过接近。”
杨若徭有些诧异,但他心想与父亲相聚只怕便是最后一次,何必违逆他,便答应下来。他又想不可在此刻让父亲伤怀,于是寻了许多军中的笑话来说。他能说会道,杨文医听他所言,也不禁连连失笑。
父子二人其乐融融地相处了半个时辰,然而时光如水,展眼即过。窗外一声鸡啼,再过一刻,天光便要大亮。杨若徭眼望窗外,忽地翻身跪倒:“父亲,我要走了。”
他是接受过外国教育的人,与父亲感情又好,平素少行这种礼节,杨文医一惊,急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杨若徭固执地不肯起来,也没有抬头,声音依稀镇定:“父亲,我出外留学数年,归来后又去参军,并不曾在您膝前尽孝,现在想起来,心中十分难过。这一拜,是我应当的。”
杨文医见他跪在地上不动,心里着急。他是有功夫的人,虽然受伤,力道仍比杨若徭大得多,手上加劲便把杨若徭从地上拽了起来:“若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杨若徭沉默半晌,终于一语未发。他轻轻挣脱杨文医的手,又拜了两拜,再度抬起头时,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父亲,我要走了。”
这一日,杨若徭未等天明便离开了家。俞执一直守在县衙门外的街上,身形挺直,仿佛一杆竖立的枪。杨若徭出来时问他:“凌烟,你不回家看伯父一眼?”
俞执摇了摇头,声音慢而坚定:“不必了。”
他二人联袂而出,在街口处看到了拄着拐杖的罗觉蟾,那个一身风尘的京城公子笑了笑:“东西准备好了,前面有个还没关门的冷酒铺,咱们进去喝一碗热酒,你们便动身进城吧。”
冷酒铺里,三只酒碗碰在一起。酒水和着他们身后的红日,一同喷薄而出。
然而俞、杨二人并没有即刻进城,就在杨文医与宫家门主对决。杨若徭回家探望的这一夜,革命党人在宝善里制造炸弹,却被发现,湖广总督瑞澄下令全城戒严,并搜捕革命党人。时局正如在火药桶中投入一点火星,一触即发。
八
八月十九的晚上,杨文医守在一条山路上,心头矛盾之极。
他这一辈子,捕杀过江洋大盗,也曾与江湖上的仇家性命相搏,死在他剑下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些人要么是巨奸大恶,要么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说对付革命党,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不懂什么是革命党,只知道这些人似乎是与朝廷作对。与朝廷作对固然是个天大的罪名,但在他心中,并没有杀人放火一般可恶。
临行前,天门县令对他讲的话再次萦绕耳边:“惊鸿,当日你曾承诺,为我效力二十年,到今日恰是二十年期满,这是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事。”
他握紧剑鞘,心道:这一事后恩怨两清,自己不需留在此地,等到若徭退伍,父子两人找个安静所在清静度日,再不受拘束。
想到这里,他心中畅快了几分。这时却见树影摇动,一朵乌云飘过遮住明月,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三骑快马飞也似的直跑过来,杨文医藏在一棵大树上屏息凝气,隐蔽起来。
三匹马越跑越近,奇怪的是马身上各驮了一驮子瓜果。马上骑士都穿着遮蔽身形的风氅,夜色昏暗,看不清他们面容。但看其动作举止,似乎都甚是年轻。
杨文医心中一动,暗想:这几人只怕和若徭年纪相差不多。这样一想,他亦不愿下重手,剑尖微吐,光芒一分为三,分向三名骑士袭去。
他采取的乃是剑尖打穴之法,用意在于点穴而非伤人,连用力都只用了七分。第一名骑士见剑尖袭来,索性一滚下马。他跌落尘埃之时,似乎触及了身上伤口,一声惨叫,半天未曾爬起来。
与此同时,最后一名骑士已然警觉,但杨文医出剑速度实在太快,他拔刀掩护已然不及,匆忙间一跃向前,硬生生为第二名骑士挡了一剑。这一跃身法轻盈巧妙,并非时下一般年轻人所能施为。杨文医剑尖刺中他右肩,这年轻人却十分悍勇,他不顾伤势,身形尚未落地,已经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向上一抹一挑,霜雪之芒夺人双目。
这一招功夫不俗,但杨文医浸淫武学多年,功力远在他之上,他剑刃顺着那骑士刀锋一错而上,快剑如风,直刺向他胸口大穴。
但也正在这一瞬间,杨文医看清那柄雪刀,心头不由得一惊。
再说那骑士内力本高,心道对手即使以剑格挡,自己也不弱于他,未想对方剑锋根本未曾与他相交。他双足尚未触及地面,变招不及,胸口大穴已被刺中。
这些事情说来烦琐,其实不过瞬息之间。杨文医不敢多想,他脚尖一点,追赶唯一逃脱的那名骑士。那人一把勒住马缰,空出的一只手掏出手枪,喝道:“什么人!”
杨文医剑尖本已递出一半,听到这个声音忽然怔住,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声:“若徭?”
指到他面门的手枪慢慢放下,乌云飘散,月亮露出了先前半隐的面庞,也照出了骑士惊异的神色:“父亲?”
当啷啷一声,杨文医手中的宝剑落地,他的眼神中半是惊讶,半是不信:“孩子,真是你!你怎么去做了这样掉脑袋的事情!”
杨若徭眼中一掠而过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父亲,我真没想到今天拦住我的会是你。”
杨文医一时间竟有惊慌失措之感,多少个念头纷至沓来,素来冷淡的面容再维持不住。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一时间想到儿子从来不知自己会武,会不会埋怨自己骗了他这许多年;一时间又想到儿子竟然是革命党,这是要砍头的罪名。他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若徭却再次开了口,声音冷静而沉着:“父亲,请放我们过去。”
儿子的镇定反衬出父亲的惊慌,尽管后者比前者年长了二十岁,江湖经验丰富而且武功高超。杨文医下意识答了声“好”,随即他想到不对,一把扔下宝剑,双手紧紧抓住儿子的马缰:“若徭,你不能去送死!”
杨若徭的眼眸被月光映得愈发幽暗:“父亲,做儿子的不孝,但今日之事并非我一人之事,而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人。父亲,我求您,求您放我过去!”
杨文医从未见过这样的若徭。在他眼里,若徭总是快活的,单纯的,能干的,孝顺的。他不知道儿子还会有这样的一面,他看着若徭,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想放手,却又不敢,天知道如果他放了手,若徭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父子对峙之时,密林中传来一声咳嗽,一个中年人背着手走了出来:“日日查革命党,没想到革命党居然就藏在我的家里!”正是天门县令。
见到他,杨若徭脸色惨白:“伯父,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天门县令冷哼了一声,指掌成钩,向马上的杨若徭袭去。
杨文医不及拾起地上的宝剑,叫道:“别伤他!”与天门县令缠斗在一起。
天门县令冷笑道:“惊鸿,你忘了二十年前的誓言!”
杨文医咬牙不语,只向杨若徭道:“若徭,快走!”他长剑不在手中,便如猎豹失去了利爪和獠牙。时间未久,天门县令一掌拍向他肩头,杨文医踉跄倒退几步,却仍挡在前面。
杨若徭掏出手枪,却终又放下。一来二人打斗速度太快,二来他毕竟叫了天门县令二十年的伯父。若转身就走,他却还有一个同伴被点中穴道,一个同伴生死未卜,倒在地上。
国家之事,父子之情,同袍之义,在他心中绞成一团。杨若徭咬紧牙关,双手掐紧缰绳,策马便走。
天门县令怎容他离开,他接连两掌逼开负伤的杨文医,几步赶上,朝着杨若徭所乘坐骑的脖颈处便是一掌,马匹惨嘶一声,栽倒在尘埃之中。
杨若徭虽不通武功,但他在新军多年,身体灵便,早在马匹栽倒时便已一跃而下,顺势再度掏出手枪:“伯父,你莫逼我!”
虽为父子二人前后夹击,天门县令亦是十分镇定,他不理身后的杨文医,一脚飞起,杨若徭刚刚掏出的手枪飞到半空。这一脚力道奇大,杨若徭只觉腕骨几乎被一并踢断,他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天门县令一步上前,一掌又挥了出去。
紧急时刻,先前第一个滚落在地的骑士忽然奔了过来,插入战场。这人已经甩掉了风氅,手中极其可笑地拿着一个甜瓜,却是从马匹的驮子上拿出来的,他另一只手中亮着一点火星,大喝道:“不想死就都住手,这是炸弹!”
这人穿一身便于活动的西式服装,向来佻达的面容此刻满是狠忍之色,那一点跳跃的火光在他面上不住晃动,眸子里也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他正是罗觉蟾。
这三匹马上装的炸弹,才是罗觉蟾这一路要运送的宝贝,也是新军起义缺乏之物,否则昨夜里革命党不会冒险在宝善里制造。罗觉蟾一路护送,隐蔽小心,才令黑道宫家误会他真是带了什么重宝入汉口,前来劫持。而因为炸弹入城不易,罗觉蟾又费尽心思,雇用当地农户,把炸弹巧妙藏入了瓜果之中。
他见那天门县令面上有怀疑不信之色,手一挥,当真点燃了露在外面的导火索,咝咝声音一响,那天门县令也变了颜色。他不想与这不要命的小子同归于尽,一拳击中罗觉蟾拿着炸弹的手掌,随即一脚向飞出的炸弹上踢去。
这一脚用尽他十二分功力,那颗炸弹被踢出老远。这几人后方恰有个断崖,那颗炸弹直坠其下,遥遥传来沉浊的爆炸声音,在场几人不由得一并低头看去。
罗觉蟾冒险点火,争的就是这一瞬之机,他大喊道:“杨若徭,快走!杨老先生,拿剑!”
杨文医此时也反应过来,一把抄起地上长剑。他有剑在手,整个人都似变了模样,周身上下若有光华笼罩:“若徭,你走!”
杨若徭一咬牙,翻身上马便要离开。那天门县令却一伸手抄起先前倒下的骑士,冷笑道:“杨若徭,你的同伴在这里,你还要走?”
那骑士先前被点中穴道,倒在地上,风氅遮住了他大半张脸,此刻被天门县令抓住立起,月光恰照在他脸上,清冷的光芒愈发衬托他侧面的轮廓如同刀刻。若天门县令年轻上二十岁,两人只怕是一般无二。
天门县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声音听似镇定,却终于也有了惧意:“阿执?”
远方的枪声、炮声忽然连绵不断地响起,打破了黑夜中的一片静谧。林中的栖鸟被这枪声和火光惊起,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杨若徭的手中还握着枪,可是他的眼、他的心已经转到了其他的方向。他不再关注天门县令,甚至不再看自己的父亲,最后他把目光转到了俞执的脸上,想确定什么似的轻声问:“开始了?”
俞执还不能说话,他也定定地看着杨若徭,目光中有着肯定的意味。
杨若徭看看他,又看看远方,像是在问其他的什么人,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会成功吗?”
然后他自己回答:“会的。”说完,他轻轻笑了。
1911年10月10日晚,新军中有人发出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并攻打湖广总督府。在南湖炮队的炮击下,起义军在次日黎明前占领总督衙门,湖广总督瑞澄逃走。11日上午,武昌全部光复。12日光复汉阳,随后攻占汉口,接着各省纷纷响应。
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辛亥革命。
九
后来罗觉蟾和他的好友黎威士聊天:“革命有什么好?多少人问我这句话,别的我不说,武昌的枪声一响,两个家平安保住了,这就够了。”
1911年11月,天门县城一个普通院落中。
院中团团摆了一张圆桌,围坐着两对父子,即杨文医和杨若徭,俞执和他的父亲——已经卸任的天门县令俞宗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虽然是不速之客,可倒也并非不受欢迎的罗觉蟾。此刻他满脸堆笑,手里高举着一只酒杯。
“来来来,我贺你们两家一杯,父子团聚,万事大吉,这是多好的事!”
这杯酒,大家都是一饮而尽。
罗觉蟾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惊鸿道长,我问您句话,您可别见怪,说到您和这俞县令……”他刚说到这里,俞宗怀插口道:“我已卸任,并非县令。”
罗觉蟾点头哈腰地道:“是,是!道长啊,您和俞老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下连杨若徭也很是关心,他自小长在天门县衙,一直以为父亲是县令一个远亲才得以被收留。后来虽知父亲会武,却也没有想过,父亲与俞县令之间,关系亦不简单。
杨文医放下杯子,沉吟一下道:“也没什么,当年我被宫家追杀,身受重伤,连同若徭也受了伤,是俞……”他几乎又要说出“俞县令”三字,“俞先生救了我。”
罗觉蟾笑道:“这我就明白了,救人不能白救,我也听说这天门县附近盗匪颇多,想必为县令大人清除盗匪,就是他救人的条件?”
这直率的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杨文医苦笑一声,只说了一句:“江湖中人,最重言诺。好在现在承诺已了,恩怨已结,我可以安心退隐。”
罗觉蟾上下打量他几眼,觉得这名道长也许是自己见过的最后一个江湖剑客。
他守着江湖上那些早就不时兴的规矩,重视一个没什么拘束力的诺言,可以下狠手杀人,却不会杀女人。他不懂这个新时代的东西,也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着杨若徭这样一个儿子。最奇妙的是,这对父子依然感情深厚,相处融洽,虽不互相理解,仍能互相包容。
罗觉蟾不再想这个,他在思索另一个问题:“怪了,俞老先生,我看您这身功夫,可不在道长之下……”话未说完,他自己也想明白了,一来俞宗怀并非江湖中人,经验远不及杨文医;二来他毕竟是个官,岂有一个县令长年在外抓贼的道理?
杨文医却正色道:“俞先生,这些年多蒙你照顾。若徭去外留学,又入新军,都是借了你的力。”不然杨文医清贫如此,焉有余力送杨若徭去日本读书?
俞宗怀哼了一声,又道:“送这两个晚辈出去,我可是后悔了。”
罗觉蟾嬉皮笑脸地说:“俞老先生,我还真挺好奇,看您起初的举动,倒好像对大清国要效忠千年万年似的,现今怎么主意全改啦?”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俞宗怀却也不恼,只道:“你看南方这些省。”
罗觉蟾一怔:“什么?”
俞宗怀冷笑道:“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十五个省自称独立,这些一方大员都不在乎名节,我一个卸任的县令又能怎样?只是你们这些革命党,以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罗觉蟾“哎哟喂”了一声,又说:“您老先生,用我们那儿的一句话说,这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俞宗怀又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杨若徭和俞执因是晚辈,在饭桌上并未多说什么。
直到吃过饭,两位长辈入内休息,杨若徭才向俞执和罗觉蟾道:“明日我便要走了,凌烟,我父亲便托你照顾;罗先生,你虽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革命党,可我始终当你是自己同志。若有机缘,希望日后还能相聚。”
俞执老样子不多言语,只点了一下头,但以这两人的交情,杨若徭自可放心。罗觉蟾却笑道:“杨若徭,你是去南方当大官,我将来自然要前去拜会,好好地打一通秋风。”
杨若徭笑道:“欢迎之至。”
三人在一起又喝了几杯酒,杨若徭酒量最浅,已有半酣之意,他笑道:“其实啊,我倒也不想去做什么官。”
罗觉蟾道:“呸!少在十三爷面前假撇清。”
杨若徭放下酒杯,笑道:“做官有什么好,我更希望咱们这些朋友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两位老人能够颐养天年,我便种种花、钓钓鱼,悠然自得过这么一辈子……”
罗觉蟾笑道:“想当官不容易,想不当官那可太简单了。你和你爹哪儿都不像,只有想隐居这点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等过几年天下太平了,你便回乡一住,那可多优哉!”
杨若徭来了兴致:“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就以五年为定,到时凌烟不用说,罗觉蟾你也搬过来。”
罗觉蟾故作惶恐:“原先我在杨兄心中这等重要,真是荣幸之极。”
杨若徭哈哈一笑,打了他一拳道:“少说这等怪话。”
罗觉蟾也便笑了,他与杨若徭性情相近,志趣相投,又皆有一手好枪法,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几番惊险过来,已成了十分知己的朋友。
杨若徭又道:“我还有一个大哥,早年在外面留学的时候,我、凌烟还有他三人感情最好,旁人都叫我们作‘三剑客’,要是他也能过来,就更好了。哎,凌烟,聂大哥现下到哪儿了?”
俞执道:“聂大哥已在上海开业。”
杨若徭道:“真的!那可太好了。”他又向罗觉蟾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大哥医术最好,赶明儿定要你和他见上一见。”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叩门,原来却是鹤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竟是宫小西。杨文医听得声响,出来见过师兄。罗觉蟾却看得诧异,径直问道:“鹤翔道长,您来也就罢了,这丫头干吗来了?”
鹤翔还没答话,宫小西已鼓足勇气道:“惊鸿道长,我知道宫家家主和您有仇,可现在人也死了,希望您不要计较从前的事情。还有,我想把这只镯子还给您。”说着她拿起一只银镯,这是那日罗觉蟾无意自杨文医房中带出之物,当日被宫剑翔拿走,未想最后却落到了宫小西手里。
这时罗觉蟾却把杨若徭拉到一旁,低声笑道:“嘿,我说,没准你还能多个小后妈呢!”
杨若徭“噌”的一声拔出手枪顶住他脑袋:“罗觉蟾,你这混蛋给我闭嘴!”
明月当空,花影摇移,这些身份立场甚至辈分都不相同的人在一起谈谈笑笑,气氛和美之极。
可是那五年后再不做官,从此退居林野的话,毕竟只是醉中狂言。
杨若徭死在三月之后。
南方诸省虽多独立,但革命党能操控者却在少数。杨若徭被派去其中一省作为专员,也是为了安插革命党的力量。他虽年轻,但为人精明能干,未过几月,已让那一省的大员刮目相看,头疼之极。
一个幕僚看出他心事,便劝他索性杀了杨若徭,一了百了。大员起先犹豫,后来听幕僚说得切实,也便动了心。
杨若徭枪法如神,人所周知。那大员假意请他赴宴,在酒里下了毒药,后面又埋伏了快刀手。杨若徭中毒时已有所察,无奈到了这个时候,已是无力回天。他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怀里,终是被快刀手一刀砍翻。
那大员见他掏枪,吓得叫道:“砍他,砍他!”那些快刀手哪敢怠慢,上上下下连砍了几十刀。杨若徭一张脸已看不出原本模样,那大员依旧大叫不已。幕僚忙劝道:“大人不必惊慌,那杨若徭已经死了。”
大员跌坐在椅上,手抚胸口。
杨若徭之死的消息很快传到汉口,众人虽知中间必有蹊跷,但那大员势大,一时却动不得他。
是时罗觉蟾身在香港,当他得知这消息时,已在数月之后。
俞执却自此带着雪不平离开,一直到民国十三年(公元1941年)的时候,那大员被刺杀在上海的寓所之中。有人怀疑是他所为,可是没有人有确切的证据。
而那剑法超绝的惊鸿剑客,却自此消失;惊鸿一剑,自此绝响。
今后的时代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他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