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可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年头儿。
革命党造了反,小皇帝下了台。辫子不要了,改成短发;作揖不成,偏要握手。最奇的是连皇帝也没了,变成了什么大总统。旗人们没了钱粮,满北京的黄带子、红带子再也不是天潢贵胄。
这还没完,原本当大总统的是孙文,不知怎么又变成了袁世凯。又是兵变又是行刺,偌大个中国好似一锅沸水,就没有不冒泡的地方。
这么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年头,有一块地方发展得格外热闹,仿佛寄生于海上的绚丽花朵——那是上海,租界。
租界里名人不少,其中有一位名医,正是在民国元年的时候声名鹊起。此人姓聂,以金针医人,有“一针活死人,三针肉白骨”之称,医好的病人便送了他一个“金针神医”的绰号。又因其医术高明,时人不呼其名,而称为“聂神通”。
六月里,午后,鸣蝉声声。
两个青年走在法租界的路上。左边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蔼然。右边一个却是个粗眉大眼的姑娘,神态率真,有一种勃勃的英气,与时下一般女子大不相同。只可惜一条腿是瘸的,她拄了一根拐杖行走。
天气热,两人的领口都被浸湿了一大圈,几辆黄包车从二人身边经过,左边那青年冯远照便道:“季卿,不如雇一辆车子吧。”
季卿抿紧了唇,道:“不碍事。”
冯远照知道她性情倔强,便不多说,好在前方不远便可见一面招牌,上面写着“金针神医聂”的字号,心里松了一口气。
二人进入诊所,均有些惊讶,原来这里面的布置与一般医家并不相同,一堂半新不旧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商务印书馆的石印仕女图,桌上陈列着鲜花。五六个人坐在太师椅上等待,不似看病,倒像是来做客的。
冯远照见右侧下首还有一张椅子空着,便先安置季卿坐下。只见一个人笑容可掬地上前,招呼道:“您是来看病的?”乃是一口极清脆流利的北京话。大热的天,这人却穿了一身粗花呢西装,最时新的式样,熨烫得一丝不苟,身上挂了副大茶晶的墨镜,是个举止漂亮、衣着讲究的外场人物。但他模样却是形销骨立,一脸病容,这样热的天气,他脸上一滴汗都没有,嘴唇全无血色,颇有些吓人。
冯远照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小鼓,暗想:这金针神医自己看上去就是一身病,可怎么治人?但还是道:“原是这位姑娘患有腿疾……”
那人摇一摇手:“待见了正主儿,您再细说不迟。”便递了一个号码牌过来,又拖了把椅子请冯远照坐下,笑道,“叫到您这号时就进去,您坐,小姓罗,有什么事儿就招呼我。”
原来这人并不是聂神通,冯远照略放了些心,转念一想:还是不对,这聂神通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治不好,还叫什么神医?他不由得心下犹疑,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道:“先生,请喝茶。”
那是十分宛转悦耳的苏白,冯远照虽听不大懂,也觉熨帖,欣然道:“多谢。”他伸手欲接,却见面前站的是个满面皱纹、腰弯背弓的老翁,吓得手一抖,险些把茶碗摔到地上。
季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没听过苏白?”原来苏白最是柔软动听,纵使是老翁老妪,说来依旧悦人。冯远照是北方人,哪里知道。
冯远照抓一抓头:“我没去过苏州,叫你笑话了。”
季卿笑道:“弗要紧。”这一声却是十分宛转的苏州口音,为她平添三分温柔。冯远照惊奇道:“原来你也会说。”
季卿道:“我就是苏州人,怎么不会说?”自来苏州女子多是娇小温柔,少有如此飒爽英姿者。那罗姓招待员招呼过新到的一位病人,又笑嘻嘻地走过来:“真巧,我们这里的大夫,也是苏州人。”
冯远照“哦”了一声,又说:“原来和季卿你是老乡。”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香,不知是什么茶叶。却听季卿叹道:“这是梅家坞龙井,好几年没有喝到了。”
冯远照赞道:“真了不得,你还没喝,单凭味道就能闻出是什么。”转念又一想:单是招待客人的茶叶就如此讲究,这聂神通多半还是有些本事的,不然如何维持这般排场?他偷偷向坐在自己上首的一个人问道:“老兄,这聂神医本事究竟如何?”
那人瞠目看他,“啊啊”地比画了两下,又指指自己耳朵,原来是个聋人。
冯远照自己也好笑,季卿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且看就是了。”
二人说话间,那耳聋之人也走了进去,未及一刻,那人便已出来。冯远照颇为诧异,试着叫了一声:“老兄?”
那人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问:“何事?”冯远照大是震惊。那罗姓招待员坐在前面,喝着盖碗茶,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
眼见下一个就是季卿,冯远照拿起号码牌,正准备扶她进入,忽听“砰”的一声,一名彪形大汉踹门而入,喝道:“哪一个是聂神通?”
这大汉昂扬八尺,生得十分雄健,最奇的是他还有一条辫子盘到头顶。是时民国初立,剪发风起,上海滩上甚至有人纠集了“剪辫队”,看到谁还留着辫子便冲上前,咔嚓一剪子了事。但见这大汉的魁梧模样,把他制住剪辫可绝非易事。
那罗姓招待员笑嘻嘻地站起身:“您好,请坐,喝点什么?”
那大汉握紧了两个铜钵大的拳头,向他晃了一晃:“你就是那聂神通?原来是个痨病鬼!”拳风到处,那罗姓招待员发梢都被带得飘起。他连忙摇手:“慢来,慢来!我姓罗,可不姓聂!”
那大汉闻言,忙把拳头收回:“我来找那姓聂的比武,你让开!”
从前医武不分家,医者懂些武艺也是常事。那罗姓招待员不紧不慢地道:“你打架不要紧,这些病人怎么办?”
那大汉似是没想到这一点,他抓一抓头皮,正在思量,却听里面传来一个沙哑声音:“罗十三,叫那人滚进来!”
那大汉大怒:“你小子骂谁!”一掀帘子便走了进去。
罗十三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冯远照见状不妙,忙道:“这位罗先生,我们今天还看不看?”
罗十三笑道:“为何不看?”
“可是……”都打起来了,这还能看吗?
那大汉进去不久,内室里便声响不绝,“叮叮当当”,“乒乒乓乓”,时而又有肉体撞到重物上的沉浊声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季卿虽是个女子,性子却较男子更为激烈,一听到声响,便扶着椅子把手踉跄起身。冯远照忙道:“你要做什么?坐下坐下。”
季卿道:“总不能看着那聂大夫被人打死。”
冯远照唉声叹气:“你这样子,如何能去?”
二人正在争执,却听一声重响,那魁梧大汉竟被人掷了出来。先前此人好一番气概,而今形貌却颇为狼狈。厅内众人皆惊讶不已,眼见那大汉被丢到地上后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生还是死。纵使他上门挑衅,那聂大夫下手也未免太重。
罗十三不干了,一放茶杯,朝着里面嚷道:“老聂,你太过分了!”
众人一听,皆以为然,却听罗十三又道:“这么大一个人,我可拖不动,放这儿算什么?你自己赶快出来弄走!”
里面那人不咸不淡道:“自有人弄走,用得着你操心?”
罗十三眉一挑:“老聂,你说话客气点会死啊!我跟你说……”就在此时,两个巡捕一推门走了进来,吆喝道:“发生什么事了?”看一眼里面紧闭的房门,又叫道,“聂大夫,您老没事吧?”
罗十三笑道:“大事没有,小事倒有一桩。这里有个人,要劳烦您二位搬到外面的树荫底下去。”说着,塞了点东西在打头的巡捕手里。
那人脸上都笑开了花:“罗先生真客气,您是聂大夫的人,说一句咱们不还是得听着?”手却紧紧地攥了。两个巡捕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那大汉抬了出去。
这两人居然对聂神通甚是恭敬。季卿眉头便是一皱。
眼见这几人出去了,冯远照暗想“这次总该到季卿了吧”,却听竹帘响动,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年纪很轻,衣缘上绣了半个巴掌宽的西洋彩色花边,系一条闪光缎的裙子,一走一亮,夺人眼目。再看她头上挽着一个蝴蝶髻,鬓边戴了副珠花,那珍珠都有黄豆大小。这一身装束华贵时髦,那女子的容貌则雅丽如仙,不是这样的衣衫,也配不上这般的人物。
她向众人行了一个礼,娇滴滴地道:“还请各位稍候片刻,老爷再为大家诊治。”吴侬软语,听着让人直舒服到骨头里。
冯远照思量,多半是方才打斗,须得整理一番内室。众人见这女子这般形容,自然纷纷点头。这女子便又施了一礼,走回里面。冯远照向罗十三问道:“不知这位女士又是何人?”
罗十三笑道:“这一位,乃是我们聂大夫的如夫人。”如夫人者,姨太太也。季卿在一边听了,眉头不由得更加紧皱起来。
这一次可等了好久,众人正在诧异,却闻到一种细微的香气从里面散发出来,竟是鸦片烟的味道!原来这聂大夫不是整理诊室,而是抽鸦片烟过瘾去了!季卿大怒:“不看了!”扶着桌子就要起身。
冯远照知道她脾气,忙道:“等等!”却听季卿道:“他的医术如何暂且不说,这个人与巡捕房勾搭一气,抽鸦片烟,养姨太太。这样腐朽的一个人,我却不用他看诊。”
冯远照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季卿,你脾气怎么还是这样,若是与人交往合作,自然要判断他的品行,现今是看病,你且管他是什么人呢?”罗十三也走了过来:“二位,到你们的号了。请先交大洋五元。”
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冯远照从身上拿出银钱,递到罗十三手里,他掂掂重量,便引着季卿便往里走。
钱都付了,季卿只得跟着两人走进内室。却见这里面布置得更为雅致,房间里最显眼的乃是一张红木烟榻,上面还摆着根象牙镶翠的烟枪。一个穿黑华丝葛长衫的人背着手站在窗边,背影极瘦削,嶙峋如山石,但一双手生得又白又细,手指甚长,腕骨突出。
罗十三先扶着季卿坐下,笑着招呼了一声:“老聂,病人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冯远照见他生了一双极厉的眼睛,仿佛黑夜里骤然擦亮的洋火一般,目光灼灼,令人无法遁形。正要招呼,却觉身边的季卿一颤,声音轻微地道了一声:“大……大哥?”
二
大哥?!
第一个呆住的是冯远照。他和季卿相识数年,从未听说她有一个兄长,何况二人一个姓聂一个姓季,这一声大哥从何论来?
那美貌女子提了一个红漆盒子刚刚进门,听得这声也不由得一怔,手中的盒子险些掉到地上。偏偏这里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罗十三, 一拍手笑出声来:“哎哟,老聂,兄妹喜相逢啊!”
聂神通面上没什么表情,居高临下瞟了一眼:“原来是阿黑头。”众目睽睽之下,竟被提到自己幼时的乳名,纵使是季卿,脸也不由得一红,却仍答道:“是我。大哥……”
话犹未完,聂神通却打断了她:“罗十三,他们的诊费交了吗?”
罗十三一怔,随即笑道:“这个自然。”
聂神通哼了一声,道:“把规矩跟他们说说。”
这态度实在不像一家人相逢时的言语。季卿空有一肚子话,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罗十三侃侃而谈:“先前五元,乃是初次看诊的费用,之后施针一次,须得另行交纳五元。若是疑难杂症,诊费另算。”
冯远照听得一愣一愣,忙道:“且等等,你不是季卿的兄长吗?”
罗十三看一眼聂神通的表情,便笑嘻嘻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冯远照并非付不起诊费,但这聂神通的态度委实奇怪,他正要再问,却听季卿道:“既然如此,那便请看诊。”
正主都开了口,冯远照自是没有异议,便道:“季卿一条腿被枪弹伤了,后来又未曾好好养伤,到今天一条腿全然动弹不得,想请聂大夫看看有没有医治的办法。”
一个女子被枪弹打伤,也是一件奇事,但聂神通面上全无诧异之情,只“嗯”了一声,走到季卿身前,打量了两眼,忽地一伸手,拎着季卿的后脖领子,仿佛拎猫一般把季卿提了起来。冯远照被吓了一跳,忙道:“你要做什么?”
聂神通全不理他,高高举起,却是轻轻放下。他把季卿放到那张红木烟榻上,冯远照猜测他是要开始看诊,想自己一个男子留在这里恐有不便,正要离开。却见聂神通并未查视伤处,而是先行诊脉,且足足诊了一刻钟之久,诊完左手诊右手,诊完右手诊左手,随后沉吟良久,一语不发。
冯远照忙道:“枪弹是从膝盖上方穿进去的。”
聂神通冷冷看了他一眼,道:“看这架势,你打算替我看诊?”
冯远照忙道:“不敢。”
聂神通冷笑道:“说是不敢,却在这里指指点点。我看你不是不敢,是敢得很啊!你若会说会看,便自己看,来我这里做什么!”
可怜冯远照也是个人物,却被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
聂神通又哼了一声,那美貌女子忙把红漆盒子递过,又拿过一条浸了消毒药水的洁白绢帕,替聂神通擦拭双手,仿佛一个助手模样。冯远照不由得诧异,因这本是外国的消毒法子,未想一个中医却也使用。
消毒之后,那美貌女子又拿过绢帕,侍立一旁。聂神通掀开盒盖,里面是大红的天鹅绒,衬了一排光芒耀眼的金针,总有十几根,长的一尺有余,短的也有两三寸。他从中选了一根六寸余长的金针出来,手上施力,将那根金针绕在左手中指之上,随后抻直,眯眼看了一看,如是三遍。方才将金针衔在口中,左手拇指用力,一指点到季卿伤处右侧。
自季卿这条腿出事以来,一直是全无所觉。未想聂神通这一指下去,竟然感觉到一股温暖气息自所点之处升腾而起,一时间不由得又惊又喜,刚要开口,聂神通取针在手,隔着衣衫一针已经刺了下去。
这一针下得极慢,季卿觉得有一种灼热的力道,随着针入缓缓而生,比先前的暖流力道更甚。刺入之处又麻又痒,聂神通不时还捻动一下针尾,那滋味更甚。但季卿一条腿初有知觉,再难受也都忍了下去。
待到金针刺入三分之二时,聂神通便停了下来。那股灼热气流在季卿腿内窜动,速度又极慢,难受至极,却躲避不开。
聂神通不再有动作,只闭了眼睛,似在养神。季卿咬牙硬挺,但到后来实在挺不下来,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上直落下来,就在这时,聂神通忽地睁开眼,双目之间似有神光离合,伸指到针尾之上,轻轻一弹。
一弹之下,金针颤动不已,季卿只觉腿内麻痒再难忍受,忍不住用力一挣,红木烟榻被踹得“咚”一声响。冯远照大喜:“你能动了?”
季卿惊喜过甚,反倒说不出话来。聂神通慢慢拔出金针,收进盒子:“再用两次针,就能走了。这几天别乱动。”
季卿试着下床,却发现这条腿虽然有了知觉,也能简单动弹一二,但若要如常人一般行动,却还不能。聂神通已转过身去,冷淡道:“你可以住下。”说完看了罗十三一眼。
罗十三甚是乖觉,将两人领了出来,又笑道:“下一位病人。”
“你可以住下”的意思,便是能住下的只有季卿一人。冯远照这次来到上海本有要事,原也是私下带季卿前来看病,如今她遇到自家兄长,自然再好不过,但他看这兄妹二人实在奇怪,还是要先问个究竟。
季卿叹道:“冯兄,过去隐瞒了许久,着实抱歉。我本不姓季,姓聂,原名聂季卿。”
冯远照道:“我党中,抛弃原来名姓的也不在少数。这是小事,但你这兄长……”
聂季卿叹了一口气,便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聂季卿出身于一个官宦之家,上面本有三个兄长,却夭折了两个,只余下长她十岁的长兄聂隽然和她两人。
聂隽然自小与众不同,他不好庶务,不爱做官,偏是酷爱武技杂学,二十二岁那年跟着一个老和尚拜师学艺,杳无音信。又过几年,聂季卿父母双亡,这时革命浪潮已遍及天下,她深受感染,便投身革命党,再未归家。未想时隔多年,她竟然与兄长在此处意外相逢。
“兄长不过个性较为冷淡,究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聂季卿言道。其实她虽这般说,心里实无把握,幼时她与这位年长自己许多、性子古怪的兄长相处也并不多。
冯远照虽听她如此说,依旧放心不下,他将身上的银钱取出大半,思量一番,连手上一个金戒指也摘下来,一并递到聂季卿手里:“虽是住在自己兄长家,有钱傍身也是好的。你要自己多多留意,我……”
钱还是小事,这个戒指的情意却尤其深重。两人相识数载,聂季卿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意,她心下感动,一时无法言语,便握了一握冯远照的手:“多谢你。”
冯远照凝望她双眸:“千万小心。待我办完公事,便来接你。”
正说这里,先前那美貌女子姗姗走来,微笑道:“四小姐,请随我来。”
冯远照道:“还要劳烦聂夫人多多照顾。”
那美貌女子忙道:“这称呼可万不敢当。四小姐是老爷的妹妹,定会好好照看的,先生还请放心。”
冯远照又嘱托了许多话,这才离去。聂季卿见她丽色夺人,言语温柔,颇有好感,便道:“嫂子,你还是叫我季卿吧。”
那女子一惊,急忙道:“四小姐莫这样说,我姓董,名庭兰,小姐叫我名字就好。”
季卿一乐:“那我们互称名字好不好?”
董庭兰十分犹豫,却挡不住聂季卿坚持,只得勉强应了。聂季卿心里嘀咕:这样一个好女子,怎么偏偏是大哥的……唉!
两人穿过一道狭窄走廊,来到诊所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不大,陈设十分干净,一张小铁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搭了一张鲜红的绒线毯子,旁边的书架堆了满满的书,看样子这里本是一间书房。
董庭兰先安置聂季卿坐下,返身出门,不一会儿又抱了一叠衣服进来,件件料子柔软,色彩鲜丽,又道:“这些本是我前段时间做的衣服,我也没怎么穿过,请莫要嫌弃,过两日再裁新衣。”她虽然应了不叫聂季卿“四小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直接称季卿名字。
聂季卿忙道:“这些就很好,多谢庭兰姐。”
董庭兰微微一笑,又打了热水,捧了凉茶和点心过来。她亲手帮助聂季卿净面换衣,一派温柔款款,十分周到。
聂季卿有些不好意思:“多谢你。”想了想又问,“庭兰姐,大哥呢?”
董庭兰道:“他在前面看诊。”又有些歉意地道,“他看诊的时候,不准别人打扰。”
聂季卿想到被说得不敢搭腔的冯远照,心中了然,笑道:“没关系。”
董庭兰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安置好聂季卿之后便先行离开。聂季卿一人留在房间中,闲来无事,便翻看书架上的书籍,却见上面大多是医书,其余的几本也都是纸质暗黄的古书,不知有了多少年头。
她把抽出的书本又一一放回去。这书房虽小,却甚是风凉,她拿过凉茶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中,手里还握着只空茶杯,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良久,醒来时,窗外已然繁星点点。
有人笃笃敲门,季卿披衣起身,问道:“是谁?”
一个极柔软的声音响起:“是我。”董庭兰托着个红漆托盘,送来了晚饭。四菜一汤均是精洁美味,聂季卿吃得风卷残云,全无仪态,赞道:“庭兰姐,你手艺可真好。”
董庭兰抿嘴轻轻一笑:“我哪里会做饭,这都是你大哥做的。”
“什么?”聂季卿大吃一惊。君子远庖厨,幼时可不记得自己那位阴阳怪气的大哥有这个本事。她忍不住又问:“那大哥呢?”
“他在房中看医书。”董庭兰微垂了头。
自己的亲妹妹十年未见,初次相逢,他居然还躲在房中看医书?这真是奇哉怪也,董庭兰擅于察言观色,忙道:“想必是他有些疑难问题,待明日必定会来看你的。”又着意安慰了聂季卿一番,陪她说了半天的话。
与嫡亲兄长见面这第一晚,聂季卿彻夜难眠。白日里睡了许多觉固然是一个原因,这兄长的态度,却也令她心中不甚舒服。
直到三更左右,静夜之中,她忽然听到“嗒”的一声响,声音极轻,却令她一激灵,霎时坐了起来。
若是旁人,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聂季卿虽是女子,却是实打实地中过枪弹,上过战场,一听便可知,这明明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这是什么人?她心中警铃大作,拄了拐杖小心翼翼起身,也不点灯,只静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月色如银,外面那条狭窄走廊的尽头,站了名身着西式服装的男子。他手中拿了把手枪,却似乎并未没上子弹,只是一次次地抬高手臂,仿佛是在练习射击,又仿佛只是拿着那把手枪,与它亲近,与它熟悉。
单从他的姿势便可看出,那是个极其了解枪支的人。月亮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脸上,一双眼深邃得摄人心魄,面容却苍白如镜。
那是罗十三。
三
在医馆里,聂季卿一连住了三天,董庭兰将她的生活打理得十分周到,但聂隽然始终未曾露面。倘若聂季卿问到,不是在看诊,就是有事,并不见他对这个妹妹有何关心。
聂隽然没来,罗十三倒是来了。他煞白的脸没什么起色,穿得依旧时式,笑容可掬,全不见那一晚的冷峻模样,还带来了几本花纸头的最新。聂季卿哪里看这个,苦笑着问:“有报纸吗?”
罗十三笑道:“看什么报纸,最近的消息无非是那几个,新大总统椅子坐不牢,找旧大总统垫椅子,还有什么?”
“旧大总统”是指孙中山,“新大总统”是说袁世凯。这时袁世凯就位未久,手中权力尚且有限,因此有意邀请孙中山北上,名为共商国家大计,实则寻求孙中山之支持。
这两句话说得又准又狠,要知冯远照此次来南方,目的并非上海,而是南京,为了筹备孙中山进京一事。聂季卿听得一惊,忙道:“你不要胡说。眼下民族主义革命已经成功,孙先生说,民权主义交给袁世凯去做也未尝不可,而他则想致力于民生主义,做一番实事。”
罗十三嗤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且等着吧。”
聂季卿听他言语,显是对当前时事十分了解,心中不由得诧异。微风吹入,卷起那几本花纸头的扉页,上面龙飞凤舞勾勒了一个名字,聂季卿一眼扫过,忽地一惊。这名字,怎的如此眼熟?
想到这人对时事的洞悉,对手枪的熟稔,聂季卿越想越觉得有理,然而看到面前这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里却又有些怀疑,忍不住开口问道:“罗先生,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是否听过。这位先生也姓罗,听说本是个黄带子,却弃暗投明为革命党做事,一手好枪法,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在去年汉口的起义里,他单人独骑入城,是一位孤胆英雄……”
罗十三正在喝茶,听到这里,一口茶直喷了出来。“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不是什么黄带子,不姓爱新觉罗,更不算革命党,最多不过是帮朋友做了点事,手枪是用的。”他顿了一顿,神色略黯然,“但照真正的神枪手,却差远了。英雄?啊呸!”
聂季卿被他说得一怔,不知他语气为何这般激烈,却见罗十三瞬间便恢复了一张笑脸:“聂小姐,你眼睛可真尖,在下正是罗觉蟾。”
这罗觉蟾,可也真是位奇人。他身上流着一半爱新觉罗的血,结交的却是革命党的朋友;他帮革命党做了许多大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入革命党。民国建立未久,此人不知为何却销声匿迹,聂季卿也只是听过他的声名。谁曾想,这样一个人,竟然隐居在上海滩租界的一个医馆里!
聂季卿正要询问,却见罗觉蟾施施然端起茶杯,离开了房间。
又过了两天,聂隽然终于拨冗来看了下自己这个妹妹。
说是看望,其实应该说是号脉。此次号脉时间甚短,聂隽然放下她的手,点一点头:“看样子残废不了。”
这句话不像关怀,更像讽刺。聂季卿一时都不知怎么回答,却见聂隽然抽纸煤点燃一支象牙烟管,慢条斯理地问:“这几年,听说你在外面当革命党?”
聂季卿道:“是。父母过世后,我便入了同盟会,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话还没说完,就见聂隽然挥一挥手:“我最不耐烦听这些事,你要谈国家大事,找别人去说。”
聂季卿被堵得张口结舌,却听聂隽然又道:“那天陪你来的那个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未婚夫?”
虽然聂季卿是个文明女子,也不免脸红,羞怒道:“他只是我党一个同志,因我受了伤,才送我来此看病的!”其实她与冯远照相处几年,二人之间虽未挑明,彼此间颇有情愫,只是当着兄长,她却无论如何不好承认。
聂隽然皱了皱眉:“什么我党,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聂季卿心想:“我说的本来就是我党,又不是‘你党’!”却听聂隽然又问:“你是怎么挨的枪子啊?”
比起前面几句,这句话多少还像个关心的意思,但那口气阴阳怪气,似乎聂季卿中弹,乃是一件十分丢人、笨拙之事。聂季卿心中不愉之极,冲口而出:“你又是怎么抽上了鸦片烟,怎么养姨太太,怎么和巡捕房一气,又怎么十年没有回家?”
这几句话又急又冲,聂隽然本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没想却是等到了这么个回复,一双浓黑的眉霎时皱了起来。
聂季卿一语既出,亦知自己唐突,思量着自己似乎不对,便缓和了口气又道:“大哥,别的暂且不说,那鸦片烟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你既然从医,更应该晓得它的害处,还是尽早戒了吧!”
聂隽然慢慢松开眉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阿黑头,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跑,只中了这么一枪?”
聂季卿不知他何意,茫然点了点头。
“就你这脾气,怎么没在外面给人打死啊?”聂隽然冷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一甩袖子出去了,扎得聂季卿半天说不出话来。
兄妹这一场对谈不欢而散。次日聂隽然再次为她施针,二人之间气氛犹是僵硬之极。幸而这次施针之后,聂季卿便能行走了。虽不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飞,较之以前却也有了极大进步。
罗觉蟾在一旁笑道:“老聂,不要总摆一张棺材脸。聂小姐好不容易来次上海,你也不说带她出去转转。”
聂隽然慢慢擦拭着金针,冷冷抛来一句:“要去你去,我没心思带孩子看西洋景。”
罗觉蟾全不介意,笑嘻嘻地道:“那成,我就带人出去了啦!”又笑道,“聂小姐,恭喜你康复,我带你去吃饭,保证鲜得你眉毛都跳起来!”
自从得知罗觉蟾的身份后,聂季卿对他亦是颇感兴趣,听了聂隽然那句话又是火大,便道:“好,我和你去。”她也不理聂隽然,便同罗觉蟾一起走了出去。
这罗觉蟾对上海似是颇为熟悉,他带着聂季卿东绕西拐,穿过一条弄堂,来到一家小饭馆里。两人落座,罗觉蟾别的不要,先道:“来一份狮子头,要白烧不要红烧!”随后才点了几个小菜。
这狮子头不上酒席,不算是正经大菜。没想到吃到口里却大不同,真正是嫩香腴润、油而不腻。聂季卿是官宦人家长大的,却也没吃过这样的好菜。
罗觉蟾甚是得意:“这狮子头虽普通,可是大有讲究的。有人好吃什么红烧狮子头,那就不对,真正的吃客要的是白烧,加酱油的话,垫底的菜心总带点酱酸味,就落了下乘;再说选肉,那就一定得是肋条肉,前后腿肉都不能用……”
他滔滔不绝一套说下来,听得聂季卿一怔一怔。等他好不容易住了口,聂季卿终于有机会问道:“罗先生,您研究这个做什么?”
罗觉蟾笑道:“民以食为天嘛。”
这话似乎有理,但聂季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又道:“罗先生,您是立过大功的人,如今革命已然成功,正是做一番事业的时候,怎么会留在这里?”这几日她也曾留意,发现这罗觉蟾在医馆里地位甚是特别,主不似主,客不似客,每日里不过是招待些病人,却似乐在其中。
罗觉蟾笑道:“治病不是天大的事儿?身体不好,还干什么事业?”这话自然是歪理,聂季卿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辩驳,又问:“那您和我大哥是怎么认识的?”
罗觉蟾眼神微微一黯,随即笑道:“我是他的病人。”
难怪他脸色如此之差,但聂隽然医术高明如此,却还没治好罗觉蟾身上的病,却也奇怪。聂季卿又要询问,罗觉蟾却先问道:“我看你和老聂也不怎么熟,你们兄妹多久没见了?”
聂季卿答道:“十年了,十年前大哥离家……”
她本是想问问聂隽然和罗觉蟾两人的事,可聊了半天,没问出什么不说,倒被罗觉蟾套出了不少自家事情。说到后来,罗觉蟾笑吟吟敲一敲桌子:“吃饭,吃饭,这狮子头都凉了。这厨子可不得了,原是在两淮何良贞大人手下干过的,别的地方可吃不到。”
他随口而言,聂季卿却忽然一滞,眼神一黯,手下不自觉用劲,一根竹筷竟被她生生拗断。
罗觉蟾看她一眼,笑道:“怎么,聂小姐和他有仇?”
聂季卿只觉吃到胃里的东西变成了一块石头,堵得极不舒服,恨恨道:“早知是他……”
这位何良贞在前清时曾大杀革命党人,手上沾了不少血腥。辛亥革命之后,南北和谈,袁世凯做了大总统。何良贞搭上袁世凯这条线,青云直上,传言他还想混个内阁总理当当。
罗觉蟾道:“他是他,厨子是厨子,你和个厨子较什么劲?”
聂季卿咬着牙,一语不发。罗觉蟾又道:“你这几天窝在屋子里,却不知这位何大人还要来上海,你想怎么着?砸他家窗户还是捅他一刀?”他眼里带着笑,随手一弹方才被拗断的半根筷子,那筷子在空中划一条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桌子另一侧的筷笼中。
罗觉蟾枪法闻名,众所周知,究竟如何虽聂季卿不曾见过,但这准头却实在了得。聂季卿眼神骤然一亮,随后又慢慢黯了下去。
罗觉蟾夹了根青菜慢慢咀嚼,悠悠叹道:“你们这些革命党啊,一个两个都喜欢搞刺杀。”
聂季卿不语,半晌道:“早年许多同志甘为荆轲,是因为力量不够,只能出此下策。”
罗觉蟾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聂小姐乃是一位女荆轲。”
此言一出,空气霎时凝固。聂季卿紧握手里余下的那根筷子,口气勉强还保持着镇定:“罗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袁世凯都当上了大总统了,这段时间没什么打仗的地方,可聂小姐你却受了枪伤。前一段时间,偏偏又听说何良贞遇了刺,动手的偏还是位女刺客。你说,这有多巧?”他面上眼里都是笑意,“带你来看病的那人姓冯,是不是?我听说过革命党里有这么一个人,很是能干。我也觉得他不错,你看,带人来租界看病,这样就算军政府要抓人,也抓不到租界里,你说是不是?”
聂季卿咬着牙,自己的情形全被看破,已没有隐瞒的必要:“没错,我就是那个刺客。”
罗觉蟾举着酒杯,笑吟吟问道:“那我便多问一句,这民国都成立了,聂小姐又为何要行刺?莫非有人想和何良贞抢内阁总理,你是另一方的手下?”说到后来,他语速愈慢,笑意依然,眼里却慢慢冷了下来。
话到此处,聂季卿慢慢镇定了下来:“不是。我那一次刺杀,其实身边的同志都极为反对。我初入革命党时,同一分会中原有十八名同志,何良贞任清朝大员时,曾大杀革命党,其中有十五名同志死在他手下。后来民国建立,南北和谈,身边人都劝我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想这些事。可是,我放不下!
“诚然我可以对罗先生说,何良贞此人见风使舵、满手血腥,与国家绝无益处这一类话,但那不是我心中真实想法。我也知如今民国甫立,百废待兴,多少大事要做,多少改革待行,起这个念头或者不该,但是若让我忘了这个仇……我放不下,我实是放不下!”
她一口气说完,心头竟觉畅快之极。当日她一怒行刺,就是冯远照亦然十分反对,直至今日,她方才倾吐出内心所有想法。
她话音刚落,罗觉蟾忽地一拍膝盖:“好!”那张青白的面容上焕发出神采,“聂小姐,你还想不想动手?”
聂季卿冲口而出:“想,当然想!”上一次行刺险些赔上她一条腿,何良贞却连个油皮也没伤到,她心中自然不忿。但这一次刺杀后,何良贞防备愈发森严,她更加寻不到机会。
却见罗觉蟾用筷子敲着膝盖:“为你这个‘放不下’,我便帮你一把。”
四
结完了账,罗觉蟾叫了两辆黄包车,带着聂季卿来到了南京路上,只见两侧商店鳞次栉比,其中有一家书店,店面不大,挂着黑漆招牌,上写“尔雅书局”四字,书法极为秀拔。
罗觉蟾付了车钱,带着聂季卿走了进去。
这尔雅书局分成两块:一处放的都是洋文书籍,翻开是一排排的蟹行文字;另一处则全是古书,书香阵阵。门口又放了一只皮蛋缸,里面养着两条金黄色的锦鲤,愈发显得雅致。再看其中店员都穿着蓝色长衫,一个个干净利落,见罗觉蟾进来,皆点头笑道:“罗先生。”
罗觉蟾笑着一一回应,随即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叫道:“苏三,苏三!”
“苏三?难道还有个王景隆不成?”聂季卿心里正在嘀咕,却听一个十分温和的声音道:“罗兄轻声,这是书店。”
那声音宛若清风拂面,闻之令人心神为之一畅,只见书香深处,一个穿鸭蛋青素缎袍子的青年自一把藤椅上缓缓起身,此人生得神清骨秀,笑意温雅。与他相对,聂季卿只觉整个人都似浸入了温泉水中,说不出的舒服妥帖。实未想十里洋场上,竟还有这般出色的人物。
罗觉蟾笑道:“苏三,我带一个朋友来和你认识,这位是老聂的妹妹聂季卿。”又向聂季卿道,“这是苏三醒,尔雅书局的老板,和你哥也是朋友。”
聂季卿这才醒悟过来,忙道:“苏先生。”
听到聂季卿身份,苏三醒有些惊讶:“原来是聂兄的妹妹?快请里面坐。”
书店后面还有一间静室,大抵是为了招待重要客人所设,布置精雅。有听差送上点心茶水。茶水亦是龙井,但味道却更为清冽。四样点心也甚是别致,其中有一碟点心桃红色泽,晶莹透明,连长于江浙的聂季卿,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单这一桌茶点,就绝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出手。
罗觉蟾拈一块点心入口,赞道:“不错不错,这是什么做的?”
苏三醒笑道:“石榴汁的果子冻,你若喜欢,便多吃两块。”又笑道,“聂小姐也不要客气。聂兄与我交情深厚,他待我便如兄长一般。”
如兄长一般?聂季卿回想自己和聂隽然相处情形,心想:“苏三醒是怎么和他相处的啊?”又听苏三醒问道:“不知聂小姐是何时到的上海?”
他谈吐彬彬有礼,聂季卿便答道:“我是五日前到的上海。原是因为腿伤不能行走,到上海求医,未想恰好碰到了兄长,也治好了伤。”
苏三醒笑道:“真是机缘巧合,多应是上天感念你们的兄妹之情。”
聂季卿虽想点头称是,但想到聂隽然的冷淡毒舌,又没了言语。却听苏三醒又道:“今后若有什么事,聂小姐也可来找我,不必客气。”
罗觉蟾吃了半碟子点心,抽冷子插了一句:“说得好!苏三,我们今天就是来找你办事的!”
苏三醒笑道:“怎么,罗兄也有份?没有问题,既然是聂小姐和罗兄的事,无论什么事,在下都会做到。”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究其深意,却甚是狂妄。上海滩龙蛇混杂,多少势力盘踞其中,苏三醒竟能说出“无论什么事”这几字来。却听罗觉蟾笑道:“何良贞来了上海你知道吧?我琢磨着让你帮个忙,把他给做了。”说着手一挥,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聂季卿听得一惊,这人怎么直截了当就说出来了?却见苏三醒并无惊诧慌乱之意,道:“何良贞?不知是为了何事杀他?”
罗觉蟾指着聂季卿道:“这位聂小姐有一十五位同志死在他手里,是为复仇而来。”
苏三醒颔首:“原来如此,血债自当血偿。这个忙,我非帮不可。聂小姐,你放心,何良贞的事情便包在我身上了。”
聂季卿未想此人这般急公好义,顿时对他好感倍增,忙道:“苏先生真是古道热肠,我先行谢过了!”起身就要行礼。
苏三醒伸手拦住,微笑道:“聂小姐客气了,这本是我理所当为之事。”又向罗觉蟾道,“罗兄,这何良贞曾是两淮大员,现在势力亦是不小,手下必然多有死士。我想这一次生意,便算做两万元如何?”
罗觉蟾摇头道:“苏兄,你这话不对,我和你是什么交情?聂兄和你又是什么交情?你怎能算做两万元,照我说,打个八折,便一万六吧。”
苏三醒摇头:“这何良贞岂是容易对付的,一万八如何?”
二人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一万七成交。罗觉蟾又道:“这笔钱,咳咳,就算到聂兄账上。他是大名医,你不用担心他付不起银子。”
苏三醒颔首:“甚好。”
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的聂季卿终于反应过来,大叫一声:“等等!”
就在聂季卿叫这一声的时候,尔雅书店外也有人声如雷鸣地大吼一声:“等等!”接着又听一阵乱响,似是有人在书店门口打斗,苏三醒不动如松,神色淡然。罗觉蟾赞一声:“苏兄好定力!”忽又听咣当一声,好似水缸砸破的声音,苏三醒神态立刻大变:“糟糕,我的黄金锦鲤!”他向二人拱一拱手,“少陪。”三两步便冲了出去。
聂季卿呆坐原地,半晌方才木木地道:“罗先生,这就是你为我找的帮手?”
苏三醒走出门的时候,书店外面正打得热闹,一个身材魁梧、头缠发辫的大汉独对十几个短衣汉子,为首一人腰间插一把大剪刀,声嘶力竭道:“这种丑态你还要留着?快让我们剪了去!”
那大汉左拦右挡,叫道:“老祖宗们都留这个,我留了二十几年,为啥要我剪?”他口中说话,手下也不含糊,尔雅书店外面的书架被打倒一排,连带那只皮蛋缸也遭了池鱼之殃。
苏三醒出来之时,恰看到这一幕,他双眼一眯,上前一步,一掌便向那大汉背心打去。他生得斯文秀雅,这一掌力道却着实不小,掌风过处,竟有风雷之势。
那大汉辨得风声,回手便是一拳,力大势沉,真有九牛之力,未想方才那一掌却是虚招,苏三醒脚下一勾,大汉未曾提防,摔了个倒仰。他生得魁梧,动作却也灵活,摔倒之时便着地一滚,避开苏三醒进一步追击,随后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掌成虎爪之势,朝着苏三醒便抓了过去。
凭这一掌一脚,这大汉也看出苏三醒是个劲敌,马上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这套虎爪手果然不凡,衬着这大汉一副雄豪姿态,真如一头下山猛虎一般。
苏三醒见他使出这套虎爪手,轻轻“噫”了一声,似是有些惊讶,随即了悟似的微微一笑,见招拆招。说也奇怪,那大汉尽是些凶狠了得、出其不备的招式,苏三醒却是应付自如,甚至于那大汉还未出招,他便早有一招后手等在那里。那大汉打得气喘吁吁,他却游刃有余,真比同门拆招还要轻松。
那大汉一套虎爪手堪堪使完,苏三醒身形一展,宛若白鹤梳理翎羽,一掌便向那大汉颈间劈去,姿态极为优美。他本就文秀,这一套掌法使出,真似那水畔珍禽,文雅踱步。聂季卿恰与罗觉蟾走到书店门前,见此情形,很是惊讶,实未想秀雅青年竟有这般的好本领。
她又看一眼那大汉,觉得那条辫子十分熟悉,忽然想到,这不是那天医馆里被大哥打出去的那人吗?
再说这苏三醒招式虽美,出手却也不轻,那大汉连挨了好几下,十分疼痛,忍不住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会这虎鹤双形?”
苏三醒反手一掌打到他头顶,口中叹道:“安大海,一套虎鹤双形,学了这些年也只会这半套,又连我也记不得,我是不是该代师兄教训一下你这个没记性的?”
那大汉怔了一怔,忽然醒悟过来,纳头便拜,叫道:“师叔!”与此同时,先前与安大海打斗的那十几个短衣汉子也齐刷刷屈膝跪倒,叫道:“小爷叔。”
是时青帮势力在上海滩上颇大,“老头子”一言九鼎,令下如山。但又有一种人,虽非青帮中人,却颇受帮众及头领尊敬,被称为“爷叔”。这称呼来源有自,传言当年翁钱潘三位祖师创帮,身边有一小童随身服侍。这小童虽非门中人,一干机密却均不避他,被称之为“门外小爷”,至今仍有牌位供奉。因此上能被称为“爷叔”之人,必与青帮有极深渊源,又要本人有大本事,对青帮有所扶助支持方能如此。这苏三醒年纪轻轻,竟也得了这样的位置。
苏三醒含笑请他们起身,又和气地问道:“不知你们是为了什么事争执?”
那小头领见方才这一幕,猜想多半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忙道:“小爷叔,绝不是我们有意与您这位师侄争执,但您看——”他一指安大海头顶,“他竟还留着辫子,我们原要为他剪去,您这位师侄不肯,方才有了一些误会。”
苏三醒“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是时沪上剪辫运动发起已久,青帮便是主力之一,想必便是因为这个,才会与安大海发生了摩擦。
苏三醒并不理安大海,笑道:“这确是我这师侄的不对。这件事情便交给我处理,定让他剪去辫子。”
那小头领喜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多谢小爷叔!”安大海身手不错,单凭方才这些人,还真拿不住他。
苏三醒笑道:“客气,本是应当之事。”又瞄了一眼在地上挣扎,进气多出气少的两条锦鲤,“那我这两条锦鲤……”
那小头领忙道:“自然是我们赔。”
苏三醒笑道:“甚好,这两条黄金锦鲤价值五百金,你们可要记住了。”说罢拎起那大汉,施施然走入了书店。
一入书店,安大海便红了眼眶,叫一声“师叔”,便跪倒在地。
苏三醒微微皱眉:“大海,你不在乡下好生照料师兄,怎么进城来了?”
安大海道:“师叔,师父说不让我一辈子待在乡下,让我进城来投奔你。”又道,“师叔,我给咱们门派丢人了!师父总说咱们门派和神针门对立已久,我就想着去杀杀他们的威风,没想到,却被神针门里那个姓聂的打趴下了……”说着便低下了头。
苏三醒扶一扶额头,只觉得有些头疼,这个师侄功夫倒罢了,为人可实在是莽莽撞撞,如何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笑道:“大海,这都什么年头了,门派之别不必再提,争这些许得失又有何益?何况那位聂先生和我也是好友。既然师兄发话,你便先住在这里,我带你领略一番十里洋场的滋味。不过,这个你可得先剪了。”说着便抄起手边一把剪枝的小剪刀。
安大海像兔子一样从地上蹦起来:“师叔,这可不成!”
这时聂季卿和罗觉蟾也回到了书店里,闻得此言,聂季卿忍不住上前道:“这条发辫被外国人讥为豚尾,是耻辱的象征,你身为汉族人,怎还能留辫子?”
安大海怔了一下,这一串话,他有好几个词听不懂,便问道:“豚尾是什么?”
苏三醒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大海,你看现在街上哪还有人留辫子?这一条长辫每日要打理,又要用辫线刨花水打理,浪费多少铜钱,要它有什么用处?”
安大海看一眼街面,果然人人皆是短发,看上去干净利落,但他久居乡下,观念难改,思量半天方道:“我少用些刨花水便是。”
苏三醒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却见罗觉蟾将安大海拉到一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安大海先是一惊,随后犹疑,终究重重点头道:“好,我剪!”
这场小小风波很快结束,安大海被店员带下去安置。苏三醒笑道:“见笑见笑,方才说的事便一言为定,三日后,我给你们回音。”
罗觉蟾笑道:“好好好。苏三,你办事我最放心。聂小姐,咱们走吧。”
聂季卿急道:“且等等,我没有那么多钱!”
苏三醒笑意温雅:“我知晓,但聂兄拿这笔钱不在话下。”
聂季卿道:“我不用他付钱,他……他也不会给我付钱!”
苏三醒诧异道:“聂小姐何出此言?须知一笔写不出两个聂字。何况这协议已订,哪有反悔的道理?”
聂季卿一口气噎到嗓子里险些出不来。罗觉蟾笑道:“走吧走吧,钱的事情不用担心。”硬把聂季卿推了出去。
五
回去路上,聂季卿依旧恼怒不已,罗觉蟾笑道:“好啦,不用在意,聂兄家那位头上一副珠花就要好几千,他哪在乎这个钱!”
聂季卿转过头去不理他。罗觉蟾又笑道:“别气,小聂,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安大海说了什么,他就肯剪辫子了?”
聂季卿再怎么样,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一时间也没注意到罗觉蟾换了称呼,忍了再忍没忍住,问道:“说了什么?”
“我说,现在的小伙子都是短发,唯独你一个人留着辫子。将来,可找不到媳妇啦!”
“你这人……”聂季卿忍不住,到底笑出了声。
二人回到医馆时,已是华灯初上。平日里此时已然停诊,但此刻厅中却还有一伙人,两个听差之外,尚有一个相貌端严、一身官派的中年男子。他身边坐了个年纪不小的西洋女人,气质甚是和顺安详。
罗觉蟾笑道:“哟,这人多半是喝过洋墨水的,倒不知是什么来路。”
聂季卿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罗觉蟾笑道:“天下事,莫躲不过我这双眼。”他见厅里尚无人招呼,便去厨下做了一壶东西端了来,斟了两杯笑道:“这位大人,请用茶。”
这饮品用个青瓷小茶壶装着,外面沁着一层冰凉凉的水滴,看着便赏心悦目。嗅其气味似是红茶,却又有水果香气和蜂蜜香气传来,不知是何缘故。
那中年男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神色煞是惊喜,向旁边那西洋女人道:“琉夏,你且喝一口。”那西洋女人喝了一口,面上也露出欢喜,夸赞道:“这是俄罗斯口味的冰红茶,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罗觉蟾笑而不答,却问道:“大人您如何称呼,有何要事?”
这男子本也是个身份不同寻常之人,没想到来到这里,主人的架子却吓煞人,前后不过一个老仆上前招呼,等了半晌又不见回音,好不容易见了罗觉蟾这么个知情知趣的,便道:“我姓伍,来此是为了给我夫人看病。”说着看一眼身边那西洋女子,眼中神色甚是柔和。
坐在角落里的聂季卿大吃一惊,这一男一女国籍不同不说,年纪相差可真是不少,且是女大男小,这在中国实是少见之事。却听罗觉蟾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伍文和伍大人,久仰,久仰。”
这位伍文和乃是中国最早的外交官之一,曾在外国任职多年。任外交总长时他大做改革,令外交部耳目一新。但他最有名之处却不在这里,而在两处:其一有传言道,他与何良贞同是内阁总理的重要候选;其二,便是他这位夫人。当年伍文和人在国外之时,识得比他年长许多的琉夏女士,不顾反对,终成伉俪,被传为佳话一桩。
伍文和面上浮出微笑:“客气,客气。”他看一眼里面,“不知聂大夫何时可以看诊?”他本是十分讲究风度的一个人,但此刻关心夫人病情,也顾不得这些了,便径直道出。
罗觉蟾笑道:“您请稍坐,待我去探个究竟。”他一挑帘子进了内室,时隔不久,便笑嘻嘻出来道:“伍大人,伍夫人,请进。”
伍文和甚是惊喜,忙偕琉夏夫人一同入内。聂季卿有些好奇,聂隽然曾给她施针两次,俱是神妙之极,不知这次又要如何施针治病。但她虽是这般想,却万没有跟进去的道理。
正想到这里,却听帘笼声响,罗觉蟾笑眯眯地走进来,低声道:“想不想看看你哥哥怎么给人看病?”
在平日聂隽然看诊的房间旁边另有一个小间,上面开了个气窗,垫一张红木骨牌凳,站在上面恰可看个分明,罗觉蟾低声问道:“你的腿成吗?”
聂季卿自觉站上一刻钟应无问题,便点一点头,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罗觉蟾笑了笑,自斟了杯茶,跷着二郎腿坐在一边。
说来也巧,她上去时,伍文和正道:“……内子腰间这一个赘疣,足有碗口大小,先前也去过外国的医院,但那德国医生不敢开刀,说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但时间再拖下去,却越发长大,医生都说十分危险,只怕会危及生命……”说着便用衣袖拭泪,这伍文和原也是个人物,然而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当此时,他与一般担忧妻子的丈夫,却也没什么两样。
那琉夏夫人便递过自己的手绢,声音柔和地说道:“亲爱的,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必太过忧怀。”
这原是中国的一句老话,如今却被一个异国女子说出,聂季卿心中一动。又见那琉夏夫人神色坦然,语气平和,这等达观知命的神态在中国人中亦是罕见,不由得心中暗赞。
聂隽然穿了件白纺绸的长衫,一双袖子微微挽起,衬得他一双手与衣衫几乎是同色,闻言只道:“知道了。”便上前诊脉。
这诊脉的法子聂季卿是见识过的,一诊就要大半天,但此刻下去一怕错过,二怕被聂隽然发现,只得小心翼翼地继续坚持。
过了良久,聂隽然方才结束号脉,又揭衣看了那赘疣一番。聂季卿虽离得远,却亦觉狰狞,心下倒为那琉夏夫人叹息。又见一旁侍立,充作助手的董庭兰面色一变,暗想:庭兰姐果然是个深闺女子,看不得这些东西。
却听聂隽然开口道:“可以治。”
伍文和闻言大喜,但这喜讯来得突然,聂隽然又说得轻描淡写,反倒令人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句:“可以治吗?”
聂隽然却未像平日一般出言讽刺,只指了指身畔的董庭兰,淡淡道:“小妾也曾害过这种病,而今并无妨碍。”
董庭兰何等丽色,伍文和却一直未曾注意到她,如今听得聂隽然说来,抬头一看,只见这女子神清气朗,全无病容,心中大喜:“那便请聂大夫速速医治!”
董庭兰捧过匣子,聂隽然斟酌一番,取了最长的一根金针出来,这次却未曾先行点穴。他只将金针绕指数次,便一针刺下。
随着金针缓缓刺入,那赘疣上生出许多皱纹,又过一会儿,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缩小。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奇事。
聂季卿只看得张口结舌,却忘了自己站立良久,那条腿已坚持不住,只听“咕咚”一声,整个人连着那张骨牌椅子,一起摔了下去。
虽是摔落在地,聂季卿并未觉疼痛,却是一个人垫在她身下,成了实打实的人肉垫子。
聂季卿忙道:“罗觉蟾,你没事吧?”话音未落,却见一团废纸从气窗里扔过来,直砸到她头上,力道可真是不小。
罗觉蟾笑道:“糟糕,被老聂发现了,我们快跑!不然下一次扔过来的说不定就是砚台了!”
两人嘻嘻哈哈,一路跑到走廊外面,满天星子灿烂,观之令人心旷神怡。聂季卿手扶栏杆,忽然开口问道:“罗觉蟾,你为什么帮我?”
虽然那一万七的事情叫人火大,但罗觉蟾出手助她,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罗觉蟾怔了一怔,随即低声笑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以聂季卿的容貌而言,实是英气有余而妩媚不足。她在外数载,心中少有男女之别,纵使是与冯远照相对之时,仍是光风霁月,然而此刻听了这一句话,不知为何,脸竟慢慢红了起来。
她初知罗觉蟾身份,只当他是前辈一般敬仰,但相处未久便发觉此人与“前辈”二字实是相差甚远。却又不知为何,与他在一起便十分畅快,怒也怒得,笑也笑得,无论是吃小馆还是听壁角,都有一份自在的乐趣。
她忍不住看了罗觉蟾一眼,见他虽然满面病容,但气质洒脱,眉眼生得尤其出色。料想此人未病之时,风采必然更加出众,忍不住便问道:“你说你是大哥的病人,大哥的医术这般了得,治得好我,治得好那琉夏夫人,可怎么治不好你?”
罗觉蟾没想到她问这个,看着她笑了一笑,似乎不想回答,但终于还是开口:“有句老话,叫作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个笑容几近凄清,出现在这个素来没什么正形的京华公子面上,犹觉惊人。聂季卿心中一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罗觉蟾随即便恢复了以往神态,笑嘻嘻道:“小聂,你只问我的事情,怎不问你大哥这些年的经历?”
这话题自然是聂季卿最关心的,便不再想罗觉蟾之事,忙问道:“正是,大哥怎么会这些本事的?在书店里,我听那安大海说什么神针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罗觉蟾笑道:“神针门乃是一个门派,擅长的是打穴之法,医术亦是出色。你大哥小时就跟着他师父学本事,二十二岁那年为了进一步钻研医术,才离开家。怎么,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学武的事?”
聂季卿摇摇头,那时她太小,只知兄长性子古怪,也听家里人听过他欢喜练武。但究竟练的是什么,可半点不知。
罗觉蟾又道:“他花了五年时间学习金针之术,又去日本研习了三年,才来到上海,自此声名鹊起。苏三的话,别看他那样文弱,功夫却是不错的。两人的师父原有些冲突,但他们俩不打不相识,反倒成了至交。对了,”他看着聂季卿笑笑,“我看你这两年,必然是没回过家。”
聂季卿惊奇道:“你怎知道?”
罗觉蟾笑道:“你大哥回去扫过墓,又安置了一干老家人。这些事情,我看你都不知道。”
聂季卿一直当自己这位兄长冷口冷心,未想他竟有这般举动,不由得惊奇,又有些后悔。
六
远处房门“吱呀”一响,却是聂隽然看完了病,与董庭兰两人走了出来。
聂季卿忽觉有些不好意思面对这位兄长,便躲到了阴影里。罗觉蟾微微一笑,也随她躲了起来。
幸而聂隽然走的是相反方向,并未注意到他们。他与董庭兰并肩而立。董庭兰是典型苏州女子的身材,娇小如香扇坠,窈窕美丽;聂隽然却是清瘦高挑,如玉树挺立。月下看两人背影,真是好一双璧人。
却听聂隽然竟也叹了口气道:“那琉夏夫人此次的病虽然治好,但她毕竟年纪不轻,我观她脉相,多说不过十年寿命。”
以琉夏夫人的年纪而言,其实也算不上短寿,但伍文和此时不过中年,这对年纪相差悬殊的夫妻,终有一方会提早离去。
董庭兰“嗯”了一声,道:“琉夏夫人是个好人,伍大人对她也甚是深情,只可惜……”
聂隽然背了手,低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忽地停下脚步,按一按董庭兰的肩,“你只放心,我必不会在你前面先走。”那声音很淡,却极真。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聂季卿才探出头来,她原先只当自己这位兄长纳董庭兰是耽于美色。但眼下看来,自己似乎又想岔了,不由得诧异道:“庭兰姐很好的一个人,大哥为什么不娶了她?”
罗觉蟾道:“这你又不知,董庭兰原是书寓里的红姑娘,因身有宿疾,被你大哥治好才感念以身许他,不为正室一来是因为她的出身,第二嘛……”话未说完,聂季卿气往上冲:“大哥既然嫌弃她的出身,又纳她做什么?”转身就走,这一晚好不容易对兄长出现的一点好印象消失殆尽。
罗觉蟾摸一摸鼻子:“唉,我还没说完呢。”
他一个人在走廊又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回了房间。
聂季卿的房间原是书房,他的房间起先却是医房,里面摆放着两尊与人等高的铜人,上面铸着人身各大穴道,又立了一尊牌位,除了一张大床十分舒适,实在不像个住人的样子。
罗觉蟾推门而入,却见一个人立在房中,手持金针,以一种百无聊赖的姿态戳着铜人上的穴道,正是聂隽然。
罗觉蟾并不吃惊,只笑了笑:“以你的医术,还戳什么穴道……哟?”这一段时间他混在医馆里,耳濡目染,多少也看出点门道,“这是你新创的打穴办法?”
聂隽然冷笑一声:“你倒长了双贼眼。现在只创了七成,若是全盘完成……”他停顿一下,平平道,“多半可以治疗鸦片上瘾。”
罗觉蟾一竖大拇指:“老聂,你行!别的事我都不服你,只有这一桩,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你也当真豁得出去,真了不得!”
聂隽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成不成还两说呢。”
罗觉蟾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脸皮薄,听不得人夸。我看,你大半夜的来这儿,当然不是为了说什么针法……”他贼兮兮地凑上去,“老聂,你到底忍不住,来问你妹妹了?”
聂隽然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忽地一抖手,扔出两个酒瓶子:“自己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还不知道,居然还藏酒。”
罗觉蟾急忙上前,左右开弓,一手抄住一个:“这可是好酒!”
聂隽然又哼了一声,面冷如冰,罗觉蟾却不在意,只笑道:“你放心,你妹妹挺好的。虽是身上惹了一点事,但在租界,料想还没什么问题。”
聂隽然冷冷道:“惹了什么事?”
罗觉蟾笑道:“革命党那点事呗……”话犹未完,已被聂隽然恨恨打断:“所以就说,我最厌恶这些革命党,每次想到便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两个,不用看,你也算一个,她是第四个!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也要学什么革命党,成什么道理!以后你不要和我谈革命党,不要和我谈什么国事,我最厌憎这些东西!”
他忽然间大发了一顿脾气,罗觉蟾静静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慢慢开口,语气中是一贯的清淡笑意:“原来你最厌恶革命党啊,这可就麻烦了,这般说来,你可只能和苏三那个钱鬼来往了。”
聂隽然一怔,一眼扫过桌上那牌位,终于也说不出话来。
牌位前供的一炷香青烟袅袅,回荡在静室之间,映衬得牌位上的一行字迹愈发缥缈。在那牌位之下放了一张照片,看那背景,却好似日本京都一带的景色。高大的樱花树繁花似锦,落花阵阵,树下三个年轻人并肩而立:中间一个眉清唇润,笑意吟吟;右边一个虽亦是笑,神态中却有一种严肃之意;左边一个年纪最长,穿着却十分简朴,正是聂隽然。
那是当年的杨若徭、俞执与聂隽然,那时节,他们三人眉间皆有笑意。
两人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罗觉蟾先开口,却有意转换了话题:“老聂你也是,当年明明是你父母不喜你钻研医术,把你赶出家门,你发誓一定要把医术学出个道道,这才多年不曾归家,怎么不和你妹妹说明白了?还有我看她对巡捕房恭维你的事也很不满,你医好过法租界巡捕房的头儿,他们自然对你高看一眼。你不解释,你以为她自己能明白?”
聂隽然紧闭着嘴,半晌才道:“没必要。”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说她惹了事,是什么事情?”
罗觉蟾放下酒瓶,摊一摊手:“这不能说。”眼见聂隽然眼神愈发锐利,他笑道,“不然咱们打个赌?我和你比画三招,你赢了,我便说;若是没赢,我也不要你什么,这两瓶酒今晚咱们就喝了它!”
罗觉蟾枪法出色,众所周知,但他功夫稀松,却也有名。聂隽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比画什么?枪法?”
罗觉蟾笑道:“自然是手上功夫。”
这话听着简直可笑,聂隽然也不多言,放下金针,手指一动,朝着罗觉蟾手腕外侧便点了过去。他心里对罗觉蟾看轻,这一招也没怎么认真,却见罗觉蟾手腕一翻,从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一躲,竟然避过了这一指。聂隽然心中一动,反手又是一指,这一指速度便快了许多,但他性子倨傲,因此位置不变,依然是袭向罗觉蟾手腕外侧穴道。
罗觉蟾手腕又一翻,与上次出招几乎一致。但不知为何,聂隽然这一指依然未中,罗觉蟾反手一巴掌,倒朝着他右手打过去。
若从武学角度来看,这一巴掌绵软无力,姿态难看,就算真打中了也不会有什么妨碍。但聂隽然焉有允许他打上的道理,无名指与小指笔直若剑,朝罗觉蟾掌心穴道刺去。
照聂隽然想来,罗觉蟾前两次都有奇妙招数,不知这一次又会如何,未想罗觉蟾气运丹田,大喝一声,抬脚便向聂隽然脚面跺了下去!
原是说比较手上功夫,谁承想这人竟会用这等不入流的把戏?聂隽然恼怒之下,一脚踹出。幸而聂隽然脚下还是留了几分力,罗觉蟾直摔到后面那张大床上,倒也未曾受伤。他装模作样地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站起身:“我就说,三招,手上功夫,你没赢,对吧?”
还真是三招,前两招罗觉蟾躲了过去,第三招聂隽然上了脚,踹倒了人也不能作数。聂隽然十分火大,一时却也难以反驳。
罗觉蟾笑着走过来:“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妹妹卷入是非。”他拿起地上一瓶酒,牙一咬启开盖子,寻了个杯子满满斟上,却是供在了那个牌位之前,“也得供杨兄一杯,可惜我当初只和他喝过一次酒。不过方才那招式,却是他父亲教给我的。”说着,举起酒瓶长饮一口。
聂隽然看着那牌位,默然无言,终于接过罗觉蟾手中酒瓶,也喝了一口。
见琉夏夫人被聂隽然医好,伍文和大为感激,先后送了许多重礼,然而心中犹有不足,其时上海有名的一个大富翁哈同得知伍文和来沪,专程邀请他去赴宴。伍文和得知,又特地邀请聂隽然一同前往。
原来哈同邀请人赴宴,重点不在吃喝,而在这赴宴地点。他在中国居住多年,对中国文化知之甚详,特意花费六年时间建造了一座爱俪园作为私人花园。园内设计仿造大观园形式,真个是天上人间,美轮美奂,是上海极有名的园林之一。
聂隽然懒于应酬,本来不欲前往,罗觉蟾却笑道:“你不去倒也罢了,可怜小嫂子跟你这两年,一步也出不得,一处也逛不得。这般有趣的一个地方,却也不带她见识见识。”
聂隽然冷笑一声:“罗觉蟾,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倒是你这几日天天和苏三一起,又想把我支走,是有什么勾当?”
罗觉蟾忙道:“我正大光明,可从不私下做事!”
聂隽然凝望他片刻,慢慢道:“也就是说,你确实是和苏三有事了。”
罗觉蟾笑了笑,却不答言。聂隽然看着他,半晌才开口:“你这一身病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有数。旧伤未好,又去做蠢事,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的做法。”
罗觉蟾又笑了笑,终于说道:“我知道。”
聂隽然最终还是带着董庭兰一起去了爱俪园,待他走后,罗觉蟾笑对聂季卿道:“走吧,咱们去蹭苏三的茶。”
当日在尔雅书局,苏三醒曾说三日后会有消息,便是今日。
七
其实那一日罗觉蟾带着聂季卿见过苏三醒一面后,三日之内,他们三人又聚过两次。苏三醒也不谈行刺之事,只与两人喝茶闲聊,又或请他们吃一餐小馆子,十分自得。
若不谈钱,这苏三醒实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举止风雅,谈吐有致。一次聂季卿私下叹息此事,罗觉蟾笑道:“小聂你不知道,苏三原本就是出自金宝门,你不让他谈钱,如何使得?”
这门派的名字可实在是俗气,聂季卿不解,罗觉蟾解释道:“金宝门的门风,便是八个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有钱,他们什么事都可以替对方做,论起来并不高明。但苏三这人不错,为人自有一套规矩,在上海七年里结交了不少朋友,还曾救过青帮的老大,因此才得了今天的位置。”
聂季卿想到那憨厚、莽撞的安大海,道:“难道那安大海也要做这等生意吗?”其实她想说的是:他做得来吗?
罗觉蟾干笑一声:“这个嘛……”多半是安大海的师父也拿这个徒弟没辙,所以才推到苏三醒手里吧。
这一次几人约在了公共租界的一家西洋茶馆见面。苏三醒到来之时,那安大海也随侍在他身边。
看到罗、聂两人的诧异目光,苏三醒笑道:“我这师侄早晚也要入这一行,总得让他见识见识。你们不必担心,大海做得很好,这次的消息也有一些是他打探而来。”
这下连罗觉蟾都诧异起来,暗道苏三醒真是调教有方,却见安大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师叔让我扮成乡下来倒夜香的……”
聂季卿默然,这师叔可也太缺德了。但话又说回来,以安大海这个样子,大抵也只有如此才会不遭人怀疑吧。
苏三醒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条递过去:“昨日里何良贞已到了上海,他住在这个地方,里面地形则是如此。”
聂季卿接过纸条细看,不由得暗赞一声,原来上面非但标明了何良贞所住地址,还画出该饭店的地形,以及何良贞身边配备哪些人手,方方面面,极为详细。
苏三醒十指交叉,微微笑道:“如何?”
聂季卿真心赞道:“苏先生果然了得。”
苏三醒笑道:“聂小姐客气,但有一事麻烦。”
聂季卿忙问道:“什么事情?”
苏三醒道:“我听闻这何良贞到上海后,要雇齐鲁孙作为保镖。”
聂季卿不知这齐鲁孙是谁,罗觉蟾却是知道的,也不由“哟”了一声。
民国初年,国术尚风行。各门各派延续了许多年,出色的武者自还是有的。武者虽多,能称为侠者的却少之又少。许多武者为人雇用,认作保镖护院,这齐鲁孙便是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出身鹰爪门,一身肉搏功夫出道以来无人能敌。在这纷乱的年头,许多达官贵人都有意聘请他贴身保护。但这齐鲁孙也有要求,一则他要价十分高昂,二则他在一户人家里的停留时间绝不会超过三个月。虽如此,请他做保镖的人仍是极多。
苏三醒道:“这个人武功极高,我也没有把握应付。需得先想一个办法除去他,才好对何良贞下手。”
罗觉蟾一挑眉:“下药?”
苏三醒摇头道:“难!他在饮食方面很是注意,侍奉他的几个人都是他的徒弟,对他十分忠心。”
罗觉蟾又道:“若是我们冒充官员,说出高价雇用他如何?”
苏三醒又摇头道:“他说话素来算数,既答应了何良贞,便不会再答应别人。”
三人在茶馆中计议,安大海却不大懂这些,只向窗外闲看,忽然他一指外面叫道:“师叔,这不就是那个齐鲁孙!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一起围住他打一顿,不让他去当那个保镖不就成了!”说着迈开两条长腿就走。他坐在最外面,苏三醒一个拦阻不及,急道:“等等!”
哈同这一次宴会上客人不少,其时沪上多闻“金针神医”之名,但并非所有人都见过他的真实面貌,此次聂隽然初在这般公开场合露面,自然引起一阵轰动。加上伍文和在一旁大加称赞,愈发引起众人注目。
聂隽然最不耐烦与人交际,幸而董庭兰与他一同前往。她书寓出身,最擅长应酬,周旋得滴水不漏,众人对这位“金针神医”均是钦羡不已。
琉夏夫人对董庭兰尤其有好感,拉着她的手与她交谈半晌。宴会中人皆知董庭兰的出身,虽然惊于她的美貌,言语中却总有些不屑。这琉夏夫人却极亲切,又说自己住在租界一家饭店中,请她有时间前来做客。
这时忽又有人问道:“听得何良贞何大人也到了上海,怎的他今日没来?”
有人低声笑道:“何大人……啧啧,这个我可知道,听说他前些时日遇刺了,来上海便是避祸的。如今他好比那惊弓之鸟,恨不得在自己身边安下铜墙铁壁,怎还能轻易出门?”
这何良贞官声素来不好,如今与伍文和又是政治上的对头,那人这般说话,也有几分讨好的意思。伍文和却道:“想是他另有要事,莫要这般说。”众人听了,都想这伍大人性子实在是好。
聂隽然对这些事都不耐烦,好容易挨到下午,他随便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董庭兰离开了爱俪园。
二人早早归家,医馆中却寂寂无人,只有那苏州老仆看守门户。聂隽然眉头一皱:“这两个家伙又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聂季卿已受过第三次施针,行走无碍,董庭兰忙道:“罗先生是个妥当人,多半是怕四小姐无聊,带她出去游玩了。”
聂隽然面上阴晴不定:“妥当人……哼,单要是游玩也罢,就怕……”
董庭兰帮着他更衣换履:“四小姐是受过教育的女子,必不用担心。”
聂隽然哼了一声,道:“受过教育有什么好处?天天念叨着救国革命。都说修身齐家平天下,她倒好,把自己弄成个三脚猫还去平天下了!那罗觉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无自知之明,还四处闯祸,眼下又和苏三醒混到了一起,他们门派就不地道,又能出什么好人……”
聂隽然滔滔不绝地将这几人数落了一通,却听门口有人怒道:“大哥,你说谁是三脚猫?”
聂季卿、罗觉蟾、苏三醒、安大海四人站在门外,除了苏三醒外,其余几人都是灰头土脸,一身伤痕。聂季卿横眉立目,罗、苏二人看上去却有些心虚,似乎没想到聂隽然这个时候竟然出现在医馆里。
苏三醒反应最快,一振长衫,斯斯文文地笑道:“未想聂兄也在,你们兄妹且谈谈,我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一只手一把扳住他的肩,声音冷涔涔的:“中了鹰爪功,筋骨都错位了,你倒急着走。”
苏三醒停下脚步,苦笑一下:“还是被聂兄看出来了。”
几人之中唯他外表无碍,却也只有他受伤最重。不待聂隽然吩咐,董庭兰早已取出金针匣子连同一并应用药物。苏三醒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聂隽然走到他身体左侧,眯了眼,瘦长手指按点几个穴道,随即忽地一扳一扭。
苏三醒疼得挺秀的眉峰猛地一拧,却一声未出。董庭兰及时递过一块洁白的绢帕,聂隽然擦一擦手,这才取出三根金针,分别是三寸、六寸与七寸,在苏三醒臂上逐一刺入。足有一炷香时间,才慢慢拔出。
苏三醒慢慢放松了眉头,道一声:“多谢。”
聂隽然向罗觉蟾招一招手:“你。”
罗觉蟾没苏三醒伤那么重,流的血却不少,左手手掌更是瘀伤红肿。聂隽然为他施了针,毫不客气地把他左手包成一只粽子。
对比之下,聂季卿与安大海虽然甚是狼狈,但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伤处,只是由董庭兰帮忙上药了事。
一切料理完毕,聂隽然皱了眉头:“说吧,怎么回事?”
没人吱声。
聂隽然冷笑一声:“没人说话就当我不知了?苏三,你身上有鹰爪门的齐鲁孙留下的印子,是不是?”
苏三醒微微苦笑:“聂兄,你的眼力从来最好不过。”
聂隽然又转向罗觉蟾:“你呢?也是他打的?你还不如苏三,不懂武功上去凑什么热闹!”
罗觉蟾干笑两声,等于默认。
聂隽然又向聂季卿道:“你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身上没有鹰爪印,那两处伤是棍棒打出来的。”
聂季卿垂了首:“是英租界里的巡捕。”
聂隽然冷笑一声,擦擦手起身,便往房里走。罗觉蟾忽地开口:“老聂,你也不问问为什么打架?”
“不必,我知道是谁动的手就行!”
那天夜里,董庭兰来到聂季卿房间替她换药,口中忍不住叹息:“四小姐,你也太不留意了,老爷今天可发了好大的脾气。”
聂季卿并不在意:“庭兰姐,都说叫我名字就好。大哥要发脾气就发,反正这几天我也没少被他骂。”
董庭兰轻轻叹气道:“老爷不是发你的脾气,是发自己的脾气。”
聂季卿一怔,一种异样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有几分不敢置信,似乎是为了掩盖这种情绪,她拉住董庭兰的手:“别说我了,庭兰姐,说说你自己吧。说真的,我一直想,你要真是我嫂子,那该有多好。”
董庭兰吓了一跳:“别这般说,我这般身份,那是万万不可的。”
她神色惊惶,绝非做伪,一时间,聂季卿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庭兰姐,你……你自己不肯?”
“我怎么能做正妻?我这样的身份,会给老爷丢脸的!”
聂季卿怔住了,但她原是革命党人出身,并不介意身份之差,忙道:“身份不是什么大事,且庭兰姐你现下不是赎身了吗?”
董庭兰却只是摇头,聂季卿劝说得紧了,她才低声道:“四小姐有所不知,我……我过去那些年……早已不能生育,怎能……”
这原是她内心深处最为伤痛之事,眼下不得已说出,心中实是难过之极。她勉强又与聂季卿对答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聂季卿怔怔看着董庭兰远去的背影,心中想:自己大约真是误会了大哥。
八
次日清晨,天犹未亮,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一脚踹飞了齐家的大门,指名道姓邀战齐鲁孙。待问到他名号时,那人只冷冷道了句:“我姓聂。”
齐鲁孙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何时得罪了姓聂的仇人?但以他身份,绝没有被人欺到头上的道理。于是他换了一件短衣,便出门迎战。
那个约战的人有一双很冷的眼,一双瘦长的手。他不喜欢多说话,见齐鲁孙出来,随意行了一礼,展手便是一指。
这一指几可用来无影去无踪形容,齐鲁孙纵使是个老江湖,也少见这般快的招式。幸而他经验丰富,匆忙中一个铁板桥躲过,随即五指成钩,一爪向那人左腿抓去。
那人侧身退步,这一次动作并没有先前快,偏就是脱出了他指掌范围,面色倨傲,步伐之中透着一种好整以暇,看得齐鲁孙心中一惊。交手不过两招,还难以看出这人端倪,但这份激烈搏斗之中的气度,却是平生少见。
眼见那人又是一指戳来,齐鲁孙面色凝重,指掌再动,已运上了习练三十年的鹰爪功,同时身形如苍鹰搏兔,沥沥风声过耳,这正是他极得意的一套“搏兔式”。
苍鹰搏兔,可惜对方不是兔子,是虎,是豹,是吐着血红芯子的毒蛇。齐鲁孙的招式快,力道狠,仍然没有一招可以打到对方。那人依然如前番一般,避得不快,却总是令齐鲁孙棋差一招,同时他在齐鲁孙出招间隙,一指指不断递出,速度如风。
一套搏兔式使完,那人全无所动,齐鲁孙纵横了江湖三十年的鹰爪功竟是丝毫不能奈何他。但齐鲁孙成名这些年,自然有独到之处。他指掌再变,抓扣掐拿,上下翻转,动作快速密集,如暴雨打芭蕉,触之却可筋断骨折,正是他的分筋错骨手。
那人依旧不动如山,齐鲁孙惊诧地发现,这个人似乎有着一套自己出招的步调,无论齐鲁孙如何变招,快也罢慢也罢,狠也罢疾也罢,皆是无法改变于他。也许这个人的武功并没有高出他很多,但自己却始终看不透他的深浅。
又过片刻,那人一指戳来,齐鲁孙肩头一滑,却未曾全然躲开,一指恰戳在左肩上。这一指看着轻飘,戳到身体上却极为酸疼。齐鲁孙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这还只是一指戳偏之后的结果!齐鲁孙心中大惊,忽然想到一事。原来他所习练的鹰爪法门有着十二字歌诀:“沾衣号脉、分筋错骨、点穴闭气”。前八个字他已修行完备,但点穴一法,他却不曾窥其门径。他的师父教他武功时也曾说过:“如今的武学式微,点穴之法几近失传,况且这一项法门成就极难,现今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不费心思也罢。”
尽管如此说,他师父每每提到点穴法之时,眉宇间依然有着向往之情。再想到如今这个人这一指,莫非……莫非他会的便是点穴法不成?
比武一事,除却个人武技之外,这气势亦是十分重要,眼下齐鲁孙的气势已然泄了。那人一双眼极毒,抓住这一时机,侧身上前,一指不偏不倚正戳到他颈后。齐鲁孙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便倒,仰面朝天直摔到地上。
自齐鲁孙出道以来,还从未败这么惨过。然而是败在这点穴法下,他竟隐隐又觉得有些值得。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袍角几乎扫到他的脸。齐鲁孙虽不能行动,却可以言语,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会这点穴法?”
那人冷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吐出三个字:“聂隽然。”
“金针神医?但我与你素来无仇怨……”
聂隽然道:“昨日,你打了我的人。”
被他这么一说,齐鲁孙才想起昨日里那一番可气的遭遇。
比起今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昨日里却也是一番无妄之灾。他好端端走在大街上,先是有一个粗豪大汉扑上去挥拳就打,然后又有一个极扎手的青年与他交手。那青年功夫不错,却仍不是他的对手。后来不知为何,又有一个纨绔子弟和一个女子上前,他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最后公共租界的印度巡捕出来一顿乱打,他也不愿得罪这些外国人,一群人便都散了。
他讲述完这一切,那聂隽然却似并不在意,弯身下来,伸手在他左臂内侧轻轻一点。齐鲁孙只觉一阵奇痛入骨,那条手臂再动不得,纵然他性子刚硬,也忍不住哀叫出声。
“半月后自会康复。”聂隽然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
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之间本是洋泾浜,三五个印度巡捕正在来往巡视。这些巡捕多是锡克人出身,被老上海人称作“红头阿三”,最是蛮横无理,颇惹民愤,但一般人却也不敢招惹。
这时,忽然有一个穿长衫的男子施施然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极高傲的神情,扬着脸就从那几个巡捕面前走过去。
这副态度自然令人不快,那几个印度巡捕看他不顺眼,其中一人上前便去抓他,口中呜噜呜噜说个不休,其中却也有几个中国字,道是“扰乱治安”。此罪名甚好,甚方便,是个人都能扣上。
那只大手几乎要伸到穿长衫的人脸上,那人忽然一侧身,一脚自下而上狠狠踢出,正踹到那巡捕下巴上,速度奇快,力道十足。那巡捕的一声惨叫直被堵到嗓子里,登登登连退三步,“呸”的一声,一口血水连着两颗牙齿一并吐了出来。
这些巡捕从未吃过这般大亏,不用那个挨打的巡捕说话,其余人便都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那身穿长衫之人微微冷笑,不躲不闪,依然负着手站在原地,只见有人到了面前,便一腿踢出,进退之间,犹如飙风一般。没多久,那几个人便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他与这些印度巡捕发生冲突之时,周围早聚集了一小圈中国人,见他威风如此,便忍不住纷纷鼓起掌来。那人却依旧扬着脸,负手望天,似是并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围观的人大叫道:“快跑,他们带大队人马捉你来了!”
靴声阵阵,却是巡捕房见此处打斗,便派了十几个巡捕一并出发。这些人脚蹬大皮靴,头缠赤红巾,真是满脸的威风,一身的煞气。
那穿长衫之人却叹了口气,背着手,低声道:“一年前,我也会过你们国内一个叫作艾敏的高手。那人也是个人物,眼下这些,都是个什么东西!”他忽地脱下身上长衫,在街边一只水桶里浸湿,微一用力,束衣成棍,出手如风,一棍砸到当先一人的肩上。
那名巡捕被砸得整个人一歪,那人极快地补上一脚,巡捕循声而倒,正栽倒在先前那只空水桶上,骨碌碌滚作一团。那人随即抽回衣棍,横向出手,一棍砸到第二人腰间。这一下似有千钧之力,第二名巡捕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再起不来。
又有两人乘机来到那人身后,正要出手。那人的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微一低身,手臂向下一挥,那两名巡捕脚踝被击中,纵然隔了皮靴,依旧痛不可当,抱了脚双双成为滚地葫芦。
虽然有十余人将他围住,但这些人在他面前似乎都成了全无威胁的靶子,任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也不过片刻,便一个个躺倒地上,全无反击之力。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将长衫一掷:“这到底是中国人的地盘。”
远处又有警笛声响,显然这人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上方。那人却不在意。他整一整衣衫,挽一挽袖子,跨过洋泾浜,极淡定地走了过去。
这一边是公共租界,另一边则是法租界,公共租界的巡捕不能越界到对面抓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而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聂隽然这两次出手,好事是绝谈不上的,公平来讲,其实都是他率先挑衅。但不到半天,这两件打斗便传了个沸沸扬扬。那齐鲁孙虽然常为贪官污吏保镖,到底在寻常人中名声不显,倒也罢了。然而怒打巡捕一事,这中国人的地盘偏要成为外国人的租界,那些红头阿三又飞扬跋扈,许多人早就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聂隽然这么一出手,真是个个传扬,人人称赞。更有人编出话本。当街说书,还赚了不少银钱。
苏三醒唉声叹气:“又欠了聂兄一次……也罢,再与他打个折扣便是。”
董庭兰满脸的崇敬:“老爷果然是个英雄人物。”
聂隽然听到街角有人说书,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人说的是……我?”他愤愤然一甩袖子,“什么为国为民,我从来最不耐烦管国事!”
罗觉蟾笑嘻嘻地看着他,慢慢开口,声音颇轻,一字字咬得却极准:“你就是个中国人,又怎能不管国事!”
当天晚上聂隽然为聂季卿最后一次施针,聂季卿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天,终于道:“大哥,多谢你。”
聂隽然并未想到她会开口道谢,怔了一下,“嗯”了一声。
聂季卿又道:“不光是你这次出手的事,罗觉蟾还和我讲了很多事,我……误会了大哥许多,对不起。”
聂隽然冷冷道:“那小子多嘴多舌。”
聂季卿却道:“并不是他主动说的,是我问的。那天我和庭兰姐说话,省得不对,便去细问罗觉蟾,这才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晓得,大哥你……为什么要抽鸦片烟?”
聂隽然看了她一眼,平淡地说道:“鸦片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想自己试试,能不能用金针断了瘾头。”
聂季卿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她再度开口:“大哥,对不起。”
聂隽然没有开口,终于他伸出手,按一按她头顶,叹了一口,唤道:“阿黑头。”
九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已然行走如常的聂季卿走出房间,看见前方花影下立着一个人,瘦削身形,面上带笑,正是罗觉蟾。看到聂季卿,他微微一笑。
“阴差阳错,你大哥出手收拾了齐鲁孙,这样,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聂季卿点了点头,苏三醒递来的信息,她已经倒背如流。
“明天一起出门,多半会引起你大哥注意,我们还是分头行动,晚上九点钟,在饭店后门处会合。”
聂季卿又点了点头。这一次行刺,虽然多了两个极能干的帮手,但经历过前一次的险情,她心中依旧没数,为了掩饰紧张的心情,她有意笑道:“欠苏先生那一万七千元,我已有了办法,当年我家里曾留给我一些首饰,都放在老家,变卖后,应该能抵上一半,剩下一半,我慢慢还他。”
罗觉蟾笑道:“不用,我有个办法。”
聂季卿一怔:“什么?”
罗觉蟾眉眼带笑:“把你的那个金戒指给我,我便帮你还那一万七千元,你说好不好?”
那个金戒指是冯远照临行前赠她的,意义深重,不同寻常,罗觉蟾竟以此取笑,聂季卿忍不住生气:“罗觉蟾!你……”
你什么,她却半晌说不出话来。罗觉蟾一直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变化,笑道:“别生气啦,小聂,我和你开玩笑的。”
他说:“小聂,那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是我找的苏三,那笔账由我来付。”
他转过身,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罗觉蟾,你为什么这般帮我的忙?”
“帮你的忙?”罗觉蟾慢慢笑了,“不,小聂,其实我不是帮你,是为了我自己。”
第二日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这雨声反而是掩饰的最好工具。聂季卿借着雨声,换了便于行动的衣衫,带好短枪匕首,偷偷溜了出来,雇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四国饭店的后门。
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地点,按照苏三醒的情报,何良贞便是住在这里。她找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悄悄躲起来,等待其余两人到来。
未想这一等,竟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她身上已被淋得湿透,却全然不见那两人身影。她心中焦急,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对。
一个西崽恰好从后门出来,她一步踏出,匕首已然抄到了手里,低声问道:“我问你,有没有一个叫何良贞的大官住在这里?”
那西崽被吓得半死,过了好久才开口道:“没,没有啊……这里没有姓何的……”
聂季卿倒退一步,匕首险些落到地上。
罗觉蟾曾道:小聂,其实我不是帮你,是为了我自己。
他也曾对聂隽然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妹妹卷入是非。
与此同时,在另一家外国饭店里,罗觉蟾与苏三醒两人已经会合。
“老规矩,”罗觉蟾轻松笑笑,“我从外面进,你从里面进,一刻钟后见面。”
苏三醒笑得温文和煦:“就是这样。”
罗觉蟾抖一抖衣服,径直从饭店正门走了进去。他手里把玩着一根司的克,打着玫瑰紫的领结,十足是个时髦人物。饭店中人不敢轻慢,上前招呼,他傲慢道:“我是来找威廉士的。”说罢,又嘀咕了几句,却是一口流利的英语。
这威廉士原是一个英国的大商人,最近才来到上海,住在饭店二楼,与许多生意场的朋友来往。仆役不敢怠慢,欲待招呼他上楼,却觉手心一凉,被塞了几块大洋进去,罗觉蟾道:“不必跟上来。”
这笔小费实在不少,那仆役一怔,随即点头哈腰地称是。
罗觉蟾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
另一边,苏三醒换了一身短衣,黑巾蒙面,轻飘飘翻进饭店围墙,从后面绕了进来。
这栋楼原是英吉利人所建,楼高三层,里面射出红红绿绿的灯光,唯有三楼一处黑黢黢的,仔细张望,乃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挡住了灯光。
苏三醒原先的打算,乃是缘墙而上。见到这棵梧桐树,他却改变了主意。见着无人经过,他三两下蹿上大树,仿佛一只轻巧之极的狸猫。随后双手与双脚一起攀缘,小心翼翼地沿着窗畔的那条枝干爬了过去,梧桐枝叶繁茂,恰好遮蔽住他的身影。
待到树枝末端,这里离窗子却还有一尺多的距离,苏三醒慢慢放开双手,以双脚固定身体,翻转手掌,露出一只金刚钻戒指,在玻璃上划了几道,将那玻璃一块一块裁了下来。
多余的玻璃碎块被苏三醒拿在手中,他深深呼了口气,骤然抬起双脚,身体如离弦之箭,“嗖”地一下自窗口钻了进去。
这个动作奇快无比,亦是轻飘得如同一片落叶,加上走廊里原本铺着厚厚的地毯,并没有传来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所在之处,正是被何良贞整个包下来的三楼。
走廊两侧各站着两个保镖,其中两个在另一侧紧紧盯视着楼梯口,还没注意到苏三醒;另外两个则惊诧于走廊里忽然多了个大活人,尚未有所动作,苏三醒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玻璃碎片往地毯上一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管子,连吹两下。
那是金宝门独创的吹箭,上面淬的麻药沾着就倒。那两个保镖自不能例外,苏三醒迅速扶住两人栽倒的身子,轻轻放下,竟未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他绕到走廊另一侧,如法炮制,迷晕了两个保镖。与此同时,罗觉蟾也笑吟吟地从二楼走了上来。二人会合,轻轻击了一下手掌。
“这次的保镖数量之少,真是出乎我意料。”苏三醒低声道。
罗觉蟾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齐鲁孙也不能来,何良贞就这么放心?”
二人的目光,一起盯上走廊最里侧的一扇门。根据苏三醒得来的消息,何良贞正是住在那里。
眼下二人看似轻松,其实紧张,在走廊里的保镖只有四个,其余房间里说不定还有多少人,可以利用的也只有眼下这一瞬之机。
苏三醒低声道:“我对付保镖,杀人的事儿你负责,记住,你只有一枪的机会。”
罗觉蟾一笑点头,从身上取出一截铁丝,也不知怎么三别两转,只听“咔”的一声,那扇门的门锁已被他撬开。与此同时,苏三醒从身上掏出一个罐子样的物事,朝地上一摔,霎时走廊里烟雾四起。
就在门被撬开的那一刻,房中人已有所觉,只是苏三醒更快一步,他手中扣了满把飞刀,一脚踹开了大门。罗觉蟾在另一边已掏出了手枪,做好了准备。
没有保镖。
没有何良贞。
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忽然出现在门前,对准了苏、罗二人,火舌四溅。
苏三醒猝不及防,又在最前方,一臂一腿上已经各中了一枪。罗觉蟾反应最快,这时反击什么的也没了用处,他抬手几枪,走廊上的灯被他一一击碎。走廊里本已是烟雾腾腾,这样一来,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人声愈发嘈杂起来,三楼两侧的门里似乎又冲出了许多人,原本宽敞的走廊挤成一片。
上次哈同花园之中,有一位官员说何良贞的那句话没错:如今的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未曾请来齐鲁孙,他竟硬生调来一队洋枪队,昼夜不停地守在原本是自己该住的房间中,而他一个举足轻重的堂堂人物,竟然天天龟缩在旁边的一间用人房里,这般生活不知到底有何滋味。
然而尽管这日子过得不堪,却到底产生了应有的效用。罗觉蟾与苏三醒二人,此刻已然堕入圈套。
“中计了……”苏三醒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想到姓何的竟然布置了洋枪队,罢罢罢,这次是我栽了手,也没道理要你的钱,罗觉蟾,你走吧……”
他两处中弹伤势都不轻,尤其是腿上一处,若不是罗觉蟾硬拽着他,只怕连走路亦是困难。
罗觉蟾拖着他,声音里竟然还带着笑:“苏三,我可半点武功不会,你不是想把我丢下,让我一人送死吧?”
苏三醒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
走廊中的这一场枪战为时虽短,伤者却着实不少。
罗觉蟾是不用顾忌,反正苏三醒就在他身边,只要闻声开枪便可。对方却不好办得多,这条走廊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人,倒有一大半伤者是误伤而来。
苏三醒叹道:“罗觉蟾,都说你枪法好,现下来看,还真是不错。”
罗觉蟾笑道:“过奖过奖。”
枪法再怎么好,留在这条走廊里也不过是死路一条。罗觉蟾已经盯紧了内侧的一条小楼梯,尽管逃到二楼也不见得就有活路,至少还有一线希望,然而他手里拖着一个苏三醒。即使想赶到楼梯附近,也是件极困难的事情。
亮光一闪,似乎是有人已想到要有光亮,擦亮了洋火一类的东西。与此同时,罗觉蟾只觉右手一疼,腕子上已然中了一枪。
他哼了一声,用牙齿拽下领巾,把伤处狠狠扎住,换成左手拉起苏三醒:“跟我走。”
他左手先前就受过伤,现下拉着苏三醒更为困难。那条小楼梯只在咫尺之间,却似乎又有天涯之远。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没有本事,也来学人家搞什么行刺!”
那口气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罗觉蟾却终于松了口气:“老聂,你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虽是危急之中,聂隽然也险些呛到。
他带了两个大活人,却是形若无物,极快地从三楼奔了下去。然而这时饭店楼下已来了许多巡捕,从前门出去已不可能。此刻三楼的保镖也省悟到刺客已走,纷纷冲了下去。
聂隽然眉头一皱,一手拎一个人,一脚踹开了二楼离他最近一个房间的门,压低了声音道:“不准出声!”
房间里坐了个西洋女子,手中拿了本《圣经》正在,见到聂隽然拎了两个一身是血的人进来,不由得一惊:“聂大夫?”
聂隽然也是一惊:“琉夏夫人?”
未承想,伍氏夫妇竟与何良贞住在同一所饭店里。
这一场纷乱,足足延续到天亮,却没有搜出半个刺客。自然,外交总长夫人的房间,那是谁也不会去搜的。
天亮时,聂隽然带着两个伤者从琉夏夫人的房间离开。从始至终,琉夏夫人并没有询问他们一字半句,只是说了一句“愿主保佑你们”,然后把伤药递给了他们。
而在离开之前,聂隽然也从身上拿出一瓶药给了琉夏夫人,用低沉的嗓音说:“我花了三年时间炼出的药,本想留给父母,无奈他们已然过世……夫人,你既然相信我的金针,也该相信这瓶药,不出意外,它可延长你三年寿命。”说罢,他轻轻关上了房门。
直到回到医馆后才发现,罗觉蟾身上竟有四处枪伤之多,纵使聂隽然及时医治,他也足足花了三天才醒过来。
“说吧,是怎么回事?”聂隽然坐在他床边,眼神锐利地问道。
罗觉蟾竟然还笑了一笑,眼睛却看向一边的牌位:“也没什么,我当初为什么受的伤?你妹妹又是为什么受的伤?虽说杀杨兄的人不是何良贞,可是你妹妹的心思却和我那时一样。我没能成功,就想帮一帮她。”
这句话一出口,聂隽然也不由得沉默。
杨若徭被杀之时,罗觉蟾正在香港,归来后便得知了好友惨死的消息。他一怒之下,抄了手枪意图行刺,没想到那大员手下有几个相当了得的保镖,非但行刺未成,自己反而弄了一身伤,又被追捕,无奈何只得逃到上海租界。寻医之时,他遇到了聂隽然。
罗觉蟾笑了一声,眼神转了回来:“先前就听杨兄提到过你好几次,没想到,老聂你还真愿意收留我。”
聂隽然冷冷道:“那是你脸皮太厚。”他最初收留罗觉蟾,确是因着杨若徭。当年他去日本学医,身上银钱殆尽,恰好遇上杨若徭与俞执,得到二人接济,方才完成那几年的学业。当时三人常在一处,同学中更得了个“三剑客”的称号。有这层渊源,无论如何,他也会拉罗觉蟾一把。
然而二人相处至今,感情早已与初见时不同,只是依聂隽然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就是了。
金针神医看一眼床上满身是伤的罗觉蟾,又看一眼前方杨若徭的牌位,一种怒气和郁气勃然而生:“我还是最厌恶革命党。”
罗觉蟾挑眉看着他:“哦?”
能把简简单单一个“哦”字说得满是挑衅之意,这实在也是一样本事。聂隽然本来心中不爽,此刻不由得怒道:“你哦什么哦?不是为了这些革命党,又是什么国事,若徭为何会死?凌烟为什么会失踪?我妹妹又怎么会数年不归?还有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罗觉蟾泰然自若:“我可不是革命党。”
“你见天地给革命党办事!”
“那又如何?”罗觉蟾坐起身,一双眼直直地看向聂隽然,“你是中国人,你便避不开国事!”
聂隽然看他半晌,终于抬手把他又按回了枕上:“旁的不会,说大话一个抵上七八个。”说着起身就走。
“老聂……”
“都老实歇着!”
饭店行刺事件闹得极大,何良贞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次更是受惊过度,险些中风。在旁人介绍之下,他请金针神医前来治疗。聂神通为他全身施针一次,历时长达半个时辰,却摇头道“不能治了”,众人皆奇,那是“一针生死人,三针肉白骨”的金针神医首次失手。
何良贞在半年之后去世,死时全身绵软,死状甚奇。当时有保镖私下里说,这何大人像是筋脉尽断而死,但这事太过不可思议,并未流传出去。
伍文和最终当上了国务总理,琉夏夫人在一十三年后过世。在她死后,伍文和万念俱灰,竟入天主教做了一名修士,是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则传奇。
罗觉蟾又在上海休养一段时间,接到友人黎威士的电报,再度回了北京城。在他走后不久,聂季卿同样离开了上海,依旧与冯远照一同投入革命事业之中。一年后二人终成伉俪,只是午夜梦回之时,眼前偶尔也会飘过那落拓京华子弟的影子。
谁也未曾想到,这些友人,竟会在另外一个国度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