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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二 风波乐(1 / 1)


凌晨,运河上,一条船顺风顺水行得正好。

船舱里睡着两个客人,这两人都是前一晚夜半时登船,上船后各自呼呼大睡,直到现在才醒过来。左边的客人伸个懒腰,叫一声“舒服!”右边的客人懒洋洋地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这船其实也没多大,两人这一开口,彼此都听到了对方说话,不由得双双大惊,心道:他怎么也在这船上?双方都不再说话,探头出去。

“哟,岑贝子,怎么是您哪?”左边的人率先开口。

“何老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右边的人笑得阴阳怪气。

这可真是一万个没想到,要去广州的罗觉蟾,因着九龙杯一事出逃的何凤三,竟然到了同一艘船上!

这话说来也巧,先前因是冬日,船行不易,因此二人都在郊外猫了两个月,等到第二年化冻的时候,各自按着江湖道上的关系,寻了条船往南边走,偏又寻到了同一个船主身上。

罗觉蟾在北京城里长大,三教九流中颇混出些名气。因为他的出身,江湖上的人大多高看他一眼,唯一一个例外的,那就是何凤三了。这京津大盗自诩武功高强,对罗觉蟾这么个靠着枪法混出来的素来不屑。罗觉蟾可也不是好惹的,两人之间结下的梁子不小。好在去年何凤三被关进天牢,吴青箱救他时罗觉蟾也参了一脚,算是有恩,要不然现下二人见了,立时就能打起来。

何凤三冷笑道:“岑贝子,您金枝玉叶,身体娇贵,没事出什么京啊?”

罗觉蟾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其中原因众多,总之,不是因为偷了九龙杯。”

这句话戳到何凤三的痛脚,他眼睛一翻,就要待发作,到底还是按捺下来,冷笑道:“没错,我偷了九龙杯,可这也是个长脸的事儿,倒是您,什么事儿能逼得您老逃出北京城啊?”

他说“您老”,本是讽刺之语,罗觉蟾倒打蛇随棍上:“我老人家的事儿,怎能告诉你小人家知道?”

何凤三心想:嘿,他还上脸了!

话赶话到这儿,再说就要翻脸了。两人愤愤然看对方一眼,自去洗漱。

船家送来早饭,旅途中一切从简,这早饭是杂和面儿窝头、二米粥、盐水泡的疙瘩丝上滴了几滴香油。何凤三贫寒出身,他蹲在船边正吃得香甜,上风处一阵香味忽然飘下来,抬头一看,却见罗觉蟾坐在一张小矮桌前,桌上杂七杂八地摆了十几个碟子。里面多是路菜,什么油焖春笋、橘皮炒斑鸠丁、糟鱼,竟还有一碟紫壳红膏的醉蟹,这个时令,吃到这东西可真真不易。

罗觉蟾剥一个醉蟹,叫一声好,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罐子,交代船家热了上来。只听他慢悠悠地道:“这可是好东西,正经的萝卜丝鲫鱼汤,您别看这汤里只有萝卜不见鱼,我和您讲,那鱼肉都掺在萝卜丝里了。那可是鲫鱼肚子上的肉啊!您说,这一罐汤用了几条鱼?七条!可不能疏忽大意了!”

船家一迭声答应着,何凤三在一边恨得牙痒痒。他心气高傲,总不能上前乞食,只得大力咬了一口窝头。

到了中午时分,船家靠岸。何凤三知道这里有一口好水井,水又清又甜,当地酿的酒虽不出名,但十分香醇可口,便上岸去买了一坛。他回到船头,打开泥封刚舀了一碗,就见罗觉蟾也拿了一只木碗,优哉游哉走了过来。

“好酒!”他大声赞叹一句。

何凤三瞪眼看着他,只见罗觉蟾毫不客气地上前舀了一碗酒,一口气喝掉半碗,又赞了一声“好酒”,随后喝下剩余半碗,伸手又要去舀。

何凤三冷冷道:“岑贝子的脸皮,怕是比德胜门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

罗觉蟾声色不动,手下动作没停,一扬眉道:“何凤三慷慨重义,原来竟舍不得几碗酒?”

何凤三一时语塞,他最好面子,偏又欠过罗觉蟾人情,将来江湖上说起“何凤三连碗酒都不肯给恩人喝”,可就不像话了。

结果,这一坛子酒,何凤三连三分之一都没喝到。原来他看罗觉蟾不顺眼,后来干脆把酒坛子丢在一旁,自行离开,白白便宜了这个蹭白食的。

之后几日,两人船上共度,斗气无数,比较起来,倒是何凤三吃亏为多。他牙根痒痒,心道:罗觉蟾你等着,早晚我也治你一次。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被他等到了一个机会。

这一天船停在一个僻静之外,何凤三没有下船。罗觉蟾却有些气闷,于是下去逛游。

此处虽小,却也有个市集,罗觉蟾逛了一圈,见里面有三五个不成气候的葫芦虫具,一两个看不出个数的水上漂鼻烟壶。他心道小地方果然没什么东西,正要走,却见角落里站着一个人,手里拿了件稀罕物事。

这样物事长不长,短不短,黄不黄,白不白,看模样是一管箫。罗觉蟾走过去敲了两下,见其材质十分特别,非金非玉,非铜非竹。他又摸了几把,心下暗惊:这难道是一管纸箫?

纸箫产于福建一带,清时这种技艺便已失传。这箫虽为纸制,但其音不窒不浮,尚在好竹之上。老北京的旗人子弟,就好这些杂项玩意儿。罗觉蟾虽然不喜自己的出身,但在这些事上,他倒是十足的旗下风气。

他虽心动,口里却要挑拣:“这是个什么东西?颜色儿一点儿不正。”

这才是真正买家要说的话,但凡夸奖道“这物事很好”,必然不是真买主;有意要买的人,才会挑些小毛病。

但这位卖主似乎不懂这意思,硬邦邦答了两个字:“纸箫。”

罗觉蟾被噎了一下,又道:“纸也能做箫?这倒奇怪,你卖多少银子?”

那人道:“二百两。”

罗觉蟾倒退一步:“二百两?这么个玩意儿你要二百两银子?”

那人一梗脖子:“爱要不要。”

罗觉蟾真没见过这么大爷的卖主,再看这人一身破旧长衫,是个书呆子模样,心想讲这些虚套也无用,便道:“我有心买,落个价吧,一百两怎样?”

那人一摇头:“二百两。”

罗觉蟾道:“我加你二十两如何?”

那人又一摇头:“二百两。”

罗觉蟾道:“还嫌少,我再加十两,这是不能再加了。”

那人只道:“我要二百两。”

罗觉蟾一咬牙:“我给你一百五十两,再多,我没有了。”这次他没撒谎,他身上统共只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人只是摇头:“我就要二百两银子,你有我就卖你,没有便罢了。”

罗觉蟾心道:自己怎么遇上这么个迂书生!按说那管纸箫虽然难得,但委实值不得这些银子,然而罗觉蟾心里爱上了它,怎样都想弄到手。

他思量片刻,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拿银子去,可不要卖给别人。”

他一口气飞奔到船上,犹豫一下,就朝何凤三的船舱走去,尚未进入,便闻到里面有一股特异香气,心道难怪何老三不下船,原来是干这个勾当去了。他推门进入,一看,何凤三正躺在里面抽大烟,面上的表情甚是享受。

他素有这个毛病,罗觉蟾也不介意,上前赔笑道:“三爷,我有一件急事,手头缺五十两银子,您先借给我,过后一定如数奉还。”

何凤三刚过足了瘾,又见罗觉蟾这个态度,心下更是舒爽,把烟管一放,故作惊讶道:“岑贝子,五十两银子您都没有?不能吧。您都没有,我又怎拿得出?”

罗觉蟾板起脸:“何老三,你少来骗我,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人情。”

这些天来他没事就把这话放在嘴边,何凤三也听得多了,便道:“我是欠你一次人情。将来你被人抓了,我一定救你出来。但说到银子,我委实没有,不信你来搜。”说着拍打衣服,以示清白。

罗觉蟾真不客气,立马过来搜,可衣服里外翻了个遍,虽搜出几两碎银,但相差甚远。他心下懊恼,坐到一旁不语。

何凤三知他脾性,笑问道:“岑贝子,您又看上了什么玩意儿啊?”

罗觉蟾随口答道:“纸箫。”又挥挥手,“你没银子,跟你说也没用。”

过一会儿船家开船,直到再没可能调头回去。何凤三才走到罗觉蟾身边,一撸袖子,却见他一条手臂上,至少戴了五六对的金镯子。

这是江洋大盗常干的藏财之法,何凤三笑道:“我只说我身上没银子,可没说没金子,哈哈哈!”

罗觉蟾一怒跳起,手指着何凤三:“何老三,你!”

何凤三哈哈大笑,心里得意之极。

这一次罗觉蟾对何凤三记恨不轻。他心想:这人夺了我的心爱之物,总有一天,我也夺他的心爱之物报复回来。

晓行夜宿,足足走了两月有余,两人的船只到了上海。

晚清时期,上海滩十里洋场之繁华时髦,国内闻名。罗觉蟾在京里时与洋人女子混过,又久闻夷场的种种风光,因此有心前来逛逛;而何凤三之所以来此,却是因为这里也是他出身之处。

“原来你是漕帮出身!”罗觉蟾抱着手,站在船头。

何凤三哼了一声,他与船家结算了银钱,准备下船,想到自此便可与罗觉蟾分道扬镳,心里十分畅快。

罗觉蟾也在一边结算账目,忽然间他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何老三,你过来!这怎么回事?”

他喊这句话时何凤三压根儿没打算理他,然而罗觉蟾的下一句话还是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你舱里怎么藏了个女人?!”

船舱狭窄,哪有地方藏人?诧异之下,何凤三转身回去查看。

舱里果然躺着一个人,白秋罗的长衫,一双黑漆皮鞋,一顶大帽滑落一半。虽然是男子装束,但大帽下的肌肤娇嫩,容颜清秀,再看他喉间并无喉结,何、罗二人跑惯江湖,一眼看出,这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八大胡同何凤三没少去,红姑娘他也见过,沾一沾便丢开手,从未怎样留恋。唯有这一次他见了这女子,不知怎的,一把火轰地从心头烧起来。

五百年前情债,便在这一朝偿还。

一家小客栈里,床上安置着刚才那男装女子。何凤三没好气地看着罗觉蟾:“你跟过来干什么?”

罗觉蟾理直气壮道:“人是我发现的,我看看她情形有何不可。”

何凤三冷眼看他:“出去。”

罗觉蟾说:“好,出去就出去。”他转身出门,临走前却留下一句,“我出去了,你可别找我回来!”

何凤三心想:我干吗找你?一抬头却听门响,罗觉蟾又溜了回来,这次他神色严肃:“我说,那丫头可能是个革命党。”这句话说完,他真走了。

现下是宣统二年,换算成公元纪年,则是1910年。这个年头里,何凤三自然听说过革命党这个词,但也只限于听说,并不晓得革命党究竟是干什么的,何况这话是罗觉蟾说的,自然又大大打了个折扣。

他又低头看向那女子,适才他搭过脉搏,知她不过是一时脱力,身体并无大碍。果然时隔不久,女子“啊”了一声,睁开双眼,只见她一双凤眼高挑,似黑水银里养了一双白水银,十分干净。

她昏睡时容颜清秀柔和,醒来后却平增几分果决之气。她环视四周,目光才回到何凤三身上,也并未如一般女子惊慌失措,只是支撑起身,抱腕拱手,如同男人一般行礼:“多谢阁下相救,请问这是何处?”

她这般冷静相询,何凤三倒怔了一下:“嗯……这里是客栈。”

女子点了点头,右手暗自摸向内怀衣袋,骤然脸色大变,方才的沉稳荡然无存。她一跃起身,几乎摔倒,何凤三本不在意男女之嫌,一把扶住。

女子惊慌抬头:“这位先生,你救我之时,可在附近看到一本小册子?”

高阁三层依水偎,

玻璃四面倚窗开。

看花消渴都来此,

绝妙风情丽水台。

这丽水台是清末上海有名的茶楼,楼高三层,倚河而建,罗觉蟾正坐在雅座上,抖着脚唱竹枝词。眼见何凤三带着几个人进来,他动也不动,嘴里又哼了一句:“绝妙风情——丽水台那!”说到“绝妙风情”几个字时,他一双眼却笑吟吟看着何凤三身后的女子。

单何凤三一个,找人自然不易。但他出身漕帮,辈分又高,找来几个当地的弟兄帮忙,没多久就发现了丽水台上的罗觉蟾。

罗觉蟾见到众人,只笑道:“如何?何老三,我早就说你定会回来找我。”

何凤三冷冷道:“溥岑,把那样物事交出来。”

罗觉蟾挖挖耳朵:“你在叫谁?”

何凤三按捺怒气:“罗觉蟾,把东西交出来。”

罗觉蟾笑道:“什么东西?是长是短,是圆是扁?黑的白的红的还是绿的?你要能说清楚,成啊,我自然给你。”

何凤三不由得语塞,原来他匆忙出来,那本小册子具体是何模样,他并不知晓。这时却见那男装女子自何凤三背后走出,深施一礼:“这位先生,我丢失的物事十分重要,若能奉还,在下铭记终身。”

看她出来,罗觉蟾急忙起身,态度恭敬:“您客气了,什么东西丢了?我要是能帮上忙,哪有不帮的道理?”他说的一口北京官话,听来又是清脆又是亲切。

那女子环视四周,犹豫片刻,道:“是一本小册子。”

罗觉蟾笑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物事,原来如此。”于是自身上拿出一本册子,“可是这本?原物奉还。”

那女子一见,便知是自己要找的东西,连声道谢,伸手要接,罗觉蟾却把册子拿在手里,笑问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不知您怎么称呼?”

女子道:“在下唐英。”

罗觉蟾笑道:“好名字!”走近两步递过册子,却在两人身形交错时低声笑道,“铭记终身有什么趣儿,相许终身才好。”

唐英的脸霎时一红,便知自己乔装已被看破,急忙接过册子。

那句话虽轻,但何凤三是什么功夫,在一旁听得分明,他心中恼怒,待要发作,却忽见一个漕帮弟子奔跑上楼,叫道:“三爷,帮里出事了!”

何凤三急忙把私事丢到一旁:“怎么了?”

那漕帮弟子气喘吁吁的,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漕帮有一名弟子犯了重罪,帮中某位重要人物大怒,在码头开了香堂打算三刀六洞处置他。没想这弟子发了狠,竟然在开香堂之时劫持了这位帮中要人,胁迫帮内弟子放他离去。

这还了得!但这弟子手底功夫极硬,又劫持了人质,一时都拿他毫无办法。有人想到何凤三新来了上海,急忙来找他帮忙。

何凤三最恨欺师灭祖之辈,一听此言,便急忙向码头赶去。才走几步,他却觉有人跟在身后,回头一看怒道:“罗觉蟾,你是外人,跟来干吗?”

罗觉蟾一笑,往身边努嘴,原来唐英也在后面:“我跟的是唐姑娘。”

何凤三不好对唐英说什么,但又觉她不该参与。罗觉蟾笑道:“你放心,码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估计早就人山人海了,多我们两个,不算什么。”

他公然说出“我们两个”,又是讨口头便宜。何凤三急于救人,也没时间和他计较这些。

几人赶到码头之时,果然一群人已经挤在那里。领路来那漕帮弟子奋力排开一条路,口中叫道:“让开,让开!”但人群拥挤,进入不易,何凤三不耐烦起来,左脚尖一点右脚面,一个旱地拔葱跃出一丈来高,随后轻轻在一人头顶一点,连那人帽子都没碰歪,便轻飘飘地跃了进来。

这一下先声夺人,里面的人都吓了一跳。何凤三定睛观看,见一个紫棠色面皮的男子站在当中,辫子咬在嘴里,手里一把单刀抵在一名老者颈上,鲜血一滴滴地掉下来。再看那男子手上青筋暴起,显然也是紧张到了十分。

这场面虽然不好对付,但何凤三在京津闯荡了十几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当下他也不说话,两道冷电似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男子,同时慢慢绕着圈子,虽不明显,实际上每绕一圈,都离那男子更近了一些。

那男子大叫:“别过来!”刀握得更紧。何凤三不理他,步子并不停歇。

眼见他额上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珠,何凤三只待他崩溃,便要出手救人。

这时罗觉蟾也挤了进来,问身边一个漕帮弟子:“小哥,这人犯了什么事,要这么大费周章开香堂整治他?”

这漕帮弟子见他与何凤三一起进来,只当他也是漕帮中人,便道:“你不知道,这人奸骗了他小师娘,还逼得她投水自杀。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罗觉蟾点了点头:“不得了,这可是欺师灭祖的大罪!”又问道,“那小师娘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

那漕帮弟子心想:这人怎么什么都问?但还是道:“听说是从北京嫁过来的,小名叫么红。”

罗觉蟾眼睛一转,笑道:“多谢小哥。”

何凤三正与那男子对峙,眼见他膝盖已经发抖,忽听码头后面幽幽传来一个女声:“杨大海,你还我么红命来!”

按理说光天化日之下,本无鬼魂之说,但这声音恰是北京口音,么红又是投水自尽。杨大海神经本已紧张,这下几是心胆俱裂,大叫一声:“么红,不是我!”手上的劲力霎时松了。

何凤三一直紧盯着他,一见他手上青筋消失,当即紧扣机会,一脚踢飞杨大海手中单刀,同时右手一带抓过那老者,左手迅疾一掌击出。这一招外表不显,却是何凤三练了二十年的翔凤掌,等闲不得见他出手。

这几个动作兔起鹘落,利落无比,眼光差些的人甚至没看清他究竟干了什么。杨大海被打得倒退几步,一跤跌在地上,手捂胸口,再动弹不得。

四周人群,霎时轰天价叫起好来。

罗觉蟾捏了女嗓,幽幽叹了句:“只叹奴家命薄,怎的无人给个彩声?”

一旁的唐英忍俊不禁,鼓了几下掌,轻轻叫了一声:“好!”

按漕帮通常规矩,外地弟子到来,当地需得连续招待他三天。何凤三一来就出了大名,这三日招待更是非比寻常。罗觉蟾因也出了力,漕帮不把他当作外人,邀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喝。罗觉蟾坦然处之,乐得享受。

这三日之后,又有许多上海滩的大佬前来邀请何凤三,他本就好热闹,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这一日夜里却被唐英邀到江边:“何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唐英虽已被看出身份,但为了日常方便,依然穿的是男装。此刻她穿着一件淡青色长衫,江风凛冽,那件长衫被撕扯得紧贴在身上,显得她身形伶仃,却愈发衬得一双凤眼弯弯,明亮异常。

何凤三看了她一双眼,竟有些意乱神迷,却听唐英道:“何先生,你武艺高超,我有要事去广州,想请你护送。何先生慷慨重义,不知可否答允?”

就算她不说“慷慨重义”四字,何凤三也必然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他正待答应,唐英却又道:“我不能瞒何先生,那天你救我时,我实是被满清官府捉拿,这一路上,恐怕危险不少。”

何凤三慨然道:“几个鹰爪孙罢了,小事!我本来也是和官府作对的人,送你去广州又打什么紧?”

唐英当即拜倒,慌得何凤三急忙扶她起来:“这是做什么?”

唐英深深看着他:“将来,整个中国都会感谢你的。”说罢转身离去。留下何凤三一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啊……真是……”

码头下忽然传来“嗤”的一声笑,声音十分熟悉,何凤三低头看去,却见罗觉蟾躺在一条木船上,看着他笑:“嘿,何老三,你知道追她的是什么人吗?”

月光如水,映照黄浦江边。只见这人已经换了一身西式服装,手边搭一把洋伞,衣襟上挂了一副墨晶眼镜,正是当时上海时髦子弟的装束。他头枕着双手,月亮仅照得见他侧脸轮廓,却看不清他一副不正经的面容。

俗语说“眼不见心不烦”,何凤三哼了一声,撩眼皮问了一句:“什么人?”

罗觉蟾笑道:“京城捕头,天下第一。”

何凤三皱眉道:“柳云?”他先前被抓进天牢,就是因柳云出手所致。

罗觉蟾道:“不是柳云,是他师兄。何老三,你知道他的。”

何凤三的眉头皱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是他?”

罗觉蟾笑道:“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不是只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别的。”罗觉蟾面上还带着笑,却已经从船上坐了起来,双手抱膝,慢慢道,“今年年初,广州新军造反,后来又给压了下去。那本小册子,是其他省份里新军造反的名单。那天唐英被追急了,才躲到了船上。上海滩里消息最灵,你要想知道,自也打听得到。”

何凤三看他一眼,道:“这也怪了,你怎么关注这些革命党的事儿?”

罗觉蟾道:“我好奇,我就是想知道,这些革命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这句话时,他的面上并没有笑容。何凤三可也没在意,只道:“造反怎样,宋江、晁盖不是也造过反?漕帮当年还要反清复明,这算什么。”

罗觉蟾一挑拇指:“好!难怪道上都说你无法无天,那你知道她去广州是为了做什么?”

何凤三道:“我中意她,便帮她忙。至于她去广州干吗,与我何干?”

罗觉蟾从船头坐起身,笑道:“真有你的。她本是广州人,回去是为了把名册交给那里的联络人。你答应送她去广州,可这些事问都不问,真了不得。”

何凤三心头忽然生起疑惑,道:“那你打听这么清楚,想干什么?”

罗觉蟾笑道:“因为我也决定送她去——别看我,她已经答应了。”

在北京时,罗觉蟾在女人堆里颇有名声,何凤三想清这句话其中深意,险些跳了起来,可还没等他发作,罗觉蟾却悠悠笑道:“你还真别反对,我告诉你,从上海到广州,我能保她一路平安。”

这句话一出,何凤三那心思到底又犹豫了起来。他正思量间,罗觉蟾却又笑道:“你从京里出来,就是因为犯了事要避开鹰爪孙。这次要帮她,可就是自己往虎口里探。”

何凤三嗤之以鼻:“有钱难买爷乐意!”

罗觉蟾笑着摇头走开:“您英雄,您能干!”

最终,何凤三、唐英、罗觉蟾三人,还是一同去了广州。

罗觉蟾与何凤三来上海,坐的是漕帮的船。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时漕运虽已停止,但此时漕帮在水面上仍有一定势力,船虽慢些,却也保险。这次唐英急着回粤,三人便改坐了火轮船,在唐英坚决要求之下,一切费用都由她来支付。

何凤三第一次坐火轮船,觉得样样新奇。罗觉蟾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何凤三疑心他装模作样,一时却也找不出什么证据。

在船上时,几人无事,唐英常读一些外国文字的书籍,何凤三中国字尚且识不得几个,自然更不懂外国字。罗觉蟾在一旁笑道:“外国字我也认识,不但认识,我还会唱。”

唐英自然惊讶,何凤三也不信。罗觉蟾笑道:“不信?那我就唱来。”他一甩袖子,做了个水袖款摆的姿势,当真唱了起来:

来是e,去是go.

二十四是twentyfour,

土豆就是potato,

Yes,Yes,No……

还没唱完,唐英已笑得直捂胸口:“哎哟,这是什么……”

罗觉蟾笑道:“不知道了吧?前些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他们杀二毛子,也唱这个。”

一边的何凤三也撑不住,一口茶喷出来,笑骂道:“不着调。”不过罗觉蟾提到保大清的义和团,他倒想起了要造反的革命党,便问唐英,“都说你们是革命党,究竟什么是革命党,你们要革谁的命?”

唐英听他这样问,便正色道:“所谓革命,是为了推翻清政府的一家统治,谋求中国四万万人的平等富裕。”

这话有点绕口,但何凤三理了一遍认为自己明白了:“我懂,皇帝年年换,明年到我家么。现在的国家也真乱。可丫头,你是个女孩子,难道将来打算当女丞相、女将军?”

唐英哭笑不得地说:“人人生而平等,我们推翻清政府也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是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共和国。”

“人人平等?”何凤三觉得这话真新鲜。唐英笑着又取出几本油印小册子交给他:“何先生,这些您可以看看。”

何凤三随手拿过一本,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小字挤成一团,看了就头晕。他不耐烦,随手扔到一边:“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忒麻烦了。”

唐英捡起册子,一时神情有点尴尬。何凤三大大咧咧惯了,看见她的神情才意识到不对,搭讪着拿过她手里的外国书:“这又是什么?”

这一打开,却见上面是一个赤身女子,又标着许多英文小字,何凤三吓一跳:“丫头,你看的这是什么?”

唐英神态自若:“这是一本医学书籍。”

何凤三又翻了一页,上面画的竟是个女子生产过程,他大觉晦气,把书塞回唐英手里:“洋人的书真邪性。”又问,“你将来想当大夫?”

唐英微微一笑:“我在学校时,学的是妇产一科,将来若国家太平,我想当个妇产医师,为女子们做些事情。”

何凤三看着她:“这我可真不明白了,你这么大学问,中国字也懂,外国字也懂,就是为了将来当个接生婆?”

唐英这次可真没法回答,只得笑笑。何凤三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却想不出什么话弥补。这个时候,他又觉得一阵阵的不得劲儿,知是烟瘾犯了,便道:“我回去躺会儿。”

唐英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一路上,当真如罗觉蟾所说,一路平安。唐英暗叫侥幸,何凤三却想:这算不算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非是一日,三人到了广州。

何凤三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下船之后,只觉天气又闷又热,码头上小贩与人呱啦呱啦地讨价还价,十句中倒有十句听不懂。他擦一把汗,很是气闷。

唐英却很是欢喜,眉头里也舒展了几分。她笑道:“终于到了。何先生,罗先生,多谢你们一路相送。”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何凤三摆摆手:“客气了,这是小事。”

罗觉蟾却道:“口头说说算什么,唐姑娘,道谢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这话一说,别说唐英愕然,何凤三都愣了,心想这小子大胆,他要干什么?却听罗觉蟾笑道:“唐姑娘,都说吃在广州,你打算请我们吃点儿什么?”

一条小巷子,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摆了一只大砂锅。

唐英笑道:“小时候,阿五总偷带我出来吃这个。这里摊子虽然小,可味道比许多大馆子都要正宗。”说着一掀锅盖,一阵鲜甜之味扑面而来。何、罗两人只见锅内汤水澄清,锅底铺了一层药材配料,锅内漂浮之物雪白细嫩,细看形状,十分熟悉。

何凤三走惯江湖,什么没见过,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一只手捂住嘴:“蛆……蛆!”

唐英莫名其妙,道:“这个是沙虫煲的汤水,很补的。还是说何先生你想吃那个?我们这里不叫蛆,叫肉芽,你若想吃我带你去另外一家店,那里的肉芽拌面很有名……何先生?!”

何凤三忍耐不住,冲到巷子一角大吐特吐。

罗觉蟾举筷相邀:“唐姑娘,请。这人胃肠不好,唉,没口福啊!”

一餐吃罢,唐英告辞离开。何凤三买了几个烧饼,愤愤然地啃着,难得罗觉蟾没说怪话,神情中带着些惆怅的样子:“哎,唐英就这么走了?”

何凤三道:“当初便说送到这里,她家又在广州,还能有什么事情?”

罗觉蟾笑道:“你不跟上去?”

何凤三挑眉看他,罗觉蟾笑道:“装!有能耐你继续装,你喜欢她才帮她,眼下她说走就走,你得了什么好处?”

何凤三道:“没错,我要是看她不顺眼,凭什么帮她?我喜欢这丫头,才送她一路,送也就送了。若因为这个向她讨便宜,那我成了什么人?”

罗觉蟾笑道:“你是觉得配不上她吧?我看她出身不错,革命党里都是懂西学的。普通人家的姑娘,哪有钱念外国书?说不定她是西关的小姐。”

西关是广州繁华之地,那里的小姐多出身于富商之家,教育良好。罗觉蟾这么一说,何凤三果然不受激,他丢下手里的烧饼,大踏步离开。

罗觉蟾看着他背影笑,又来到街边要了一碗豆花,道:“多放点糖水。”

卖豆腐花的阿叔问:“你系本地人啊?”

罗觉蟾笑道:“唔系,我系坐小火轮来玩噶。”

“听你讲嘢好似本地人啊。”

“有亲戚教我讲嘅。”

“亲戚呢?”

“死咗啦。”

他晃着腿,吃完一碗豆腐花,一个身影从街角转出。这个人是武官装束,走到罗觉蟾面前时却和他打了个千儿,叫了一声“十三爷”。

罗觉蟾笑着请他起来:“老单,这次承蒙你。”

单姓武官站起身:“十三爷客气,但到了广州,这件事您就别管了。”

罗觉蟾笑道:“这个自然。老单,这儿的豆腐花不错,您也来一碗?”

单姓武官道:“多谢十三爷,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一步。”

罗觉蟾笑道:“有事您忙,不送。”

单姓武官又打了个千儿,这才起身离去。

这武官姓单,单名一个信字,乃是柳云的师兄,声名、武功犹在柳云之上,也正是一路追捕唐英之人。

这单信虽然了得,却是包衣出身,清朝满人里最讲究尊卑出身,包衣纵使再出息,在主子面前总是奴才,翻不得身。虽至清末,规矩不改。罗觉蟾平素最厌恶自己的出身,但在上海时,他发现追捕唐英的人竟是单信,心道:这身份虽然讨厌,能用也不妨用用,好歹自己算他半个主子。

果然单信卖他这个面子,但交代下来的差事不能不做,于是言道这一路上可以放过唐英,但到了广州之后就要动手。罗觉蟾心想保一路算一路,再说广州是唐英老家,又有何凤三在她身边,算来算去还是自己占便宜。

他哼着小调,一边走一边好笑:“十三爷……嘿,我都没见过上面那十二个哥哥姐姐长什么德性!”

食在广州,罗觉蟾吃了沙虫煲的汤水,又吃了一碗豆花,犹觉不足,想到有人讲广州有种小吃叫作肠粉,味道甚美。于是他走到一个街边摊,要了一碟,一吃之下却觉味道也没什么特别,吃了小半碗就丢下筷子。

一位老者恰好路过,不满道:“少年人,浪费咗。”

罗觉蟾申辩说:“不是我浪费,这肠粉一不滑、二不香,有啥可吃?”

老者道:“那是这人家不会做,你要吃好肠粉,去菠萝庙附近嘛,唉,这也不能浪费啊……”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

罗觉蟾却只听到“菠萝庙”三字,深觉有趣:“菠萝庙?有没有苹果庙、鸭梨庙?里面难不成供了只金灿灿的菠萝?”

老者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赶苍蝇一样在他面前挥着手:“少年人,修口德,修口德!”

问清了菠萝庙的方向,罗觉蟾一摇三晃地走过去。他细看广州,觉得这里的人物确是不同,街上的青年学子为数不少,脸上都有一种精气神,时而还能看到一两个留西式发型的新潮人物。这在北京,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街上的女学生也不少,这边的女孩子身形不如北方女子高大,却自有一种蜜饯橄榄般的韵味。有些生了一对清澄凤眼,让罗觉蟾不由得想到唐英。

他心里暗自把唐英和她们比较一番,心道:唐英的相貌也不见得比她们出色到哪里去,何凤三见多识广,怎么偏就对她一见倾心了?

胡思乱想一路,不知不觉便到了菠萝庙边,罗觉蟾不忙去尝肠粉,心道:我先进庙里看看,总不成真供了只菠萝?

这庙不大,两进的房子,里面供了一座神像。罗觉蟾定睛细看,见这神像体态庄严,面容端正,一只手拿了一根手杖,一只手拿了一串念珠,看穿着是个华人,面貌却塑成了个黑脸模样。

罗觉蟾大惊,心道:这里怎供了个昆仑奴?他又绕到神像后面看看有无文字,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一群人拥着一个青年士绅进来,这人穿了一套西式服装。罗觉蟾一看他样子,叫一句绝了!这神像怎么走到地上来了?

这群人往庙里走,罗觉蟾最是好事,便站在神像后面凝神细听。

那个青年士绅站在正中,有人搬了一把椅子来请他坐下,他摆摆手说不必,依旧站在原地。一个老者走上前来,语带哭腔地诉说起来,旁边人时不时为他补充两句。

罗觉蟾想起从前与吴青箱说话,听他讲广州风俗,心道:原来自己赶上了一场集庙。

集庙在广州常见。通常某个街区有事时,这个街区的士绅便会集居民,在当地庙宇中召开集会,共同处理这一问题。那老者边哭边说,声音又浊重,罗觉蟾恨不得自己多生两只耳朵,听了半天,终于拼凑出了一个究竟。

原来这老者有一块祖宗留下的坟地,偏偏被一个颇有势力的英国商人看中,要买下来扩充自家花园。官府里有个书办,人送绰号“青草蛇”,硬逼着他签了契约,卖了祖坟。眼见祖宗尸骨便要曝于荒野,老人悲愤不已却又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在集庙中寻求帮助。

周围的人一个个义愤填膺,罗觉蟾在神像后听了,也是火大之极,心道:这世上果然没有天理了吗?他再看那为首的青年士绅,却见此人神色凝重,似在默默思索着什么。

不久这青年士绅抬起头,道:“这件事有些蹊跷。我决意去英国商人那里,与他交涉一番。”

这句话新鲜,其时在中国,连续几场战争输得丧权辱国,洋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人居然说要和洋人谈交涉。

那青年士绅又道:“可惜我所学乃是俄语,不能直接与他对谈……”正说到这里,神像后走出一个人来,笑嘻嘻道:“我倒会几句英文,不如我陪你去?”

这人正是罗觉蟾,在北京时他与依莎贝混了那许久,一般的对答也能应付。见众人看向自己,他便笑道:“我是个外乡人,本无资格涉入贵街之事。但此事实在可恨,若有可以效劳的地方,诸位也不必客气。”说罢整一整衣襟,谁想动作大了些,他从吴青箱那里顺来的那本《警世钟》竟从怀里掉到了地上。罗觉蟾忙把书一把捞起来揣入怀中,笑道:“失礼失礼。”

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潇洒风度,那青年士绅眼前一亮,道:“这位兄台古道热肠,实在感谢,在下姓黎,名威士。不知您如何称呼?”

罗觉蟾道:“我叫罗觉蟾。称呼是小事,你什么时候去找那英国佬?”

黎威士道:“不急,我须得弄清一些事情,不知罗兄住在何处?”

罗觉蟾道:“我初到此地,还没找客栈。”

黎威士便道:“既然如此,罗兄不如在我家屈尊一晚可好?”

罗觉蟾笑道:“多谢,那就打扰了。”他心里却大乐,原来这一路行来,盘缠将尽,心道去打个秋风倒也不坏。

黎家果是大户,住处竟是花园式的洋房。花园里设了西式的大理石喷泉,旁边却又种了中国的海棠、芭蕉。罗觉蟾被安置在客房之中,见里面陈列也是中式桌椅,他往雕花木床上一躺,心道:这可比客栈舒服多了。

前来送晚餐的小厮眉目清秀,手脚伶俐地往红木桌子上摆着碗筷,罗觉蟾问他:“你家少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小厮笑道:“我家少爷是广州最有名的药材商人,生意一直做到南洋。”他放下托盘,又道,“我叫钟秋,罗少爷您有事就叫我一声。”

吃过了饭,罗觉蟾闲来无事,见床头放着几本书,于是拿起翻看,不由一惊,一本《警世钟》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放在上面。他心中暗想:难不成广州风气如此开通?又把书放回原位。

这本书不必看,他自己怀中也有一本。

他索性又起了身,信步走到花园,却见喷泉旁站了个长衫身影,正是黎威士。罗觉蟾见到是他,有心问一句客房中书册之事,转念一想,何必显得我少见多怪,于是又换了话题。

他道:“黎先生,有件事我很好奇。”

黎威士转身看他,神色中隐约有几分期待:“罗兄请讲。”

罗觉蟾笑道:“贵处的菠萝庙名字与众不同,我看那神像也不像咱们中国人,黎先生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黎威士听到他问这个,期待之情慢慢逝去,但仍笑道:“菠萝二字是当地人以讹传讹,其实应叫作般若庙。”说着在掌心写下“般若”两字。

罗觉蟾笑道:“原来是‘般若波罗蜜多’的般若,我就说,怎有个庙叫水果名?”

黎威士也笑道:“正是,许多年前,有个印度人渡海来到广州,在当地修筑善堂,做了许多好事。那时人多不识得他,问他来自哪里。这印度人便以梵文般若二字答之,意为‘海的另一边’。当地人不解梵文,后来修庙纪念他,就以般若命名。传到现在,就传成菠萝庙了。”

罗觉蟾道:“原来如此。”他在月下细看黎威士,觉此人面貌端严,不由得笑道:“我看你的样子,倒和那神像有些相似,难怪这里的人都佩服你。”

黎威士连忙道:“岂敢岂敢。”

罗觉蟾哈哈一笑:“我开玩笑的,黎先生,明天找那英国佬评理,有啥需要留意的,你和我讲讲。”

黎威士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别,随机应变就是。况且,我总觉得这件事有古怪。”

罗觉蟾道:“哦?这怎么讲?”

黎威士皱了眉头:“现下只是猜测,待明日再说。”

次日上午,黎、罗二人一同出门,陪同他们的还有昨日那个小厮钟秋。

三人乘坐一辆马车,来到那英国商人理查德的门前。罗觉蟾见这里比黎家住处还要大上许多,心里不由暗骂一声。

一个缠着包头的印度听差上前问话,罗觉蟾正要说明来意,却见钟秋一跃下车,笑道:“我家主人是城里的大药材商黎威士,请转告理查德先生,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想见他。”

哎哟喂!罗觉蟾心里暗叫一声,这小厮竟然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发音、语法不知比自己强了多少倍。一时间他都不知该说人不可貌相还是英雄出少年,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脸红的人,一时间也有几分惭愧。

那印度听差见黎威士这等气势,不敢怠慢,赶忙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改由一个白人听差引着他们三个来到一间大屋子里。

罗觉蟾见那理查德五十岁左右年纪,一双蓝玻璃似的眼睛,一张脸红通通,仿佛半熟的牛排,又见大屋里面一色酸枝家具,架上陈列的也多为中国古董,心里好笑:中国人都学外国人穿衣打扮,这外国人倒又比着中国来。

几人行了一个西式的见面礼,理查德便问:“黎威士先生,您今天前来,不知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

钟秋在一边翻译一遍,黎威士便道:“是有一件事……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只怕会影响理查德先生的生意。”他说罢,钟秋又照样翻译过去。

理查德一听,果然关心,忙问是什么事。黎威士于是把坟地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生者与死者同居,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您在东方生活多年,想必也了解中国人对祖先与风水很看重。这件事对您并无益处,又招致死者的怨恨,实在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听到“招致死者怨恨”一句,理查德不由也皱了眉头,道:“我把这件事交给一个书办处理,他只和我说买到了地,却没有说坟地的事情。”

黎威士道:“您说的这个书办,可是一个绰号‘青草蛇’,名叫陈四的人?”

理查德道:“是他。”

黎威士道:“这就难怪,此人是广州城有名的无赖,专好骗人。我想请问您一句,陈四对您说,那块地花了多少银子?”

理查德待信不信:“契约上所写,乃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黎威士故作愤慨:“这就是了,陈四只给了卖主五十两银子,其余落到他自家腰包。我这位朋友可以作证。”说着一指罗觉蟾。

罗觉蟾眉毛眼睛都会说话,便以英文道:“我与陈四的上司认识。前两日见他向上司夸耀自己能干,便提到此事,又说自己连外国人都骗得。”

罗觉蟾装束入时,英文流利,一望可知是个值得信任的上流人。理查德闻言不由大怒:“可恶!”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掷到桌上,“那块地我不要了,陈四这个小人,我一定要重重地惩罚他!”

黎威士接过契约,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银票:“这里是一百二十两,您请收好。有时间的话,我也想和您谈一谈药材生意上的事情。”

理查德带笑称好,两人握一握手,仍由那个白人听差送三人离开。

走到回廊上时,一个印度武士恰好从外面进来,与三人打了个照面。罗觉蟾见他气宇轩昂,腰间佩一把镶满红绿宝石的弯刀,一双眼睛冷电一般,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罗觉蟾暗道这家伙一双招子真亮,倒和何凤三有的一拼。只是何凤三为人不羁,一双眼炯炯有神;这武士一双琥珀色眸子却十分冷漠,沉若止水。

他又见那白人听差也向这武士行礼,称之为“艾敏先生”。那印度武士微一点头,神情倨傲。

在1910年的时候,整个印度几乎全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这印度武士居然如此做派,不免令人惊讶。连黎威士都多看了他几眼,一眼扫到他腰间的弯刀,不由得“咦”了一声,神色也为之一变。

三人回到马车上,罗觉蟾问道:“那青草蛇当真扣了七十两银子?”

黎威士笑道:“我怎知道?”

罗觉蟾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黎威士也笑了,随后叹了口气,道:“外国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占我河山的穷凶极恶之辈,有贪财之辈,可也有明理的人。第一种人不必多说,第二种人却不妨利用,第三种人也可与之为友。这都罢了,我平生最厌恶的,却是那些仗着外国人的势欺压良善,忘了自己祖宗是谁的中国人!”

罗觉蟾听得这一番话,心中十分畅快,大生知遇之感。

他这边心头得意,另一边,何凤三却也暗自欢喜。原来他被罗觉蟾一激,果然回头来找到了唐英,又问道:“丫头,你到这边打算怎么找人?”

唐英有些汗颜,道:“实不相瞒,因为新军起义失败,许多联系都断了,这边的联络人是谁还需慢慢找来。但我从小生长这里,找人应该不难。”

何凤三心道:幸好我追了上来,又说:“送佛送到西,我陪你找到人再说吧。”

两人投宿在一间客栈之中,唐英换回了女装,何凤三称赞道:“还是这个好,姑娘总该有姑娘的样子。”话虽是这样说,唐英纵使穿上女装,也并无多少女子的娇柔之态。何凤三看了半晌,叹气说:“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弄得一身男人气?”虽是这般说,他偏还就喜欢唐英这般的女子。

唐英微微一笑:“何先生,那你说怎样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何凤三不假思索道:“你这样就好。”这话其实和他先前的话矛盾,唐英也不介意,笑道:“我以为,肯为国为民做事的才是好女子。”

何凤三大笑:“你说这些,是男人该做的事,和女人有什么相干。”

唐英道:“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一样?”

何凤三摇头道:“大大不同,我要是娶一个女人,那就把她好好安置在家里,有大屋子住,热炕头睡。逢年过节带她去逛庙会,出门回来给她带漂亮衣料、首饰。我们俩和和美美生一屋孩子,一直过到七老八十。”

唐英十七岁便成为革命党人,这几年在外做事,早就不在意男女之别,何凤三所言本是她最不以为然的旧式观念,理应一笑置之。但不知怎的,唐英想象一下了他所说的那番情景,心头骤然一阵柔软,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桌上的油灯爆了一个双花,唐英霍地醒觉,匆匆道:“天晚了,我先回房。何先生也早些歇息吧。”

何凤三心中不舍,正在这时,伙计敲门道:“何爷,楼下有人找您。”

何凤三心中诧异,他来广州之事,除罗觉蟾外无人知晓,况且罗觉蟾也不会知道他住在这里,便问道:“什么人找我?”

伙计答道:“是个中年客商。”何凤三想了一圈,想不出这是什么人,便对唐英道:“你小心点,在楼上不要出来。”说完他跟着伙计下去。

楼下果然是个行商打扮的人,看见何凤三时一笑:“何老三,好久不见。”

何凤三一见此人,心头不由便是一悸,暗道这个人果然是追上来了,口中却全无示弱之意:“毒蛇芯,是你?”

这人正是一路跟踪他们的单信,他神情飙狠,眼神中满是杀气,全无在罗觉蟾面前的和顺态度:“何老三,你偷了九龙杯不说,又要学人造反?”

何凤三冷笑一声:“三爷做什么,你也配管?”他言辞轻蔑,冷不防手底一动,一条链子镖朝着单信面门直打过去。

这条链子镖他平素藏在腰里,端的是来无踪去无影,谁料想他骤然一击,单信却在同时一个甩手镖打出,两件暗器碰在一起,当啷啷火星子乱迸。何凤三喝一声:“来得好!”拽回镖尾,一镖又向单信下三路打去。

单信闪身避开,一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缅刀。这把刀是缅铁打造,柔可围腰一束,利可吹毛断刃,是他随身的一件利器。何凤三手中链子镖左支右挡,错身之际,在单信腿上划出长长一道伤口,但单信手中缅刀顺势一削,“当”的一声却把链子镖断为两截。

何凤三手拿半截链子镖,懊恼自己没把趁手的秋水雁翎刀拿下来,他就手把链子镖一丢,双臂舒展如凤御九天,正是他苦练了二十年的翔凤掌法。

这套掌法自他练就以来,江湖路上还没遇到过敌手。纵然单信手握缅刀,何凤三亦不惧怕。两人激斗片刻,何凤三一掌带过,一张桌子被他扫塌半边,单信被掌风所带,闷哼一声。

何凤三哈哈一笑,正要上前再补上一掌,忽觉胸口一阵烦闷,说不上来的难受。

自追上唐英之后,他为了就近保护,这些时间和唐英形影不离,这么一来,他就没机会过大烟瘾了。偏这个机会,瘾头儿竟上来了!

高手相争,只在毫厘。单信见他情形不对,刀交左手,一掌朝着何凤三的后心就打了过去。先前何凤三称他“毒蛇芯”,这倒不是随意损人,而是因着单信练了许多年的毒掌。这一掌打个正中,何凤三只觉胸中如万马奔腾,霎时单膝跪倒在地。

单信冷笑一声,正要上前,何凤三却咬紧牙关,一把抄起地上的半截链子镖向单信掷去。单信挥刀一削,一阵叮当乱响,链子镖折成数段,摔落一地。谁料何凤三却乘机以掌风一扫,一并打灭屋内灯火。

单信暗叫不好,急忙以缅刀前后劈刺,以免何凤三乘黑偷袭,防护了一阵却不见声响。他这才掏出火折子,只见屋内桌翻椅倒,何凤三已不见了踪影。

单信哼了一声,收回缅刀:“砍断两只翅膀,我看你能飞到哪儿去!”

这一边何凤三乘熄灭灯火之际,迅速来到楼上,带着唐英翻越后窗,从小巷子里逃走。只是未走多远,他体内毒性已经发作,喘着气对唐英道:“你先走……找个可靠地方,别住客栈……”一语未了,他已经踉跄倒下。

唐英一咬牙,用力背起了他。

何凤三半夜醒来,只见床边一灯如豆,自己倒在一领竹席上,狭小的房间闷热潮湿,十分鄙陋。他眨一眨眼,心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总不成是牢房?然而目力所及,却又没有铁锁栅栏等物。他心中诧异,一侧脸却觉鼻端有一阵清幽的栀子花香,却是唐英坐在一边,见他醒来,长出了一口气。

他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这是哪儿?”

唐英道:“这是我以前的老用人阿五家,你放心,这里很安全的。”

何凤三笑道:“你做事我当然信得过。丫头,你找纸笔来,我开个方子,好解我中的毒。”其实他烟瘾还在,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宁可自己难受,也不乐意让唐英看到自己抽大烟的样子。

唐英便扯下一张皇历纸,从身上拿出一支自来水笔:“你说,我记。”

何凤三跑惯江湖,熟知这些使毒解毒的事情,当下念了药方给她。唐英唰唰记下,去外面嘱咐阿五连夜抓药,自己却又回来,陪在何凤三身边。

何凤三道:“你陪着我干什么,你有事去办事,不然回家看看也好。”

唐英怔了一下,随即道:“几年前我已和家里脱离关系,没什么看的。”

说到这里,纵使是唐英,眼中也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她马上一笑掩饰,道:“我去找东西熬药。”说着转身欲走,何凤三却一把拉住她:“丫头。”

唐英一怔转身,何凤三自己难过得要死,却仍是拍拍她的手:“难受时,别总藏着。”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阿五才回来,原来不知为何,药方中重要的一味冰片被搜罗一空,各家药铺都买不到,阿五好容易才配齐。唐英看包药纸上是“同欣堂”字样,知道这是当地有名的一家老字号,也不及细看,便匆匆煎了帮何凤三服下。未想没服药时人还明白,这一吃药,何凤三登时便晕了过去。若不是唐英会一些急救办法,只怕人都醒不过来。

这一下唐英大惊失色,拿来剩下的药细看,才发现所谓的冰片根本就是樟脑,一怒之下,便拿了药来同欣堂理论,伙计却不服气。正争吵时,门外马车声响,有个少年叫道:“少爷,这是咱们家的店,里面怎么了?”

唐英心头焦躁,并未理会,却又听一个熟悉声音叫道:“唐英?”

那人西式装束,气质佻达,正是罗觉蟾。

两人分别未久,未想竟在此地相会,然而唐英此刻也无心相叙,她见药店中人都向罗觉蟾身后的青年士绅行礼,知他是这里的老板,便怒道:“这是你们同欣堂的药,明明是樟脑,怎么能冒充冰片?”

自认识唐英以来,罗觉蟾第一次见她失态,心头奇怪,嘴里却说:“哎哟,唐姑娘,换上女装了?还是这么着好看。何老三怎么没在你身边?”说完这句话他忽地反应过来,“怎么,难不成是何老三出事了?”

唐英不及答他,只向黎威士道:“我要真正的冰片。”

先前的伙计也站在一边,苦着脸道:“真的没有。”

唐英还要说话,钟秋忽然插话道:“哎,姑娘,你弄错了吧?这不是我们的药啊。”说着他抽出柜台边一张包药的纸,与唐英手里的药包比较。只见纸上虽都有“同欣堂”的字样,但一个是楷体,一个是隶书,而且唐英手中药包上面印刷模糊,但真正同欣堂的药纸,印刷却是十分精细清晰。

唐英一咬牙,醒悟过来这其中必有误会,便道:“对不住,是我弄错了。你们这里既然没有冰片,我便去其他药铺找。”说着转身欲出门,却被黎威士拦住:“姑娘留步,我是这家药铺的老板,既然有假冒之事,我需得弄个清楚;再者姑娘与罗先生相识,需要什么东西,我们也可帮忙一二。”

罗觉蟾也道:“对嘛,有什么事情先说出来,何老三那人和我虽然不对付,出了事我还是要问问的。”

因有外人在场,唐英只简单讲述何凤三受伤以及买药不成的经历,罗觉蟾一拍大腿:“不用说,冰片一定是事先被单信买光了!”他正要请黎威士帮忙,黎威士忙道:“如此说来耽搁不得,钟秋,快去取些冰片来。”

同欣堂里虽没有,但黎家经营药材出身,寻些冰片还不容易?钟秋很快把药取来,黎威士道:“我也懂一些医术,唐姑娘,可否允我一同前往?”

唐英眼光探询,看向罗觉蟾。罗觉蟾想到在客房中见到的种种革命书籍,暗想此人总不至于和革命党过不去,便点了点头。

马车很快来到阿五家中,黎威士进去为何凤三诊治,唐英则去重新煎药。罗觉蟾见何凤三神志不清,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走了出来。

钟秋正坐在车辕上读一张《时事画报》,两条腿一晃一晃。罗觉蟾很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厮,走过来问道:“小子,你多大了?”

钟秋笑嘻嘻地放下报纸从车上蹦下来:“罗少爷,我今年十六了。”

“才十六?”罗觉蟾笑道,“不错,你英文说得真够溜。”

钟秋笑道:“都是少爷请人教我的。”

罗觉蟾又问:“这英国字,你学了多久?”

钟秋道:“三个月。”

罗觉蟾不由得一惊,心说这如何可能。钟秋看出他怀疑,笑道:“罗少爷,我知道你不信,其实我还有一样本事,估计你更不相信。”

罗觉蟾道:“什么?”

钟秋得意扬扬道:“你给我一篇文字,我看一遍,就能记下来。”

罗觉蟾自然不信,钟秋也是少年意气,便把那张画报往罗觉蟾手里一塞,笑道:“我背给您听。”说着当真朗朗地背诵出声,罗觉蟾与报纸上文字对照,竟然一字无差。

罗觉蟾大惊,心想:这小厮竟有这般本事?又一想,这张报纸他刚才看了半天,说不定已经背熟,于是来到街角,又买了另外一张报纸递给他。

“你背这个!”

钟秋笑道:“罗少爷还不信我。”于是接过报纸,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之后背诵,依旧是一字不错。

“小子,不简单哪!”罗觉蟾用力胡噜一把他脑袋,“将来准是个做大事的!”

他向来不羁,便坐下来和钟秋聊天。钟秋也还是少年天性,两人聊来聊去,居然十分投机。

说着说着,罗觉蟾又问道:“对了,怎么有人冒充同欣堂的名号啊?”

钟秋一撇嘴:“其实,那位姑娘一说我就知道了。一定是前面街里的那家药铺,他家专干这类偷鸡摸狗的把戏,卖假药,冒充人家招牌,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要是少爷啊,就把这家店给砸了。”

罗觉蟾一听这事来了兴致:“哪家店,你带我去看看?”

钟秋有些犹疑:“少爷还在里面……”

罗觉蟾笑道:“他们在治病,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再说我是客人,就算你家少爷不高兴,他碍着我的面子也不会说你的。”

钟秋一想有理,他年轻好事,拉着罗觉蟾便走。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就见一个獐头鼠目、穿着花哨之人从对面走来。钟秋一拉罗觉蟾衣襟:“罗少爷,这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家店的后台老板!”

罗觉蟾抱着手:“这人长得可真够丑的,是谁啊?”

钟秋道:“这人就是那个‘青草蛇’陈四!”

罗觉蟾“呸”了一声,道:“他也配叫‘青草蛇’?青草蛇长得比他好看多了。”钟秋忍不住好笑,罗觉蟾又道,“你躲这儿,别让他看见你,我去整他。”

于是他一摇一摆走过去,佯作熟识一拍陈四肩膀:“陈四哥,久见!”

陈四见他一身洋人装扮,便也客气道:“您是哪个?一向少见。”

罗觉蟾道:“理查德先生有事找你,咱们到这边说话。”说着带他往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走去。

陈四听得理查德的名字,又看罗觉蟾的穿着,倒也信了,一边走一边还问道:“理查德大人找我什么事?”话音未落,只听“嗡”的一声响,一根司的克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陈四“嗷”的一声,额角霎时流出了鲜血。

罗觉蟾不依不饶,抡起司的克又是一顿抽:“何老三虽然不是个东西,也轮不到你给他开假药!小人我也见多了,没见过你这么五毒俱全的!”

要说到罗觉蟾的功夫,用四个字形容是“稀松平常”,再换四个字则是“平常稀松”,少有打一架如此痛快淋漓者。抽完人他犹不解气,又踹了几脚,这才神清气爽地步出巷子。

钟秋在一边偷看,只觉痛快之极,拍手叫道“好!”

两人揍完人,神清气爽地回到阿五家,当真是神不知来鬼不觉。

这时何凤三已然清醒,虽无性命之碍,但尚需休养几天。黎威士邀请几人住到他家,便于照料起居,罗觉蟾毫不客气,一口代众人答应。

到了第二天,何凤三行走已没什么困难,罗觉蟾前来看他,取笑说:“哟!阴沟里翻船啦,凤凰教人拆了膀子啦!何三爷那在道上是多了不起的人哪,跺一脚紫禁城颤三颤,怎么叫人给叨了眼子啦?”

何凤三懒得理他,嘴里迸出一个字来:“滚!”

罗觉蟾凑近了点儿:“你叫我滚我就滚,那多没面子啊。我警告你啊何老三,我知道你现在毒没解全,动不了手,惹急了我扒了你的衣服,换个女人装扮给唐英看去,你当我干不出来?”

这种事罗觉蟾可真干得出来,何凤三怒道:“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罗觉蟾笑道:“不是你当年说的,我不是个东西。东西我都不是了,还当什么好汉?”

他大笑起身:“您慢慢休养,我可找唐英姑娘说话去了。”说着,丢了个盒子过来。

何凤三被他气得头疼,骂道:“什么鬼东西!”打开一看却怔了,那竟是一盒烟膏子。

另一边,罗觉蟾真去找了唐英。是时唐英正坐在喷水池边,一见他来,便即起身问道:“罗先生,何先生的伤势怎样了?”

罗觉蟾笑道:“没什么事,会生气也会骂人,我看他离伤好不远了。”

唐英忍不住一笑:“罗先生真会开玩笑。”她收敛了笑意,“何先生是个重义气的人,这在如今,实在难得。”

罗觉蟾故作正经:“你当着我面夸他,就不怕我吃醋。”

唐英抬头大方一笑:“罗先生欢喜开玩笑,你心里本没别的意思。”

罗觉蟾不由得语塞。唐英又道:“罗先生,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罗觉蟾怔了怔,伸手抹一下额头恢复往日神色,这才笑道:“什么事?”

唐英却未即刻回答,她弯下身去,拨弄一下池里的水花,这才问道:“罗先生,你为什么要帮我?”

喷水池里的水很清,池中是一个白色的大理石雕塑,一个女孩半裸着身体,下半身却已变成一棵月桂树。唐英看着那西洋雕塑,缓缓道:“罗先生对我们的很多事情都很了解,可是你……明显又不是我党的人。”

罗觉蟾怔了一下,随即缓缓笑了:“唉……”他也弯下腰,捞起一片落入水池中的树叶,眼睛不看唐英,终于开口道:“我有一个亲戚,他也是革命党。”

这次换成唐英一怔,罗觉蟾笑道:“他也是广州人,论辈分长了我一辈,实际上可比我小了好几岁。”

唐英不由得问道:“他既然也是我党同志,不知现在哪里工作?”

罗觉蟾平淡道:“死了快一年了。他进京来刺杀摄政王,然后便死了。”

唐英惊道:“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何从来没听人提到过?”

罗觉蟾道:“他连王府都没进去就被人一剑杀了,杀他的人后来也死了。这事当然没人知道。”他站直身,从西服内怀口袋中拿出那本《警世钟》,“这本书是他的,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的书。不错,真真不错。我原想着,到这里来,看看广州是什么样,你们这些人又是个什么样。”

唐英凝视着他的面容:“罗先生,你看到了吗?”

罗觉蟾笑了,把那本书又收回了怀中。

“看到了,你们都很好。”

他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直接的表达,一句话之后,便转了话题道:“广州的那个联络人,你找到没有?”

他问到这个,唐英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还没有。”

罗觉蟾道:“黎家这位主人黎威士,对革命似乎颇为同情,当初我住进来时,他在客房里还放了你们的四本书,你不妨向他探听下。”

唐英一怔,随即急急问道:“都放了什么书?”没等罗觉蟾回答,她又道,“是不是三本《警世钟》,一本孙文先生英文版的《伦敦蒙难记》?”

罗觉蟾回想一下:“确是如此,那三本《警世钟》放在上面,《伦敦蒙难记》则压在底下。”

唐英骤然起身:“果然是他!”

罗觉蟾一下子也明白了:“那是你们的联络信号?”他忽然想到自己初见黎威士时,不慎落出的那本《警世钟》,想必那时黎威士误以为他是前来送名册之人,便道:“走,咱们这就找他去!”

两人在黎家转了一个来回,也没找到黎威士在哪里。最后只看到钟秋在一边嚼草棍,罗觉蟾问他:“你家少爷呢?我找他有急事。”

钟秋一看是罗觉蟾,急忙跳起来说:“少爷去菠萝庙了。”

罗觉蟾“哦”了一声,对唐英说“你别动,我去找他”,便匆匆跑出门外。

这时已是暮色四合,罗觉蟾还记得菠萝庙的方向,转过几条街来到近前,遥遥见到庙里一点灯火,再走近些,隔窗却见一人对着神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上了一束香。他又见供桌上齐齐整整放了一桌供品,心里不由得诧异,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什么人来到这里上供?

庙里身影上香完毕,便站起了身,罗觉蟾看那人侧脸,正是黎威士。他心里奇怪:难不成黎威士和这庙里供的神像有什么瓜葛?可黎威士是个华人,怎又和印度人扯上了关系?

他正想着,远处又一阵脚步声传来,暮色中五色光芒一闪。罗觉蟾心道:他怎么来了?

这人却是先前在理查德家中出现的印度武士艾敏,五色光芒则是他腰间弯刀上镶嵌的宝石。艾敏也看到了罗觉蟾,却对他视而不见,伸手推开庙门,径直走入。

黎威士回身见到艾敏,也有些惊讶。此刻两人都站在神像之前,罗觉蟾仔细看了看,觉得反倒是这艾敏的相貌与神像有些相似,而黎威士与神像相像的乃是神态,都有几分端严。

艾敏站在庙中,看了一会儿黎威士,忽然指着上面的神像,开口说了一句话,音节古怪,含义莫名。黎威士听得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艾敏皱一皱眉头,又换了一种语言,发音更为奇特,黎威士摊一摊手:“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明白您的意思。”

艾敏紧皱双眉,终于开口又说了一句话,这次黎威士终于知道他说的是英语,只可惜——“抱歉,我也不懂英语。”

眼见这两人在庙里大眼瞪小眼,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他是说,那个人是不是你的祖先?”一个人笑意吟吟,从门外走进来,正是罗觉蟾。他朝着黎威士一乐:“黎先生,我可真听不下去了。”

黎威士笑道:“罗兄来得好,烦请帮我翻译。这一位,确是我的祖先。”

罗觉蟾惊讶道:“哟,您长得可不像印度人啊。”他还是照样翻译过去。

这次艾敏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罗觉蟾皱着眉头听完了:“他说他是来自一个……什么什么家族,不好意思啊,这名儿太长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他问你听说过没有?”

黎威士失笑:“罗兄,你说不出是什么,我怎知听过没听过?”

罗觉蟾道:“也是啊。”于是他翻译道:“他说他没听过。”

此等翻译,委实祸国殃民。

艾敏大怒,拔出腰间弯刀,虚晃一招:“难道你连这把刀也没有见过?”

这时新月初升,一抹浅淡月光斜斜照在刀刃上,只见这把刀形如新月,刀身上布满行云流水般的铸造花纹,其脉络如同数十层云梯连在一起,奇巧名贵之极。黎威士便道:“这是大马士革刀,我自然识得。”

大马士革刀产于波斯,刀身上的花纹正是它的显著特征,这种刀华丽之余,亦是锋利无比。一把好的大马士革刀,不必保养,刀刃可经数百年而锐利如初。但它的铸法在百年前便已失传,未想这印度武士手中也有一把。

再说艾敏见黎威士识得此刀,脸色稍霁,又说了一长串话,这次罗觉蟾听完再次大皱眉头:“糟了,这人说要和你决斗,你会功夫吗?”

黎威士道:“罗兄,你觉得我看上去哪里像是会功夫的样子?”

罗觉蟾道:“我觉得也是。”他翻译道,“他说不想打,好了,就这样了,我走了。”说着转身要走。艾敏哪里肯罢休,正要追上去说话,却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冲进庙门:“少爷,不好了,家里来了好多官兵!”

二人一惊,罗觉蟾想:难不成是唐英的事犯了?拉着黎威士就跑。

这一段路并不长,但在罗觉蟾看来,却似有千里之遥,他一边跑,一边向黎威士道:“你是不是广州的联络人?”

黎威士一震,眼眸深深看向他。

罗觉蟾急道:“不是我,唐英才是!”话音未落,黎威士一把抓住他,跑得比刚才还快。

等到他们回到黎家之时,却见里里外外聚集了许多人。罗觉蟾见为首之人正是单信,便没有同黎威士一道进门,而是悄悄躲在一角,再看广州巡警总局的局长也在一旁,唐英却已被抓了起来。

黎威士一整衣衫,神态自若走上前:“谭局长,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广州城内有名的士绅,那谭局长自然认识他,忙道:“黎公子,这位是京里来的单官爷。不是我说,您……您怎么招了乱党在家啊?”

黎威士“哦”了一声,转身朝单信行了一礼:“这位官爷,我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不知乱党二字,从何而来?”

单信冷笑,指向唐英:“这个女子便是朝廷通缉的乱党。不知您为何要收留她在家里?难不成也是与乱党有勾结?”说完这句话,他几个手下过来,就要把黎威士带走。只是这几人刚伸出手,只听“当”的一声响,一把弯刀伸出,隔开了他们。罗觉蟾一看,竟是方才那印度武士艾敏。他心想:这人居然一路跟了过来,又一想:嘿,这回可彻底乱套了!

横插了一个艾敏进来,谭局长知道他是理查德手下的人,心道可不要连英国人一同得罪了。这时黎威士坦然道:“谭局长,这位官爷究竟是什么路数,原来没有证据也可以随便抓人吗?”

单信道:“这女子确是乱党,她若与你素不相识,又怎会在你家?”

黎威士道:“这位姑娘误买冒充我同欣堂字号的假药,这件事坏我家名誉,自然要请她过来问个究竟。这一点,同欣堂的伙计、当时买药的客人都可作证。”他冷冷一笑,“那个冒充同欣堂字号的,不就是你吗?”

罗觉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位脸肿得和猪头一般的人物,辨认了半天才认出乃是那位“青草蛇”陈四,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暗道:唐英去黎家一事竟是这个混蛋告的密!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罗觉蟾惹的祸,那天他把“青草蛇”胖揍一顿,陈四一路跟踪他图谋报复,因此才发现唐英和何凤三之事。不过罗觉蟾自然不觉得是自己不对,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便乘没人注意,匆匆向后面跑去。

在1910年的时候,清朝政府对各地的控制早已不像二百多年前一样严厉,一来没有证据,二来黎威士是当地有名的士绅,三来又有一个艾敏在里面,纵使是朝廷里派来的五品武官单信,也轻易动不得黎威士。

所以,单信也只得压下这口气,道:“还有一个偷盗了九龙杯的大盗也藏在这里,既然黎公子清白无辜,那就不妨让我们搜上一搜。”

黎威士心下犹疑,唐英是因为身在花厅才被抓个正着,总不成再搭上一个何凤三?然而此刻骑虎难下,也只得带领众人,一一搜过各个房间。

黎家房间不少,搜过来颇花了一些时间,后来连何凤三住的屋子也搜了,里面却没有人,黎威士心里略轻松,却也奇怪,这何凤三藏到哪里去了?

眼见到了最后一间屋子,黎威士还没进门,便已见屋内灯火昏暗,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仔细听这声音,倒似十分熟悉。

单信心中诧异,应手推门,却见罗觉蟾正坐在床边。他见有人进来,“唰”的一声扯下了床上的帷幕,在他身边一个佣妇捧着酒壶,脸上的白粉扑得虽然多了点,但还算秀丽。

单信有些惊讶:“十三爷,您也在这儿?”眼睛却往帷幕那边看过去,房间里灯火昏暗,虽然看不清罗觉蟾面上的神色,却可见那帷幕晃动不已。

罗觉蟾忽然叫起来:“黎威士,我不是有意到你小妾房里的!”

黎威士尚未娶妻,何谈妾室?但他知罗觉蟾这样说必有用意,也就顺着台阶一搭一唱:“罗觉蟾,我当你是个朋友,居然干这样的下流勾当!”

罗觉蟾佯作惶恐,手却紧紧拉着帷幕不放。

单信虽知罗觉蟾秉性,但这两人做戏的味道未免太重了点儿,他心中犯疑,口里却和颜悦色道:“十三爷,让我看看床上如何?”

罗觉蟾手抓得更紧:“老单,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看些什么?”

单信愈加怀疑,一边不动声色道:“十三爷说笑了。”手忽然闪电般倏地一把扯掉帷幕,他用力过猛,半条绣金帷幕都被他扯断,飘飘荡荡落到地上,露出了后面遮挡的人。

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坐在床上,黎威士识得她是家中一个小使女,却不晓得怎么藏在这里。单信也是诧异,他只当何凤三藏在床上,没想到竟真是个女子。他只得拱拱手道:“黎公子,得罪了。”随即带着一群人离开。

他当然不知,这群人一离开黎家,那个佣妇当即就掀了桌子。

罗觉蟾一把按住何凤三的头:“你冷静点儿!”

已经卸下佣妇化装的何凤三如果不是毒伤未愈,一定会把罗觉蟾揍一顿:“你真把我扮成女人!”

罗觉蟾叫道:“唐英,现在重要的是救她出来!你计较这些小事干吗?”

被打扮成大脚婆娘当然不是什么小事,但提到唐英,何凤三也便把心思转了过来。罗觉蟾道:“好了,其实大家都是一家人,黎先生,何老三,我再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三句并作两句,简单说明了几人的身份,最后说道:“真没想到单信能追到这里,我看黎兄你还是得小心。”

何凤三冷笑道:“一个唐英当然不够,我看单信是想把名册和广州的联络人一网打尽。话说回来,怎么就那么巧,他能找到这里?”

罗觉蟾一时也不由得语塞,黎威士便插口道:“这样看来,单信多少也猜到了我的身份,但他要想动我,却也不易。我看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唐姑娘,现在通过官府救出她已不可能,也许我可以试着通过外国人干涉,来救出唐姑娘。”

何凤三道:“只怕夜长梦多,可惜我现在用不得功夫,没法救人。”

罗觉蟾心念一转,抬头见艾敏佩着弯刀,神态冷冷地站在花厅一角,因众人知他不懂中文,说话时也没有背他。他站起身,走到艾敏身边。

“艾敏先生,你说要和这位黎先生决斗,他起先怎样也不肯同意。但经我再三劝说,他终于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有一个条件。”

罗觉蟾所说乃是英文,这厅里的人除了他和艾敏,能听懂的只有一个钟秋。钟秋虽然觉得“决斗”这个词有些不对劲,但这两日他和罗觉蟾的关系处得好,又想他总不至于害自己少爷,也就听了下去。

艾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冷若冰霜,问道:“什么条件?”

饶是罗觉蟾胆大,也不由得被这目光看得一凛,心道:黎威士你虽然算是个好朋友,我也只好卖你一次喽,于是道:“他要你打败一个人,救出一个人,这样才能证明你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深夜,万籁俱寂。几个人影绕着巡警总局的围墙一圈,选定一个位置,罗觉蟾低声问身边的黎威士:“你确定是关在这里?”

黎威士点了点头。他在广州日久,人脉也广,探听出唐英关在什么地方还是小事一桩。但罗觉蟾环视一圈,见这里房不高、墙不厚,守卫稀松,气氛安定,比起北京的天牢相差了不是一两个档次,不由得笑道:“这里太差,赶明儿我带你去北京的天牢转转。”

黎威士拱拱手道:“免了,多谢。”他身边的钟秋却笑道:“罗少爷,有机会你带我去北京玩玩呗。”

罗觉蟾笑道:“成啊,你家少爷放你就成。”

钟秋便转头看向黎威士,黎威士拍拍他:“先做事。”

钟秋伸伸舌头,不再多说。

几人来到角门处,罗觉蟾找出一截铁丝,三捅两捅别开锁头,又拿出一只油壶滴了几滴油,悄没声儿地推开铁门。他向身后一招手:“都进来。”

院里也是静悄悄的,几人向里走了一段,竟然一个守卫巡警都没有。罗觉蟾正诧异,一侧脸却见艾敏琥珀色的眸子里寒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

霎时间,院子里寒光一片,霜雪分明。一排官兵次序分明地出现在小院之中,手中刀枪出鞘,团团围住几人,再看在这些官兵身后,竟然还有数名手持火枪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择人而噬。

罗觉蟾打了个冷战,心道:单信是把他的家底儿都带出京了。他低声向艾敏道:“火枪手交给你。”想一想又补充一句,“别杀人!”

看着一个外国人杀中国人,他到底于心不忍。

艾敏“嗯”了一声,手一动,一道新月似的刀光闪耀长空。

说到艾敏刀法深浅,罗觉蟾委实毫不知情,他自己没那个眼力,于是临行之前,便去问何凤三:“何老三,你眼睛毒,这艾敏刀法到底怎样?”

何凤三眼皮一撩:“是个练家子,他那把刀不坏,应该错不了。”

罗觉蟾道:“那和你比怎样?”

何凤三道:“我又没见过他出手,怎么知道?这样,你绕到他身后去,踹他腿弯一脚。”

这种事情罗觉蟾自是乐意为之,这时艾敏站在花厅一角,他静悄悄来到艾敏身后,伸腿刚要踹,忽觉颈上一凉,那把弯刀已经架到了他脖子上。

艾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寒冷,手里的弯刀没有出鞘。刀鞘上的红绿宝石硌得他脖子生疼。

等到罗觉蟾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何凤三嘿嘿一笑:“那家伙功夫不错,再练十年,能赶上我一半。”

这自然是大话,但从何凤三口里说出,却也是赞美。罗觉蟾摸着脖子,心道:又被何老三整了一回。

但此刻他们面对的,却是数十步开外火枪上膛的官兵。罗觉蟾也不知艾敏能不能对付过去,好在他事先亦有准备,大叫一声:“上!”

罗觉蟾、黎威士、钟秋三人伸手入怀,掏出几个石灰包往地上一摔,霎时间白雾弥漫,四周官兵没有防备,一个个被灼得双目红肿,惨叫连连。

罗觉蟾掏出墨晶眼镜一戴,道:“快去救人!”他推着黎威士就往里走。钟秋断后,这小子身手伶俐,偏又使坏,随身带了一把匕首,乘着白雾弥漫,众官兵无暇顾及之时,掏出匕首,朝着这些官兵脚面就扎过去。

于是地上又传来新一波的惨叫,钟秋扎了两个上了瘾,转头又往人堆里冲,罗觉蟾一把拉起他:“小子走啦,你真当单信手下是吃素的!”

就在这时,罗觉蟾忽然听见几声极凄厉的惨叫,他诧异回头,惊见七八条手臂一同飞上半空。艾敏长发披散,手持弯刀,一身血迹从白雾中走了出来,仿佛印度神话中持宝剑的主神之一——毗湿奴。

他低声道:“我最恨火器。”

他确实没有杀人,然而他砍断了那些持火枪官兵的两条手臂。

眼见那些官兵痛苦翻滚,罗觉蟾不忍再看,嘶声喊道:“别砍手!”

新月般的刀光再度一转,刀光大盛,如月之恒,这一次却是转为砍脚,反倒是先前被钟秋扎了两刀的官兵捡了便宜,未曾遭这断腿之灾。

单信手下的官兵原本训练有素,但这凶神一样的人物气势实在太过骇人。更何况艾敏手中的弯刀锋利异常,无论什么兵器,只要碰上它,全部断成两截,又助长了他几分气焰。

打斗之中,也不是没有官兵伤到艾敏,但他浑然不觉,仿佛流的血不是他的血,而受伤的人也不是他一样。罗觉蟾一咬牙,心道:这人太凶,我可惹不了他,先把唐英救出来再说。他只得又往里面跑。

这一边黎威士已经赶了进去,他虽不谙武艺,但随身带了一把手枪护身,中途也见到了一两个阻挡的官兵,被他两枪撂倒,匆匆冲了进去。

牢房里竟没人看守,唐英一身是血地躺在里面,黎威士连开几枪崩断锁头,进去扶住她。唐英眸子里却还有神:“黎先生,册子在罗觉蟾身上……”

这时罗觉蟾和钟秋也赶了过来,黎威士急忙道:“罗觉蟾,唐英把册子藏在你身上!”

罗觉蟾大奇:“这怎么可能?”他在身上摸索一遍,并无异样,正要再问唐英,忽又想起什么,伸手从内怀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本《警世钟》。

哪是什么《警世钟》,分明是唐英护送来广州的那本名册!两本书大小薄厚相仿,他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这丫头什么时候把书藏在我身上的?”罗觉蟾嘀咕一句,“也不怕被发现了我不来救你。”他收好册子,正待离开,忽见门口火光一闪,单信执着一根火把走了进来。

“都在这里,很好。这扇门已被反锁,你们谁都别想出去了。”单信笑一笑,火焰跳跃,映在他脸上,颇有一些阴森森的味道。

“十三爷,还是交出那本名册吧,不然我也顾不得素日情分了。”

罗觉蟾冷笑道:“有本事,你就弑主啊!”

单信的面色一时变得颇为难看,最终他道:“大事当先,真论起来,十三爷你姓的也不是爱新觉罗!”

罗觉蟾“哼”了一声,心里却不由得大骂艾敏,暗想:正是用人的时候,这混蛋跑哪儿去了?

单信却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说:“十三爷莫非是在想那印度武士?不必想他,我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拦他一段时间,还没有问题。”

他冷冷扫了一圈房中的几个人:“把册子交出来。”

黎威士抬手便去掏枪,他快,单信却更快,缅刀灵蛇一般抽到黎威士手背上,手枪当啷一声飞出老远。黎威士捂住手,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单信还刀入鞘:“别在我面前耍花样。”

罗觉蟾见势不好,心念一转,把册子往钟秋手里一塞,低声道:“看完,给我背下来!”

钟秋愕然:“罗少爷……”

罗觉蟾转过头,恶狠狠道:“快点!你以为我能撑多久?!”

钟秋还来不及反应,罗觉蟾已经扑过去,和单信扭打在一起。

罗觉蟾母系一族,原是北京城里的武术世家,家传的八卦连环掌也是江湖一绝,无奈他打小就没认真练过。倘若他真有他家长辈的一半功夫,今日里也不至狼狈至此。

单信的武功自然远在罗觉蟾之上,起初还顾念几分他的身份,未想此人死缠烂打,实是恼人之极,什么下流招式都往单信身上使。数招之后,单信不由得恼怒,一拳便向他后心打去。罗觉蟾闪避不及,被打个正着,一口血“哇”的一声吐出来,偏偏还死拽着单信不放。

这时黎威士已捡起手枪,但枪中只余下一发子弹。那两人扭打得又厉害,开枪太易误伤。他索性丢下手枪加入战团,然而这两人在单信眼里实在是太不够看,他一把将罗觉蟾甩到墙上,抽出缅刀就往黎威士身上砍去。

电光石火之间,有人尖声喊道:“停手,不然我烧了这册子!”

一瞬间罗觉蟾欣慰到几乎要长叹一声:“钟秋这小子,够聪明!”

屋角旁是火把,钟秋一手拿着名册就往火把上凑,眼见名册的边儿已被燎得发黄。单信只得住手,嘴里道:“那小厮,你先放下……”他却乘钟秋不留神,缅刀如风,一刀向钟秋拿着名册的右手劈去。钟秋没想到他会出招,惊慌之下把名册一丢,虽躲过大半刀锋,却仍有余劲扫中,尾指与无名指齐根而断。

火把就在手旁,这一丢恰把名册丢入火中。一本名册能有几页,被火一引,呼啦啦全着了起来。单信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抢救,刚扑打两下,忽觉后心一凉,却是罗觉蟾拾起地上的手枪,射出了最后一发子弹。

单信不敢置信地转过身,罗觉蟾被他打得不轻,趴在地上还站不起来,手里死死扣着扳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十三爷,革命有什么好,你身上……可还流着一半满洲人的血啊……”

大口血从他口里涌出,砰然一声,单信栽倒在地。

窗口流泻出的月光凄冷,照在单信的尸身上。

罗觉蟾叹了口气,他身上被打的地方疼得要命,似乎一动又要吐血。单信的尸体就摆在眼前,睁大的双眼死不瞑目。

“……革命有什么好,我哪里知道革命有什么好?可是大清国已经烂到根儿上啦。你当我喜欢革命啊?他们的书我也不是没看过,书上都说大清国要推翻,旧的东西一切也都得推翻。我懂,不破不立嘛。可我舍不得啊,德胜门的城墙,东兴楼的鸡片,琉璃厂里红的绿的料器,珐琅彩的瓷器,水上漂的玛瑙鼻烟壶,冬天玩的蝈蝈笼子……革命一来,它们都得没,都得没,我舍不得啊!”

他目光涣散,唇边却逐渐露出了笑意:“可我认识的这些革命党,一个个都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儿的,他们把自己的命拼出去,换一样东西。我琢磨着,这样东西,总该也是值得的吧……”

火把滑落,那本名册被烧到只剩下一堆灰烬。殷殷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罗觉蟾手一撑欲待站起,黎威士伸手要扶,他却摆摆手:“不用。”

他终于扶墙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缅刀,回手一刀,割下了自己的辫子。

反锁的大门终于被一刀削开,一身浴血的艾敏出现在门外。

“罗少爷,你这是在干吗?”钟秋捂着包着纱布的右手,好奇地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罗觉蟾。

罗觉蟾飞快地打着行李:“大事已了,我功成身退,也该离开了。”

钟秋奇怪:“可是也不用走这么快啊,少爷还要请罗少爷喝酒呢……”

罗觉蟾把包裹打一个结:“知己相交,不在一杯酒上。钟秋,好孩子,你和你家少爷说一声,就说我先走了。”

钟秋还要挽留,却听门外传来清朗的笑声:“罗兄请留步。”

“听说,罗兄给我约下了一场决斗?”

罗觉蟾愁眉苦脸地放下行李:“惨了。”他看着一脸光风霁月走进来的黎威士,只得拱手,“黎兄,这是事急从权,您是君子,自然会见谅。”

黎威士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倒也不必如此客气。但罗兄素知我不谙武艺,打算让我如何应战?”

罗觉蟾心说:我怎么知道?他讪笑着道:“不如黎兄连夜离开?”亏得他改得快,不然差点顺口说出个“连夜逃走”。

黎威士道:“走倒是可以,我黎家在广州这一十三家药铺连同药铺里的伙计也一同走了不成?”

罗觉蟾忙道:“那不如去找理查德,让他管管他手下。”

黎威士道:“我早已查得,这艾敏只是理查德雇用来的保镖,如今雇期已满,理查德对他也拘束不得。”

罗觉蟾只得又道:“要不找官府来管他?”说罢想到连单信手里的火枪队都制不住艾敏,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眼见得黎威士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差,他终于忍不住道:“要不找个人替打吧,何老三那家伙的毒不是解了吗?”

黎威士拱手一笑:“多谢罗兄。”

罗觉蟾这才反应过来,嘿,自己掉人家套里去了!

黎威士走后,罗觉蟾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件事大不妥当,何凤三的功夫固然不差,但艾敏的刀法之高明,大马士革刀之锋利,却也是他平生少见。若因此事伤了何凤三性命,又如何是好?

在房间里足足转了一个下午,罗觉蟾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人的个性向来管杀不管埋,终于有一天遭到了报应。

他愁眉苦脸地走出房间,唐英正在外面,诧异道:“罗先生,你怎么了?”

罗觉蟾摆摆手:“没事。”

唐英笑道:“晚上何先生就要和那印度武士较艺了,罗先生不去看看?”

罗觉蟾道:“有什么好看的……等等!”他跳起来,“我还没开口呢,何老三怎么就去找那印度武士了?”

唐英道:“他知道是艾敏替他去救我之后就开始发火,等我们回来后何先生更加生气了,便约了今晚的比试。”话音未落,却见罗觉蟾一挽袖子,怒气冲冲就往外走,她好奇道,“罗先生,你去哪里?”

罗觉蟾笑得狰狞:“我去揍黎威士一顿。”

那天晚上星月耀眼,黎家花园之中,艾敏与何凤三两相对峙,至于艾敏为何答应改成与何凤三决斗,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艾敏再次拔出了他的弯刀,刀身上的纹路水波一样在月下流动不息,他琥珀色的眼睛一向冷漠如冰,全无感情,此刻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嗜血的兴奋光芒,仿佛这个人生命中的全部光辉,都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何凤三懒懒散散地拔出了腰间的单刀,轻轻弹了一下刀刃。罗觉蟾立刻喝了声彩:“好刀!”他怕艾敏听不明白,特意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其实那把单刀非但比不得艾敏的大马士革刀,较之一般的名刀利刃,也略有逊色。但何凤三却很满意:“什么叫好刀,用得顺手的才叫好刀。”

这把刀名为秋水雁翎刀,已经陪他走过了一十五个春秋。

他横刀眉前,艾敏一刀已经劈了过来。月下寒光如电,奇快无比。

何凤三大大咧咧一笑,刀意挥洒如风,轻描淡写地破开了这一刀的锋芒。艾敏眼神凌厉,弯刀由劈转刺,直奔何凤三眉心而来。眼见冷芒将近,秋水雁翎刀刀背一别,何凤三神不知鬼不觉又挡开了这一刀。

接连两刀被挡,艾敏怒气横生,弯刀拦腰一截,竟似要将何凤三一分为二。以大马士革刀之锋利,这也并非全无可能。

眼见何凤三避无可避,挡无可挡,间不容发之际却见他腰身向下一沉,一个铁板桥躲过刀锋,同时单刀借势一削,朝着艾敏的小腿就砍了过去。

艾敏只得收刀回撤,看向何凤三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情。

两把刀在夜空中交错回旋,一个身形如风,一个快刀如电,一时间星月都被遮去了颜色。何凤三心中暗想:这印度武士刀法果然特别,别的不说,这等快法也是江湖罕见。再说他手里这把刀委实不错,硬碰不是办法。

想到这里,他刀锋一转,换了一套刀法。艾敏只觉面前刀光缭绕,却分不清下一刀会从何处袭来,一时手中弯刀不由得慢了几分。

这套刀法有个名号,叫作“百花缭乱”,最是扰人耳目。艾敏被他接连几刀搅得茫然,眼神一凛,不管何凤的三刀势,以攻为守一刀刺向他前心。

何凤三暗叫一声好,心道:这厮定力倒是不差,堪与我做个对手。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多招,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艾敏已然焦躁起来,印度刀法不讲究内力,打到这时虽不能说气力不加,但刀锋总不如先前锐利。反观何凤三,却是一派游刃有余之态。

他却不知何凤三并不轻松,一来要防双刀相碰,二来要防他刀法如电,这独行大盗心里叫苦:这家伙真正难缠,用什么招才能制住他?

但何凤三虽是心里这样想,表面却半分都看不出来。艾敏只见他神态悠然,刀意挥洒,心里愈发焦灼,蓦然间他大喝一声,左手也一并握住弯刀,高举过头,直劈下来。

这一刀气势十足,其时何凤三手中单刀正削向他的小腿,艾敏竟是全然不顾,拼个两败俱伤也要先劈上何凤三一刀。何凤三可没心思和他硬拼,着地一滚避开他当头一刀。艾敏双目赤红,双手握着刀,又一刀劈了下来。

“心浮气躁,江湖大忌。”何凤三在心里下了这八个字评语,他暴然起身,单刀一挺抵住弯刀刀柄,下面一个扫堂腿正扫中艾敏踝骨。那里本是人身脆弱之处,艾敏“啊”的一声便向后倒。何凤三飞起一脚踢飞那把大马士革刀,手中的秋水雁翎刀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

“我还琢磨着怎么打败这小子,他自己倒撞上门来了!”何凤三哈哈一笑,十分得意。未想艾敏性烈,被他逼住之后,忽地就往刀刃上撞去!

何凤三大惊,他并不想杀人,匆忙间一脚把艾敏踢翻,未想艾敏执拗之极,被他踢倒之后,一伸手又抄起了地上的大马士革刀。

就在这紧要关头,黎威士忽然开口,说的却是艾敏曾说过的那种拗口语言,短短一句倒更像是一个名字。艾敏却不由得住了手,眼睁睁看着他。

黎威士又念了那名字一次,随后以中文缓缓道:“这是你的名字吧?”

“其实你为什么来找我,我并非不知。”

“印度有一土邦,祖传的刀法和一把大马士革刀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宝物,到了某一代时,继承者有兄弟二人。二人约定以武艺高低来定夺王位,兄长赢了弟弟,却留下弯刀,自己远赴海外。弟弟平生未曾败过,虽然继承了王位,却一直记恨此事,交代后人一定要打败兄长的后人,以雪前耻。”

他停了一下:“看到这把大马士革刀时我便已猜到,你……其实是继承王位的弟弟的后人吧?”

众人都听得发呆,黎威士脚尖一点入神的钟秋:“还不赶快翻译?”

钟秋这才醒悟过来,急忙翻译。艾敏默默听了,垂首道:“是。如今我的国家已被英国人占据,家族荣誉也不能挽回。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起先说到什么王位、继承之事,何凤三并无兴趣,这句话他却听了进去,不由得大怒,指着艾敏骂道:“你的脑子都在想什么!先有国后有家,你的国家都亡了,家里那点儿破事算什么!是个男人就拿起你的刀去复国,没出息!”

罗觉蟾在一边鼓掌喝彩:“何老三,我认识你这些年,属这句话说得好!”他忽然狐疑,“黎威士,难道你不是中国人?”

黎威士笑道:“当年那位王子之所以没有继承王位,是因为他已出家为僧。后来他漂洋过海来到广州,做了许多善事,也收养了许多孤儿。当地人感念,便修了庙纪念他。”他抬头看向远方,神情温润,“我的父亲,便是他晚年时收养的孤儿之一。他是我的祖先,可是,我也是中国人。”

他又说:“艾敏,我不会武功。方才打败你的也不是大马士革刀法的传人。我知你注重父辈荣誉,为了这场决斗甚至甘愿充当保镖来到中国。我若一开始就上来劝你,你必然不服。可现在你想一想,国与家,究竟孰重孰轻?”

三天后,唐英带着钟秋默出的名册,启程去了南洋。

黎威士、罗觉蟾、何凤三等人皆来送行,罗觉蟾问道:“唐姑娘,你们的革命革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时候能成功?”

唐英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还要很多年,也许就在明年。只要国人齐心,必有成功之日。”

罗觉蟾竖起大拇指:“好!”他又贼嘻嘻地笑笑,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唐姑娘,大家认识一场,我对你十分敬佩……喜爱,”他把敬佩两字声音说得甚低,却把喜爱二字提得颇高,有意无意又看了站在码头上的何凤三一眼,“南洋酷热,这把折扇作为送你之礼,希望你能够随身携带。”

何凤三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足可以杀人。

唐英也不介意他的言语,大方地接过折扇打开,却见上面绘画着精细的山水,旁边题了辛弃疾的两句词: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她笑道:“辛词虽好,但太沮丧了。”于是取下衣襟的自来水笔,改了几个字。

——江头自有风波乐,何惧人间行路难!

她转身上船,再不曾回首。

何凤三伫立码头,直到那艘船再看不到踪迹,犹自不愿离开。

罗觉蟾向他道:“得啦,唐姑娘也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何凤三黯然道:“我回去吧,这一路由南往北慢慢地走,待到了北方,九龙杯的事儿也淡了。”说罢,也转身离开。

又走了一个,罗觉蟾站在码头上,吹着海风,心道:我倒是去哪儿呢?

正寻思间,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罗觉蟾一惊,回首却见黎威士笑意吟吟,正看着他。

“罗兄,你可有去处?”

罗觉蟾摇了摇头,黎威士笑道:“既然如此,罗兄不如和我们一路,如何?”

罗觉蟾看着他,黎威士面上带笑,眼神诚恳又真挚。罗觉蟾摸了摸自己的短发,终是笑道:“好啊。”但他随即又问道,“管吃管住吗?有银子吗?”

这后一句才是他素日的本色,黎威士忍不住好笑,道:“都有。就不论别的,我家在广州这些间药铺,总还养得起罗兄一个人。”

罗觉蟾装模作样地点一点头:“那就好。”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来路走去,小厮钟秋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在他们身后,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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