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注死后,家产被罚没,仅绢一项,达一百余万匹,其余东西与之成正比。
罚没报告上奏到李昂那里,李昂叹息一声,是叹息郑注的贪婪,还是叹息郑注出师未捷呢?
十二月九日,李昂想了解一下京城里的最新情况。
此时宰相已经换成了郑覃和李石,这二人陪伴李昂共度最艰难时光。
李昂问道:“大街小巷是否已恢复往日平静?”
李石回应道:“逐渐恢复正常了,但最近几天特别冷,可能是杀人太多的缘故。”
郑覃补充道:“罪犯的亲人都差不多死尽了,其余的最好不要追究了。”
李石和郑覃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宦官们还没解恨,还不准备收手,追查没完没了。
李昂点点头,是啊,该结束了。
七天后,李昂下诏:
逆人亲党,自非前已就戮及指名收捕者,余一切不问。诸司官吏虽为所胁从,涉于诖误,皆赦之。他人毋得妄相告言及相恐惕。见亡匿者,勿复追捕,三日内各听自归本司。
一句话,除了指名通缉的,其余一律不追究了。
追查结束,但斗争还远没有结束。
公元836年正月一日,李昂登宣政殿,赦免天下,改年号为开成。
正月初一,仇士良又闹幺蛾子:建议用神策军代替金吾卫守卫殿门。
此举并非简单换防,而是仇士良想把更多的地方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金吾卫不归仇士良直管,神策军才是他最放心的嫡系部队。
没等李昂表态,谏议大夫冯定就把仇士良怼了回去:“不行,没这规矩。”
仇士良心中有气,也不敢硬来,规矩横在那里,即便他手握神策军也不能强行改变。
仇士良恨恨地看了看冯定,走着瞧!
自甘露事变后,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气焰日益嚣张,王朝大权掌握在他们这些“北司”(皇宫)宦官之手,“南衙”(政府)宰相们只不过是依照宦官们的意思发发公文。
即便如此,仇士良仍不满足,动辄拿李训和郑注说事,你们这些宰相都不靠谱,李训和郑注就是你们的代表。
宰相李石和郑覃都是宦海浮沉多年的人,知道打蛇要打七寸,既然宦官们老拿李训和郑注说事,那就要在这件事上找出反击点。
李石和郑覃回击道:“李训和郑注是祸乱的头目不假,请问李训和郑注又是什么人推荐来的呢?”
仇士良哑了,无言以对。李训和郑注都是老领导王守澄推荐的。王守澄代表的是整个宦官集团,本想拿李训和郑注堵宰相们的口,没想到人家反手又堵了回来。
日后这种唇齿交锋发生过多次,每次都是仇士良无言以对结束。没办法,他就是有再多的兵,也改变不了宦官集团推荐李训和郑注的事实。
再说,宦官跟宰相斗嘴,一般都得输,人家读的书比你吃的米都多。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
宰相李石和郑覃虽然每次都能噎住仇士良,但他们知道这都是虚的,对付仇士良这种武装宦官,仅仅讲道理是不够的。
李石和郑覃感觉力不从心时,意想不到的支持者出现了。
支持者是昭义节度使(总部在今山西长治)刘从谏。
刘从谏,以忠义自许,父亲刘悟原为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的都知兵马使。
公元820年(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李纯下令讨伐平卢,刘悟袭杀李师道,被委任为义成节度使,后转任昭义节度使,镇守潞州。刘从谏由于父亲的缘故,幼年即得功名,初为将作监主簿,后不断升迁,成为仅次于父亲刘悟的二号人物。
父亲刘悟去世之后,刘从谏稳住了局面,又给宰相李逢吉和王守澄送了厚礼,一番上下其手,顺利接任昭义节度使。
原本刘从谏一颗红心向长安,还是想对朝廷表忠心的。公元833年,刘从谏兴致勃勃来到长安,想请求皇帝李昂将其调到其他藩镇,以此表明心迹:绝无割据之心。
刘从谏在长安住了一段时间,他发现长安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在长安,政出多门,事权不一,请托送礼,层出不穷。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长安。
长安之行,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与老资格官员王涯的交情日进千里,形同莫逆,无论有多少人说王涯的不是,刘从谏依然认可王涯。
现在王涯死于仇士良之手,刘从谏愤愤不平,愤怒之余,一张奏表递到了长安:
涯等儒生,荷国荣庞,咸欲保身全族,安肯构逆!训等实欲讨除内臣,两中尉自为救死之谋,遂致相杀,诬以反逆,诚恐非辜。设右宰相实有异图,当委之有司,正其刑典,岂有内臣擅领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杀伤!流血千门,僵尸万计,搜罗枝蔓,中外恫疑。臣欲身诣阙庭,面陈臧否,恐并陷孥戮,事亦无成。谨当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刘从谏的奏章说到了点上,如果宰相真的有罪,也应该按照司法程序审理,怎么能不经审讯就直接杀害呢?
奏章最后,刘从谏不忘震慑仇士良:“别得意,惹我火了我就清君侧!”
皇帝李昂看完,心情着实复杂,一方面为有刘从谏这样的节度使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有远水解不了近渴之感。倘若刘从谏就在身边,是否一下子就铲除了仇士良这些祸害呢?
李昂不愿再去想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况且那根叫作仇士良的井绳天天在眼前晃。
李昂只能对热心的刘从谏表示勉励,加授中央官衔:检校司徒。
官职是虚的,荣誉却是真的。
没过几天,仇士良的幺蛾子又来了。
仇士良授意皇城留守长官奏报:
各仪仗队有带刀的,一律送缴宫廷军械库。值班列队时,以木刀代替。
预计此举会救活好几个木材加工厂。
仇士良执意把真刀换成木刀,原因只有一个,提前戒备,以防万一。
仇士良正要得意,刘从谏又来找不痛快了,这回他不仅上了奏章,而且还派了全权代表进京。
刘从谏在奏章上写道:臣所做的陈述,都是关系帝国大体。如果陛下采纳,那么王涯等人应该沉冤昭雪;如果陛下不采纳,那么就不应该给我奖赏。怎么可以冤死的不能昭雪,而活着的却由此享受国家俸禄!
刘从谏跟仇士良杠上了,要么他对,要么我对,没有中间道路。
李昂又能怎样,只能将刘从谏的全权代表安抚一番,再口头把刘从谏表扬一番。
奏章没有取得实质战果,但震慑作用还是有的。仇士良明白,像刘从谏这样的节度使还有不少,一旦激怒了他们,局面恐怕不可控制。
由此,仇士良收敛了许多,李昂和他的宰相们日子好过了一点。
然而,双方关系如同瓷器,一旦破碎,即便修复,再也回不到完好如初时,而且修复的关系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公元836年五月二十一日,李昂与宰相们举行了一场普通再普通的朝会,李昂恩准了宰相们的提议,宰相们叩头谢恩。不料,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以讹传讹成了大事。
谣言说,李昂要把兵权交给宰相,宰相们因此叩头谢恩。
谣言传到了仇士良的耳中,仇士良打了一个寒战:“莫非又要来一次甘露事变?”
接下来几天,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分子,仇士良命令神策军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谣言很快从宫里传到了宫外,整个长安城都紧张了。甘露事变殷鉴不远,不少无辜的人死于非命,长安城中人心惶惶,有人甚至准备逃亡。
谣言传到最后,连宰相和皇帝都知道了,一件普通小事,怎么传成了这样呢?
五月二十七日,在宰相李石的建议下,三方凑到了一起。
皇帝,宰相,宦官,三方碰面,验证谣言的真伪。
宰相李石和皇帝李昂一起向仇士良解释,没这回事,一切都是谣言。仇士良将信将疑地看着李石和李昂,心头的疑虑总算消除了几分,谣言在三方对证下终于消除。
仅此一件事,便能看出李昂的悲哀。身为皇帝,还要向宦官解释事情原委,内心的屈辱有多强烈,恐怕只有李昂自己知道。
具有对比意义的是,几年后,唐武宗继位,也遭遇过一次谣言风波。
唐武宗怎么做的呢?
仅仅派出一个宦官到神策军传诏:命令是朕下的,与宰相无关。
谣言不攻自破,背后煽风点火的仇士良自讨没趣。
不是因为敌人强大,而是因为你自己弱小。
与皇帝李昂共勉。
自甘露事变后,皇帝李昂一直没缓过神,怏怏不乐,以前他酷爱蹴鞠,现在左右神策军的蹴鞠比赛也减少了六七成,即便在蹴鞠比赛现场,也再无往日的兴致勃勃。
盛大的宴会上,场面还是一如既往宏大,丝竹绕梁,载歌载舞,李昂的笑容却消失不见。闲暇无事时,要么徘徊,要么远望,要么自言自语,要么暗自叹息。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公元836年十一月十七日,李昂登延英殿,与宰相朝会。
李昂对宰相们说:“朕每次与卿等讨论天下事,总是满腔愁绪。”
宰相们赶紧给皇帝宽心:“治理天下不能速成。”
李昂依旧愁眉不展:“朕饱读史书,也想做个有为皇帝,不想做平庸之辈。”
李石安慰皇帝道:“如今宦官与朝臣之间,还是有不少小人挑拨,陛下对宦官还是宽以待之,其中奉公守法如刘弘逸、薛季棱者,陛下还是应该褒扬奖赏。”
李昂点点头,若有所思。
两天后,再次朝会,李昂依然紧锁眉头。
李昂说:“朕与卿等讨论天下大事,有些事根本无法实行,朕只能退回内宫中饮酒,只求喝醉。”
宰相们连忙承认错误:“这都是臣等的过错。”
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让你自己骗自己而已。
同所有皇帝一样,李昂的后宫烦心事也不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更是江湖,有皇帝女人的地方则是江湖中的江湖。
李昂的后宫中,地位最高的是太子李永之母王德妃,最受宠的却是杨贤妃。同诸多朝代的剧本一样,皇帝李昂不喜欢王德妃,进而对王德妃的儿子李永也不欣赏。
太子李永呢,他知道父亲不欣赏自己,也知道父亲不宠爱母亲,多重压力之下,他开始自暴自弃。
给事中韦温担任太子侍读,亲眼见证了李永的自暴自弃。
韦温早晨到东宫报到,准备给太子讲解,结果苦等几个小时,直到中午才见到太子本尊。韦温失望到了极点,按捺住内心的不满,规劝道:“太子当鸡鸣而起,问安视膳,不宜专事宴安。”
遗憾的是,李永听不进韦温的金玉良言。
不能说李永的品质不好,只能说他活得太真实了。身为太子,就要背负责任,接受束缚,如果一味我行我素,那么离废黜就不远了。
韦温眼见太子扶不上墙,索性向皇帝李昂请辞,要求辞去太子侍读一职。
李昂心如明镜,他知道李永的所作所为,便不再勉强,免去了韦温的太子侍读一职。
李永的境遇越来越遭,母亲王德妃不受宠爱,也帮不上忙。
雪上加霜的是,王德妃死了,莫名其妙。
《资治通鉴》写到王德妃的死很简略,只有一笔:
太子永之母王德妃无宠,为杨贤妃所谮而死。
如此看来,王德妃死于杨贤妃的构陷,历代后宫这样的戏码层出不穷,《甄嬛传》《芈月传》《金枝欲孽》看着很过瘾,但真实的历史里,只有血淋淋的争斗、你死我活的互掐。
王德妃死了,杨贤妃更加变本加厉,目标直指太子李永。
李永活得过于真实,不知克制,吃喝玩乐,亲近小人,普通人家孩子极为平常的举止,在他身上,都变成了缺点。
李永是一只有缝的蛋,现在被杨贤妃这只苍蝇叮上了。
在构陷这条道路上,杨贤妃停不下来了。她已经害死了李永的母亲王德妃,接下来一定要把李永置于死地,不然,等李永掌握大权后,一定会把之前的恩怨加倍奉还。
杨贤妃的构陷日夜不停,时间一长,皇帝李昂也有些含糊了。
公元838年九月七日,李昂登延英殿,召集宰相、两省官员、御史、郎官,命令大家指责太子过失,准备废黜。
李昂大为失望:“这样的人能当天子吗?”
群臣虽不参与宫斗,但宫中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太子之母王德妃枉死,太子又被置于废黜边缘,这一切是谁干的?不言自明。
群臣劝道:“太子年少,应该允许改过。国本至关重要,岂能轻动!”
御史中丞狄兼谟最为坚持,说到激动处,泪流满面。
狄兼谟曾祖叫狄仁续,看着前两个字是不是有点眼熟?
没错,狄仁续正是狄仁杰的堂兄弟,从这里论,狄兼谟是狄仁杰的曾族孙。
看来,忠诚也是一种基因。
延伸说一句,狄兼谟并非无名之辈,后来与白居易等人志趣相投,结为九老会,史称“香山九老”。
已经被免去太子侍读的韦温关键时刻还是力挺太子:“陛下只有一子,没有好好教育他,以致沉沦到这个地步,难道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
韦温说到了点上,太子是有缺点,有过失,但是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就不合情理了。
群臣反对,废黜太子的棋陷入僵局。
第二天,六位翰林学士、16位神策六军军使站出来为太子辩护,废黜太子的棋局无法继续了。
李昂见群臣多数反对废黜太子,便暂时按下了废黜太子的心思。提心吊胆好几天的太子李永总算暂时躲过了一劫,当晚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少阳院。
太子暂时平安,身边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如京使(采购官)王少华以及宦官、宫女几十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流放,他们都成了替罪羊。
史书上的文字波澜不惊,波澜不惊的背后却是惊心动魄。这段看似平常的叙事,应该隐藏着宫廷内的剧烈斗争,一派是杨贵妃领衔的倒太子派,另一派是狄兼谟、韦温这些保太子派,看似平常的唇齿交锋,背后尽是刀光剑影。
从平实的叙事中,我为皇帝李昂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按常理来说,父子情深,李昂只有李永一个儿子,即便其母并不受宠,但父子亲情是一定有的。动议废黜自己唯一的儿子,李昂的父子亲情又在哪里呢?
或许,经历过甘露事变,经历过宦官们的压迫,李昂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能完全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
没有人知道李昂的心里有多苦,他内心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九月二十八日,李昂下了一道诏书:
神策军人事变动要先奏报,由皇帝交中书省审查后实行。
甘露事变后,武装宦官的气焰达到顶点,神策军人事变动直接由宦官决定,公文送到中书省,由宰相向皇帝奏报后实行。
一道诏书折射出皇帝内心的苦。
诏书发布前,他对神策军无能为力;诏书发布后,改变也只是形式上的,武装宦官将军权抓到手,断不会因为一纸诏书轻易放弃。
九天后,苦闷的李昂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太子李永暴毙!
《资治通鉴》记载如下:
太子永犹不悛,庚子,暴薨,谥曰庄恪。
如果李永是正常死亡,没有必要加上“犹不悛”这三个字。
“悛”,有改变、改过之意;“不悛”,知错不改。
《资治通鉴》如此表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由于李永不知悔改,最终暴毙。而他的暴毙,父亲李昂事前是知情的,但没有阻止。
父亲明知儿子将死于非命,却没有加以阻止。
是不是有些荒诞?
荒诞!
但在李昂、李永父子身上真的发生了。
李昂究竟在做什么?他的精神状态到底是怎样的?无人知晓!
或许,那时的李昂已经是一位限制行为能力的人了。
除此之外,无法解释。
天底下任何一位父亲都不会容忍这样的悲剧发生,除非他不是父亲,除非他是限制行为能力的人,除非他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对于父亲而言,即便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胁,孩子还是会放到第一位的,这是人之天性!
甘露事变功败垂成,朝中党争暗流涌动,太子李永突然暴毙,所有事情叠加到一起,李昂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
李昂坐立不安,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看自己的《起居注》。
《起居注》是记录帝王的言行录,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讲:“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记注之职,其来尚矣。”从汉以后,几乎历代帝王都有《起居注》,但流传下来的很少。主要因其一般不外传,仅作为撰修国史的基本材料之一。
传说最早的《起居注》是汉朝汉武帝时的《禁中起居注》。其后,在汉明帝时,也有《明帝起居注》,但这些《起居注》多为中国宫廷内部自行编撰,并未设有专职与专人来负责编撰。
直到晋朝时,开始设立起居令、起居郎、起居舍人等官员来编写《起居注》,其后一直到清朝,各朝代都曾有《起居注》的撰写。但是,由于动乱与本身未成为一个持续性的制度,在清朝以前的《起居注》,大部分均已不存。
负责修《起居注》的官员,在皇帝公开的各种活动中均随侍在旁,因此《起居注》记录的内容甚为广泛,包括除了皇帝宫中私生活外的种种言行。
李昂想看自己的《起居注》,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底,他不知道在史官的笔下他会是一个怎样的皇帝。
越是强者,越不在乎别人的评价;越是弱者,越看重别人的看法。
李昂没有想到的是,他碰了软钉子。
李昂命起居舍人魏谟把《起居注》拿来看看,魏谟皱了一下眉,摇了摇头。
“《起居注》记录善行也记录恶行,为的是让帝王保持警醒。陛下只要努力做善行就可以了,不用去管怎么记载。”
“哦,朕以前看过。”
“这是以前负责《起居注》的官员失职,如果陛下自己查看《起居注》,那么史官必然会有所避讳,那么后人如何能信服这样的记录。”
魏谟坚持原则,说话硬气,生生把李昂怼了回来。
什么人,敢对皇帝这么硬气。
魏谟是魏征的五世孙,一个家族的优秀基因就这样代代相传。
就《起居注》,延伸说两句。
李昂并不是第一个想看《起居注》的皇帝,他的祖爷爷唐太宗李世民也曾动过看《起居注》的念头。
李世民曾找谏议大夫褚遂良想看《起居注》,也碰了钉子。李世民问:“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褚遂良回答说:“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则说:“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
秉笔直书,史官天职。
公元前548年,大臣崔杼杀害了当朝的齐庄公。国君杀得,就没有什么人杀不得。一时间,齐国血雨腥风,人人自危。尽管崔杼哗变是被齐庄公赐他的“绿帽子”所激,但齐太史公还是毫不留情地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二话没说,杀了太史公。继任的是死者弟弟,他再书:“崔杼弑其君!”崔杼便再杀。三弟还书:“崔杼弑其君!”就在崔杼为杀与不杀犹豫不决的时候,南史氏也收拾行装准备前仆后继。崔杼终于害怕了!他没有敢杀第三位太史公,“崔杼弑其君”这五个汉字就这样滴着鲜血载入了史册!
烦恼总是接二连三,李昂的朝廷不太平,后宫也不清净。
杨贤妃扳倒了太子李永,自然不会让这个位置空缺,那么该由谁来做太子这个位子呢?
杨贤妃自己名下无子,她只能寻找便于自己将来控制的人,寻思一番后,杨贤妃将目光锁定在安王李溶身上。
李溶是穆宗李恒的儿子,皇帝李昂的弟弟。
关于安王李溶的身世背景,《旧唐书》和《新唐书》相互矛盾。
《旧唐书》
安王溶,穆宗第八子。母杨贤妃,长庆元年封。太和八年,授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吏部尚书。开成初,敕安王、颍王,并以百官例,逐月给料钱。
《新唐书》
穆宗五子:恭僖皇后生敬宗皇帝,贞献皇后生文宗皇帝,宣懿皇后生武宗皇帝;余二王,亡其母之氏、位。
《旧唐书》里说,安王李溶的生母是穆宗的杨贤妃。《新唐书》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安王李溶生母的姓氏以及品级。”
综合《资治通鉴》后来的记载,大体可以推测出,安王李溶的母亲可能姓杨,但品级不高。李昂宠爱的杨贤妃想扶持李溶上位,第一是因为他没有强大背景,将来好控制;第二是李溶的母亲可能与杨贤妃同宗,可以打感情牌。
杨贤妃试图说服丈夫李昂,立安王李溶为皇太弟,这就有点胡闹了。
历代王朝,如果皇帝没有子嗣,一般会在皇族里找一个子侄辈的继承人,兄终弟及不是没有,但当朝皇帝健在,堂而皇之地册立“皇太弟”的真不多。
有唐一代,稀罕总是不少。
唐睿宗李旦第二次出任皇帝,实际上就是叔叔抢了侄子的位置,不过这次皇位更迭是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下,李旦并没有“皇太叔”的头衔。
后面咱们会说到唐宣宗李忱,他继位就是以“皇太叔”名义继位,货真价实的皇太叔。
“皇太叔”很奇葩吧,还有奇葩的。
唐中宗李显的女儿安乐公主曾有过一个提议,要求父亲册立自己为“皇太女”。
奇葩一箩筐。
现在奇葩的杨贤妃试图说服丈夫册立皇太弟,这个奇思妙想没有通过宰相这一关。
经过反复权衡,李昂立敬宗李湛的儿子、陈王李成美为太子,太子风波到这个时候总算告一段落。
到此时,李昂的心情稍稍平复。
一天后,李昂心情无法平复。
这一天,本该是轻松愉快的一天。
李昂与群臣在会宁殿设宴,其间有杂技助兴,其中一个节目是“童子爬高竿”。
高竿上,童子正在卖力地表演;高竿下,一个中年男子来回走动,面露担心之色,看似要发狂。
李昂感到奇怪,此人为何如此怪异?
左右解释道:“此人是童子的父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昂的心被狠狠地扎了几刀。
泪水顺着李昂的脸庞流了下来,流不尽的眼泪,写不尽的哀伤。
“朕贵为天子,却不能保全自己的儿子。”
李昂把教坊(皇家歌舞团)刘楚材等四人、宫女张十十等十人叫来,怒斥道:“构陷太子的,都是你们这些人。如今又册立了新太子,你们是不是还想再来一次啊?”
刘楚材等人还想解释,李昂挥挥手,14人全被拉了下去。
两天后,14人全部被诛杀。
史书语焉不详,不知道刘楚材这14个人曾如何构陷太子,从宫廷戏的套路来推断,很有可能他们是在扳倒太子的过程中做过不利于太子的伪证。
人在后宫,身不由己,当杨贤妃派人找到他们要求做伪证时,他们拒绝得了吗?
这一切,李昂应该心知肚明,只是当时没有点破。现在受了刺激,就把火发到了刘楚材、张十十这些人身上。
可怜,可叹。
构陷太子的人伏法了,李昂却感伤过度,旧病复发。
如果郑注尚在,或许还能妙手回春。如今郑注不在了,能医治李昂的人天下难找。
李昂的病在心里,身上的疾好医,心里的病难愈。
一个月后,李昂病情略有好转,登上思政殿,他想找人说说话。
李昂召来直学士(皇家初级文学研究官)周墀,命人给周墀倒了一杯酒,以示亲近。
李昂看着周墀,似乎想从周墀的脸上找到答案。
“朕可以与前面王朝的哪些帝王相提并论?”
“陛下可比尧舜。”
“朕岂敢与尧、舜相提并论,与周赧王、汉献帝相比如何?”
周墀脑袋“嗡”地一下,皇上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该如何接呢?
周墀大惊道:“那些都是亡国之君,岂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李昂脸色苍白,神情落寞:“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诸侯,如今朕却受制于家奴,这么比的话,朕还不如他们。”
看得见的眼泪顺着脸庞流,滴下来,打湿了衣襟;看不见的眼泪在心里流,攒下来,汇成了江海。
周墀不敢再接话,趴在地下,呜咽流泪。
愁肠已断无由醉。
自此之后,李昂不再出宫早朝,生命也进入倒计时。
公元840年正月二日,李昂发出一道诏书:
立颍王瀍为皇太弟,应军国事权令句当。太子成美年尚冲幼,未渐师资,可复封陈王。
诏书有些莫名其妙。
仅仅四十余天前,刚刚册立李成美为太子,怎么过了个年,就换成皇太弟了呢?再说,皇太弟之前的提名人选可是安王李溶,怎么又换成颍王李瀍了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宦官搞的鬼。
从唐宪宗李纯继位开始,之后的历任皇帝继位,都有宦官忙碌的身影,就连李纯自己的继位,也有宦官忙碌的身影。
无利不起早,宦官图的是自己的将来。
李昂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让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召唤宰相杨嗣复、李钰进宫,打算让他们辅佐太子李成美监国。
非常时期,监国之人将在皇帝驾崩后登基称帝,已是惯例。
眼见四人进宫,仇士良和鱼弘志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仇士良和鱼弘志也早有打算,他们要推出自己的人选。
如果太子李成美顺利登基,将来重用的将会是薛季棱、李钰,人家有拥立之功。如果安王李溶顺利登基,将来重用的是刘弘逸、杨嗣复,人家有拥立之功。
比较下来,这两人都不能拥立,只能找第三人选,这个人就是颍王李瀍。
仇士良和鱼弘志找来宰相们商量:“太子年幼,而且身患疾病,是不是该换个人选?”
李钰马上变了脸色:“太子位分已定,怎能中途变卦!”
仇士良和鱼弘志相互看了看对方,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商量了。
在仇士良和鱼弘志的授意下,更换太子诏书火热出炉:立颍王李瀍为皇太弟。
当日,仇士良、鱼弘志派神策军士兵前往亲王十六宅迎接颍王李瀍,士兵们将李瀍接到了少阳院。
少阳院,太子居所,将李瀍接到少阳院,用意不言自明。
此时,局势看似很复杂。
宰相李钰、宦官薛季棱支持的是太子李成美,宰相杨嗣复、宦官刘弘逸支持的是安王李溶,而仇士良、鱼弘志支持的是颍王李瀍,如果你是朝中大臣,你选择支持谁呢?
其实也不难选,看哪一派手里有兵。
文武百官简单一对比,就知道该支持谁了。
思贤殿上,颍王李瀍与大臣们的见面会正在进行。文武百官相互看了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看来大家的判断是一致的。
两天后,李昂驾崩,享年33岁。
十天后,李昂遗体入棺。
七个月后,李昂被安葬于章陵,谥号元圣昭献孝皇帝,庙号文宗。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