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认定李德裕不是自己的亲密战友,等待李德裕的只有出局。
希望李德裕出局的人还有很多,名单中有王守澄、郑注、李仲言以及李德裕的一干政敌。
李昂用的还是借力打力,既然李宗闵与李德裕不睦,那么还是把李宗闵召回来吧,让他俩接着顶牛。
李宗闵从山南西道回京出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再次位列宰相,李德裕呢,与李宗闵对调,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把李德裕挤出长安,就是为了给李仲言让路。就在同一天,李仲言被任命为翰林侍讲学士。
上次中了奸计的给事中郑肃和韩佽联合诸多同事以及谏议大夫、中书舍人一起抗议,还是无果,任命还是生效了。
李仲言的口碑如此之差,群众基础如此不好,李昂却执意要用,背后恐怕是有深意的。
李仲言有能力不假,但从历次任命的群众反映来看,他基本已经被官场所不容。他想要出人头地为自己的仕途拼出一丝光亮,就必须抱住皇帝的大腿,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李昂想要办自己的大事,他需要的是李仲言这种能跟自己一条道跑到黑的人。
新人一一上位,好一番新气象。
李仲言上书李昂,请求改名李训,新的名字似乎意味着新的开始,与不堪的过去宣布决裂。
在新贵李训和郑注的提携下,浙西观察使王璠回京出任尚书左丞。王璠在之前有过出场,正是他泄露了宋申锡的秘密,可见这是个嘴不严的人。
与王璠前后脚被提拔的还有舒元舆,他经过几次提拔,由从五品的著作郎升任位高权重的御史中丞。
与新人上位对应的则是旧人落马,在郑注、李训等人的运作下,李德裕、李宗闵、路隋三位宰相先后落马,他们亲近的官员也被一一整肃,李德裕一度被扣上了“企图谋反”的帽子,路隋为李德裕仗义执言,也跟着被整肃。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郑注和李训扳倒了三位宰相,朝野上下为之侧目。
他们要干什么?
多数人不知道,只有李昂心如明镜。
千挑万选,李昂选择了郑注和李训做自己的亲密战友,他们要一起干一件大事,那就是铲除以王守澄为首的权力宦官集团,同时排斥牛李党争的主力成员。
铲除宦官集团,李昂曾经努力过,结果合作伙伴宋申锡把事情办砸了,李昂差点引火上身。
如今再选合作伙伴,李昂擦亮了眼睛,最终选定了郑注和李训。
一方面,这两位都有不错的能力;另一方面,这两位有一个共同的标签——王守澄的人。
李昂想要铲除王守澄,他已经不敢联合外廷的宰相了。他要用自己的私人,郑注和李训都是他一手提拔的私人,直接对他本人效忠,另外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深得王守澄信任,用王守澄信任的人对付王守澄,王守澄,你想到这步棋了吗?
不仅王守澄没有想到,满朝文武都没有看懂李昂的棋局。
棋局一开始,似乎是朝着对王守澄有利的方向发展的。
李昂一出手,就惩治了王守澄的三个竞争对手,分别是左神策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以及王践言。鉴于这三位总是与王守澄夺权,还是都贬出长安当监军宦官,省得让王守澄不高兴。
韦元素到了淮南,王践言到了河东,杨承和到了西川,这三位被贬出长安遂了王守澄的心愿,王守澄心花怒放,心中暗夸郑注和李训会办事。
郑注、李训不动声色,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只要按原定计划进行,大事可成。
没过多久,进一步的惩戒来了。
杨承和因为曾经庇护宋申锡,韦元素、王践言曾经与宰相李宗闵、李德裕勾搭收受贿赂,你们都是有污点的人,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对于三人的指控,对韦元素和王践言的指控基本成立,对杨承和的指控恐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要拿宋申锡说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了,三位曾经的资深宦官只能接着搬家,杨承和去州安置,韦元素去象州安置,王践言去恩州安置。
州位于今天越南的荣市,象州位于今天广西象州县,恩州位于今天广东恩平市,在唐代,属于传统的老少边穷地区。
这三位去那里不是旅游,而是戴上手铐脚镣装入囚车,押解前往。
曾经的位高权重,如今早已消失殆尽,他们能做的,只是任人宰割。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就在他们被押解的途中,身负特殊使命的宦官追了上来,向他们传达了皇帝对他们的亲切问候:自行了断,一路走好!
韦元素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在此之前,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两年前部下李弘楚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中尉失今日之断,必不免他日之祸矣。”
一切的一切都是郑注在背后捣鬼,真后悔当年没有一刀砍了他!
后悔药从来没有卖的,时光穿梭机也只存在想象之中,韦元素闭上了眼睛,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不掉的。
三位资深宦官无声无息地消失,曾经的曾经,不过是一场梦。
收拾三位宦官的同时,李昂也没有把另外一位关键人物漏掉,这个人就是陈弘志。
即便陈弘志曾经百般为自己辩解,李昂还是认为,陈弘志就是刺杀父亲的凶手,他有时间、空间以及动机。
现在三大宦官都伏法了,陈弘志,该你了。
时任山南东道(总部位于今天的湖北省襄樊市)监军宦官的陈弘志接到了征召,回京复命,另有任用。
刚刚走到青泥驿(位于今天的陕西省蓝田县),陈弘志遇到了皇帝派来的又一拨宦官。
陈弘志心里一紧,顿时明白了,他看到了宦官手中的刑杖!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躲过!
一阵乱棍之后,陈弘志追随三位同事而去。
处理完几位老前辈,该忙活王守澄这位老前辈了。
经郑注和李训提议,李昂擢升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接替已经伏法的韦元素。
任命一出,王守澄顿时明白了,坏了,此前被郑注和李训蒙蔽了,这两个家伙显然已经反水了,跟咱家不是一条心了。
王守澄明白得太晚了,等他明白过来时,郑注和李训已经准备收网了。
不久,关于王守澄的任命出来了,升任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
表面上看,官职更高了,位置更重要了。实际上,王守澄被夺权了,他交出了右神策军的军权,不再是军权在握的右神策军中尉,他的头上,只有观军容使这个虚职。
王守澄这才把棋局看透,原来他才是皇帝的真正目标,处理那几位老资格宦官,都不过是幌子。
对付失去军权的王守澄,一切就变得很简单了。
一杯毒酒,一切了断。
在王守澄身后,李昂追赠他为扬州大都督。
他拥立李昂登基,终究被李昂赐死。
他提拔了郑注、李训,最终死于两人的算计。
王守澄死了,李昂的大事成功了一半,剩下那一半,还得继续努力。
原本郑注要比李训受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训后来居上,成为皇帝面前的第一红人。这也不难理解,郑注受宠,主要因为他的医术,在皇帝身患疾病时,郑注不可或缺,而当皇帝已经康复时,郑注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李训则不同,他懂的比郑注多得多,他可以不断向皇帝进言,多年的宦海沉浮经验,再加上不错的文化功底,李训自然要成为第一红人。
郑注在皇帝身边谋划半天,想的也是位极人臣,如果能进入宰相团,那想来也是极好的。郑注没有想到的是,他想得到宰相之位,李训却不同意,李训不想让郑注跟自己平起平坐,虽然自己曾经受郑注提携。
在李训的阻碍下,郑注的宰相梦没能实现,宰相位之于郑注而言,那么近,又那么远。
宰相梦未圆,郑注退而求其次,谋求出任凤翔节度使。有唐一代,凤翔节度使的职位非常重要,凤翔离长安非常近,在这个地方当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必须是皇帝非常看重和信任的人。
郑注以为这个要求很容易实现,没想到,也有人阻拦。
阻拦的人是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固言。李固言认为,郑注至多算是在医术方面有点成就,出任凤翔节度使就有点玩闹了。
李固言就事论事,他哪里看得懂皇帝的棋局。
几天后,李固言和郑注的任命同时下来了,李固言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挡了半天,郑注的节度使梦圆了,李固言却得不偿失,宰相做不成了,只能去当山南西道节度使。
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也是皇帝棋局的一部分,他们的大事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准备在凤翔完成。
按照原定计划,郑注与李训里应外合,李训在里,郑注在外,大家联手在凤翔彻底解决宦官问题。
郑注以为一切都会按原定计划进行,一如之前按步骤解决王守澄一样,但李训却另有打算,他不想再和郑注分享权力了,他要的是大权独揽。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有些分裂了,一方面大家要齐心协力解决剩余的宦官,另一方面李训已经悄悄向郑注举起了刀,大事尘埃落定之日,就是郑注被弃用之时。
郑注浑然不觉,他依然把李训当作亲密合作伙伴。除李训之外,郑注还想再找几个合作伙伴。
礼部员外郎韦温被郑注盯上了,郑注准备委任韦温为凤翔节度副使,与自己一起搭班子镇守凤翔。
如此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居然被韦温拒绝了!
旁边的人赶紧劝韦温:“你敢拒绝郑注,恐怕后患无穷。”
韦温倒是淡定:“当灾祸无法避免时,那就选比较轻的。拒绝郑注,顶多被贬,而如果跟随他,恐有不测之祸。”
态度坚定的韦温决绝而去,从当时看,他的选择可能不算正确,而把这个选择放进历史长河看,他的选择又是多么正确。
选择,要经得起时间考验,而不是随随便便,与现实苟且。
公元835年九月二十七日,李训达到人生巅峰,这一天他官拜礼部侍郎、同平章事。一年前他还是流放的犯人,一年后,他已经是红得发紫的宰相。
与李训同时拜相的还有舒元舆,他原来的职位是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现在专任刑部侍郎,与李训一样同平章事。
皇帝李昂一方面要用这些人完成自己的大事,另一方面要用这些人冲击朝中的朋党,此前李德裕、李宗闵已经被贬出长安,他们的党羽也被一贬再贬。如今任用舒元舆这些苦寒出身的官员,就是为了填补空缺,彻底冲破牛李二党对朝政的垄断。
李昂在下一盘大棋,他的棋局很大,如果这盘棋算计得分毫不差,李昂有望成为比肩父亲的有为皇帝。
只可惜,人生的棋局,有时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公元835年十一月,皇帝李昂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过得顺利,他有可能成为一代有为之君,如果过得不顺利,后果不堪设想。
按原定计划,这个月的二十七日,李昂将为集很多荣誉于一身的资深宦官王守澄举行葬礼,将其安葬在浐水附近。凤翔节度使郑注会请求参与葬礼的安保工作,有了这个由头,郑注将顺理成章地率领亲兵前往。与此同时,李昂命令神策军中尉以下宦官全部参加王守澄的葬礼。
就在这时,大门一关,郑注的亲兵利斧出手,见到宦官就砍,一个不留。
如此这般,在浐水举办的就不是王守澄先生一个人的葬礼了,而是王守澄与同事们的集体葬礼。
为了办好宦官们的集体葬礼,郑注一到凤翔就着手准备,精选了几百名亲兵,这些亲兵的武器很特别,不是刀剑,而是木棍和利斧。木棍拿在手里,利斧则揣在怀里。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群唐代“斧头帮”。
总体而言,这个计划相对比较可行。在浐水动手,让宦官远离皇宫,失去神策军的保护,郑注亲兵利斧齐下,宦官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只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如此完美的计划,居然被李训弃用了。
弃用的理由很简单,他想贪天之功为己有,把铲除宦官的所有功劳都抢到自己手里。
李训摒弃了和郑注一起制订的A计划,他跟自己的亲信着手制订了B计划。
B计划是这样的:
大理卿郭行馀外调,出任邠宁节度使,户部尚书王璠出任河东节度使,二人到任后迅速招兵买马,听候差遣;京兆尹李石出任户部侍郎,京兆少尹罗立言代理京兆尹;太府卿韩约出任左金吾卫大将军。
铲除宦官主力将由郭行馀的邠宁兵、王璠的河东兵、韩约的金吾卫兵以及御史台和京兆尹府士兵担任。
人不可谓不多,计划不可谓不细,但是贪天之功的李训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在计划中,他们没有把宦官与神策军彻底分隔,一旦计划不顺,宦官调动神策军,B计划就将功亏一篑。
A计划行动地点在浐水,宦官与神策军分隔,彻底脱离神策军保护。
B计划行动地点在左金吾卫驻地,宦官与神策军近在咫尺,仍在神策军保护下。
傻子都明白,A计划比B计划靠谱,但李训还是选择了B计划。原因在于,A计划成功后,论功行赏,郑注会领到头功;B计划成功,论功行赏,李训独领头功。
利益驱动下,李训选择了B计划,进而说服李昂同意了B计划。
说到底,李昂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十一月二十一日,图穷匕见。
李昂登紫宸殿,文武官员各就各位。按惯例,此时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应该奏报:左右厢房内外平安。这一次韩约却没有按原定台词奏报。
韩约说:“昨夜,左金吾卫驻地后面的石榴树上天降甘露,我已经连夜向陛下禀告。”
甘露,甜美的雨露,晓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
《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宋·梅尧臣《和永叔桐花》:“晓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
峻青《秋色赋·傲露篇》:“因为它有一种本事,能把下在它身上的霜变成甘露,来滋润它的枝叶。”
古人认为甘露降,是太平瑞征。
文武官员闻言,马上跪下向皇帝李昂表示祝贺,天降祥瑞,大喜啊!
宰相李训、舒元舆站出来,向皇帝表示热烈祝贺的同时,极力劝说李昂前往查看,接受上天的祝福。
李昂点点头,既然上天发来祝福,那得去看看。
紫宸殿位于宫内,称为内殿,含元殿位于大明宫,称为前殿,左右金吾卫驻地在含元殿前方两侧,想要查看甘露的真伪,就需要李昂移驾含元殿。
李昂出紫宸门,登含元殿,文武官员跟随一同前往。
虽是天降祥瑞,李昂还是决定谨慎一些,让李训、舒元舆带着文武官员先去查看。
李训一干人等去了左金吾卫驻地,很久才回来。
李训面露难色:“臣等刚刚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可能不是真的甘露。如果贸然对外公布出现甘露的消息,全国百姓为此进行庆祝,恐怕朝廷到时就被动了。”
李昂面露不悦:“竟然有这种事情?好吧,既然你们无法确定,那就换一批人再去看看。”
李昂指着仇士良和鱼弘志说:“两位中尉带着宦官们一起去看看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仇士良和鱼弘志依然没有察觉,他们乖乖地带着手下向左金吾卫驻地走去,他们不知道,在那里已经有一群士兵磨刀霍霍。
仇士良和鱼弘志刚走,李训“嗖”地蹿了出来:“王璠、郭行馀听旨。”
王璠战战兢兢不敢上前,郭行馀倒是从容,在殿前跪下,听候圣旨。
在此之前,王璠的河东兵、郭行馀的邠宁兵都集中在丹凤门外,各有几百人的规模,手持兵器,全副武装。李训命人将这些士兵召集到含元殿接受诏书,混乱出现了。王璠的河东兵顺利进到含元殿,郭行馀的邠宁兵居然没进去!
不妙的开始。
仇士良、鱼弘志一行人来到了左金吾卫驻地,还没等查看甘露,仇士良就感觉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有点怪怪的。
韩约紧张过度,面色异常,大汗淋漓。
仇士良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将军,你怎么了?”
韩约慌慌张张地回应道:“没什么,没什么。”
仇士良断定,韩约肯定心里有鬼,不然不会如此紧张。
就在这时,一阵风来,韩约身后的帷幕被吹开,仇士良心里“咯噔”一声,他看到,帷幕后面站着一排排手持兵器的士兵,士兵们手里的兵器相撞,发出了响声。
“不好,有埋伏!”
仇士良转身就跑,他的面前是一道门。
按照计划,等仇士良他们走到石榴树下,左金吾卫驻地将关闭大门,士兵一拥而上,铲除宦官集团。
现在,仇士良等人刚走进大门不远,并没有走到石榴树下,因而大门并没有关上。
眼看仇士良要跑,负责关门的士兵才开始关门。
仇士良一声大吼,士兵浑身颤抖了一下,还是惧怕仇士良平日的声威,大门居然没关上!
仇士良目标明确,直奔含元殿,一定把皇帝抢到自己手里。
李训看仇士良飞奔而出,暗叫不好,坏了坏了。
李训冲金吾卫士兵大喊:“快保护陛下,每人赏钱一百贯!”
说话间,仇士良已经跑到了李昂面前:“情势危急,请陛下马上回宫!”
仇士良不由分说,命人将皇帝李昂放到软轿上,抬起软轿就往内宫跑。
李训抓住软轿:“我奏报的事情还没有说完,陛下不能回宫。”
此时,金吾卫士兵已经登上大殿平台,代理京兆尹罗立言率领京兆尹府士兵三百余人从东边增援,御史中丞李孝本率领御史台士兵二百余人从西边增援,瞬间已经砍杀十余名宦官。
抬轿的宦官不敢怠慢,抬着皇帝奋力往前跑,摇摇晃晃,不断闪躲,眼看要进入宣政殿大门。
李训紧拽着软轿不放,大声喊叫,想让皇帝停下来。
李训以及皇帝的命运如何,就看这一瞬间的决定!
皇帝李昂呵斥李训,让他住口!
宦官郗志荣上前,挥拳猛击李训胸口,李训疼痛难忍,栽倒在地,紧握软轿的手松开了。
宦官们趁机将软轿抬进了宣政殿大门,马上关门!
这场突发的皇帝争夺战以宦官的胜利告终,李训注定大势已去。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放在李昂身上最合适不过。
如果李昂有点血性,有点担当,即便狂澜既倒,即便宦官气焰嚣张,李昂还是有机会力挽狂澜的。
如果他能在软轿上高喊“护驾”,由他亲自号令士兵击杀宦官,那么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毕竟皇权社会里,皇帝最大,宦官即便手握兵权,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皇帝不敬。
只可惜,危急关头,李昂退缩了,他不敢站出来反击宦官,甚至连振臂一呼的勇气都没有。
温室的苗木,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
李训凉透了心,自己苦心孤诣想要做一件大事,现在大事没做成,自己倒惹下了大祸。可以想见,宫城内,宦官们正在紧急调兵,用不了一会儿,就会刀剑出鞘。
李训急中生智,换上了随从的绿袍,骑马奔出了宫门。
李训一边骑马,一边表演:“我犯了什么罪,要把我贬出京城。”路过的行人以及守卫的士兵都不知道宫城内发生了大事,还真以为李训只是被贬官。
特级演员李训就这样溜走了。
含元殿上,文武百官目睹了这一幕幕,老伙伴们都惊呆了,这是什么戏码啊?
两派刀光剑影中,文武百官一哄而散,躲远点吧,万一溅一身血,回家洗都洗不掉。
宰相班子成员王涯、贾餗、舒元舆略显淡定,回到宰相联合办公厅,互相安慰道:“皇上一会儿就要登延英殿,跟我们商量善后事宜。”
安慰,自我安慰。
一厢情愿,自我解读。
不断有官员进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位宰相态度一致:“不知道!只管安心工作吧!”
宫城内,仇士良如梦方醒。
原来这一步步都是棋局,下棋的人就是皇帝。
这是向我们下死手啊!
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还记得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吗?如果不是我们抬轿子,捧你做皇帝,你现在在哪啊?
李昂注定是个失败者,面对宦官们的责难,他竟无言以对。
或许在他心里,他自己也觉得皇位原本并不属于他;或许在他心里,他始终没有勇气与宦官决裂。
仇士良见李昂沉默不语,便不再搭理,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清君侧,把李训、郑注那些害群之马彻底铲除。
仇士良下令,左右神策军各出五百人,手持钢刀,出宫肃清李郑党羽。
一千名神策军士兵杀气腾腾出了宫门。
宰相王涯等人正准备用午餐,手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神策军士兵从宫城出来了,逢人就杀!”
王涯暗叫不好,连马也顾不上骑了,七十多岁的人迈着自己的老寒腿立刻开溜。
官员及金吾卫士兵纷纷得到了消息,一千多人步伐一致,都挤到大门口逃命。
不一会儿的工夫,大门关闭。一千多人逃出去的只有四百多,剩下的六百多人,全部死于神策军刀下。
仇士良还不解气,下令关闭皇城所有大门,神策军士兵进入政府机关搜捕。
来不及逃跑的官员士兵,甚至进政府机关送货的商贩,全部被杀,这一下又是一千多人。
剩下就是重点追捕了。
跟随李训平地起风雷的舒元舆脱下官服,换上了平民服装,一人一马出了安化门;正要庆幸虎口脱险时,回头一看,杀气腾腾的神策军追了上来。
别跑了,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吧。
七十多岁的老王涯开动着老寒腿跑到了永昌里茶馆,按说速度已经不慢了,还是被神策军追上了,被押往左神策军总部。
刑具戴上了,逼供开始了。七十多岁的老骨头经不起拷打,很快就招供:
我和李训筹划谋反,事成之后拥立郑注为帝!
写童话呢!
河东节度使王璠一溜烟跑到了自己位于长兴坊的家,喘息未定,命令自己的河东兵关闭大门,严防死守,谁来叫门都不开。
神策军士兵尾随而至,看到了紧紧关闭的大门。
领头抓捕的神策军将领在史书上没有留下姓名,这位无名氏将领显然是个爱动脑子的人。
将军对着紧闭的大门高喊道:“王涯谋反,皇上已免去他的官职,要起用你为宰相,我们鱼弘志护军让我向你表示祝贺!”
里面的王璠一听,哟,天上还真能掉馅饼啊,我要当宰相了。
王璠喜出望外,喜滋滋地开了大门,此等好事,焉能将报喜鸟拒之门外。
神策军将领一看王璠自己送出门来,心里乐开了花。
无名氏将领冲着王璠拼命道贺,言语是道贺,表情是戏谑,那表情深深刺痛了王璠,完了,又上当了!
王璠一厢情愿地把神策军将领当成了报喜鸟,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上门就没有好事的猫头鹰。
王璠流泪了,他恨自己一厢情愿,他恨自己智商太低,这么低劣的骗术,他居然上当了。
上当的,并不是因为智商低,而是因为心中的贪念战胜了智商。
泪流满面的王璠被押送到了左神策军总部,见到了老王涯。
王璠埋怨道:“你自己谋反,为什么要牵连到我呢?”
王涯看看王璠,不满地回应道:“当年你做京兆尹,如果你不把宋申锡的计划泄露给王守澄,哪会有今天?”
王璠低头不语。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年你种下跳蚤,就别指望收获龙蛋。
第二天,百官入朝,等到太阳东升,才开了建福门。禁军有令,上朝官员每人只准携一名随从进宫。进宫路上,禁军夹道列队,钢刀出鞘,白刃晃眼。
众人到了宣政门前,宣政门还没有开。
宰相、御史大夫无人到场,习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百官不知道今天该如何排队。
朝会终于开始了,李昂登紫宸殿,他没有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宰相为何没来朝会?”
仇士良回应道:“王涯等谋反已被囚禁监狱。”
仇士良呈上了王涯等人亲笔写的招供状,并招呼几位大臣一起辨认查看。
关于这段史实,《资治通鉴》是这样记载的:
上御紫宸殿,问:“宰相何为不来?”仇士良曰:“王涯等谋反系狱。”因以涯手状呈上,召左仆射令狐楚、右仆射郑覃等升殿示之。上悲愤不自胜,谓楚等曰:“是涯手书乎?”对曰:“是也!”“诚如此,罪不容诛!”
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李昂询问了招认状是否为王涯亲笔书写,得到确认后表示:“诚如此,罪不容诛!”
如果这代表李昂的真实意思,那么可以把他与晋惠帝司马衷一起划为白痴皇帝,王涯等人究竟有没有谋反你不清楚吗?李训和王涯要拥立郑注为帝的童话你也信?
如果这不是李昂的真实意思,这只能说明他在自保,用王涯等人的命保自己的命。从他一贯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性比较大。
皇帝如此表态,等待王涯的还会有好果子吗?
留给王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训、郑注以及其党羽的时间也不多了。
宰相之一贾餗是郑注的人,经郑注提携登上宰相之位,甘露事变后,贾餗乔装打扮潜入民间。辗转反侧一宿,贾餗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主动投案。
贾餗并不是不想跑,思虑再三,他发现,天下之大,已无他的藏身之地。
贾餗换了一身丧服,骑驴到了兴安门,淡定地对守门士兵说:“我是宰相贾餗,受到奸臣牵连,带我去神策军吧。”守门士兵愉快地接受了请求,将他押送到了右神策军。
甘露事变之前被提拔的代理御史中丞李孝本求生欲望比贾餗强,他一人一马直奔凤翔而去,从方向看,应该是去投奔郑注。
只可惜,刚到咸阳西,就被神策军追了回来。
特级演员李训呢?
他悄悄上了终南山。
李训在终南山有个朋友,密友是个和尚,叫宗密。
宗密(780—841),唐代僧人,如来第三十九代法孙,华严宗五祖。因常住圭峰兰若,世称圭峰禅师,俗名何炯。果州西充(今四川省西充县)人。曾第进士,于遂州遇道圆禅师,出家受教。以拯律师受具足戒,文宗大和九年召问佛法大义,赐紫衣为大德。武宗会昌初坐灭于兴福寺塔院。
宗密有心将李训剃度,藏匿在终南山,可是遭到徒弟们反对。终南山离长安太近了,李训目标那么大,就算剃光了头发,还是会被指认出来。
李训不想让宗密为难,自己主动下山,准备前往凤翔投奔郑注。
凤翔那么近,又那么远。
还没走到凤翔,李训就被盩厔镇遏使(相当于卫戍司令)宋楚擒住,被戴上枷锁押送长安。
行至昆明池,李训做了个决断,他要说服押解官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与其到神策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如早点做个了断,至少自己可以做主。
李训对押解官说:“得到我就得到了富贵。我听说神策军正在到处搜捕我,让他们看到了,一定会从你手中把我抢走。为你考虑,不如砍下我的头去领赏吧,这样谁也抢不走。”
押解官眼珠转了几转,认为李训说得有道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李训以三寸之舌从被流放之人登上宰相之位,又以三寸之舌让押解官提前处决自己,人生如坐过山车,瞬间巅峰,瞬间谷底。太刺激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大清算开始。
左神策军出兵三百,高举李训的首级在前面开路,后面押解王涯、王璠、罗立言、郭行馀;右神策军出兵三百,押解贾餗、舒元舆、李孝本一起前往太庙及农神地神祭坛,像呈献牲畜一样行呈献仪式,然后押解到东市和西市。
这次监刑的官员很多,文武百官都参与了监刑。这不是监刑,而是杀鸡给猴看,看你们这些猴谁还敢跟宦官作对。
独柳树下,李训和郑注的同道中人一起被腰斩,头颅被砍下,悬挂在兴安门外。
受刑官员的亲属家人,不论远近亲疏,一律处死。
被处死的人中,有个人叫王沐,是王涯的堂弟。
王沐本住江南,年老且贫穷,日子苦闷。闻听王涯出任宰相,王涯千里骑驴投奔,准备为自己谋划个县尉或者主簿。在长安待了两年,王沐才见到了王涯,王沐很激动,王涯很冷淡,总而言之,王涯对王沐这个千里骑驴投奔的堂弟并不感冒。
王沐还不死心,一直耐心寻找机会,总算走通了王涯宠信的家奴门路,家奴给王涯递话,王涯才松了口,答应找机会给王沐安排一下。
王沐从此天天到王涯家报到请安,期待着有一天能得偿所愿。
等到神策军上门抓捕时,王沐恰好也在,那就一起吧!
王沐与王涯一起被腰斩于独柳树下。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相比之下,舒元舆的堂侄舒守谦要幸运得多。
舒守谦原本深得舒元舆喜爱,受舒元舆照顾提携达十年之久。忽然有一天,风云突变,舒元舆无缘无故对舒守谦大发雷霆,之后的每一天都要对舒守谦斥责一番。时间长了,舒守谦在舒元舆面前彻底没地位了,连舒元舆的仆人和婢女都不给舒守谦好脸色。舒守谦心绪难平,索性请辞,返回江南老家。舒元舆也不做挽留,任由舒守谦离开。
舒守谦愤愤不平踏上返乡路,傍晚,行至昭应,听到舒元舆全家被屠的消息。
如果他没有返乡?
众人尘埃落定,该说说郑注了。
李训单方面将计划提前,事先并没有通知郑注,郑注还是按照原计划率领五百亲兵从凤翔出发,抵达扶风。扶风县令韩辽见多识广,见郑注无缘无故率领五百名杀气腾腾的士兵抵达本县,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扶风离长安很近,皇帝与宦官的矛盾,韩辽很清楚。如今郑注率领五百亲兵到扶风驻扎,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韩辽权衡再三,两边都不敢得罪,还是跑吧。
韩辽携带印信,领着县衙的大小官员一起躲到了武功县,先避避风头。
郑注正恼怒韩辽不辞而别,长安传来消息,李训把事办砸了!
郑注恼怒到了极点,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郑注不敢怠慢,扶风不敢停留了,赶紧折返凤翔,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要安全一些。
郑注前脚刚到凤翔,皇帝的密旨也到了。
密旨并不是李昂的旨意,而是仇士良的指示,仇士良已经掌控了全局,他的指示,就是皇帝的旨意。
密旨交到了监军宦官张仲清手上,指示很明确:处死郑注。
张仲清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以前他从来没办过这么大的事,一下子挑这么重的担子,有点吃不消。
关键时刻,张仲清身边的人站了出来。
站出来的人叫李叔和,在凤翔战区担任押牙(内营管理官)。
李叔和与张仲清走得比较近,平时并不起眼,但这一次,李叔和让张仲清刮目相看。
李叔和建议道:“我以你的名义宴请郑注,届时先调开他的亲兵,在宴席座位上把他拿下,大功可成。”
重任在肩,张仲清别无选择,马上安排宴席,布下伏兵,只等郑注上钩。
郑注接到邀请,也曾犹豫,转念一想,有五百亲兵护卫,料他张仲清也玩不出花样。
郑注上门了,宾主双方寒暄再三,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
李叔和将大多数亲兵留在了外边,好酒好菜招待,大家吃好喝好!
郑注一想也合理,只带了几名亲兵进去赴宴。
宾主落座饮茶,郑注没有想到,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饮茶。
李叔和趁郑注不备,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郑注的头。
外面的大门悄然关上,伏兵四起。
正在大吃大喝的郑注亲兵猝不及防,纷纷倒地,一会儿工夫,五百亲兵全部跟随郑注而去。
张仲清见大局已定,拿出密旨,向在场将士宣读。
宣读完毕,清算开始。
郑注的全部家人,手下及助手一千余人全部被杀。
被杀的人中有节度副使钱可复,他的遭遇令人唏嘘。
钱可复,进士及第,名门之后。祖父钱起,天宝十年登进士第,大历年间与韩翃、李端并称“十才子”,留有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
父亲钱徽,贞元初年进士及第,元和初年入朝,任左补阙,后以祠部员外郎升任翰林学士,迁中书舍人,知制诰,被宪宗称为长者。
钱可复本人,进士及第,累官至礼部郎中。太和九年,郑注出镇凤翔,寻求名门之后给自己当副手,钱可复进入郑注视野,两人一拍即合。
原本,郑注的第一目标是韦温。
还记得韦温是如何拒绝的吗?
“当灾祸无法避免时,那就选比较轻的。拒绝郑注,顶多被贬,而如果跟随他,恐有不测之祸。”
韦温有看到未来的第三只眼,可惜钱可复没有。
当诱惑来临时,学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