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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李德裕时间(1 / 1)


李昂的时代结束了,李瀍的时代开始了。

从李湛开始,经李昂接力,再到李瀍接棒,唐穆宗李恒的三个儿子先后过了皇帝瘾,如果泉下有知,他该作何感想呢?

同李昂一样,李瀍之前并没有想过自己能当皇帝,只是仇士良、鱼弘志为了推出本方代理人找到了他;

同李昂不一样的是,李瀍的驾驭能力远在李昂之上。

李昂当了十余年皇帝,最终受制于宦官这些家奴;李瀍登基后不久,便霸气十足,睥睨一切,仇士良、鱼弘志虽然武装到牙齿,在他的面前,终究只是家奴。

不得不承认,当皇帝是要有天赋的,李瀍有这个天赋,李昂却没有。

终其一生,李昂身背枷锁,受制于宦官,他想过挣脱,但甘露事变功败垂成,他从此认命,以为再也无法扭转局面。

李昂的面前,有一道门,李昂以为门是紧锁的,他不敢再碰那道门。

同样的门挡在李瀍面前,李瀍轻轻一推,门居然是虚掩着的!

公元840年正月初六,李成美、李溶、李瀍三选一的游戏胜负已定,李瀍脱颖而出,李溶、李成美败局已定。

该如何处理两位失败者呢?

仇士良给出了两个字:赐死!

太子李成美、安王李溶,他们原本是第一顺位、第二顺位继承者,如果不出意外,新皇帝就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可惜的是,他们的支持者没有兵权,纵然有第一顺位也是白搭,等待他们的只有死局。

那位宠冠后宫的杨贤妃也没能逃脱,也被一并赐死。

曾几何时,她风光无限艳压群芳,以为荣华富贵可以长久。她不知道的是,她只是借了皇帝的势,皇帝在时,千好万好,皇帝驾崩,一切随之归零。

正月十四日,李瀍登基称帝,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三天后,李瀍追赠自己的母亲韦妃为皇太后,一个月后追赠为“宣懿皇太后”。

此时,后宫居住的有太皇太后郭氏(唐穆宗李恒的母亲)、皇太后王氏(唐敬宗李湛的母亲)、皇太后萧氏(唐文宗李昂的母亲),如果韦太后也健在,四位老太太正好凑一桌麻将。

接下来该梳理一下朝中大臣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铁律,哪个皇帝上台都要用自己顺手的宰相,前任皇帝的政治遗产能抛也就抛了。

最先被抛弃的是宰相杨嗣复,风传他是杨贤妃的人。

李昂驾崩当天,杨嗣复被任命为摄冢宰(帝国最高摄政)。

所谓摄冢宰,可以通俗地理解为临时摄政王,离我们最近的摄政王是末代皇帝溥仪的父亲载沣。

也真奇了怪了,从唐敬宗李湛登基算起,之后连续数任皇帝都会指定一个摄冢宰。

唐敬宗时,摄冢宰是李逢吉。

唐文宗时,摄冢宰是裴度。

唐武宗李瀍时,摄冢宰是杨嗣复。

唐宣宗时,摄冢宰是李德裕。

前两位算是发挥了一下预热,多少起到了一点稳定大局的作用。从杨嗣复开始,摄冢宰就成了让你靠边站的信号。

仅仅四个月后,杨嗣复宰相也当不成了,他被免去宰相资格,改任吏部尚书,再接下来,他将有一场生死劫。

又过了三个月,李钰的宰相也当不成了。

前面说过,大行皇帝李昂安葬于章陵,章陵就是李钰负责修建的。李昂的柩车在前往章陵的途中出现过车轮陷到泥里的小事故,就是这个小事故,让李钰丢了宰相资格。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碴要找的话,总是能找到的,谁让你们当初拥立的不是李瀍。

在拥立这件事上,李瀍的记忆力很好,有恩一定报,有仇也一定要报。

两位托孤宰相先后去职,朝堂空缺,该由谁来填补这个空缺呢?

宦官向李瀍提到了一个人。李瀍连连点头,对,就是他,让他即日赶赴京城。

来者何人?

淮南节度使李德裕。

李德裕,老熟人了,几度宦海沉浮,几次进出长安,元和十四年,他32岁,出任监察御史,一年后,进入翰林院,担任翰林院士。此后在帝国权力中枢与地方官之间折返跑,再次归来拜相时已然53岁了,距离他首度担任翰林院士已经过去了20年。

之前,李德裕有过几次亮相,但表现并不够充分,接下来,将进入“李德裕时间”,年过半百的他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同时代的诗人李商隐在为《会昌一品集》作序时将其誉为“万古良相”,近代梁启超甚至将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称他是中国六大政治家之一。

说起来,李德裕赢得机会并不容易。

李德裕担任淮南节度使(总部设在扬州)时,担任监军宦官的是杨钦义,两人相安无事,并无太多交情。忽一日,当时的皇帝李昂下诏让杨钦义返回长安,众人纷纷揣测杨钦义将回长安出任枢密使,得到重用。淮南战区的官员红了眼,开始大肆巴结杨钦义,唯独李德裕不为所动,毫无表示。

被奉承包围的杨钦义有些不满,心中暗骂李德裕有眼无珠。

就在这时,李德裕的邀约送到,邀请杨钦义赴宴。

杨钦义如约而至,发现这是只有他和李德裕两人的宴席。李德裕在中堂大厅摆下宴席,大厅空空荡荡,只有杨李二人。

人虽然很少,宴席的档次却很高,李德裕的礼数也极为周到,杨钦义顿时感觉找回了面子。宴席旁边,李德裕准备了几床珠宝,晶莹夺目,争芳斗艳。

宴席结束,李德裕轻轻一指,几床珠宝就归了杨钦义。杨钦义心花怒放,原来李德裕早有安排。

带着沉甸甸的珠宝上路,杨钦义乘兴走到了汴州(今河南省开封市)。这时新的诏书到了:“杨钦义返回淮南,继续担任淮南监军宦官。”

来时乘兴,回时败兴,再回淮南的杨钦义如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他准备将李德裕的珠宝如数奉还。

李德裕面色如常,摆摆手:“这能值几个钱?”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若是常人,定会顺水推舟接过来,但李德裕终究是非常之人,他用自己的非常举动彻底征服了杨钦义。

数月后,皇帝换成了李瀍,杨钦义返回长安出任枢密使,也正是他向李瀍隆重地推荐了李德裕。

九月一日,李德裕返回长安;三天后,李德裕出任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从此便是宰相了;又三天后,李德裕进宫谢恩,君臣双方的一席对话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基础。

李德裕对李瀍推心置腹:

陛下诚能慎择贤才以为宰相,有奸罔者立黜去之,常令政事皆出中书,推心委任,坚定不移,则天下何忧不理哉!先帝于大臣好为形迹,小过皆含容不言,日累月积,以至祸败。兹事大误,愿陛下以为戒!臣等有罪,陛下当面诘之。事苟无实,得以辩明;若其有实,辞理自穷。小过则容其悛改,大罪则加之诛遣,如此,君臣之际无疑间矣。

核心意思有两条:

1.陛下选择宰相,那么就信任宰相,政府日常行政由宰相负责;

2.君臣推心置腹,亲密无间,有问题当面提,君臣没有隔阂。

李德裕是痛快人,李瀍也痛快,双方一拍即合,一段堪称传奇的君臣际遇就此开始。

李瀍登基,李德裕拜相。无疑,李德裕是最大受益者。

有受益者,就一定有失意者,那么失意者是谁呢?

名单很长。

谏议大夫裴夷直就是其中一位。

说起裴夷直的遭遇,有点倒霉催的。

按照以往惯例,新天子即位,官员要联名上疏表示祝贺。这回李瀍登基,官员们依照惯例上疏祝贺,唯独缺了裴夷直的签名。

什么意思?新皇登基你不高兴?

裴夷直很快品尝到了苦果,谏议大夫不用做了,去杭州当刺史吧。

裴夷直的遭遇有点匪夷所思,按说宦海浮沉多年,这个规矩不应该不懂,为何却漏了签名呢?

事情还得从李瀍即位前说起。

正月四日,先皇李昂驾崩,李瀍下令,正月十四日入棺,到时再改穿丧服。

谏议大夫裴夷直坐不住了,马上上了一道奏疏:先皇正月四日龙驭上天,正月十四日入棺,时间长达十天,有些不妥。

李瀍不理!

又过了几天,在李瀍的默许下,仇士良开始行动,凡是李昂生前信任的、宠信的乐师、宦官,不是被杀,就是被贬。

裴夷直又上了一道奏疏:陛下由亲王入继大统,应迅速为先皇举行葬礼,商讨大政方针,早日安抚百姓。如今先皇尸骨未寒,其亲近信任的乐师宦官非贬即杀,若这些人无罪,定然不该如何处置;若有罪,他们已无藏身之地,十天后再处置又如何?

李瀍还是不理。

平心而论,裴夷直的奏疏合情合理,只是李瀍刚开始品尝做皇帝的滋味,不想听别人指指点点。

试想,憋屈了三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当了皇帝,终于能体会到万人之上的感觉了,马上就有人跟你说,这样不行,那样不对,你会不会烦?

常人都会烦,不烦的是超人。

再者,此时李瀍的所作所为,多半是仇士良的主意,李瀍或默许,或纵容,只是对其拥立自己的酬庸。

回过头说裴夷直这次漏签名:一种可能是被摆了一道,皇帝李瀍授意大臣们不带裴夷直玩,以此来贬斥裴夷直;另一种可能是裴夷直对新皇帝的所作所为寒心,故意不签名以示不满。

皇权社会下,第二种可能微乎其微。

唐朝皇帝不是宋朝皇帝,不杀大臣可不是他们的传统。

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最大的可能是皇帝和其他大臣联手一起摆了裴夷直一道,裴夷直有口难言,只能灰溜溜地去杭州当刺史了。

裴夷直之后,给事中李中敏也倒霉了。

李中敏的倒霉跟裴夷直一样,说了别人不爱听的话,得罪了开府仪同三司、左卫上将军、宦官总管仇士良。

仇士良的头衔是不是有点长?

因拥立有功,仇士良的头衔加了“开府仪同三司”。

“开府”指开设府第,设置官吏。“仪同三司”是说仪仗同于三司。三司指太尉、司空、司徒,亦称三公。

“开府仪同三司”不是具体官职,但象征着荣誉,也是社会地位的肯定。

仇士良有了这个头衔后得寸进尺,他想为自己的“儿子”谋点福利:以开府仪同三司的官位福荫儿子做御前带刀侍卫。

要求提出来,皇帝李瀍不太好拒绝,但还是有人拒绝。

给事中李中敏轻轻一句话把仇士良打发了。

李中敏淡淡地说:“开府仪同三司确实能福荫儿子,问题是宦官哪来的儿子?”

仇士良涨红了脸。

骂人揭短,打人打脸,李中敏你过分了!

正巧,宰相李德裕看李中敏也不顺眼,原因是李中敏是前任宰相杨嗣复的人,而杨嗣复是牛党成员。

仇士良和李德裕联手,李中敏毫无抵抗能力,只能接受被贬的命运,出任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刺史。

说完裴夷直和李中敏,接下来该说说几个大人物了。

这几个大人物是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前任宰相杨嗣复、李钰,他们有一个共同身份,是文宗李昂的托孤大臣。

原本李昂指望四位托孤大臣辅佐太子李成美登基,不想被仇士良破坏了计划,生生将李瀍推上了皇位。

如今李瀍皇位已稳,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仇士良最恨的是刘弘逸和薛季棱,同行是冤家。

李瀍最恨的是杨嗣复和李钰,两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之前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

李瀍恨意难消,把杨嗣复贬为湖南道(总部设在今湖南省长沙市)观察使,李钰贬为桂州道(总部设在今广西桂林)观察使。

仇士良的恨简单明了,四个人别贬来贬去了,直接赐死吧!

李瀍同意了!

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产生缓冲时间。

刘弘逸、薛季棱就在宫中,他们没有缓冲时间,被直接赐死,两个托孤宦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刘弘逸、薛季棱都是品质不错的宦官。有一次,薛季棱到外地出差,在当地看到诸多民间疾苦,回到长安便向皇帝汇报民间真实情况。无论古往今来,无论古今中外,能在皇帝面前汇报真实民间疾苦的人,都是值得钦佩的。

同刘弘逸、薛季棱不同,杨嗣复和李钰则在外地,遥远的距离为他们赢得了缓冲时间。

仇士良向湖南、桂州派出了索命宦官,不出意外的话,杨嗣复和李钰在劫难逃。

意外还是出现了。

时任户部尚书的杜悰得到了消息,一个激灵,马上骑马来找李德裕商量。

杜悰心焦有情可原:一方面兔死狐悲,他不想曾经的同僚就这样白白丧命,另一方面,他与杨嗣复、李钰一样都是牛党成员,面对本党人士焉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事情变得有些微妙,原本牛党李党势不两立,现在为了营救牛党成员,牛党成员杜悰急匆匆跑来找李党党魁李德裕商量。

杜悰气喘吁吁地说道:“天子年少,新即位,兹事不宜手滑!”

李瀍即位时28岁,相比于杜悰、李德裕这些五十岁上下的人来说,可以算年少。

杜悰的核心意思是,天子刚刚即位就这样杀人,如果不就此拦住,恐怕杀习惯了,将来手滑了,就拦不住了。

杜悰是对的,表面上看,赐死杨嗣复、李钰与他关系不大,实则关系巨大。试想,一个朝代,一个皇帝,如果开了滥杀宰相的先河,这次与你无关,下次与你无关,谁能担保下下次呢?

杜悰为杨嗣复、李钰奔走,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奔走。

现在杜悰求到了李德裕门下,李德裕能够不计前嫌为牛党成员的生死奔走吗?

答案是肯定的。

听杜悰一说,李德裕马上意识到事态严重,必须让皇帝刀下留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一次倒霉的是牛党成员,下一次可能就是李党成员,再下一次可能就是自己了。

第二天,李德裕联合崔珙、崔郸、陈夷行连上三道奏疏,又把枢密使(宫廷主管机要宦官)请到了中书(宰相联合办公大厅),请其代为上奏:

德宗疑刘晏动摇东宫而杀之,中外咸以为冤,两河不臣者由兹恐惧,得以为辞。德宗后悔,录其子孙。文宗疑宋申锡交通藩邸,窜谪至死。既而追悔,为之出涕。嗣复、珏等若有罪恶,乞更加重贬。必不可容,亦当先行讯鞫,俟罪状著白,诛之未晚。今不谋于臣等,遽遣使诛之,人情莫不震骇。愿开延英赐对。

李德裕的核心意思是,德宗怀疑刘晏进而诛杀,后来追悔莫及,文宗怀疑宋申锡进而贬斥,后来也追悔莫及。如今杨嗣复、李钰处于同样境地,那么即便怀疑,也应该走正当司法程序,不能直接派宦官诛杀。恳请陛下登临延英殿听我们细说。

奏疏上去了,转奏也完成了,但皇帝李瀍还是没有回应。

从早上开始,到中午,到下午,一直等到了傍晚。

李瀍终于有了回应,登延英殿,召唤李德裕等人进去。

等待了一天,李德裕情绪有些激动,流泪劝诫道:“陛下对待这个决定一定要格外慎重,不要将来后悔。”

李瀍态度很坚决:“朕不后悔!”

李瀍指了指椅子,示意李德裕等人就座。

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有唐一代宰相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君臣对话,宰相可以坐着对话,双方既是君臣,又是师友。

李瀍再三让李德裕等人就座,李德裕就是不坐:“臣等恳请陛下免除杨嗣复、李钰的死罪,不要等他们死后,天下为之喊冤。如今臣等没有收到陛下免死的圣旨,不敢就座!”

李瀍不动声色,使劲看着李德裕等人。

君臣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李瀍终于松口了:“看在你们的分儿上,免他们死罪。”

李德裕等人如释重负,连忙三拜九叩谢恩,生怕李瀍改变主意。

李瀍示意李德裕等就座,君臣双方这才开始坐着对话。

李瀍叹息一声:“朕继位的关键时刻,宰相们何尝为朕说过公道话。李钰、薛季棱拥护的是陈王李成美,杨嗣复、刘弘逸拥护的是安王李溶。陈王还算是文宗生前的意思,安王呢,一心依附杨贤妃。据说杨嗣复还给杨贤妃写信,‘姑妈何不仿效武则天垂帘听政’!如果安王得偿所愿,朕哪有今天呢?”

李德裕谨慎地回应:“此时暧昧不明,虚实难知啊。”

李瀍继续说道:“杨贤妃有一次生病,文宗让其弟杨玄思进宫服侍了一个多月,杨贤妃他们就是通过杨玄思传递消息。朕详细询问过当值的宦官和宫女了,情况属实,一点不假。”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德裕不敢再为杨嗣复辩护,只要免除了死刑,也就千恩万谢了。

李瀍当即下令,追回前往湖南、桂州索命的宦官,但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杨嗣复贬为潮州(今广东省潮州市)刺史,李钰贬为昭州(今广西平乐县)刺史,外加一个裴夷直,贬为州(今越南荣市)司户。

还是裴夷直合算,贬了个官,还出趟国!当然,那时州是唐朝领土。

写唐朝历史,一定不能不提回鹘,回鹘在安史之乱后收复两都的战争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如果没有回鹘助力,唐军收复两都的时间表还要往后推。当然回鹘也是无利不起早,图的也是利益。

总体来说,回鹘在唐朝处于危难的关键时期对唐朝还是有帮助的,功劳不小。

如今,风水轮流转,回鹘开始走下坡路了,下坡下的有点直接。

伊吾(今新疆哈密市)之西、焉耆(今新疆焉耆县)之北有一个黠戛斯汗国,唐朝初年时称为结骨部落,后来改成黠戛斯部落。

原本黠戛斯部落与唐朝有来往,后来被回鹘击破,与唐朝就断了联系。黠戛斯部落为求生存便与回鹘以及吐蕃保持友好关系,回鹘和吐蕃则给黠戛斯部落首领阿热一个酋长头衔,以示笼络。

时过境迁,回鹘衰落,黠戛斯部落渐渐不把回鹘以及吐蕃当回事,阿热酋长便自称可汗,要与回鹘可汗平起平坐。

吐蕃内乱,自顾不暇,对黠戛斯部落酋长自称可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回鹘却不干了,小子,太不把我们可汗当回事了。

回鹘派出宰相领兵进攻,拉开了双方长达二十年战争的序幕。

二十年里,回鹘不断被击败,毕竟衰落了,今时不同往日。黠戛斯部落可汗阿热撂下一句话,掷地有声:“你们气数已尽,我一定夺了你们的金帐。”

金帐,回鹘可汗所居之地。

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

如果回鹘不内乱,阿热酋长也就是过过嘴瘾,不幸的是,回鹘内乱了。

宰相掘罗勿诛杀了回鹘彰信可汗药罗葛胡,拥立药罗葛馺继任可汗,一杀一立,回鹘马上分成了两派,一派拥护新任可汗,一派坚决不认。

回鹘机动部队将领句录莫贺属于后者。

如果进行类比的话,句录莫贺与吴三桂是同一类人。句录莫贺高举的旗帜是为已故彰信可汗复仇,吴三桂高举的旗帜是为殉国的崇祯皇帝复仇。他们的旗帜举得很高,理由也很有说服力,只可惜他们走上了同一条路:向外族借兵!

原本想的是为君王复仇、为王朝复兴,可惜一走上向外族借兵这条路,形势就彻底失控了。

句录莫贺引领黠戛斯汗国十万骑兵大举进攻,大破回鹘军队,诛杀继任可汗药罗葛馺以及宰相掘罗勿,句录莫贺大仇得报。

接下来,句录莫贺傻眼了。

黠戛斯汗国十万骑兵将回鹘汗国王庭所在城市纵火烧毁,曾经繁华的王庭所在地尽成灰烬。

历史上没有留下句录莫贺结局的记载,我想结局应该好不过吴三桂吧!

王庭湮灭,国之不存,回鹘部众四散逃离,有的投奔葛逻禄部落,有的投奔吐蕃,还有的投奔安西。

留在本土的一支部众四顾茫茫,不知路在何方。

思考良久后,这支部众在已故可汗药罗葛馺的弟弟嗢没斯以及宰相赤心的带领下辗转来到了唐朝天德(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北)边塞,请求唐朝收容。

嗢没斯这个名字大家肯定很陌生,但如果说一个人,大家就会恍然大悟。

这个人就是北宋时期党项政权开国皇帝李元昊。

李元昊正是嗢没斯的六世孙。

回鹘部众虽已是残兵,但横宽六十里,纵深望不到殿后部队。

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收容还是不收容?

边塞急报递到了长安,急需决断。

李瀍来不及考虑太多,下诏命令振武节度使刘沔进驻云迦关戒备。

时间走到公元841年二月,回鹘仍留在原王庭附近的13个部落拥护药罗葛乌希继任可汗,称乌介可汗,这支回鹘部众接下来也要与唐朝发生联系。

当然,眼下最棘手的还是天德要塞边上这支回鹘残军。

李瀍和宰相们还没有商量出对策,天德军使田牟、监军宦官韦仲平的奏疏到了,奏疏上写道:

回鹘叛将嗢没斯等侵逼塞下,吐谷浑、沙陀、党项皆世与为仇,请自出兵驱逐。

田牟和韦仲平的核心意思是联合吐谷浑、沙陀、党项等与回鹘有仇的部落一起攻打回鹘残军,过一把痛打落水狗的瘾。

奏疏摆上李瀍的案头,李瀍召来大臣一起商议,打还是不打呢?

多数人认为嗢没斯背叛回鹘可汗而来,不可收留,可以批准田牟的请求,出兵攻打。

李德裕却坚定摇了摇头,不,不能这么干。

李德裕向众人解释道:“无路可投的鸟撞入怀中,还要放其一条活路。况且回鹘为唐朝屡建大功,如今他们为邻国所迫,部落离散,穷途末路,从边远的塞外前来投奔大唐皇帝,一路秋毫无犯,我们为何还要乘人之危发动攻击呢?不仅不能攻击,还应派使者去安抚,输送粮草赐予他们。汉宣帝收服呼韩邪单于用的就是这个方法。”

宰相陈夷行不同意李德裕的意见:“这是送武器给强盗、送粮食给盗贼,不会有收服之效,不如直接出兵攻打。”

李德裕见无法说服陈夷行,马上换了个角度:“吐谷浑那些部落有利可图就争着向前,一旦战事不利,必将作鸟兽散,怎么会为大唐誓死而战?如今天德边塞驻军只有一千余人,如果战事不顺,必将陷落。不如用恩德招抚回鹘残军,让其不成为灾难。即便回鹘残军不听招抚,骚扰边塞,那也应该征调各战区大军一起征讨,决不能只靠天德边塞一支孤军。”

宰相,主宰也,在我看来,宰相更是国之棋手,为国布局。宰相若目光短浅,则国之不幸,宰相若目光如炬,思虑长远,则国之大幸。

李德裕无疑属于后者。

听宰相们争论不休,李瀍难下决断。之前他派鸿胪寺卿张贾为巡边特使前往查探回鹘残军情形,如今张贾尚未归来。

李瀍见李德裕说得在理,便问道:“嗢没斯请降,你能保证他的诚心吗?”

这话问的,成心让李德裕背锅。

李德裕何等聪明,摆手示意,陛下,这个锅我不背。

李德裕诚恳地说道:“朝中之人,臣都不敢担保,更别说千里之外的戎狄之心!不过把嗢没斯称为叛将,恐怕不妥。如果当时可汗健在,嗢没斯率领部众前来,那么是不能接受的。如今听闻回鹘内乱无主,将相逃散,有的投奔吐蕃,有的投奔葛逻禄,只有这么一支部众来投奔大唐。看他的奏疏,言辞诚恳,可见处境艰难,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之为回鹘叛将?再者,嗢没斯去年九月就到了天德,今年二月乌介可汗才登基,他们之间没有君臣名分。因此陛下只需下诏河东、振武战区戒备,如果他们主动进攻,大唐再进行武力驱逐。如果他们进入吐谷浑等部落进行抢夺,各部落自行处置即可,大唐军队不必干涉。陛下另外下诏给田牟、韦仲平,令他们不得为了立功而惹是生非,一定要恪守与回鹘之间的诚信。只有对回鹘安抚得当,即便他们是戎狄,也知道感恩。”

李德裕说完,李瀍点了点头,为今之计,对付回鹘还是安抚为主。

不过,几天后,李德裕又提出一个建议让李瀍疑惑了,李瀍不知道该不该同意。

李德裕建议李瀍向北方边塞派出安抚回鹘特使,并且赏赐回鹘三万斛粮食以安其心。

派安抚特使?赏赐三万斛粮食?成本是不是有点高了?

李瀍对李德裕的建议有些怀疑,还是召其他宰相一起商量一下吧。

产生怀疑的不仅仅是李瀍。

与李德裕搭班子的陈夷行也不同意,陈夷行反复强调:“这是给强盗送武器,给仇敌送粮食,绝不可取!”

李德裕据理力争:“如今兵马尚未完成征集,天德孤悬一线。若不把饥饿的戎狄喂饱,让他们暂时安静,万一天德就此陷落,到时这个责任谁负?”

陈夷行傻眼了,眼看天大的黑锅要向自己扣过来。

是啊,万一天德陷落,李德裕反戈一击,“就是你不让送粮食导致的”,陈夷行扛得住吗?

陈夷行不敢再说话,再说,你就背锅。

李瀍权衡利弊,感觉李德裕说的有理,好吧,那就赏赐回鹘粮食,让他们暂时安静,不过三万斛太多了,减为两万斛吧。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天德可能陷落,一边是送出两万斛粮食,孰轻孰重,明白人都能算清楚这笔账。李德裕并非对回鹘退让,他在寻找彻底解决回鹘的方法,他需要时间,也需要得力的人选。

就在李德裕苦苦寻找得力人选时,卢龙战区的一系列变故为李德裕送来了一个得力人选。

安史之乱后,河北诸藩镇保持高度自治,一直到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李纯基本把诸藩镇平复,藩镇节度使由朝廷委任和指派。可惜唐宪宗突然驾崩,唐穆宗李恒能力有限,生生错过大好机会,没能维持父亲留下的大好局面,河北诸藩镇再叛,重回高度自治局面。藩镇节度使由其内部推举或争斗产生,朝廷唯有事后补发委任状而已。

公元841年(唐武宗会昌元年)九月二十六日,卢龙(总部设在幽州)战区再次发生重复多次的故事:节度使史元忠被杀,兵变士兵拥立牙将陈行泰为候补节度使。

兵变的剧情在河北诸藩镇重复过多次,陈行泰等人对于流程了然于胸。兵变后,陈行泰派监军宦官的随从携带本战区高级将领联名奏章前往长安,要求朝廷承认既定事实,委任自己为卢龙节度使。

类似的故事发生过多次,陈行泰以为这一次还是同样的剧情。

令陈行泰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剧情不一样了。

前往长安的人被扣下了,而朝廷也没有向卢龙派出使节。

等于说,陈行泰跟朝廷说:“我兵变了,让我当节度使吧。”长安那边:“呵呵。”

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就是无视,陈行泰被晾在了一边。

为何陈行泰没能等到熟悉的剧情呢?

因为长安城中的宰相换成了李德裕。

看到卢龙战区高级将领的联名奏章后,李德裕决定不让剧情再次重复,他要让剧情反转。

李德裕告诉李瀍:“河北藩镇的情形,臣很熟悉。以往兵变后,朝廷下达节度使委任状太快,因此军心容易稳定。如果拖延几个月置之不理,他们内部一定会发生变化。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扣留送信的人,也不往卢龙派观察使,静观其变。”

不久,卢龙再次发生兵变,兵变士兵诛杀陈行泰,拥立牙将张绛。

张绛再向长安派出信使,要求朝廷任命自己为卢龙节度使。

他遭遇的剧情跟陈行泰一模一样,朝廷依然不理不睬!

张绛急了,他担心自己的结局跟陈行泰一样。

就在张绛在幽州城里团团乱转时,雄武军使(相当于基地司令)张仲武出兵了,他要替朝廷平叛。

张仲武,范阳人,好读书,少时精通《左传》,后投笔从戎,一路做到雄武军使。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培根是用嘴说的,张仲武是用行动证明的。

张仲武出兵攻打张绛的同时,派自己的参谋吴仲舒携带奏章前往长安。在奏章上,张仲武指出张绛的残暴不仁,请求皇帝李瀍允许自己以本部兵马加以讨伐。

聪明人做聪明事,张仲武将自己的聪明用到了点上。

如果不派人去长安,即便打败张绛,也会被视为卢龙内部争斗,张仲武得到的结局也将是“置之不理,前景未卜”。派人去长安送奏章请求皇帝同意,性质就不一样了,不再是内部争斗,而是为国平叛。

聪明人的朋友往往也是聪明人,张仲武是聪明人,他的参谋吴仲舒同样是聪明人。从名字看,吴仲舒这个名字应该是致敬董仲舒,从之后的表现看,吴仲舒配得上这个名字。

吴仲舒到长安后,李瀍安排李德裕接见了他。

寒暄过后,吴仲舒开始介绍卢龙的情况:“陈行泰、张绛都不是本战区出身,因此无法服众。张仲武是幽州资深将领,性格忠义,通晓兵法,熟悉军事,人心所向。张绛诛杀陈行泰时,召唤张仲武到幽州,准备拥立张仲武为候补节度使,不料军中有一两百人不同意。张仲武已经到了昌平,张绛又让张仲武返回雄武。如今张仲武刚从雄武发兵,幽州城内的士兵已经开始准备驱逐张绛了。”

李德裕发问:“雄武军有多少兵?”

吴仲舒回应道:“正规士兵八百,外加民团五百。”

李德裕有些担忧:“兵丁如此少,何以立功?”

吴仲舒胸有成竹道:“关键在人心。若人心不从,有三万士兵又如何?”

李德裕追问道:“万一不能攻克幽州城,下一步怎么办?”

吴仲舒从容对曰:“幽州粮食全靠妫州以及北边七镇供应,如果不能攻克幽州,那就据守居庸关,断其粮道,时间一长,幽州城必定自乱。”

吴仲舒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李德裕频频点头,深表认同,张仲武跟别人不一样,此人能成大事。

李德裕马上上奏李瀍:

行泰、绛皆使大将上表,胁朝廷,邀节钺,故不可与。今仲武先自表请发兵为朝廷讨乱,与之则似有名。

简而言之,陈行泰和张绛都是让高级将领联名胁迫朝廷授予节度使,而张仲武是主动请命为朝廷平叛,两者性质完全不一样,前者必须予以打击,后者可以以资鼓励。

李瀍被说服了,马上委任张仲武为卢龙候补节度使。

张仲武没有让李德裕和李瀍失望,不久便攻克幽州,卢龙战区回归平静。

一个多月后,张仲武正式出任卢龙节度使,聪明人办事,事半功倍!

自此,张仲武的名字被李德裕记在了心里,这个人管用,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在中国大历史中,有一个字眼是无法绕开的,那就是“和亲”。

和亲,始于西汉,汉王朝为了缓和与匈奴的关系进行政治联姻,刘邦将汉室宗女嫁给匈奴冒顿单于,是为和亲之滥觞。

第一个提起和亲策略的人叫娄敬,齐国戍卒出身。娄敬经同乡引荐拜见刘邦,力陈国都应该建于关中而非洛阳,受刘邦肯定,赐姓刘。汉高祖七年,娄敬出使匈奴,亲眼所见匈奴强盛,归朝后向刘邦进言匈奴不可击。刘邦不听,将娄敬羁押于广武,然后御驾亲征,被困白登七天七夜,史称“白登之围”。陈平运筹帷幄,终解“白登之围”。之后,刘邦释放娄敬,当面道歉,娄敬进而建议和亲,将汉朝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将来公主生下儿子继任单于便是汉室的外孙(外甥),亲上加亲。吕后不忍让女儿鲁元公主远嫁,刘邦便把一汉室宗女封为公主,嫁给冒顿单于。中原王朝第一起和亲就此诞生。

据统计,西汉和亲至少有16起,隋唐和亲45起,宋以后和亲共计37起,两宋一起也没有,宋室宁可多掏岁币,也不对外和亲。

隋唐和亲45起,多数发生在唐朝,毕竟隋朝国祚太短。

唐朝和亲中,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最为知名,在这些知名公主的光环之下,还有与回鹘和亲的咸安公主、太和公主,等等。

接下来我们要说的就是太和公主。

太和公主,唐宪宗之女,唐穆宗之十妹,长庆元年(821年)出嫁回鹘,最初嫁的是崇德可汗。

回鹘实行的是“父死,妻其后母”的收婚制风俗,因此太和公主在崇德可汗之后先后被三任可汗收婚,最后一任就是药罗葛馺。

药罗葛馺兵败被杀,太和公主不知所踪。

幸好,此时宰相是李德裕,他思虑周密,想到了下落不明的太和公主。

李德裕给李瀍上了一道奏疏:

今回鹘破亡,太和公主未知所在。若不遣使访问,戎狄必定会认为唐朝对下嫁番邦的公主并不爱惜,既有负公主,又伤害戎狄的感情。不如派遣通事舍人苗缜携带诏书拜访嗢没斯,令其转达公主,顺便也能从这件事上试探嗢没斯是否真有归顺之意。

李瀍准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就在李德裕等人着手寻找太和公主下落时,好消息送上门来了。

报喜鸟是黠戛斯人,正是他们在攻破回鹘后,俘获了太和公主。

黠戛斯人如获至宝,有太和公主在,黠戛斯与唐朝就算搭上线了。黠戛斯人看着太和公主由衷地欢喜:“公主,咱们是亲戚啊!”

亲戚,从哪论呢?

黠戛斯人自称汉朝飞将军李广之孙李陵后人,你唐朝不是自称李广后人吗,这不就是亲戚吗?

从李广和李陵那论,确实是亲戚,问题是,黠戛斯人跟李陵论得上吗?

《新唐书》记载,黠戛斯人赤发、白肤、蓝眼,用现代的视角看,典型白种人。李陵呢,炎黄子孙,黄种人,即便他身陷匈奴,娶匈奴女子,也不至于使后世子孙混血混到黄种人变白种人。

由此可见,黠戛斯人是拿李陵碰瓷呢,他们跟李陵的关系至多是,黠戛斯人的先祖曾经跟李陵是邻居,而从肤色看起来,李陵应该不是隔壁老王。

黠戛斯人管不了那么多,先扯上关系再说。

为表诚意,黠戛斯人派出十名将领率军护送太和公主归国,阔别故土二十余年的太和公主总算看到了归国的曙光。

曙光却一闪而灭。

归国途中,太和公主一行遭遇伏击,发动伏击的是回鹘人。

领头的是回鹘新立的乌介可汗,他率军斩杀所有黠戛斯人,挟持太和公主为人质,渡过瀚海沙漠,挺进天德边境。

乌介可汗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殊不知,在他挟持太和公主做人质时,他已经为自己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

若乌介可汗诚意向唐朝求援,懂得分寸,念在回鹘过往于唐朝有功的分上,唐朝皇帝适当的援助还是会有的。然而,挟持太和公主做人质,与唐朝谈条件,性质就变了。

乌介可汗忽略了一点,他们已是丧家之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了。

乌介可汗浑然不觉,他以为有太和公主在手,还有回旋余地。

在乌介可汗的胁迫下,太和公主给自己的侄子、皇帝李瀍上了一道奏疏,告诉李瀍回鹘新可汗已经拥立,恳请唐朝给予册封。

在太和公主的奏疏之后,乌介可汗让宰相颉干伽斯给李瀍又上了一道奏疏,恳请暂借振武城,好让太和公主和乌介可汗有一个容身之所。

乌介可汗会如愿吗?

想得美!

李瀍派出使节表示慰问,并且送来了两万斛粮食,至于借振武城,没门!

李瀍诏书写道:

可汗应该率领部众逐渐恢复旧有疆域,目前漂泊塞外的方法,绝非长久之计。借振武城一事,过往朝代未曾有过先例。如果希望另外找一个地方,以求得唐朝声援,也需要以瀚海沙漠南部边缘为界。朕会允许太和公主回国朝见,当面询问回鹘事宜。如果回鹘需要大唐帮助,大唐定不会吝啬。

外交辞令华丽优美,华丽优美的背后是磨刀霍霍。

李瀍和李德裕心如明镜,回鹘已是丧家之犬,生存的压力会使得他们更有攻击性,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李瀍一面派出使节巡边,考察边防将领才干,另一面同意李德裕整修受降城、增兵天德军。唐军作好万全准备,就看回鹘怎么出牌。

乌介可汗的奏疏又来了,主题在借粮、借振武城外加请求唐朝主持公道,惩罚抢夺回鹘财物的吐谷浑和党项部落。

李瀍安排宦官带去了慰问信:借城免谈,其他好说。

一来一回之间,李瀍派出巡边的的使节李拭回来了,李拭向李瀍推荐了一个可用之才——振武节度使刘沔。

在之后与回鹘战争中,刘沔和张仲武将起到重要作用,外加李德裕破格提拔的石雄,这三位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将领,在李瀍的妙用下,终成开疆扩土不可或缺的一代名将。

关于刘沔,《旧唐书》《新唐书》的记载相矛盾。

《旧唐书》记载,刘沔出身许州牙将,凭借自己的战功,一步步升任振武节度使。

《新唐书》记载的故事性更强,在《新唐书》里,刘沔的父亲是刘廷珍,曾率羽林军护卫唐德宗李适避难奉天,后升任左骁卫大将军、封东阳郡王。

不过刘沔没有沾到父亲的光,少年时父亲便去世,刘沔流落振武,被振武节度使范希朝委任为牙将(藩镇亲兵)。

军中大会,刘沔手握大刀立于堂下,范希朝看了看刘沔,暗暗称奇。会后,范希朝召来刘沔,拍拍刘沔肩膀:“早晚有一天,你会坐到我的位置。”

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范希朝堪称刘沔最早的伯乐。

范伯乐并没有看到刘沔做上振武节度使,元和九年(814年)范希朝病逝,刘沔离开振武,到长安出任神策军将领。唐文宗太和末年(835年),刘沔累积战功终于坐上振武节度使的位子,此时,范希朝已经病逝二十年。

数年后,李拭奉天子之命巡边,刘沔的才干给李拭留下了深刻印象。李拭回长安后向皇帝李瀍大力推荐,李瀍求才若渴,将刘沔从振武调任河东节度使,从此刘沔重任在肩。

《旧唐书》里有一段记载很神奇:

有一次刘沔出兵作战遇险,身陷重围,左右冲杀,身负重伤,倒卧草丛中。昏睡中,梦见仙人赐予一对蜡烛,仙人对他说:“你会大富大贵的,这一次受伤也无大碍,拿着这对蜡烛回去吧。”刘沔醒来,挣扎着返回军营,行进路上,有两束光始终在前。之后历次征战,总有这样的两束光。等到刘沔卸任节度使,不再出兵打仗,两束光也消失不见。

够神奇吧!

现代科学无法解释,我想这更多的是后人附会,为刘沔增加一点传奇吧。

石雄,原武宁战区捉生兵马使(搜索作战司令),隶属节度使王智兴。王智兴是个狠人,擅长快走,速度可比《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王智兴为人残暴,对属下冷酷无情,石雄恰恰相反,打仗身先士卒,领赏与众均分。两相对比,石雄的支持率节节攀升,王智兴的支持率跌到冰点。拥护石雄的将士开始串联,准备将王智兴逐出武宁战区,拥立石雄做武宁节度使。

狠人王智兴岂能束手就擒,借口石雄有功应该高升,建议朝廷将石雄提升为刺史。不久,石雄的任命下来了,调出武宁战区,出任壁州刺史。

石雄前脚刚走,王智兴动手,将与石雄亲近的一百多人全部诛杀,又上了一道奏疏:石雄图谋不轨,动摇军心,建议诛杀。

时任皇帝的正是平庸皇帝文宗李昂,李昂虽然平庸,虽然软弱,但他不傻。李昂没有诛杀石雄,而是将石雄放到白州做刺史,避一避风头。

后来边塞军情紧急,李昂又将石雄放到振武战区做裨将,虽然石雄屡立战功,但李昂碍于王智兴的面子,一直没有将石雄提升。

等到回鹘残军压境,朝廷急需良将,李德裕想起石雄,火线提拔,将其委任为天德军都团练副使。

困顿数年的石雄终于等来了大场面。

将领调整到位,李瀍开始对回鹘分而治之。

鉴于乌介可汗一再要求大唐对自己册封,李瀍决定满足乌介可汗这个请求,派出将作少监(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苗缜为册封使,携带诏书前往册封乌介可汗。

李瀍和李德裕在政治上都是成熟的,他们早已看破乌介可汗的用心,既然你回鹘没有诚意,那就别怪我大唐虚与委蛇。

李瀍命令苗缜:“慢慢走,不着急,就在河东住下,等到乌介可汗的位子坐稳了,再去册封。”

果不出李瀍所料,乌介可汗还是跟大唐撕破脸了,没有等到册封诏书。

原本乌介可汗在天德、振武之间徘徊,时不时劫掠这一带的羌部落以及浑部落,最后乌介可汗将王庭设在了杷头烽北,这就触及唐朝的底线了。

之前的诏书里,李瀍说得很明白,两国以瀚海沙漠南部边缘为界,现在乌介可汗将王庭越过了这个边界,所欲何为?

李瀍几次下诏要求乌介可汗退出边界线,乌介可汗拒不接受。

李德裕想了一想,可能乌介可汗有后顾之忧,担心北返的路不安全,那么大唐就帮他打通北返之路吧。

当时乌介可汗忌惮的是回鹘那颉啜公爵,那颉啜公爵手里还有一部分兵马,驻扎恒山以北,与奚部落、契丹部落互通消息。如果那颉啜与奚部落、契丹部落联手截止,乌介可汗很难应付。

李德裕让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传话,命令奚部落、契丹部落配合乌介可汗,消灭那颉啜。

还没等张仲武与奚部落、契丹部落联手,那颉啜自己送上门来了。急于寻找安身立命之所的那颉啜自己作死,居然打起了卢龙战区的主意,想夺取幽州作为自己的根据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张仲武命兄弟张仲至率军三万迎战。此役打得毫无难度,那颉啜的部落军队全军覆没,只有那颉啜侥幸逃脱,却又被乌介可汗生擒,然后诛杀。

现在北返的路打通了,乌介可汗该走了吧?

不走,就是不走!

这时,有官员提出,可能乌介可汗是等着大唐结算战马贸易的尾款吧。

李瀍当场表态,一次性付清!

还是不走!

这就是要撕破了脸了。

公元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八月,乌介可汗率军越过杷头烽南,突入大同川,抢掠河东各戎狄部落牛马数万头后,转战云州城下,云州刺史张献节闭城自守,附近吐谷浑、党项部落纷纷进山躲避。

李瀍并不慌乱,他和宰相们早就算到了乌介可汗会有露出獠牙的那一天,既然已经红了眼撕破了脸,那就奉陪吧。

李瀍下诏,调集陈州、许州、徐州、汝州、襄阳等兵马分别前往太原、振武、天德三地驻扎,待来年开春,与回鹘大战一场。

为何要等到明年开春?

之前,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河东节度使刘沔一起上疏,鉴于与回鹘作战战线漫长,要避开冬季作战,建议大军先于三地集结,等到来年开春再出塞作战。

李瀍准奏。

总体来说,李瀍可以算作一个合格皇帝,他性格固执,也有不足,但他有皇帝必须具备的品质——有胆识、会判断,看似只是简单的六个字,能做到的皇帝,其实并不多。

一周后,李瀍又给几个回鹘人赐了李姓。

被赐李姓的是嗢没斯兄弟四人。

之前嗢没斯带领部众前来唐朝边境投奔,长时间没有得到皇帝李瀍的肯定答复。嗢没斯担心控制不住随行的赤心等人,便耍了个小聪明,向天德都防御使田牟告发:赤心准备向唐军边塞进攻。田牟立功心切,正愁找不到理由,双方一拍即合。

赤心毫无防备地掉到了嗢没斯和田牟联手挖好的坑里,被田牟捕杀,嗢没斯借刀杀人成功。

赤心的手下收拢部众,脱离嗢没斯而去,嗢没斯只剩下两千余人。

嗢没斯再次率众请降,这一次李瀍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之前迟迟不接纳嗢没斯是不想与乌介可汗撕破脸,现在没有这方面顾虑了,况且此时接纳嗢没斯更有政治意义,更容易在回鹘内部产生分化。

嗢没斯兄弟被赐李姓,嗢没斯叫李思忠,其余三兄弟叫李思贞、李思义、李思礼。连带嗢没斯的宰相爱邪勿也被赐姓,他被赐姓爱,叫爱弘顺。在如今的《百家姓》里,有爱这个姓,爱姓人将爱弘顺作为爱姓的始祖。

嗢没斯不仅被赐姓,还被委任为左金吾大将军,封怀化郡王。

延伸说一句,嗢没斯一脉从此在中原王朝繁衍生息,繁衍到第六代,出了个李元昊,在北宋时期建立夏国。李元昊为何姓李?就是因为这次赐姓。

当然,李瀍还没放弃对乌介可汗的努力,安排之前被扣留的回鹘使者回返,带去给乌介可汗的诏书。

李瀍诏书写道:

自彼国为黠戛斯所破,来投边境,抚纳无所不至。今可汗尚此近塞,未议还蕃,或侵掠云、朔等州,或抄击羌、浑诸部。遥揣深意,似恃姻好之情。每观踪由,实怀驰突之计。中外将相咸请诛翦,朕情深屈己,未忍幸灾。可汗宜速择良图,无贻后悔。

终究是大国皇帝,分寸拿捏到位,既体现慈悲之心,又暗含威慑之意,表现得仁至义尽,就看乌介可汗是否迷途知返了。

与此同时,李瀍遣使给太和公主送棉衣,命李德裕替自己写了封信:

先朝割爱降婚,义宁家园,谓回鹘必能御侮,安静塞垣。今回鹘所为,甚不循理,每马首南向,姑得不畏高祖、太宗之威灵!欲侵扰边疆,岂不思太皇太后慈爱!为其国母,足得指挥。若回鹘不能禀命,则是弃绝姻好,今日已后,不得以姑为词!

信写得有些微妙,有点责怪太和公主没有起到回鹘国母作用的意味。不知太和公主接信后作何感想,便是有千般委屈,更与何人说?

九月,李瀍开始做战争布局:

河东节度使刘沔兼任招抚回鹘使,一旦军事行动开始,各战区特遣兵团统一由刘沔指挥。以张仲武为东面招抚回鹘使,其东方战区特遣兵团及奚、契丹、室韦等部落军队统一归其指挥。以李思忠为河西党项部落军总指挥兼回鹘西南面招讨使,诸军于太原会合。

军事行动尚未开始,张仲武先做了点工作,工作看似不多,但对回鹘而言是致命的。

之前,奚部落、契丹部落隶属于回鹘,回鹘可汗向两个部落派驻使节,主管征税和进贡,并且有侦察唐军动向的秘密任务。张仲武大破回鹘军队后,奚部落和契丹部落态度转变,向唐军靠拢。张仲武派出牙将石公绪管辖两个部落,并给了石公绪一个任务。石公绪一上任,立刻动手,将回鹘派驻两个部落的八百多位使节全部诛杀,彻底断了奚部落和契丹部落与回鹘的联系,奚部落和契丹部落别无选择,只能跟唐军一条心了。

解决完两个部落的遗留问题,张仲武着手解决室韦部落。

事有凑巧,之前张仲武派弟弟张仲至率三万大军合围那颉啜,阴差阳错,居然这次合围中俘虏了室韦部落酋长的妻子。酋长焦急万分,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妻子赎回。张仲武拒不接受,只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杀了所有回鹘派驻室韦部落的使节,立马毫发无损送还。

酋长已无讨价还价余地,只能遵命照办。

张仲武事先做的这些不起眼工作,彻底切断三个部落与回鹘的联系,失去这些部落的策应,乌介可汗的部队只是独木难支的孤军。

时间走到公元843年(会昌三年)正月,乌介可汗自己送上门来了。之前李瀍与各节度使约定开春出击回鹘,现在乌介可汗率军进逼振武战区,找打来了。

河东节度使刘沔派出麟州刺史石雄、都知兵马使王逢率沙陀朱邪赤心三部及契苾、拓跋三千骑兵为先锋部队,目标直指乌介可汗御帐,一场针对乌介可汗的“斩首行动”即将开始。

出发前,刘沔对石雄说:“黠虏离散,不足驱除。国家以公主之故,不欲急攻。今观其所为,气凌我辈。若禀朝旨,或恐依违。我辈捍边,但能除患,专之可也。公可选骁健,乘其不意,径趋虏帐,彼以疾雷之势,不暇枝梧,必弃公主亡窜。事苟不捷,吾自继进,亦无患也。”

从刘沔的话可以看出,由于太和公主受乌介可汗裹胁,李瀍事前布置策略是不急攻,慢慢寻找机会。刘沔老于兵事,深知战场上束手束脚难有作为,便授意石雄率军突袭,直扑乌介可汗的御帐。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实证明,刘沔是对的!

石雄率军进驻振武城,登上城楼观察回鹘军动态,突见回鹘大营内有几十辆毡车,毡车周围走动的人有的穿红色,有的穿绿色,极像大唐官服!莫非这就是太和公主的居所?

石雄派出间谍一问,果然就是公主御帐!

石雄再派间谍去禀告公主:公主到了这里,这里是公主的娘家,应该想办法回来。今夜唐军将出兵攻击,公主和侍从们一定要保持镇定,毡车停留原地,切勿移动。

石雄又叫来士兵,在振武城城墙不起眼的地方凿出了十几个洞。

夜幕低垂,行动开始,白天凿好的洞派上了用场,石雄不开城门,率军从这十几个洞中悄无声息出发,直扑乌介可汗御帐。

直到快要摸到御帐,回鹘士兵才从梦中惊醒,惺忪的双眼惊恐放大,看到唐军如从天降。

乌介可汗大吃一惊,手足无措,所有辎重都顾不上了,骑上马便落荒而逃。

石雄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杀胡山。

杀胡山下,唐军大破回鹘,乌介可汗中箭受伤,数百名骑兵死战,护送他杀出了重围。

此战,石雄斩首一万,生俘两万,彻底让乌介可汗伤了元气,此后再无作为。三年后,乌介可汗被自己的宰相斩杀,以乌介可汗为首的这支回鹘湮灭于历史云烟之中。

战争结束两个月后,太和公主抵达长安,此时距离出嫁已经过去了23年,出嫁时18岁,如今已经41岁了。

太和公主前往光顺门,换下盛装,摘下首饰,为回鹘负恩、自己和亲失败请求宽恕。李瀍派出宦官以示安慰,改封太和公主为安定大长公主。

对于太和公主而言,封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终于回家了,从此告别异国他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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