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长河中,有的人就像黄山上那棵迎客松,历经风雨,却牢牢把根扎住,坚持不退出历史舞台,此类人是常青树;也有的人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同父亲李纯相比,李恒的命运像祖父李诵,有皇帝之名,却没有享几年皇帝之实,李诵的皇帝生涯前后八个月,而李恒的皇帝生涯前后也不过四年。
时间走进了长庆三年(823年),这是李恒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整年,他注定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同时他的宰相李逢吉也是宰相位置上的匆匆过客,他们同样匆匆。
李逢吉在算计中爬上了宰相之位,同时也在用算计的手法寻找搭班子的人。
同僚之中,该选谁跟自己并肩作战呢?
进入李逢吉视野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户部侍郎牛僧孺,一个是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两人都有宰相之才,都有出任宰相的声望,该选谁呢?
李逢吉知道,这二人各有自己的阵营,选哪个都会得罪另外一个阵营,如何才能将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呢?
李逢吉冥思苦想,想起了一件往事。
时任司徒的韩弘有一个儿子叫韩公武,韩公武当时的职位是右骁卫将军。为了保住爷俩的富贵,韩公武在京城里扮演起送财童子,将父亲在地方官任上搜刮来的钱财拿出一部分,一一送给关键位置上的关键人物。这样在父子俩的有生之年,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并安全地入土为安。
韩公武早逝,其父韩弘没过几年也去世了,偌大的家业落到了韩公武年幼的儿子手里。由于孩子年幼,打韩家家产主意的人不在少数,有管理家产的奴仆,也有与韩家有接触的地方官员,时间不长,各方就为了利益打得不可开交。
各方争夺韩家家产的新闻传入皇宫,皇帝李恒于心不忍,不能眼睁睁看着重臣的子孙如此受人欺凌。也罢,将韩家所有财产清单造册送入皇宫,由皇帝本人过目加以保护。
与韩家财产清单一起进宫的还有一个神秘的账本,上面写着,某年某月送给某某官员多少钱,说白了就是一本行贿账册。
李恒翻着账本,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眼前一亮,跳了起来,将手中的账册往宦官手中一放:“看看,看看,朕就说朕不会看错人吧!”
宦官顺着皇帝指的方向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某年某月某日送户部侍郎牛僧孺钱一千万贯,被拒收。”
宦官们一边恭维皇帝,一边将牛僧孺的名字记到了心里,经过你告诉我、我告诉他的口口传播,“皇帝欣赏牛僧孺”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了。
想到这一层,李逢吉不纠结了,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在李逢吉的推举下,牛僧孺由户部侍郎转任中书侍郎,进入宰相行列。
远在浙西的李德裕听到消息,眉头一紧,他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本来牛李二人都有望出任宰相,现在宰相之位落入牛僧孺之手,将来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
一定是李逢吉故意排挤,一定是牛僧孺与李逢吉沆瀣一气,这是什么世道,让小人得志,让君子屈才。
李德裕心中愤恨,却不能表达,熬吧,用时间去证明自己,用耐心去打败敌人。
李逢吉不理会李德裕的愤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他的视野中还有一个人必须排除掉,此人不被清理出中枢,那么李逢吉将永无宁日。
让李逢吉坐立不安的是悯农诗人李绅,满朝官员都买李逢吉的账,李绅偏偏不买账。
前面说过李绅与元稹、李德裕曾经都是翰林学士,三人既有同僚情谊,又有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眼看元稹和李德裕先后被整,李绅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李绅看到,李逢吉上位之后便与枢密使王守澄勾结到了一起,这让李绅对李逢吉鄙视到了极点。
堂堂大唐宰相,居然对宦官投怀送抱,成何体统?
从此,李绅坚定地站到了李逢吉的对立面,誓与李逢吉斗争到底。
起初,李逢吉不以为意,他没把李绅放在眼里。
时间一长,李逢吉发觉有点不太对劲,以往自己递给皇帝的公文草稿以及人事任免很快就会得到批复,而且基本不打折扣地准奏。这段时间完全大变样,皇帝批复的公文以及人事任免令上多了很多指责,而且批复下来大打折扣,有的甚至全盘否定。
前后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李逢吉通过宫中的朋友一打听,原来是李绅在捣鬼。
有唐一代,翰林学士的作用时大时小,皇帝充分信任宰相时,翰林学士对朝政几乎不起作用,而当皇帝并不十分相信宰相时,翰林学士就起到了制衡宰相的作用。翰林学士李绅能对宰相李逢吉的奏折上下其手,根源就在于这个制衡体系。
让李绅更有底气的是,皇帝李恒对其非常信任,因此他更加有恃无恐,与李逢吉彻底杠上了。
宦海浮沉的李逢吉陷入沉思,他该如何搬开这块绊脚石呢?如果说一般的绊脚石他可以轻松挪开,那么这块叫作李绅的绊脚石想挪开却没那么简单,他的背后站着的可是皇帝。
必须用一个妙招,隔山打牛,借力打力。
李逢吉将满朝官员的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最后锁定了一个名字——韩愈。
韩愈,唐宋八大家之首,在《唐史并不如烟第六部:元和中兴》中有过出场,当时他上疏劝说皇帝李纯将佛骨舍利付之一炬,被盛怒之下的皇帝差点杀掉,最终逐出长安贬往瘴疠之地潮州。
韩愈在潮州前后只待了八个月,然而对于韩愈而言,八个月已经足够了。他用八个月的时间将自己的名字写进了潮州的历史,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山水尽姓韩。”
在这八个月中,韩愈关心农桑,兴学延师,用自己的俸禄作为潮州教育的发展基金,大胆起用赵德主持潮州学政,后者在韩愈离任后继续韩愈未竟的事业,终成潮州唐宋八贤之首。
据地方志记载,自韩愈离开潮州之后的千余年来,潮州的山水纷纷易姓为韩,如韩江,在古代因滩石险恶,且有鳄鱼出没伤害人畜,故称为“恶溪”“鳄溪”:“自韩公过化之后,江故名恶溪,改曰韩江。”“韩山,在城东,即文笔山……又名双旌。唐韩愈尝览其上,邦人思之,名曰韩山。”还有韩山上的韩木,笔架山上的韩文公祠,已成千古奇观。韩愈以八月之治而令江山易其性,为中华文化增添一个深邃的历史之谜。
值得一提的是,在潮州韩愈还留下不少名篇,其中《祭鳄鱼文》堪称其中的经典。这篇散文既显示了韩愈的功力,也显示了韩愈的幽默感。
祭鳄鱼文
韩愈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韩愈的核心意思是,给鳄鱼七天时间令其自行离开,否则严惩不贷。历史传说给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鳄鱼们在七天内真的自行离开了,从此潮州再没有鳄鱼伤人之患。历史传说可能是为了将韩愈神化,于是就加了这个美好的结尾。
在20世纪80年代的热播电视剧《八仙过海》中曾有这样一个桥段,玉树临风的韩湘子用自己的笛声帮乡民们驱逐了鳄鱼,而韩湘子的原型正是韩愈的侄孙韩湘。电视剧这个桥段,创意应该就来自韩愈潮州驱逐鳄鱼的故事。
李逢吉选择韩愈并不是看重他能驱逐鳄鱼,而是看重韩愈的火爆脾气。
韩愈被李逢吉看重时,正担任京兆尹管理京城。禁军六军听说他上任京兆尹,纷纷相互提醒:“以后收敛点,这可是个狠角色,敢劝说皇帝烧佛骨舍利,千万别栽在他手里。”
韩愈成为李逢吉的一颗棋子,但韩愈并不知情,李绅也不知情。
李逢吉看到御史中丞出缺,便热情地推荐李绅出任御史中丞,这样李绅就成了御史台的二把手,仅次于御史大夫。
那么御史大夫是谁呢?
李逢吉推荐韩愈兼任御史大夫。
要命就在这个“兼任”二字上。
韩愈虽是御史大夫,但他的正职是京兆尹,御史大夫只是兼任,这样御史台实际负责的就是御史中丞李绅。
恰恰韩愈和李绅又面对着一条惯例——新任京兆尹需要到御史台参见,以便日后好开展工作。
然而,韩愈本身就兼任御史大夫,这个惯例就变得模棱两可了。
在韩愈看来,虽然新任京兆尹需要到御史台参见,但自己本身就兼任御史大夫,参见一事就免了吧;在李绅看来,虽然韩愈兼任御史大夫,但你的正职是京兆尹,该遵守惯例还得遵守惯例。
两个官员,两种解释方式,两个直筒子脾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二人唇枪舌剑,公文往来,打起了笔墨官司,火药味越来越浓。
两人不和的传闻传到了李逢吉的耳中,李逢吉诡异地一笑,两个棒槌,这就中计了。
李逢吉照方抓药,按照当年整元稹和裴度的路数,又给皇帝李恒上了一份奏折:李绅与韩愈关系不睦,无法合作。
皇帝李恒再次头疼起来,怎么净是官员不和的消息,那就把他俩分开,别合作了。
李逢吉按照皇帝的意思很快做出了人事调整,任命韩愈为兵部侍郎,李绅则被贬出长安,出任江西观察使。
事情走到这一步,李逢吉总算如愿了,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步——纵使被打压,韩愈和李绅还是有机会见到皇帝。
几天后,韩愈和李绅一起到皇帝面前谢恩,这也是依照惯例,像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得到新的任命后都需要到皇帝面前谢恩,然后再上任。
曾经斗得难解难分的两人不再斗了,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在皇帝面前。
李恒不无惋惜地看着两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就不能携手共进呢?
李恒试探着问道:“卿等二人皆是本朝重臣,何故水火不容?”
韩愈和李绅对视了一眼,竹筒倒豆子地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韩愈说完,李绅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两人把话说完,三个人都明白了,他们都被蒙在鼓里,而蒙住他们的正是当朝宰相李逢吉。
李恒眉头紧蹙,心中叹息:“如此肚量,怎么能当宰相?”
李恒按下心中的不满,先给这次韩李争斗画了一个句号,任命韩愈为吏部侍郎,李绅为户部侍郎,相比于上一次安排,这一次都是重用。
韩愈和李绅谢恩离去,李恒若有所思。自从接过帝国的千斤重担之后,李恒也想努力,但天不遂人愿,河北藩镇降而又叛,割据之势已无法控制,朝中大臣相互倾轧,党争苗头已起,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呢?
是时候了,该整顿一下了。
长庆四年(824年)正月初一,李恒第一次登含元殿主持元旦朝会,他相信新年新气象,今年一定比往年更好。
对于别人而言,一年更比一年强,对于李恒来说,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段时间以来,李恒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报警,健康情况每况愈下,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这一切都是前年中风的后遗症。
前年那次中风,李恒看似已逐渐康复,但一切都只是表象,李恒的病没有去根,随时有复发的危险。
李恒想到了仙丹,他父亲曾经吃过的仙丹。
身边的宦官马上行动了起来,热情地向皇帝引荐一个个能炼出仙丹的方士与和尚。
得到引荐的方士和尚们迅速行动了起来,他们坚信自己的仙丹能够帮助皇帝延年益寿。
人在看到利益时往往不计后果,也会故意忽略利益掩盖下的危险,仅仅四年前,帮助皇帝炼丹的方士柳泌被乱棍打死,柳泌的引荐者左金吾将军李道古被贬为循州司马,引导宪宗李纯走上炼丹之路的宦官张惟在史书上没有留下结局,按常理推测,要么被打死了,要么档案上被盖上了黑戳——永不重用。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可惜利益驱动下,真正能吸取前世经验的人少之又少,方士和尚们如此,梦想延年益寿的皇帝也如此。
李恒同他的父亲一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走上了服用仙丹之路,这条路看似光明实则黑暗,看似通往幸福的彼岸,实则通向生命的终点。
长庆四年正月二十日,李恒旧病复发,留给他的时间过去论天,现在论秒了。
消息传到郭太后那里,太后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的眼前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母子俩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了拨云见日,这才几年,新皇帝马上就要成大行皇帝了。
郭太后心中默默盘算,自己在德宗朝出生,成年,出嫁,在顺宗朝成为太子妃,在宪宗朝成为贵妃,在儿子这一朝成为太后。用不了多久,就要成为太皇太后。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回太后,宦官王守澄求见。”管事的宫女禀告道。
郭太后点点头,管事宫女机灵地出去引王守澄进来。
“奴才见过太后。”
“王公公不必多礼,起来吧!”
“太后,奴才此来,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公不必拘礼,但说无妨。”
王守澄壮着胆子,低眉看着郭太后:“太后,如今皇帝龙体欠安,奴才等合计了一下,太后得早作打算。太子如今年幼,太后不妨临朝称制,以安天下人心。这不,奴才把诏书都带来了。”
王守澄说罢,便把诏书递给管事宫女,只要郭太后将太后宝印一盖,临朝称制就开始了。
郭太后心中一凛,厌恶之意已从心底起。不过当此多事之时,她不能流露,便软中带硬说道:“昔日武后临朝称制,几乎颠覆社稷。我家世代忠义,不是武氏所能比的。太子虽然年少,但只要有贤德宰相辅佐,你们不干预朝政,何患国家不安宁!自古哪有女子为天下之主而能达到太平盛世的?”
郭太后一把扯过诏书,将诏书撕碎摔到了地上。
王守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该如何回话。
死太监就是死太监,人家自己家的江山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王守澄红着脸退了出去,拍马屁拍马腿上了。
长庆四年正月二十二日,皇帝李恒在寝殿宾天,享年29岁。盼了多年,想了多年,谁能想到皇帝宝座还没坐几年就追随父亲而去,如果可以选择,他还会对储君之位那般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吗?
李恒注定是一个来去匆匆的皇帝,在位四年,他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他只知当孝子,却不知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皇帝,短短四年就把自己的身体搞垮,把偌大的江山留给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们。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的痛,郭太后以为这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却没有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接二连三。
等到李恒的儿子李湛登基,给李恒奉上庙号——穆宗,李恒来去匆匆的一辈子便彻底终结了。
也不算白混,至少还混了个庙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