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孚众望和不负众望是两个词,不过要说清楚两者的区别还是需要一点语文功底。前者是说不能使大家信服,未能符合众人的期待,后者是说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两相对比可以发现,前者是贬义,后者是褒义。
那么费尽千辛万苦才登基成功的皇帝李恒属于哪一种呢?
原本众人以为他会不负众望,时间一长,众人发现,李恒属于不孚众望,他没能对得起众人的期待。
回望李恒的登基之路,走得无比艰难,原本早早就可以得立太子,却因为父亲忌惮外祖家的势力,拖延不决,最终以长幼有序为名立了皇长子李宁。
两年后李宁早逝,李恒以为这一次该立自己了,不料父亲还是想照方抓药,册立二皇子李恽。
若不是李恽生母身份过于低微,这次照方抓药有可能继续瞒天过海,但李恽生母的身份给了郭贵妃和李恒机会,支持他们的大臣们在生母身份上大做文章,纵使皇帝李纯想独断专行,他也需要考虑满朝文武的意见。
在君臣角力拉锯中,李恒得立太子,但他始终感觉自己的太子头衔前还有两个字——临时。
李恒的忧虑无法排解,他不知道谁能给自己一颗定心丸。
回想这几年母妃的遭遇,李恒有些泄气。
以母妃的身份和资历,在父皇登基时就应该被册立为皇后,然而父皇却迟迟不立。元和八年(813年),大臣们又一次纷纷上疏请求册立贵妃为皇后,父亲便采用拖延战术:“今年已是年尾,不宜立后,明年是甲午年,也不宜立后,此事日后再说吧。”
从元和元年到元和八年,从元和八年再到元和十四年,立后的奏疏此起彼伏,却始终换不来父皇的千金一诺。
“说到底,父皇还是信不过母妃。”李恒长叹一声。
直到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石破天惊,李恒终于不再是随时有可能倒台的临时太子,他终于登基成了皇帝。
在他登基之前,大臣们以为他会是一个有为皇帝,然而真正登基之后,大臣们悲哀地发现,这是一个与其父相去甚远的皇帝,如果说他的父亲大有作为,那么他属于没有作为。
苍龙诞下了跳蚤,雄鹰孵出了小鸡,遗传这件事,挺不靠谱。
就接手的局面来看,李恒面前是一盘好棋,同时也是一盘云谲波诡的棋。这盘棋的棋手原本是他的父亲,按照其父的规划,河北藩镇不久就将彻底归顺中央,安史之乱后的藩镇割据有望彻底终结,到那时大唐王朝重归一统,全面复兴指日可待。
可惜,天不假年,陈弘志和王守澄这些宦官痛下杀手,早早结束了李纯的棋手生涯,剩下这盘大棋只能由稚嫩的棋手李恒来下了。
李恒会怎么下呢?
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
高手下棋,走一步需要提前看十步,臭手下棋,走一步看一步,直到自己的大龙彻底被屠,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要输了。
原本在李纯的霹雳手段之下,河北藩镇已经不再敢自说自话地割据,在元和年间,凡是与朝廷与皇帝李纯作对的,最终大多身首异处,河北藩镇与朝廷的武力对比已经发生了逆转,再也不可能像以往一样搞独立王国了。
李纯一面打,一面拉,在他的运筹之下,河北藩镇相继表示臣服,愿意接受朝廷指派节度使到藩镇镇守,这是破天荒的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抓住这次机会,江山重归一统,抓不住这次机会,江山永无宁日。
向左,还是向右,新皇帝李恒走上了十字路口。
如果他有其父的能力,他有望让自己跻身有为皇帝行列,在父亲的肩膀上,实现比父亲更多的成就。
可惜,他不是孙仲谋,他无力维持既有的局面,也无力开创新局面。
可惜,他连曹丕都不是,有为皇帝做不成,守成皇帝也做不成,形势大好的棋局让他搞得满盘皆输。
即位后的李恒在做什么?他在向皇太后尽孝,他在享受皇帝的排场,他的心思只在小小的皇宫内,至于天下,离他还有些远。
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持续的时间或长或短,但决定王朝命运走势的时间往往很短暂。这一次留给李恒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前后几个月的时间。
几个月,对于老皇帝李纯来说,足够了;几个月,对于新皇帝李恒来说,太短了。
就在这新旧交替的几个月,河北藩镇翘首以待新的节度使到任,同时也期待着朝廷用于安抚的赏银及时到位。
历史留给唐朝命运转机的时间就是这几个月,李恒一挥手,错过了。
在这几个月中,派往河北藩镇的节度使要么所托非人,要么乱点鸳鸯谱,而河北藩镇所期待的赏赐也迟迟没有下发。
耐心一点一点被时间磨光耗尽,河北诸藩镇对新皇帝渐渐死了心,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算了,不归顺也罢。
耐心耗尽,图穷匕见,久久看不到皇帝诚意的河北藩镇终究与朝廷撕破了脸,有的将新任节度使斩杀,有的将新任节度使囚禁,原本抛向朝廷的橄榄枝,变成了杀气腾腾的刀锋,河北藩镇再次走回地方割据的老路,唐宪宗李纯前后15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回过头看宪宗李纯对藩镇的手段,可以说是武力震慑加和平赎买的双重叠加,在他的运作之下已经卓有成效。如果继承者们照方抓药,大唐王朝可以看到疗效,可惜他的继承者错过了时机,大唐王朝也错过了全面复兴的最佳时机。
即便错过了复兴的时机,李恒也没有过多在意,错过了就错过了,以后再说。
时间走到了长庆二年(822年)冬季,李恒还在自我感觉良好中度日,他再一次不顾群臣反对,自顾自地陪同郭太后到了骊山脚下的华清宫。
因华清宫乃荣华之地,容易滋生皇帝惰性,再者华清宫离长安城尚有一些距离,沿途存在安保隐患,因此群臣都反对皇帝前往华清宫。李恒却不以为意,他不说自己去,他说是陪太后去,打着太后的旗号,李恒又一次前往华清宫,他不知道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前往华清宫,也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从华清宫回到长安的第九天,李恒召集了一场马球比赛。在唐朝,打马球是贵族的时尚运动,据历史记载,唐玄宗李隆基就是一位打马球的高手,而现任皇帝李恒以及他的儿子们也是打马球的高手,他们对马球的热情甚至超过了朝政。
李恒正在场上纵横捭阖,耳畔是一片片喝彩声,在属下的衬托下,李恒成了场上最耀眼的明星球员,他喜欢这感觉,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李恒驱马向前冲锋,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宦官,小宦官作势要拦截皇帝。他们一般都是虚张声势,哄皇帝开心,让皇帝产生自己是马球天才的错觉。正当小宦官要接近皇帝时,他突然坠马了。
小宦官不是简单的坠马,他坠马的过程极其诡异,如同神秘空间里飞来一记重锤,将小宦官重重地砸落马下。读者可以自行脑补一下武侠电影里大侠一脚踹飞坏蛋的场面,总之,小宦官的坠马很有画面感,似乎有天外飞仙将他击落马下。
落马的小宦官并无大碍,目睹这一过程的皇帝李恒却意外中招,他被这诡异的一幕惊吓过度,居然中风了!
众人赶紧上前将皇帝抬回了寝宫,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恒一直卧病在床,不能走路,不能说话,群臣无法见到皇帝,上奏的奏折也迟迟得不到批复。
右仆射裴度坐不住了,他几次上疏,请求皇帝早日确认太子,以安民心。
十天之后,皇帝李恒终于露面了,宦官们用绳编的椅子将他抬上了紫宸殿,这是十天来群臣第一次见到皇上本尊。
气氛凝重起来,宰相李逢吉走了出来,他要做什么?
李逢吉,出自陇西李氏,以明经中举,又擢进士第,元和年间做过皇太子侍读,长庆年间爬上了宰相之位。
李逢吉很有手腕,其上位宰相的过程堪称经典。
原本元稹在长庆年间出任宰相,但元稹度量有限,生怕有朝一日更有威望和战功的裴度会夺去自己的宰相之位,因此私下里多次针对裴度,拆裴度的台。裴度宦海浮沉多年,一眼便看透了元稹的花招,随即上疏弹劾元稹,两人你来我往,矛盾便暴露在群臣面前。
长于手腕的李逢吉抓住了机会,他指使人造了一个谣言:“有人想替元稹刺杀政敌裴度。”
一个谣言将元稹和裴度都装了进去,虽然谣言经查实是妄言,但两人的矛盾终究是朝野皆知,皇帝李恒一狠心,将两人都免去宰相之位,这样宰相的位置就有了空缺。
与李恒有过师生之谊的李逢吉就此上位,成了群臣之首的宰相。
此时李宰相站到皇帝面前,他会说什么呢?
“陛下,景王(李恒嫡长子李湛)渐已成年,请册封为太子。”
李逢吉说这话有风险吗?要说有也是有的,要说没也是没的。
虽说臣子不能过多参与立储,但身处官场多年,李逢吉深知其中的奥妙,景王李湛早已是众人看好的太子人选,又是嫡长子,此时建言立李湛为太子,皇帝李恒不会反感,景王李湛更是会对李逢吉感恩戴德,这是一个有百利无一害的建言。
右仆射裴度冷眼看了看李逢吉,心中恨恨:“这只老狐狸。”
李恒此时还不能说话,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实际上,李逢吉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早在他建言之前,与他相熟的宦官早就暗地里试探过皇帝的态度了,等宦官将话传了出来,李逢吉已经有必赢的信心。
眼见李逢吉卖了好,裴度只能紧跟着表态:“那么就请陛下正式下诏册封太子,以安天下民心。”
众人松了口气,国储终于定了。
之后的几天众人又松了口气,皇帝慢慢恢复了,可能用不了多久又能打马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