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燎燎兵火焚九庙
忽拉拉新朝大厦倾
刘秀站在颍水河畔,南望宛城,泪流满面,心中哀恸不已。他正率领部分汉军攻打颍川郡时,就得到刘縯被诛的消息,大为惊怒。更始帝手下的那几个人物,他是很清楚的,李轶是好友李通的堂弟,也是跟着他一起在舂陵乡起兵的人,这些人竟然会对兄长刘縯下了毒手,这让他始料未及。
刘秀决定立即率兵赶回宛城,一路上派遣专人秘密打探情况,得知刘縯是为了保护刘稷而受到诛杀,他发誓要为兄长报仇。李通提醒说道:“文叔兄,眼下应当以反莽灭新的大业为重,千万不能因亲仇而影响了大局。”刘秀冷静下来,分析了一下大势,觉得李通的话有理,更始帝身边大都是绿林群雄,舂陵乡子弟兵目前并不占优,于是回到宛城后隐忍不发,直接来到署衙。
更始帝听说刘秀率兵回城,不觉大吃一惊,立即要李轶等人陪着自己一起召见。刘秀只带着李通走进大厅,神色自如地面见更始帝,叩首说道:“陛下,吾兄不通事理,违背陛下御旨,罪有应得。臣特地赶回南阳,感谢陛下赐予吾兄死罪。”其实,刘秀的心在流血,但他知道眼下还不是报仇的时候。刘秀的宽忍大度反而让更始帝忐忑不安。此时,李通有意和李轶亲密交谈,更始帝君臣这才放下心来。
从署衙中出来,刘秀前往刘縯的家中,凭吊哥哥的亡灵,并看望嫂子和遗孤。妹妹刘伯姬哭着说道:“三哥呀,大哥对更始帝忠心耿耿,绝无反心,完全是被更始帝身边的几个奸臣害死的!”嫂子悲恸地说道:“兄弟,你要为你大哥报仇啊!”刘秀垂泪不已,见丧礼现场人员众多,不便说话,只得安慰了众亲人一番,当众责备自己没有尽到弟弟的责任。
刘秀回到自己的军营,暗自垂泪。李通劝道:“将军,这事和我那堂弟李轶有关,他这人虽然聪明,可是太重权势,因此误入了歧途。”刘秀准备披麻戴孝,穿上白色丧服,李通急忙劝谏说道:“将军不可,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千万不可感情用事。在下料定更始帝君臣正在暗中监视将军的一举一动……”
刘秀恍然大悟,立即在军中摆设酒宴,为将士庆功。李通乘机邀请堂弟李轶前来赴宴,刘秀盛情接待,和众将士举杯畅饮,把酒言欢,和李轶共叙舂陵乡起义时的情谊。
李轶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宛城衙署,朱鲔问道:“刘秀为何不为其兄刘縯发丧?”
李轶喷着酒气,叫道:“痛快!痛快!文叔兄真够朋友啊!”
第二天,更始帝也问起刘秀的情况,李轶说道:“刘将军对陛下似乎没有二心,对朋友也很厚道友好。”更始帝心中暗叫惭愧,立即拜任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为武信侯。
京城常安,郊外的四方要道尘土飞扬,热闹非凡。三辅地区的各路兵马自立为将军,听说南阳汉军已经打到了郊外,其实,更始帝派遣的汉军还不到两千人,影响却极大,各路人马纷纷打出汉军旗号,互不干扰,各自独立,翘首以待。
常安四郊的二三十里地内,村庄到处残垣断壁,老百姓早都逃得不知去向,随处还可以看到森森白骨,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城西的郊外,卷起一阵黄尘,众军忽然间乱哄哄嚷成一团,都说是西北地区隗嚣的凉州兵马即将到达,准备攻入京城。这西北汉军十分剽悍,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恶名在外。天下的珍宝钱财都藏在京城皇宫之中,人们担心隗氏西北兵先入城抢宝。三辅地区的群雄本来不想率先冒险入城,这时也争先恐后地涌向京城。
寿成室王路堂,王莽得到奏报,说是京城常安的西北街市上已经发现了三辅地区的盗贼。当时京师北军中垒大宫还驻扎着数十万官军,王莽仍然不太放心,派遣中常侍?恽作为朝廷的使者,前往城中各个监狱把囚徒集中起来。新朝法令严苛,京城监狱中囚犯和戴罪做工的人,加上其家人竟多达十余万人,此时已全都集中到北军中垒的大校场上。?恽站在高台上,向众多囚犯和家属动员说道:“现在盗贼四起,已经危及京师,诸位愿不愿意保卫国家社稷?”这些囚犯个个蓬头垢面,眼睛中闪出惊惧和饥饿的神色。?恽又道:“你们如果愿意为朝廷效力,讨伐盗贼,天子将赦免你们的大罪。”
囚徒们一阵骚动,有人举手示意,表示愿意听从朝廷安排。?恽让手下的卫兵从众囚徒当中挑选出数万青壮年,每人发给兵器,要他们和军队一起守卫京城。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为常安城平添了几许悲怆。
皇宫外的北阙广场,数万囚徒来到这里,他们刚刚吃饱喝足,手持兵器准备出城讨贼。几十头猪被拖到了广场,在令人惊惧的哀号声中,被士兵当场杀死,殷红的猪血滴在大盆中。数万囚犯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似的走到大盆面前,每人用手蘸上猪血抹在嘴巴上,然后向上天发誓说道:“我等誓死保卫大新!如有不为大新效力者,神鬼不饶!”
饮血宣誓仪式完毕,数万囚徒被编入了新军队伍,全部交由更始将军史谌率领。
数万囚军很快学会了驱邪镇敌的口诀,由史谌带队,呼喊着“执大斧,伐枯木;流大水,灭废火”的口号,走出城门,跨过渭桥,前往城郊盗贼出没的地方。史谌是史皇后的父亲,在军中没有什么威信,囚军一出渭桥,就三五成群地偷偷开溜。官军押着囚军又往东走了十来里路,一路上随时都会遇到乱兵的狙击,数万囚军就像散了架似的,渐渐地跑得一个不剩。史谌狼狈不堪,只得带着随身亲兵灰溜溜地回到城中。
“真是兵败如山倒呀!”王莽感慨不已,念及史谌是史皇后的父亲,不忍加以斥责,准备调动驻扎在中垒营中的数十万大军。这时,王莽又接到奏报,说是位于远郊的大新皇室陵墓已经被盗贼洗劫一空。王莽听罢,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立即传令军队前去保护陵墓。各路群雄在城外抢劫烧杀,无所不为。隗嚣的西北汉军到达后更是大肆抢劫,众兵听说大新皇室陵墓中埋有财宝,动了贪念,先来到渭陵附近准备挖掘一番,发一笔横财。
咸阳城郊,汉元帝渭陵,这里曾经发生过太多的故事。渭陵中,太皇太后王政君和元帝合葬在一起,中间只是隔了一条沟,陵的北边就是王政君的陵园。渭陵东北不到一里,为“孝元傅皇后”陵墓,此墓已经被王莽派兵挖掘一空。隗嚣的汉兵本来想挖开渭陵,盗取文母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随葬珍宝,谁知渭陵十分高大,又是元帝的陵墓,不敢下手,于是转向渭陵西边的亿年陵。
亿年陵中葬着王莽原配孝睦王皇后的遗体,王皇后于两年前因病驾崩被埋在这里,令其“永侍父母”,因此陵墓称为“亿年陵”,旁边的陵园叫“长寿园”。由于下葬时间较短,有兵丁参加过陵墓的修建,熟悉墓道穴位,很快就把陵墓打开。众兵举着火把,沿着墓道前行,很快便找到了王皇后的棺椁。棺椁中果然随葬着大批皇宫珍宝和金银首饰,众兵发了声喊,一拥而上,把珍宝一抢而光,个个都满载而归。
消息迅速传了出去,其他各路群雄垂涎不已,纷纷跑到渭陵附近寻找大新皇室的坟陵,那些守陵的士兵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众兵们一一挖掘,可怜天子王莽的四个儿子、一位女儿,还有王氏皇族的父亲、祖父的坟冢,都被挖掘开来。众兵把墓中的稀世珍宝全部取走,一把火将墓群中的棺椁烧毁,尸骸被拖到野外,逝者身上穿戴的金缕玉衣,头上戴的金冠,口中含的玉质的饭含,肛门中塞着的温润美玉,都被乱兵搜剥殆尽。
大新官军匆匆赶来时,大新皇室的陵墓已被挖掘一空,只留下了座座空穴。
“无耻的丑类呀!丑类……竟敢断我大新龙脉!”坐在王路堂大殿中,王莽声泪俱下,一边愤恨不平地咒骂着,一边向渭陵方向叩头不已。挖掘皇族坟陵的行为对王莽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一直相信风水,满怀悲愤地把宫中的一群术士召来,为大新皇室的在天神灵焚香祈祷。祈祷过后,王莽魂不守舍,茶饭不思,心中难过已极。
朝廷中,能够到朝的大臣都来到了皇宫,虎贲卫士也加紧了防备。
当天晚上,常安城南方向忽然火红一片,那里的建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直蹿云霄。阵阵南风袭来,把热气刮向了寿成室。京城南郊,正是朝廷的九庙、明堂、辟雍等重大建筑群所在。“天哪,这些丑类真是在作孽呀!大新皇室的九座祖宗神庙,是前无古人的宏伟杰作……”王莽捶胸顿足地惊呼着,惊魂不定地望着熊熊大火,对着九庙的方向磕头不已。
可惜新朝的巍巍九庙,朝廷的明堂、辟雍等祭祀殿宇,曾经耗尽数以亿计的天下财富,牺牲了上万民工的生命,却遭到乱兵的大肆洗劫,一大批黄金白玉制作的器具被抢夺一空,许多珍贵的器物因为过于笨重,无法弄走,众兵点燃了火把,将这些建筑烧成一片残瓦废墟。
“纳言大将军严尤有消息了吗?”危难时刻,王莽想到了严尤。
“陛下,刚刚得到沛郡官府的消息,说有人看到严将军出现在该郡。”张纯奏报说。纳言大将军严尤、宗秩将军陈茂二人在昆阳战败后不敢回朝,逃到沛郡的谯县(今安徽省亳县)。
“严将军为何不回到京城?”王莽问道。张纯不敢回答,因为他知道是王邑的缘故,王邑已经把责任推到了严尤身上。
到了夜晚,熊熊的大火映红了京城常安的天空。几天几夜过去了,大火仍然未退,王莽坐在寿成室王路堂大殿中,望着城南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他的心一直在流血。
大司空王邑等三公大臣来到大殿中,王莽喊叫着说:“皇天呀,臣王莽如果有什么罪过,就惩罚予吧,为何要殃及我王氏祖宗呢?”
王邑劝道:“陛下万勿伤心,朝廷大军在山东地区剿贼,京城北郊还有数十万官军,臣立即把他们调回京城,保卫社稷。”没有天子的诏令,北军中垒大营中的将士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王莽泪流满面,雄心早已消失,只顾着叹息。这时,他想到了史皇后,向国丈史谌问道:“史将军,皇后现在可好?”
“陛下,皇后和嫔妃们都待在后宫里呢。”和平侯、更始将军史谌说。
王莽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去告诉皇后不要惊慌,不要害怕,只要有予在,一定会度过灾厄。不过,你要把皇后和众嫔妃安顿好……”史谌遵命,前往后宫照顾天子的嫔妃。望着国丈离开的身影,王莽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还有话要对史谌说。
王莽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黄皇室主王嬿,心里又是一阵剧痛,诏令王邑派兵把王嬿接入寿成室。王嬿一直寡居在定安馆中。王邑领旨后,立即派遣虎贲卫士前往定安馆,所幸定安馆有空中复道和寿成室相通,很快就把王嬿接到了皇宫中的承明殿暂时住下。
王莽又牵挂起自己的庶女王文君的下落,张纯奏报说:“陛下,后安公单于的邸馆已经被乱兵占领了,须卜居次云、单于须卜奢和夫人已经不知所终。”王昭君的女儿须卜居次云夫妇于天凤年间被诱到京城,住在蛮夷馆中,须卜当被强迫拜为“须卜单于”,软禁于京城。须卜当病死后,其子须卜奢继任须卜单于位,王莽把庶女王文君嫁给了须卜奢,尊宠甚厚。汉军入城后,须卜居次云和儿子须卜奢无处可逃,都死于乱兵之中。王昭君母女保得中原和匈奴数十年平安,其女儿却未能终其天年。王莽听到奏报,又是一阵伤心的痛。
王莽认为九庙遭遇大火焚烧,觉得不祥,便把苏乐、阳成修、西门昭君等一群方家术士召来,有的术士已经逃离了皇宫,剩下的没有几个了。王莽说道:“各位诸君,南郊的大火太可怕了,难道是火德要重新兴旺起来,大汉命不该绝吗?”
阳成修叩首说道:“陛下,显然是东方的邪气太盛,引发了南方的大火,威胁着大新国运。臣以为还是要做做法事,压制邪气。”这时,王莽思念起国将哀章,哀章可以给他出些谶纬符命方面的方法,可惜哀章正在山东帮助讨贼,不可能回到身边。
苏乐说道:“陛下,臣献上的那段避邪口诀,全体大臣都可以默诵一下,把汉家的废火给压制下去。”说罢,他自己带头背诵道:“执大斧,伐枯木;流大水,灭废火。”天子和群臣都跟着大声念叨。
君臣一起念诵了一会儿,大司徒张邯说道:“陛下,守卫常安城门的士兵已经把不少的散兵游勇放进城里,以致城里秩序混乱不堪。那些城门卫士都是从东方地区招募来的,似乎都不能相信。”王莽挥了挥手,让张邯自行处理。张邯调来越骑士兵,把原先的城门士兵全部更换下来。越骑士兵是由内附朝廷的南方越人组成的骑兵,汉朝有越骑、胡骑校尉营。每个城门安排六百个越骑士兵把守,各由一名校尉统领。四个方向共十二个城门都更换了士兵,严格把守城门进出。可是,乱兵们早已涌进了城区,手持兵器在街市上到处乱窜,街头巷尾极为混乱。
公元23年,十月,这是个灾难之月,厄运降临大新。
京城常安的郊外,三辅地区的官府衙门全部瘫痪,众兵四处抢劫已经无人管束。各路豪杰乘乱涌入城中,平民百姓有的逃离京城,有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七之际火为主。”京城的街头巷尾流传着新的谶言,这谶言正是李通和南阳的占卜高人樊少翁等人散布的。市民们纷纷议论:“‘四七之际’,看来大新不到四七二十八年时间,就要被汉军灭亡了。”有人掰着指头,推算着大新的国运:从哀帝驾崩、王莽重返朝政掌揽大权时算起,已过去了二十四年;从平帝驾崩、王莽居摄帝位时算起,已过去了十七年;从大新建立、王莽正式即了天子大位算起,如今也有了十五个年头。人们预感到大新的气数将尽,因为无论怎么计算,都只有四到十三年的时间。而今眼下,天子王莽还在,数十万最精锐的官军还驻守在京郊,至少大新不会立马消亡。可是,既然上天已经不再垂顾大新,既然大汉的火德会重新回来,大新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亡去,天子王莽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拥有无上的尊严和威望。
十月初一是戊申日,灾难降临京城的第一天。
关中群雄的各路军队打着汉军的旗号,向宣平城门发起了猛攻。汉朝以来,京城共有十二个城门,东面由北向南,分别为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南面由东向西为覆盎门、安门、西安门;北面由西向东为横门、厨城门、洛城门;西面由北向南为雍门、直城门、章城门。每个城门分别有三个门道。宣平门是常安城东城墙上最北边的一道门,门的两边远远望去,为一片青色的城楼,因此老百姓又称它为“青门”,而此门又是京城东出靠北的第一门,民间又称它为“东都门”。“宣平”意思是“宣告太平”,西汉以来,朝廷出征的军队打了胜仗,大都由此门回朝。到了新朝,宣平门已被改为春王门正月亭。
宣平城门的城楼,守门的只有六百个越骑士兵,抵挡不住汉军的凶猛攻击,只得退守城中。攻打宣城门的汉军,主要是由邓晔派到三辅地区的王宪率领的部队。王宪原来是弘农郡掾吏,后被任命为校尉,最初只带了几百人北渡渭水,进入三辅地区的左冯翊境内,受到沿途地方官员和百姓的欢迎,一些大户人家也加入了汉军,队伍很快壮大到数千人。王宪的汉军攻入京城后,正好遇到大司徒张邯率领数百卫兵出宫巡视,双方在大街上展开激战。汉军个个十分骁勇,与官军浴血奋战,加入战斗的人越来越多,张邯很快死于汉军的乱刀之下。
皇宫的大司马官署,大司马王邑正在厅堂中,张邯带出宫外的卫士逃回了皇宫,向王邑奏告了宣城门失守、张邯战死的消息。王邑大惊,立即召集卫将军王林、车骑将军王巡、中常侍?恽等大臣,各自率领一部分守宫的卫士,前往皇宫北门外面的北阙集中,共同抗拒入城的汉兵。王巡一直担任将军,曾经身为震狄将军征讨匈奴,出兵云中郡,后来又任车骑将军。王林是前太保王舜的幼子,曾在朝廷中任票骑将军、侍中,被封为同悦侯,刚刚被任命为卫将军。王舜共有三子,长子为安新公王延,次子为褒新公、太师王匡,和王莽在新都国出生的庶子同名,此时正在山东讨伐赤眉军,西边天际,残阳如血。皇宫北阙广场,王邑等众将带领的皇宫卫士严阵以待,而汉军虽然只有数百人,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因为更始帝即位时曾颁下告示,声称无论谁诛杀了王莽,都会得到重重的赏赐,汉军和其他进入城中的群雄受到封赏的激励,一波一波地向北阙上的官军发起攻击,双方混战至日暮时分,血流成河。京城中,官署、邸舍中的官吏和卫兵,豪门府第中的达官贵人,全都跑得不见了踪影。
对于天子王莽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坐在王路堂大殿的陛阶上,呆呆地发着愣,只有一些贴身的侍中近臣、方家术士守在天子身边。王莽不相信这几百个盗贼就能够逆天,况且城郊的北军中垒大营中,还有数十万精兵强将可以调遣。他把手重重地按在身边的威斗上,希望威斗能够赐予他力量。
十月初二,己酉日,灾难降临京城的第二天。
常安城中更加混乱不堪。王宪率领的汉军越来越多,加上其他打着汉军旗号的群雄豪杰,已有上万的汉军攻入了京城。街道的交通要道上,汉军搭起了营帐,王宪坐帐指挥,数千人马打到了北阙广场,和王邑等大臣率领的皇宫卫士展开肉搏。
皇宫的宝藏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靠近皇宫北阙的是万商辐辏、繁华无比的闹市区。街头的市民、商人,甚至混混儿等各种人纷纷跑来围观助阵。汉军攻入城中时,街上混乱不堪,京城中有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一个名叫朱弟,一个名叫张鱼,平时都是游侠少年,此时担心冲入城中的乱兵大肆烧杀抢劫,于是把左邻右舍的数千乡亲集中起来。朱弟跳上高台,振臂高呼道:“各位闾里父老,汉军先头部队已经入城,他们正在北阙广场与官军作战。听说三辅群雄也进了城,其中也混进来不少的盗贼,见着人就砍,见着东西就抢。虽然大新的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可是皇宫守备森严,如果官军顽强抵抗,就一直要打到更始帝的大军抵达后,京城才能安宁下来。咱们京城的小小老百姓要被蹂躏到什么时候才是安宁之日?”
这番话让邻里乡亲想起了九庙、明堂、辟雍的熊熊大火,担心常安民宅也被毁于兵火,数千人举着兵器纷纷问道:“朱少侠有何良策快快讲出来,让咱们大家免去兵火之扰!”
朱弟说道:“依晚辈之见,我等如能帮助汉军早日诛灭莽贼,尽快结束战乱,方能保得京城无扰,保得咱们的身家性命无虞。”
张鱼年少气盛,也振臂呼应着说道:“王莽弑君篡位,为政暴戾,比起秦始皇残暴十倍。如果坐等战乱持续下去,一旦城郊的数十万官军调进城来,大家都没有生路,那场面更加难以收拾。不如乘着双方的大军还没有入城,咱们率先冲入皇宫,诛杀莽贼,迎候汉军的大队人马到来,免去兵火浩劫。”
邻里乡亲觉得张鱼言之有理,纷纷从家里取出简单的器械兵刃,跟着朱弟和张鱼向皇宫冲去。
寿成室正北的北阙广场,两军对垒,汉军和宫中的新军卫士正在激战。皇宫四周的其他地方的门禁处反而没有多少人马守卫。朱弟、张鱼带着数千市民绕着宫墙而行,看到有一处侧门关得紧紧的,上面挂着“作室门”三个字,此处静悄悄的并无虎贲守卫。这作室门位于寿成室不显眼的地方,平时是皇宫工匠出入的地方,门内便是宫中少府属下的尚方所管辖的工场作坊,专门制作帝王所用的珍贵器物、御制刀剑等。朱弟见作室门十分牢固,先放了一把火投向作室门,大火顿时燃烧起来。
作室门的大火还没有熄灭,数千人已经等不及了,举起刀斧对着残门一阵乱劈,很快便把作室门劈开,众人发了一声喊,冲了进去。
作室门后面,并没有发现皇宫的守卫,市民们在巨大的皇宫建筑群中东绕西绕,来到一座宽大的宫殿,殿门上悬挂着“敬法殿”三个字。众人不知道殿内有没有卫士,挥舞着兵器喊道:“反贼王莽,快快出来受死!”“反贼王莽,汉军在此,赶紧出来投降!”
殿内鸦雀无声,一片沉寂。朱弟和张鱼大着胆子走近殿门,只见一把大锁将殿门锁得紧紧的。众人绕到旁边,发现了一处小小的门闼,张鱼手挥斧头,使劲劈开门闼,众人一拥而上,立即冲了进去,哪里看得到一个人影。
这时,从作室门燃起的大火一直烧到后宫掖庭。后宫掖庭位于皇宫中央的子午线中轴两侧,子午线上建有天子和群臣处理政务的重要宫殿和议事场所以及后宫八殿,皇后的寝宫昭阳殿后面的东西两侧,便是掖庭建筑区,掖庭又称为“掖廷”或“液廷”“永巷”,是婕妤以下一般宫女居住的地方。作室门的大火蔓延到了掖庭,嫔妃和宫女们惊叫着跑了出来,幸好还有一些宦官和士兵,众人一边扑救大火,一边手持兵器守候在后宫。
大火又向附近的承明殿蔓延而去。承明殿是皇宫中一处宏大的宫殿,建筑风格大雅,这里藏书丰富,既是君臣商议大事、供大臣休息之处,也是撰写文稿、校理秘密奏文之地。公元前74年,承明殿里曾经发生过一桩重大事件:汉昭帝驾崩无子,昌邑王刘贺接奉为昭帝的继嗣,尊十五岁的上官皇后为皇太后,大司马霍光以刘贺荒淫无道为由,请上官皇太后来到承明殿召开殿前会议,谋废刘贺。当时十五岁的上官皇太后身着珍珠镶嵌的盛装,数百个侍御史手持兵器站在陛阶上,皇宫的期门武士持戟陈列于殿下,群臣依次入殿,当场罢废了即位才二十七天的刘贺,改写了大汉的历史。
此时作室门大火蔓延而来,惊动了承明殿中一位寡居的美妇,她就是王莽的女儿、汉平帝的遗孀、三十三岁黄皇室主王嬿。乱兵在南郊火烧九庙时,她才匆匆搬入皇宫,暂时住在承明殿。
王嬿身穿大汉嫔妃的服装,从承明殿的正殿中缓缓走出,几个侍婢紧张地跟在她身后。平帝驾崩时,她才十五岁,从此,她的心跟随平帝而去。大新建立以来,她一直坚持穿戴大汉的服饰,过大汉的节庆之日,采用大汉的日历,厅堂中也供奉着平帝的香火。朝廷经常要召请她参加朝会,她都称病不去。王嬿举目四望,只见寿成室中硝烟四起,数千市民蜂拥进入了皇宫,挥舞着兵器,有的人还举着汉军的旗帜。而在北阙的方向,传来两军阵阵厮杀的呐喊声。“大汉又回来了……”她心中极为平静,没有惊慌,只是兀自叹息。因为她既是大汉最后一位皇帝的皇后,又是大汉终结者王莽的千金。自己已是汉家的人,却又是汉家仇人的女儿,尽管她的心已经归于汉家天子,可是一旦大汉回来了,她还有何面目再见汉家宗室?她恨父亲王莽,是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让她在十二三岁的时候走进了汉家天子的婚姻殿堂;是父亲取代了汉家,废了孺子帝,把自己皇太后的身份改成了不伦不类的“黄皇室主”,还要她改嫁……
眼看着大火烧到了承明殿,她望着定安馆府第的方向,担心起曾经是大汉最后一位“皇嗣”刘婴的安危。乱民的喊叫声越来越近,王嬿不禁叹道:“我虽然偷生了十余年,扪心自问,还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汉家天子。可是吾父有罪于大汉,如今汉兵重归京城皇宫,我这罪人之女究竟该何去何从?”
乱民举着兵器冲到了近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众侍婢被吓得惊叫着,央求着说道:“室主,快快回殿躲避躲避吧!”王嬿仿佛没有听到,对众侍婢说道:“你们退到后宫去吧。”她转过身去,自己喃喃自语,似乎在和平帝的神灵对话。
乱民越来越近,承明殿的火势也越烧越旺,王嬿竟朝着大火走去。一位贴身的侍婢从殿中飞奔过来,拉住王嬿的衣襟不放。王嬿回望了侍婢一眼,轻声说道:“你们不必拦我,我该去见大汉天子了!”她忽然挣脱侍婢的双手,扑向燃烧的大殿,烈火迅速地吞噬了她美丽的身影。
“室主啊!室主……”众侍婢失声恸哭,对着大火跪拜。
宏大的皇宫建筑群中,乱民见着珍宝就抢,见着大殿就烧,许多宫殿被点燃了,有的大火越烧越旺,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宫中的一群虎贲卫士渐渐地朝着宣室殿靠拢,宣室殿是皇宫中的正殿,位于王路堂大殿的北边,天子布政宣教的地方,平时也是天子办公和休息的去处。
乱民从作室门冲进了皇宫,这让王莽大惊失色,完全弄了个措手不及。大司马王邑带着人马正守在北阙,王莽只得和一群大臣在虎贲卫士的护卫下往宣室大殿跑去。宣室殿还没有着火,群臣冲进了进去,大殿中一片混乱。王莽惊魂未定,来到平时休息的内室,这时有卫士来报:“陛下,黄皇室主……她……”
“她怎么了?怎么了?”王莽大声询问着。
“在承明殿……她自己投入了大火中。”
“嬿儿……”王莽大叫了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张纯赶紧给天子喂上一碗水。王莽失神地望着大殿的上方,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王嬿是他最后一位嫡亲的子女,从小就视为掌上明珠,竟然也离开了人世。乱民和大火实在是来得太快了,皇宫几乎是瞬间变成了地狱,让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干燥的秋季,火苗不断地被秋风刮到各个角落,再加上乱民到处纵火焚烧,不到半个时辰,宣室殿也开始燃了起来。虎贲卫士拥着王莽,群臣跟在后面又向王路堂跑去,他们登上王路堂外面的陛阶,进入了大殿。
“皇后,皇后!予的嫔妃呢,她们在哪儿?”王莽想起了娇美的史皇后和一百二十余位天下淑女。掖庭令奏报说道:“陛下,后宫也有宫观起火了,臣已安排中官前去迎接,让她们到大殿避难。”
过了一会儿,国丈史谌和众宦官带着史皇后和众嫔妃也躲进了王路堂大殿。殿中人声嘈杂,人人惊魂不定,史谌把女儿带到天子面前,史皇后跑得气喘吁吁,花容失色,脸色发青,见着天子便娇嗔地说道:“皇上……皇上……臣妾看到有乱民跑了进来,是大祸临头了吗?”
“胡说,这不过是邪气逼入宫中而已。”
史皇后嘤嘤地哭泣起来。王莽心头一软,劝慰道:“皇后,予的美人儿,别哭……予已经为你想好了去处,那里会很安全的。”史皇后止住了咽泣,无助地望着天子。王莽见周围没有他人,又小声说道:“予相信眼下的灾厄只是暂时的,很快就可以过去。不过这邪火逼人,贼势太过猖獗,你还是到宫外避一避。一旦转危为安,予就会派人去迎你回宫。”
史皇后咽泣了一会儿,说道:“皇上,臣妾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千万要保重呀!臣妾会永远等着你。”
“放心吧,予已经和你合为一体,双修了一段时日,无论这大新在与不在,予都要和你继续双修下去,直到咱们都修炼成功,予成了男神,你成了女仙,永远遨游于太清,哈哈哈哈……”说到修炼神仙,王莽始终坚信不疑。
史谌走了过来,对史皇后说道:“皇后,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别再打扰皇上了。”他拉着史皇后走到一边,小声说道:“皇上已经有了安排,一会儿先带你离开这里。”
史皇后说道:“父亲,到哪里去躲避呢?皇宫应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出了皇宫,城里更是兵荒马乱呀。”史谌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有人来接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父亲何不跟女儿一起离开……”
“不行呀,为父和你的两个弟弟都不能走,要在这里保卫皇上。”史皇后的两个弟弟在宫中当侍中,也在为天子护驾。
“起火了,大殿也起火了!”父女两人正说着话,王路堂的一个角落也冒起了青烟,而且火势越来越大,史谌把方士苏乐叫了过来,嘱咐了一番,苏乐把史皇后带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只过了很短的时间,房门打开了,苏乐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道士装束的人离开了大殿。
大殿外面,停放着几辆普通的轺车,每辆轺车上都有一位威武的卫士,却都打扮成了驾车的御者。轺车旁边,站着增秩、怀能和开明三人,她们已打扮成乡村妇人的模样。苏乐领着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走来,增秩等三人簇拥着一位个子高挑的人分别上了轺车。
群臣和卫士都在拼命地救火,有的惊叫着四处奔逃,谁都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一幕。
史谌遥遥望着轺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往皇宫的一处侧门驶去,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握着兵器回到了大殿,和两个儿子一起守卫在天子身边。
大殿内烟尘四起,热气逼人,众嫔妃吓得一阵乱叫,哭喊着说道:“皇上,大火来了,我们应当怎么办呀?”
王莽在惊慌之余,反而镇静下来,对众嫔妃喝道:“予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众嫔妃不敢再嚷襄了。王莽紧急诏令众虎贲卫士前去扑救殿中的大火,自己坐在陛阶上喘息了一阵,太史令宗宣说道:“陛下,这大火为何来势极猛,而且走势奇怪,一路上都跟着皇上在跑,咱们走到哪里,大火就跟到哪里,难道是上天已经废弃的火运在作怪吗?”
“真是邪火呀邪火!不可思议……”王莽忽然想起大汉崇尚火德,不禁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汉家阴魂还在作祟不成?”一念至此,王莽立即让张纯为他取来一套紫青色的龙袍换上,又让中常侍?恽把传国玉玺和印绶取了出来,郑重地佩戴在胸前,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王莽又从怀中取出了“虞帝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中。王莽一直相信虞帝是自己的先祖之一,《王氏谱牒自本》里也记载得清清楚楚,因此在大新刚刚建立时铸造的度量铭文中,就刻下了“黄帝初祖,德币于虞,虞帝始祖,德币于新”的文字。在明堂的祭祀文中,也称黄帝是王氏的“皇初祖考”,虞帝是王氏的皇始祖考,后代所传的姚、妫、陈、田、王氏五姓,都是黄帝、虞帝的苗裔,“予之同族也”。这把“虞帝匕首”一直密藏在秦汉以来的皇宫武库中,相传来自上古时代。王莽握着这把玄铁打造、古朴而短小的匕首,希望虞帝始祖能够帮助大新皇族逢凶化吉。
王莽穿戴完毕,焕然紫青色一身,心情平和地瞧了瞧大殿中的群臣和嫔妃,要太史令宗宣亲自拨动威斗方向,以镇服邪火。宗宣叩首说道:“陛下,威斗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威力,臣以为可能是斗柄没有对准方位,是否要重新确定北斗方向?”王莽点了点头,要宗宣把宫中的天文郎召唤过来。这天文郎平时在宫中专门观测天文时辰,手中的工具就是“木栻”。这木栻为罗盘形状,是宫中占验时辰、测量方位的器具。王莽要天文郎把木栻放在自己的面前,又把威斗移到座位旁边,自己对着木栻正襟危坐,一只手按动威斗,每过一个时辰,便令天文郎旋动木栻上的北斗星柄,指向对应的方位。王莽也随着斗柄转动的方向,随时调整自己所坐的方位,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那句口诀“执大斧,伐枯木;流大水,灭废火”,神色肃穆。他的心灵一直飘向太虚空中,努力想和始初祖黄帝沟通,希望成仙的黄帝来扶持大新一把,灭了汉家邪火,扭转灾劫。
群臣默默地守候在旁,观望着天子的举动。木栻上的斗柄缓慢地移动着,从下午申时一直转到晚上亥时,坐下的席垫也随着调整了若干个方向。已经到了夜漏时分,王莽跟着斗柄也旋坐了一大圈。其间侍从送来酒饭,王莽不饥不饿,就连他平时最喜欢的鲍鱼也咽不下去了,只是一门心思地虔诚祈祷。
经过虎贲卫士的扑救,大殿中的火势越来越小,北阙广场上停止了厮杀,群臣也略感欣慰。王莽忽然开口说话了:“哼,皇天把功德赋予了予的身上,汉兵又能把予怎样?”王莽哈哈大笑了几声,拍了拍侍中张纯的肩膀,得意地说:“记得予当年学经时,曾读到一个故事:春秋时,孔子路过宋国,被宋国司马桓魋作弄。孔子安慰随行弟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予现在的心情,就和当年孔圣人的一样。”
张纯没有想到天子还有心情讲述《论语·述而》中的儒经故事,温和地笑了笑,劝道:“陛下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还是用些餐吧。”王莽挥了挥手,只喝了一些水,又席地坐在木栻旁边,让天文郎继续按照时辰旋动木栻,自己则手按威斗,默默地祈祷着。
到了下半夜,王莽已经少气无力,精神疲惫不堪,张纯连忙把天子扶到大殿的侧室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