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南面统御群臣
黄皇室主泪洒孺子
陈崇辞去了五威司命官职,可是王莽最想替换下来的人其实是国师刘歆。甄寻案发后,他明显感觉到刘歆对自己的冷淡,对朝事更是不像以往那样热心,可是放眼朝中,还没有人可以胜任刘歆的位置,最后他想到了一位忠顺而又聪明的人才,这人便是南阳宛县人孔休。
孔休,字子泉,哀帝朝时,王莽被贬去大司马官职,逐出了京师,遣归新都国,当时孔休由南阳郡属吏转任新都国国相,实际上是替南阳郡监管新都国。当时,王莽不惜把自己心爱的宝剑上的玉鼻击碎,把碎玉送给孔休治疗脸上的疤痕,并晓以天下大事,让孔休成了忠实的朋友。王莽回到京师后,孔休继续留在新都国管理侯国的所有事务,尤其是要帮助他照顾好增秩等美婢,还有悄悄生下的四个子女。新朝刚刚建立的时候,他让陈崇邀请孔休入朝,孔休以回家尽孝为由,没有应命,当时王莽深感遗憾。王莽一念至此,决定立即派遣使者前往南阳召请孔休入朝,并代他看望增秩等人及子女。
公元前2年,太皇太后王政君以自己需要照顾为由,请求哀帝把王莽从新都国召回京城,从那以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六个年头。这是王莽最操劳也是最辉煌的十六年,从韬光养晦到重返大司马辅政,从安汉公到太傅,从宰衡到居摄皇帝,最后即了真龙天子位,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最后一步步建立起大新。在这十六年间,他留在新都侯的几个美婢,以及为他所生的四个子女的消息,丝毫都不敢外泄。
想起三位美婢和四个子女,王莽的心里涌出了一些暖暖的温情。怀能给他生下的儿子王兴,一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后生青年,现在应当有十八岁了。增秩生下的一儿一女,名叫王匡和王晔,比王兴小不了多少。开明生下的女儿名叫王捷,现在应当有十六岁了,离开新都国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这十六年中,王莽再也没有机会回去看望过一眼,可是新都国的一切都让他难以忘怀。几年前孔休辞去国相官职后,新都国早已由王莽的第四个孙子王宗接奉新都侯香火,朝廷另外设置了官员加以管理,王莽和王夫人暗地里派遣心腹前去看望增秩等人,还偷偷送去了金银珠宝。这次,王莽派遣说符侯崔发前往,而以前的心腹人物甄丰已经自杀,陈崇被迫抱病回府回家,剩下的知情人只有崔发了。
崔发临行前,王莽特意把他叫到宫中吩咐说道:“说符侯这次重任在身!孔休很有才华,是予极为信任的人,但他似乎不肯到朝,予想让他担任国师重位。”此言一出,崔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国师刘歆还在位,难道王莽对他不满意了?于是说道:“目前子骏君还在国师位上呀?”
“这个予自有安排,关键看你把孔休请得动不。”甄寻案发,王莽诛死刘歆两个儿子,就一直想把刘歆更换下来,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而已。
“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希望,会努力去说服孔休。”崔发当年没有跟随王莽到新都国,而是留在京城打探朝廷动静,偶尔到新都国传递信息。
“予在新都国还有一些故人旧谊,你总该知道一些事情吧……”王莽试探着问道。
“臣……略知一二,具体详情尚不清楚呢。”新都国的情况,崔发从陈崇那里知道一些。
王莽思忖了一下,觉得应当把这些事情告诉崔发了,说道:“予在新都国的这些私闱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机密大事,现在予要把实情告诉你,你也为予拿拿主意。”
崔发赶紧匍匐于地,叩头说道:“陛下对微臣的信任,让微臣万分感动!臣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如果此事难办,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说符侯请起身吧,予信得过你才会如实相告。”说罢,把崔发扶了起来,又把增秩等美婢及子女的事情和盘托出。崔发听后,脸上洋溢着欣喜的表情,拱手说道:“臣恭喜陛下再续龙脉,我大新的前程更有保障了!”
王莽哈哈笑道:“予的这些私事,以前顾及德行和名声而羞于出口,不敢有丝毫外泄,现在……”
“陛下多虑了!以前在新都国的作为当然是为了防备傅氏迫害,臣完全可以理解。自古以来,有哪个君王不是九嫔十二妃?汉成帝时后宫宫娥更是上万,就为了方便帝王延续皇室龙脉。陛下一直只有夫人一人,这是情有可原,可是陛下现在成了真龙天子,这辈子如果只有皇后一位正妃,世人还会觉得陛下有些不正常呢。”这话说得恰到好处,王莽听后大喜,说道:“这次着你前往新都国,也是想让你从皇宫中挑选些珍贵礼物带去,代予看望一下予的女人和孩子,至于是否把此事向世人公开,或接回京城,等下一步再说吧。”
“陛下,臣一定不辱使命,把贵妃娘娘和皇儿、公主们安顿好。”
“贵妃娘娘……皇儿……公主……哈哈哈哈!”王莽听得心花怒放,说道:“说符侯在朝廷中当骑都尉也有一些时候了。”
“陛下,臣以熟悉经书入朝,从前朝平帝时开始,臣就是任的骑都尉,已经有十多年了。”崔发的语气显得有些委屈,尽管他后来又当过五威中关将军,以及为太子讲授《乐经》的祭酒,不过都是些杂职,只有骑都尉这个官职是实实在在的二千石官职。
“你当年发现石牛符命有功,善体予的心意,故此把这等机密大事相托。办成之后,予将给你记一大功。”听了这话,崔发伏身下拜。他渴望得到提拔,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以后,离开了王路堂。
次日,崔发整饬行装,带着随行侍卫以及皇宫里的一批珍宝,前往南阳郡。
南阳郡治宛县,孔休的府第十分简朴,骑都尉崔发事先通知了当地的官府,直接有人将他引到了这里。以前崔发到新都国传递消息时见过孔休,两人在府中坐定,崔发让随身侍从取出黑色和浅红色的两段布帛,小心地递了过去,说道:“子泉君,天子对您极为挂念,特地叫我送上玄纁束帛。”孔休通晓经学,知道玄纁束帛就是两种色调的布帛,古代帝王用来延聘贤人的礼物,于是推辞说道:“在下在家休养已经好几年了,本人也非贤士,受之有愧呀。”说罢,干咳了两声。
崔发笑道:“子泉君谦虚了,天子非常看重你的才华,这次要我登门拜访,想正式聘请子泉君到朝,委以国师重任呢。”
“国师……大儒刘歆不是一直在位吗?在下何德何能,敢和刘歆相比?”孔休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刘歆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接替国师的重职。
“天子慧眼识珠,绝不会看错人的,希望子泉君把握住这大好机会,一展宏图!”孔休是聪明人物,他似乎已经明白刘歆是受到甄寻案的牵连,天子准备用他来替代刘歆,他略做思索后说道:“请骑都尉转告皇上,我孔休并非国师之材,况且近来本人一直咳嗽不已……”说着,又大声地咳嗽起来。仆人赶紧递过来一张布巾,孔休捂在嘴上猛咳了几下,布巾上已经沾上了一些血丝,孔休把布巾递了过去,说道:“骑都尉,你瞧,即便是我想入朝,老天也不允许让我入朝呀,唉……”
崔发看在眼里,不便多劝,只得转身告辞。孔休送别时说道:“请转告皇上,我孔休身体不适,有辱君命。不过从此以后,孔休闭门休养,远离朝政之事。”他是想让王莽放心,自己虽然没有应命到朝,也不会为他人所用。
距离宛城不远就是白水河畔,新都国中气象焕然一新,和十多年前完全不同了。王莽的四皇孙王宗早已被封为新都侯,侯王府所有的建筑都整饰一新。吕宽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王宇在狱中自杀时,王宗尚年幼。公元8年,祖母功显君薨亡时,刘歆等七十八位儒生推荐王宗代替王莽主持祭祀。崔发来到新都国,见这王宗还不到二十岁,长得虎头虎脑,很像王莽的样子,心中暗想:怪不得王莽喜爱这位孙子,于是拱手笑道:“骑都尉见过小侯爷。”
王宗年纪轻轻,已经习惯了侯爷的生活和架子,摆了摆手,示意崔发说明来意,然后说道:“父皇还念及新都国的故人呀。”说罢,让侍者请出了增秩等人,王宗自己却转身离开了大厅。崔发赶紧伏身下拜,谦恭地说道:“骑都尉崔发叩见皇妃娘娘!”自从陈崇上次来过以后,王夫人安排了专人前来看望,增秩、怀能和开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增秩笑道:“骑都尉请起,妾等一直等待着入京的日子。”
“皇妃少安毋躁,这次微臣带来了皇上的口信,说是目前朝政还有许多事情没有理顺,不过也快了。皇上还叫臣带上皇宫里的珍宝相赠。”说罢,让身后的随从取出一批珍宝呈上。增秩等人收下礼物,怀能幽幽地说道:“妾等只希望早日入京,伺候皇上。”开明也说道:“是呀,妾等也有十六年没有见到皇上了,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皇上以前许诺过许多次……”
崔发瞧着王兴等四个年轻子女,心中颇有些感慨,说道:“皇妃娘娘放心吧,皇上也一直挂念着皇子和公主。他们长得这么茁壮和美丽,要是皇上看到了,一定是无比欢喜呀!”
说话间,王宗回到了大厅,见崔发和增秩等人聊得热闹,神色十分冷漠。说起来王兴等人的年纪和他相差不大,辈分上却比他高了一辈。当年王莽在新都国落难时,他也和王兴等人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王宗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增秩等人,尤其是王兴等几个庶出的长辈。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王莽的嫡孙,更是皇室的继嗣,心理上容不得王兴等人。
崔发见气氛有些微妙,立即告辞离开了新都国。
皇宫里,高耸着一座平台,平台由一根圆柱支撑着,圆柱的四周有梯子盘旋而上,这是被任为黄门郎的方士苏乐主持修建的八风台。
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黄门郎苏乐、国将哀章、宗卿师李守等人簇拥着王莽,来到了台下,一群乐师带着乐器跟随在身后。王莽仰望着高台,赞叹着说道:“呵呵,巍巍高台,奏乐接风,配制嘉禾,修炼仙道,这让予无比神往呀!”众人也纷纷赞叹着。这几年,王莽似乎接受了苏乐等人的说教,对修炼神仙术十分向往。
此时阳光明媚,白云朵朵,和风四起,乐师们先登上了高台。“予也想上去看看。”王莽望着高高的八风台,说道。
“陛下,台子太高了,还是让臣代你上去吧。”哀章微笑着说道。这段时间,他在朝廷中被贬得厉害,只有协助天子修炼仙术时,才能体现出他的价值。
“不行,修仙之道,首先要诚心。”王莽说。哀章赶紧挽着天子的手臂,一行人沿着梯子盘旋而上。不一会儿,众人簇拥着天子登上了台顶。台顶上,有一处亭子,王莽瞧了一眼亭上的瓦当,印制有云纹和“八风寿成当”五个汉隶文字。亭檐的八个角上悬挂着八个鸾铃。台的八面方向,都摆放着一个大桶,里面装着准备用来灌溉嘉禾的净水。
苏乐说道:“陛下,这八风台用一万两金子打造而成,臣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已经在宫殿中播下了五色嘉禾种子,现在需要在台上奏乐接风,制作汤液,用以浇灌嘉禾。”他安排乐师们围坐于亭中,大手一挥,顿时乐声奏响,微风吹拂着亭角的鸾铃,一阵叮叮咚咚之声伴随着仙曲。王莽俯瞰四野,远处的渭河像玉带一样飘动着,繁华的常安城尽收眼底,皇宫建筑群一片金碧辉煌,心中不禁大乐,叹道:“啊呀!这可真是神仙般的境界!有了这般造化,还怕修炼不了神仙,哈哈!”登上八风台,亲临奏乐接风的现场,更坚定了王莽修仙的意志。
哀章微笑着说道:“如今我大新乃上天所授,秦皇汉武求仙难成,那是用心不诚,而陛下如此虔诚,定能成功!臣衷心预祝陛下早日修炼成仙!”
“宗卿师,你看这修仙之道,和你的谶纬、星占之类的学说,有什么不一样吗?”王莽转身问身边的李守。
李守笑道:“陛下,这些法术和微臣所学的都讲究的是天人合一,殊途同归吧。”他不想多解释,因为谶纬之说和儒学有关,而修仙的方法和道家的关系更加密切。
苏乐说道:“陛下,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嘉禾收获之后,还要用鹤髓、琉璃、玳瑁、犀角、玉石等二十余珍稀物品熬成汤鬻,用来浸泡果实,种子浸泡成熟就成了仙谷,服食仙谷可以长生不老,而每收获一斛粟米可变成黄金一两。”
“予不要什么黄金,只要修仙得道。”听着奏起的仙乐,鸾铃阵阵传来,王莽心情大爽,又道:“孔圣人都说过‘敬鬼神而远之’,‘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予已经安排全国各地修建千余所神祠,专门祭拜各种鬼神,以助予修仙,何愁不能成功!”
体验了八风台作乐接风的现场,王莽回到了王路堂,心情一下子又从台上的“仙境”回到了现实。想起朝廷中的群臣,王莽有太多的经验需要总结。国师刘歆越来越疏离朝政,陈崇已被辞退,太傅平晏被削减统领尚书部门的权力并被外放到洛阳考察迁都之事,那卖饼的王盛和守城门的王兴虽然位列十一公,只不过是个摆设的花瓶而已……
“陛下,统睦侯陈崇因病薨亡了,五威司命的官职已经空缺了一段时间……”侍中张纯说。王莽听说陈崇病故,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哀伤,毕竟陈崇是跟随了他多年的旧友,一直非常忠顺,只可惜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自己的隐私、大臣骄纵违法的事,放在身边太不安全。“统睦侯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呀,好好在家休养不是很好吗?”王莽安排朝廷给陈崇办理丧事从优,后人继承爵位,继续接奉胡王的宗祠。
王莽准备起用后来进入朝廷的一批年轻人,对张纯说道:“就让孔仁来担任五威司命吧。予看他敢于直谏,就连上公都敢批评。”他想起孔仁这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可是性格直爽,关键是能够体察天子的心思。这段时间以来,王莽不太倚重于建国有功的老臣,而是看重新生力量进入朝廷。他曾经借着设置太子“四师”“四友”,唐林等人受到了重视,可是这样的人还不够,王莽在朝廷中发现了一些新面孔,主要有孔仁、赵博、费兴等,这些人能够顺应旨意,敢于抨击丞相等三公官员,或检举揭发上公的过失。孔仁敢于上书直言,被委以重任,提拔为五威司命,负责纠察百官,接替了陈崇的职位。
王莽问道:“说符侯回到京城了吗?孔休愿意担任国师吗?”
“陛下,说符侯已经回来了,听他说孔休咳嗽咳得厉害,都呕血了,因此没有请到。国师之职……”
王莽对孔休没有应命感到失望,吩咐说道:“大司马司允的位置好像也空了起来,你看费兴这人如何?”司允位列九卿,而费兴也是名不见经传的臣子,张纯没有表态。
“知人者,就是君王之道;知事者,才是为臣之道。当年的汉高祖,计谋不如张良,用兵不如韩信,理政不如萧何,可是他能够识人用人,揽天下英才为己用,这就是帝王之术。这说明君王者不需要事必躬亲,只要知人善任,就能成王道霸业。”
“陛下高明,能够启用孔仁、费兴等人。”
王莽又道:“侍中,你没读过《尚书·洪范》吗,里面有一句‘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予记得很清楚。孔圣人也说过‘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如果把中庸之道用在朝臣的使用上面,就是要求做到不偏不倚。”张纯为人谨慎,性格淳厚,办事牢靠,王莽对他一直比较信任,也敢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臣明白了。”张纯听得连连点头,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先秦的其他学说就没有得到重视,听天子讲起来也觉得有意思。不过,他对王莽最近用人的变化颇为惊讶,怪不得最近朝廷中贬抑了许多重臣,启用了许多新面孔,难道这些就是历史上传说的“帝王南面之术”。
王莽有些自得地说道:“予最近读了一些史籍文献,很受启发。战国智者韩非子就说过‘术者,藏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予以前把话说得太多了,其实许多话都不必由君主说出来……”王莽的意思,似乎有些话要让下臣来说,达到以臣制臣的目的。他起用这批朝廷的新人,就是想轻松地驾驭群臣。他有时在想,当年自己身为臣子的时候,那时与对手斗得是如此艰辛,而天子与下臣保持某种均衡关系,恐怕就是孔圣人所说的“中庸”之道吧!只不过要在前面加上“帝王”二字,即“帝王中庸之道”。
王莽没有再往下阐述,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敢于使用孔仁等新贵来制衡老臣,这些新人官职不高,以前也名不见经传,但是常常按照天子心意,在朝中针砭时弊,上奏批评公卿大臣的过失。在朝廷的新秀和老臣之间,让王莽始终处于居中的地位,既对这些新人有些偏爱,但又注意维持和老臣的关系,朝廷中任何一方势力都要服从于天子,倚靠于天子。王莽只需要一个眼色,一个暗示,就会使这种平衡发生倾斜。最终的结果总是对天子有利的:天子是朝中最有本事的人,朝廷的一切大事都必须是天子说了算。没有一个大臣能够脱颖而出,谁敢冒头就打谁;没有一个大臣敢稍怀异心,他们在天子面前必须极为顺从,否则就会被辞退。平庸无能反而是最大的护身符。
和张纯说了一会儿“御臣之道”后,王莽把思绪又转到了朝制革新上面,他叫张纯把档案图籍取来,仔细查看一番。从在前朝当安汉公开始,他就施行了不少的新政,但那时的改革还不全面,距离王莽的理想还有很大的距离。改革也是根据先秦的文献典籍中的记载,以前刘歆组织的儒师早就把方案提交上来了。现在他想把以前的改革完善起来,主要集中在地方官制、行政地名变更以及地域的划分上,但他不想再涉及井田制,也不想触及限制奴隶买卖等敏感的问题,因为这些措施推进起来阻力太大了。
“你知道为何予想改掉这些官称和地名?”
“陛下是想把这些名称和古代圣制保持一致吧。”张纯猜测着说。
“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予建立的大新,在所有的方面都要和大汉有所不同,这样才符合‘新’字的含意。”
“陛下,许多官称和地名都沿袭许多年了,前些时候也改过一次,现在又改,官吏和平民会不适应吧?”
“习惯成自然,开头都是不习惯,最后慢慢就会变成习惯的。况且这些名称都是经过大儒的考究,完全符合西周的圣制,经得起经书的检验。比如,地方官员的名称,许多都出自《礼记》中的《周官》《王制》等篇目。”
王莽要尚书部门下诏,决定在地方郡县的郡一级行政长官设置卒正、连率、大尹,职责和汉朝二千石太守一样,县一级行政长官设置属令、属长,职责和汉代的都尉一样;同时设置州牧、部监二十五人,其中部监地位是上大夫,每人主管五个郡。部监的地位很高,皇帝接见他们的礼仪和接见三公的一样,天子通过部监来统驭地方郡县。
朝廷还下诏套用殷周古制,使诸侯爵位与官阶相匹配:拥有公爵爵位的官员才能担任州牧,以此往下类推,侯爵任卒正,伯爵任连率,子爵任属令,男爵任属长。公、侯、伯、子、男这五等爵位的诸侯,可以世代为官。没有爵位的官员,只能任地方郡府的大尹。
朝廷的其他官名也再次进行了改动,名目极其繁多。朝廷十一公爵号中的“新”字,统统被改为“心”字,不久又把“心”字改为“信”字。
这次行政区划重新做了改动和调整:长安城郊划分为六个乡,每个乡各设乡帅一人;把三辅地区分为六个尉郡,河东、河内、弘农、河南、颍川、南阳分为六个队郡,以上每郡都设置大夫一人,职责和以前的太守一样。上述六乡六郡中下设属正,职责和汉朝的地方都尉一样。
王莽考虑到三年后要迁都河南郡的洛阳,于是提高了河南郡的地位,把河南大尹改名为“保忠信卿”;把河南郡的属县增加到三十个,划分六郊为六州,分别设置州长各一人,每位州长主管五个县。
各地方郡县按照天子诏令的要求,对原有地名全部进行改动,有的以殷周朝的地名为准,有的以天降符命中书写的名称为准,全国以亭为名的多达三百六十个。朝廷又在边境地区设置竟尉,“竟”与“境”字相通,取“边境”的意思,由拥有男爵爵位的官员担任竟尉。
经过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大改动后,全国几乎所有的官称和地名都和汉朝有所不同。如汉代的京城长安曾经改为常安,现在称为“常安西都”,又统称“六乡”;常安周围的三辅地区曾经改为前辉光、后丞烈二郡,现在又改称“六尉”。洛阳称为“义阳东都”,又统称为“六州”,其周围地区各县称为“六队”。距离首都五六百里之内的地区称为“内郡”,内郡以外的地区称为“近郡”,筑有边障要徼的地区称为“边郡”。九州之内,又新建了许多郡县,加上原来旧的郡县,改制以后多达一百二十五个郡,二千二百零三个县,远远超过西汉郡县的数量。
爵位制和地方官制的配套改革,使爵位不仅仅只是一种荣誉和尊号,还赋予了当官的资格。殷周时期的爵位制,一般有公、侯、伯、子、男五等,不同等级的爵位,都居住在不同的地域内,公爵生活的地方称为甸服,侯爵为侯服,伯爵为采服,子爵为任服,男爵为卫服。王莽稍做改动后加以施行,如把“卫服”改称为“宾服”。公爵作为甸服,是新朝的城池;侯服内的侯爵,新朝凭借他们得以安宁;采服、任服内的诸侯,是新朝的支柱;在宾服内的诸侯,是新朝的屏障;在宣化文教、奋扬武卫地区的诸侯,是新朝的墙垣;在九州之外的诸侯,是新朝的藩篱。各诸侯以其所在地方作为称号,总称为“万国”。朝廷向全国颁发了改制的诏书称:
常安西都曰六乡,众县曰六尉。义阳东都曰六州,众县曰六队。粟米之内(纳)曰内郡,其外曰近郡,有障徼者曰边郡。合百二十有五郡。九州之内,县二千二百有三。公作甸服,是为惟城;诸在侯服,是为惟宁;在采、任诸侯,是为惟翰;在宾服,是为惟屏;在揆文教,奋武卫,是为惟垣;在九州之外,是为惟藩:各以其方为称,总为万国焉。
“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这些新制方案拿出来后,每一个名称予都必须亲自查验古书,才能确定下来并加以施行,完全是有根有据,经得起推敲的。”王莽得意地对张纯说道。可是张纯心里总觉得不太妥当,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地方官制改了,行政区划改了,爵位制也改了,王莽一鼓作气,只要是汉朝实行过的制度,统统都要彻底更新,这次又把延续了千百年的干支计算时日的方法也作了变动。汉朝的六十干支以甲子为首,王莽认为大新得“土德”,土与“戊时”相对应,于是下令全国的小学用戊子取代甲子,作为六十干支的起首;又把戊子这天作为六十天的第一天算起,婚嫁则以戊寅日开始的第十天作为忌日。这项改革和地方区划及地名一样,没有让人们感到方便,民间老百姓已经用惯了原来的干支算法,大都不遵从朝廷的新规定。
奉新公府第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王莽带着王皇后以及哀章、王盛、孙建等人来到府上,孙女王妨已经盛装打扮,一群侍从官员跟随在后。奉新公王兴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见到王莽,伏地叩首行了臣子礼。王莽哈哈笑道:“奉新公请起吧,从今往后,你就是予的孙女婿了。”
“卑孙感谢皇上不嫌不弃,招微臣为孙女婿。”王兴受宠若惊,再次伏地下拜。
“恭喜兄弟成了皇上的姻亲!”哀章笑道。王兴就是金匮符命中的城门令史,长得魁梧壮实。按照符命所示,王莽任命他为卫将军,封为奉新公,和更始将军甄丰、立国将军孙建、前将军王盛一起,被称为大新“四将”,位居上公之位。王兴的名字给王莽留下了好感,因为他在新都国的庶子就叫王兴。王莽见王兴虽然有些五大三粗,可是身材魁梧,为人也还顺从,因此把孙女王妨嫁给了他。
府第中大办宴席,美酒佳肴,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新婚大喜之后,王兴在朝廷中的地位和以前大不一样,不过平时和他来往的还是哀章、王盛这几个人。国将哀章眼看着刚刚入朝不久的年轻儒生受宠,自己却受到冷遇,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本来就是不甘寂寞的人,又和老友王盛来到王兴府上,一起商量对策。卫将军王兴原先是个守城门的小吏,现在成了皇亲国戚,小日子过得最为舒适。前将军王盛原先是卖大饼的,大字不识一个,又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只是让他名义上担任军职。王兴和王盛两人属于知足而常乐的人,不像哀章那样成天都想找事。
哀章和王盛进入大厅,见过夫人王妨,宾客对女主人自然是毕恭毕敬。王兴叫府中仆人呈上香茗,让歌舞乐伎唱着曲儿,跳着舞蹈,众人好不惬意。不一会儿,裸着上身的侏儒站在堂上的侧室,敲着一只小皮鼓儿,说了一会儿滑稽故事,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王妨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中,厅中只剩下三人。王兴笑道:“国将,你的和叔怎么没有跟来?”自从朝廷给哀章的府上配了和叔官以后,他每次外出,都有和叔跟随着,几乎没有了自己的空间。
哀章暗道了一声“惭愧”,说道:“这和叔把我管得很严呀,不过听说我到你这里来,他也放心,没有跟随了。”说完,他又把自己受到的冷落述说了一遍。王盛没有什么见识,王兴却建议道:“国将,咱们三人贵至王公,该得到的都已得到了,人生的荣华富贵也不过如此,哀兄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哀章叹了口气,说道:“这话说得也是,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子派和叔来的用意,为兄的难道不清楚吗?无非就是对我不放心而已,让朝官来监督。我只是怕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哪天这富贵转眼就会化为乌有。”
王兴说道:“总之,那些符命是不能再上了,天子早已有所警觉。眼下只可投天子所好,做个顺从的公卿。”
王盛听得似懂非懂,在旁边插嘴说道:“两位老兄,天子不是热衷于改革吗?只要是改动大汉旧制,他都会喜欢。”哀章是个聪明透顶的人,王盛无意说出的话,让他马上感觉到了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那侏儒敲着小鼓,正唱着一首《巴谣歌》:
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太清。
时下玄洲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
帝若学之腊嘉平……
哀章听得飘飘欲仙,连忙向侏儒问道:“咦,你唱的这首歌谣有什么来头?”
这侏儒笑着解释说:“大人,这首歌说的是一位名叫茅濛的仙人,在华山升仙得道,白天驾着仙鹤乘云而去。秦始皇得知茅濛羽化成仙后十分向往,萌动了寻找神仙的心念,改腊月为嘉平。”哀章听得十分认真,心想:最近我把方士苏乐介绍给了天子,让他修炼升仙,看来天子是信进去了。可是要影响朝政,还得继续在天子的修仙兴趣上下功夫。
哀章回到府中,又找来一堆修仙求道方面的古籍,躲在府中潜心研究起来。
京城里一座宽大的府第,原来是汉朝大鸿胪府,新朝建立后改为定安公府第,是西汉末代皇嗣孺子帝刘婴的居处。府第的大门戒备森严,皇宫的虎贲手持戈戟把守着大门,除了天子王莽,几乎所有人都不得进入府中。
一位风华绝代的年轻女人,在一群侍卫和宦官的簇拥下出现在定安公府第。她就是西汉最后一位皇后王嬿,王莽给了她另外一个尊号“黄皇室主”,这名字有些特别,似乎和大新的远祖黄帝有关,又和汉、新两朝的皇族有关,王莽是希望王嬿从心里告别汉朝。但王嬿仍然穿戴着汉朝嫔妃的服饰,年仅二十四岁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脸色始终冷如冰霜。
守卫府第的虎贲认识王嬿,知道她身份尊贵,是前朝平帝的皇后、汉朝的皇太后,又大新天子的千金,不敢阻拦,可是只让她和侍女原碧进入大门。虎贲卫士一边跟着王嬿进入府内,一边派人奔赴寿成室飞报王莽。
府第内高墙环绕,耸立着几座衙门似的高大建筑,除了一些卫士巡逻外,别无他人,庭院显得冷清而阴森。
王嬿带着原碧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建筑,这里仍然有卫士持械把守。王嬿也不理睬,径直走进了房间大厅,几个卫士紧跟在两人身后。穿过大厅,里面又是几重天井几重房间,最后终于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居室,两人停下了脚步。
“黄皇室主,您来了。”房门轻轻地打开了,乳母从室里走了出来。
“他……还好吗?”王嬿问道。
“和以前一样,一直需要有人照料生活起居。”乳母说着,把王嬿引进了室内,原碧站在门外等候。
房间内光线模糊,只有很小的一扇窗户,平时窗户是关起来的,偶尔打开一下让空气流通。此时窗户已经打开了,一缕微弱的阳光穿过了窗棂,让王嬿看清楚了那个让她一直牵挂着的汉室遗孤刘婴。
定安公刘婴此时八九岁,正呆呆地望着墙壁不言不语,那缕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脸庞苍白而无血色。伴随着鸟叫声,一只鸦雀飞过了窗棂,刘婴的头朝着飞鸟望去。他听到了有人进屋的动静,迟缓地转过身来,看到了王嬿,似乎有些认识,因为王嬿定时前来看望,给他留下了浅浅的印象。刘婴的嘴巴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在这里已经被囚禁五年多了,朝廷下了禁令,任何人都不能和他说话,只有乳母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平时,他只能呆呆地面壁而坐,话也不会说。
刘婴的眼神有些呆滞,呆滞中又现出了一些暖意,因为他终于看清楚了王嬿,“呀呀”地叫了两声,似两岁的幼儿牙牙学语般。
王嬿走上前去抱着刘婴,止不住泪流满面,她每次来看望刘婴,都要伤心许久。刘婴也抱住了王嬿,把头埋在她的怀中,就像是对母亲的依恋。过了好一会儿,王嬿拍了拍刘婴的肩膀,转身离开了像牢房一样的屋子。乳母关上了房门,王嬿哽咽着对乳母说道:“你要好好照看定安公……”
乳母说道:“黄皇室主,每天都有卫士监守着,不允许小的和定安公说话。”
屋里忽然传出刘婴的号啕大哭声,王嬿的心也在哭泣,但是她已经无能为力。王嬿的眼眶中噙着泪花,和原碧走到了外面的厅堂。
“皇上来了。”原碧欠了欠身,说道。厅堂中,王莽已经坐在那里,他和女儿互相凝望着,两人似乎无话可说。王莽向左右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侍从离去,原碧也退了出去。
“孺子可还健康?”王莽问道。
“还好。”王嬿幽幽地转过身去,她不想再说什么,以前她指责过父亲,可是无济于事。
“予严密保护孺子,是不想让他在外面受到伤害。”王莽想表达的意思,是担心汉家宗室会利用孺子帝,反而对孺子帝不利。
王嬿冷漠地说道:“把定安公养成痴呆小儿,就能够让他安全,也能够让父亲放心了。”王莽没有接话,她又说道:“父亲既然封孺子为定安公,为何不让他回到自己的封国?”定安公的封国位于平原郡,平原、安德、漯阴、鬲、重丘等五个县划归定安国,以安德为国都(今山东陵县境内),地方百里,有一万封户,西汉皇室的祖宗庙宇迁在国中,供汉朝宗室后人世代祭祀。
王莽说道:“这些后果为父都考虑到了,如果让孺子回到定安国,天下刘氏都会去找他……”
“既然如此担心,为何还要让他活在世上?”
“汉高祖把江山禅让给王氏,我王氏也应保全其后人的性命。”
“父亲打算让定安公永远待在这里,一辈子不和外界接触,成为一个傻子,一个痴呆,一个永远不会说话的废人……这样一来,父亲就会放心了吧!”在这世上,只有王嬿才敢这么对王莽说话。
王莽愣了半晌,说道:“女儿,你要父亲怎样做才好?”他一直觉得愧对王嬿,因此王嬿坚决要求来看望孺子帝时,他只得答应下来。
王嬿说道:“再过五年十年,定安公就长成大人了,父亲就是把他关在天涯海角,天下人也会知道,除非你杀了他。”
这话直击王莽心底,他沉吟半晌,说道:“好吧,父亲答应你,再过几年等他长到十多岁时,父亲把孙女嫁给他,让王氏和刘氏再次联姻,以此化解汉新两朝皇室的恩恩怨怨。这样的安排,让我王氏放心,定安公也可以活得很安全。”
“和咱们王氏联姻,眼下只有已故长兄的次女,她现在已经十岁了,比定安公长了一岁。”当年王宇自杀时,夫人吕焉还怀有身孕,产下一女后,吕焉也被诛死,此女正是那遗腹子,也是王莽最小的嫡孙女。
王莽点了点头,说道:“予心意已定,就让定安公成为予的孙女婿吧,将来他自然就会得到大新皇亲的待遇。”
“女儿此生是为汉室而活着,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望定安公。希望父亲勿得食言!”王嬿说罢,带着原碧正要离开,王莽把她叫住,说道:“你母亲近来身体不好,需要一位细心的人照顾,父亲觉得你身边这位原碧姑娘还很合适……”王莽对原碧的美貌一直念念不忘。
“就按父亲的意思办吧。”只要定安公的事情有了结果,王嬿什么都可以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