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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大新王莽 下》(4)(1 / 1)


扬子云跳楼殉名节

甄公子受诛殛四极

皇宫的王路堂大殿,王莽坐在陛阶的御座上,等候尚书大夫赵并回朝奏报北方边陲的情况。

侍中举着一具透明的屏面,挡在了天子的面前。一想到李待诏谈论天子的面相,王莽的心中就极不是滋味,这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总觉得别人在观察他的长相。坐在陛阶上,只要有大臣多瞧他两眼,都让王莽觉得浑身不自在。王莽命令宫中的能工巧匠制作了一具云母屏面,形状和“团扇”“便面”一样,是一种长柄的扇子,扇面用薄如蝉翼的云母制成。凡是接见朝臣,宫中的侍从就要举着屏面,把天子的容貌遮住。王莽把自己的鞋履也做了改进,鞋底增高加厚,行走时衣袍的摆边遮住了鞋底,个子明显高了一截。

朝廷备战匈奴时,尚书大夫赵并奔赴五原、北假一带地区征发边防兵士,开荒屯垦,补助军粮。北假地区(今内蒙古河套以北、阴山以南)为一片夹山带河之地,秦汉以来一直是中原和匈奴争夺的重点。“假”有租借的意思,北假水土丰美肥沃,官府把土地租借给无田的贫民耕种,收取租赋,故此得名。赵并出行北假等地时,司命陈崇向王莽上了个奏书,说是当前官员和百姓争相呈献符命,都想借此封得侯位,已经成了风气,而那些没有献符的人经常受到嘲笑。陈崇奏道:“符命已开奸臣作福之路,扰乱天命,宜绝其本原。”王莽看了奏书,联想到甄寻所上符命,心中也对符命之事生厌,于是下了个诏书,规定凡是没有经过五威将帅传布的符命,都不准再上奏朝廷,更不得四处散布,否则将被关进监狱。赵并出巡北方边塞时,朝廷又给他委任了一个“尚书大夫”的头衔,让他顺便在外查验符命的真伪。

赵并已经去北方走了一遭,这时回到朝廷,进入大殿,叩首奏报出使北方边陲慰劳将士的情况:“陛下,臣来到五原郡北假地区,见当地土地肥美,适宜种谷,过去朝廷曾在那里常置田官。”他边说边抬头望着陛阶上的天子,此时他已经看不到天子的表情,心中颇感奇怪。而王莽透过云母屏面,依然可以看到赵并的模样,见赵并吃惊的样子,王莽觉得有些好笑。王莽同意了赵并的建议,任命赵并为田禾将军,征发戍边士兵在北假屯田,以增加军粮。

赵并奏报完毕,尚书官又递来几份奏书,王莽一看,又是北方边陲之事,说是诸将率领的三十万大军驻扎边塞后,粮草和装备还没有及时运到,官军纪律不严,行为放纵,目无国法,作奸犯科,骚扰边郡百姓。内地州郡县官府因征发军需,许多百姓逃离了城郭,到处流亡,有的还跑去当了打家劫舍的强盗,这种情况在并州、平州地区十分严重。王莽很是生气,决心整顿和约束各地官吏和军队,诏令朝廷的“七公”(“四辅三公”)、“六卿”都给予将军称号,派遣著武将军逯并等镇守大城;派遣中郎将、绣衣执法各五十五人,分别镇守靠近边塞的大郡,督查擅动武力的大奸巨猾之徒。

诏令发布后又过去了几个月,朝廷接到各地的奏报,说是朝廷的举措没有起到作用,派到塞外边郡的专使大臣中,有的和当地官员互相勾结,扰乱州郡秩序,公开行贿受贿,侵夺乡里财富,鱼肉穷苦百姓;有的利用手中的权势,恐吓当地小百姓,妄动法令,强迫良民沦为奴仆。王莽向各地再次颁示文告,加强朝廷的监察力度:在朝内设置司命军正、朝外设置军监共十二人,负责监管不奉守命令的行为,命令军人不得违法。诏令颁发以后,朝廷派出去的军正和军监仍然和当地官员狼狈为奸,致使许多地方的百姓流离失所。

“予征讨匈奴,就这么费劲吗?”王莽对侍中张纯说道。近来奏报的事情都和备战匈奴有关,这让王莽心里烦躁不已,征讨匈奴动用了举国之力,三十万兵马,无数的粮草,前前后后花费了十个月功夫才聚集到北方,可是箭已经在弦上,已难以收回,北方的边患成了尾大不掉的麻烦事了。

张纯说道:“陛下,微臣以为匈奴不同于西域诸国。当年秦始皇命蒙恬发兵北击匈奴,修筑了长城,也是征招募的三十万兵力,结果白白耗费了大量国力民力,酿成了内乱。”当时,秦始皇派遣第一拨入海求仙的方士回到了朝廷,发出预言说“亡秦者,胡也”。张纯不敢提及此事,只是委婉地说道:“秦国征讨匈奴,结果被匈奴耗尽国力,前车之鉴要谨记呀。”

王莽知道当年“亡秦者,胡也”的预言,可是对于单于阳奉阴违、一再犯边的举动极其痛恨,只得硬着头皮坚持备战,同时诏令边郡守将用重金诱使匈奴余部归降朝廷。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率领万余骑兵最先到达云中郡边塞,派遣翻译官出塞,用重金诱招匈奴右犁汗王咸,咸带着两个儿子登、助,父子三人一齐来到云中郡。蔺苞和戴级强迫咸接受了大新的封赐,被拜任为“孝单于”,赐给安车和鼓车各一乘,黄金千斤,杂缯千匹,饰有旌旗的武戟十具;又拜咸的长子助为“顺单于”,赐给黄金五百斤。

右犁汗王咸本来不想接受拜赐,但身处危境,不得不受。拜赠完毕后,蔺苞和戴级把咸的儿子助、登二人留作人质,用朝廷的驿传车送到常安,朝廷安排其住在国邸。王莽封蔺苞为宣威公、虎牙将军,封戴级为扬威公、虎贲将军。

右犁汗王咸受封为“孝单于”的消息传到匈奴王庭,单于知勃然大怒,召集匈奴各部落酋长开会,商议对策,众酋长议论纷纷。单于知说道:“先单于曾经接受过大汉宣帝的恩德,因此咱们匈奴不可有负于大汉。可是现在中原的天子并非宣帝的子孙,凭什么自称天子?”于是派遣左骨都侯、右伊訾王呼卢訾以及左贤王乐,带兵进入云中郡益寿塞(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一带),大肆掠杀官吏和百姓。大单于知到处发布文告,要匈奴左右部都尉、诸位边王等无所顾忌,入侵大新。广阔的北方边陲,顿时烽烟四起,匈奴骑兵的铁蹄横冲直撞,边塞官吏百姓被搅得困苦不堪,被抢夺的牲畜财产不可胜数,雁门郡和并州郡成为重灾区,两郡的太守、都尉大都被匈奴兵杀死。

秋天的京城常安,落叶缤纷,大雁南飞。

一间简陋的茅屋中,一位六十五岁的长者坐在案桌前喝着闷酒。屋中还有一位六十来岁、衣着华贵的儒者,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儒者,身边放着一张古琴。这三人正是扬雄、刘歆和桓谭,屋内的气氛紧张而沉闷。甄寻逃到华山已有一段时间了,朝廷一直未能捉拿归案,朝廷中已经有几百人被捕,刘歆的两个儿子也被抓了起来。

门外传来叩击声,众人一惊,桓谭出去打开了柴门,见是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求见扬雄。这段时间里,官府到处抓人,弄得人人紧张。来人名叫侯芭,别名侯辅,巨鹿郡人,是扬雄新收的弟子,刚刚拜扬雄为师,专门学习《太玄》《法言》等著作。

侯芭为三人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阵凄然的古琴声传来,桓谭边抚边唱道:

秋风萧萧愁煞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渐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转转。

众人被歌声所感,各自心中愁绪满怀。尤其是扬雄,这段日子以来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严君平生前曾经告诫过他,说他晚年必有一劫,难道这一劫就要到来了吗?他虽然潜心于学问,和甄寻没有过多的交往,可是和刘歆的两个公子来往密切,尤其是刘棻喜欢古文字,这几年一直跟着他学习篆文,刘棻、刘泳被捕入狱后,扬雄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当然,最伤心的还是国师刘歆,听着伤感的琴声,刘歆握着扬雄的手叮嘱道:“子云兄啊,愚弟的两个公子和学生丁隆都已经被捕,皇上还说要等抓到甄寻后,一起处以极刑……”说着,已经是老泪纵横。

桓谭劝慰说道:“子骏君身为国师,天子可能不会下此狠手吧?”

扬雄说道:“唉,以前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天就在天禄阁校书。甄丰父子出事以前,感觉朝政兴盛,完全不同于前朝的衰败之象,更不同于暴虐的秦朝。谁知眼下忽然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前些时候,刘歆劝他为王莽写一篇赞颂大新的赋文,当时他对大新的感觉很好,加上碍于刘歆的面子,就答应了下来,把秦朝的残暴和大新的兴盛做了个比较,创作了一篇长长的赋文。扬雄取出一份文稿,递给众人传看。

刘歆率先翻看了一下,这篇赋文名叫《剧秦美新》,竟长达一千五百余字。赋文开头阐述了创作此赋的缘由,然后从天地玄黄、上古三代圣贤写到周朝、孔子、春秋战国时期,到了秦国嬴政,“破纵擅衡,并吞六国,遂称乎始皇”,采用商鞅、张仪、吕不韦、李斯的“邪政”,大肆用兵,“灭古文,刮语烧书,弛礼崩乐,涂民耳目”,放弃唐虞圣制,涤荡殷周的建树,清除孔子的篇章,“自勒功业,改制度轨量”。

桓谭叹道:“先生的赋文中,秦朝真是坏事做尽,其贪暴一览无余呀。”

“先生,秦朝治理天下十五年,难道干的都是破坏上古圣制的事?”侯芭问道。

“其实,秦朝扫荡六国,统一天下,统一度量衡,也没有什么不好,为师只是反对其消灭古文字,禁儒烧书,破坏上古制度,堵塞百姓耳目,搞愚民那一套,以致民风不古,伦理尽失。”扬雄说道。

“大新天子热衷于恢复上古制度,实际上就是反对秦朝的施政。不过,我考证了许多典籍中的古制,已经过去了上千年了,感觉多数不合当今实际,可是,天子仍然……”刘歆说道,他不便再往下评价。

“我写的这篇拙赋,是把秦朝和当今大新进行比较,接下来是写大汉,由此再写到大新。”众人接着往后翻看,赋文果然转入大汉兴起,“汉祖龙腾丰沛,奋迅宛叶,自武关与项羽戮力咸阳,创业蜀汉,发迹三秦,克项山东而帝天下”。赋文称赞大汉去除了秦朝政治中惨酷烦冗的部分,稍微增加了儒林、刑法、历法、纪事、图籍典章,可是秦朝的其余制度、项羽的爵号虽然违背违古意,却仍然予以承袭,因此“帝典阙而不补,王网弛而未张,道极数殚,暗忽不还”:

逮至大新受命,上帝还资,后土顾怀;

玄符灵契,黄瑞涌出,

……

于是乃奉若天命,穷宠极崇;

与天剖神符,地合灵契。

创亿兆,规万世,奇伟倜傥诡谲;

天祭地事,其异物殊怪。

存乎五威将帅班乎天下者,

四十有八章。豋假皇穹。

铺衍下土,非新家其畴离之?

卓哉煌煌,真天子之表也。

若夫白鸠丹乌,素鱼断蛇;

方斯薎矣,受命甚易。

后面接着是称赞大新“委心积意,储思垂务,旁作穆穆,明旦不寐,勤勤恳恳者,非秦之为与”。刘歆叹道:“愚弟也能作赋,可是写不出子云兄的文章气势。这赋文称赞大新,极尽奢华夸张之辞。”后面的赋文从制度改革上加以称赞:“是以发秘府,览书林,遥集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礼乐之场。胤殷周之失业,绍唐虞之绝风。懿律嘉量,金科玉条。神卦灵兆,古文毕发。焕炳照曜,靡不宣臻……夫改定神祇,上仪也!钦修而祀,咸秩也!明堂雍台,壮观也!九庙长寿,极孝也!制成六经,洪业也!北怀单于,广德也!”

桓谭说道:“子云君用了六个排比的‘也’字句,来形容大新的功德,令小弟望尘莫及。”

扬雄苦笑着说:“惭愧呀,惭愧!一篇诗赋作品极尽赞颂之辞,而没有风谕劝谏的含意,就会缺乏深沉的思想,这不是我扬雄的赋文风格,更不是我扬雄的为人呀。不过,大新的许多功绩,如大修明堂和辟雍,重新制定六经,祭祀祖庙神灵,大都是安汉公在前朝的所为。大新的改革主要还是恢复古代爵位制,实行井田制,免除奴婢,制定新法等,这些制度实行后,不知道效果如何。”

“先不说大新该不该歌颂,反正就这赋文的遣词用句,已经让我等深感钦佩。”刘歆说。

“这篇《剧秦美新》写成后,我不想拿出来公开示人,一直在担心是否会留下千古骂名。”甄寻案发后,扬雄对大新的认识有了变化,已经不再想交给朝廷。刘歆却把《剧秦美新》文稿收了起来,没有还给扬雄,说是要拿回家好好读一下。

众人分手时,刘歆提醒扬雄说道:“子云兄,甄寻案件尚在追查之中,吾子刘棻、刘泳已经入狱很久了,我真担心会牵连到你呀,毕竟你教过他上古篆文,还是小心为好吧。”

扬雄说道:“愚兄也有不祥的预感。可是,无论如何,我扬雄都问心无愧。”

次日一早,寿成室天禄阁皇家图书库,扬雄像往常一样来到这里校点经籍。从北门缓步进入皇宫,不远处就是高台楼阁的天禄阁,和石渠阁只有一里左右的距离,东西相对,遥遥相望。天禄阁再往南不到两里路程,就是赫赫有名的前殿,新朝已经改名为王路堂,汉朝两百年来的朝会和重大事件,都发生在前殿。

扬雄走到天禄阁前,望了望高高的楼阁,皇家收藏的先秦典籍汗牛充栋,这些典籍经历了秦汉之际的战火,仍然奇迹般保留了下来,这还要归功于萧何。当年汉军攻入秦朝丞相的御史府,负责督军的萧何有先见之明,带兵火速赶到现场,把典籍中的户籍资料、地形绘图、法令案牍等图书档案收集起来,整理成册。天禄阁中不仅有先秦时期的经典史籍,民间珍藏的奇书秘本,还收藏着汉家两百年来的金匮档案,其中部分保存在石渠阁中。

扬雄和守卫楼阁的卫士打了个招呼,拾级而上,信步登上了高台上的阁楼,浩如烟海的典籍静静地躺在书库中,散发着特殊的味道。扬雄的心情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自从成帝朝时来到京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八个春秋,这样的生活多年如一日,至今仍然是一贫如洗,可是每当看到这些典籍,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舒适的感觉,读书、研书、写书,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一种享受,毕竟他一生所追求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巨大的精神寄托。

天禄阁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嚣声,还夹杂着严厉的呵斥声,这在天禄阁是十分罕见的事情。扬雄充耳不闻,他不太理会那些宫中的琐事,仍然翻阅着古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一会儿,天禄阁卫士大惊失色地跑上楼来,对扬雄说道:“大人,不好了,宫中的虎贲卫士拿着天子诏书,说是要收捕大人入狱!”卫士们成天在天禄阁守卫值勤,知道扬雄埋头于看书校书,学问极高,平时对他十分敬重。

“这劫难终于来了!”扬雄暗想。他对卫士说道:“我本无罪,他们为何要抓我入狱?”

“我等也不清楚。只是前些时候听说更始将军府上出了大事,好多大臣都被抓了。”扬雄心想:王莽虽然没有委任他高官,可是对自己一直很尊敬,他不太相信王莽会派虎贲卫士来抓自己。只是刘棻和刘泳常来请教学问,他们被捕入狱后也许会供出些莫须有的东西。

“扬大夫,我等手持诏书,捉拿你归案,快快下来束手就缚!”天禄阁楼下,虎贲卫士大声嚷叫着,催促扬雄下楼受缚。天禄阁卫士不敢阻拦,见情况紧急,又跑上楼来对扬雄悄声说道:“大人,听说甄公子和刘公子献上一个符命,天子认定是假造的,十分震怒,下诏搜捕所有涉案的大臣。更始将军已自杀身亡,甄公子外逃藏匿起来。国师公的两个公子及亲属,也已入狱……”扬雄有些发愣,望着卫士不言不语。“大人,现在朝廷里里外外到处都在抓人,听说已有几十上百人入狱了,不少人已被诛死……”

扬雄心中已明白了大概,叹道:“君平先生劝我少问政事,专心经学,结果还是难逃劫难啊!”甄寻所上符命,是刘棻用古代蝌蚪奇字所写,刘棻是重要嫌犯,天子自然会怀疑到我身上,我虽然问心无愧,也不能辱没了儒者的名声。扬雄果然没有猜错,刘棻在狱中供出了替甄寻炮制符命的经过,也供出了他自己是拜扬雄为师而学到的古文字。朝廷有令,凡是犯人供词上有牵连的人,都要抓进监狱接受审讯,处理本案的官员手持天子诏令行事,事先不必请示朝廷。于是那些狱吏不问就里,把名单递给宫中虎贲卫士,众虎贲便带着兵器来到天禄阁。

楼下数十名虎贲卫士见扬雄久久没有下楼,便拿着斧钺冲上楼阁,见扬雄还在和卫士说话,不由分说,走上前去就想动手捆人。扬雄虽无权势,但最重人格尊严,哪里受得了这般鸟气?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虎贲,花白的须发气得颤抖不已,厉声喝道:“住手!自古刑不上大夫,本大夫有什么罪过?你们前来抓人,可有诏书?”

那虎贲取出诏书一扬,高声说道:“天子有诏,凡甄、刘二姓宗族供词所及,都要先收捕入狱,不必上奏。”

“本大夫成天在天禄阁校书,自问心中无愧,没有做对不起朝廷之事。本大夫年已六十有五,怎能枉受入狱之辱?”扬雄从容说道。

众虎贲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前面的那位虎贲一把揪住扬雄花白的胡须,后面跟着的虎贲抓住扬雄的头发,喝道:“哼,有话到狱中去说,快快跟我们走!”

“千万不可,扬大人是大儒呀……”天禄阁卫士见状大惊,连忙上前阻拦。

虎贲卫士怒道:“你这小兵也敢帮这老儿拒捕,谨防俺们将你一并拿下!”

“苍天……”扬雄何时受过这等折辱,气得大叫了一声,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猛然一掌将那虎贲掀开,朝窗前奔去。众虎贲见状正要冲上前去,扬雄已经冲到阁楼的窗边,一把推开窗棂,攀爬上去。

“大人,千万不可!千万不可啊!大人既然无罪,何妨跟他们对簿公堂。”天禄阁卫士惊呼道。

扬雄扬了扬头,神情激昂地说道:“本大夫既然无罪,为何要跟这些无知的鹰犬前往公堂?大丈夫轻生重死,活着不能保全气节操行,唯愿一死!”见众虎贲冲了过来,便纵身一跳,一个瘦削的身影从楼阁上飘落下去。

“大人!大人呀……”天禄阁卫士率先冲到窗前,他想抱住扬雄的身躯,可还是晚了一步。众虎贲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哪里见过这等气节的儒者。众虎贲虽然是手持诏令来抓捕疑犯的,可是没有权利让受捕的大臣自杀身亡,于是急急忙忙地冲下楼阁,来到楼阁底层的高台处,扬雄已经倒在地上,腿已经折断了一只,头上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地面。那天禄阁卫士抱着扬雄,正伤心地哭泣着。

领头的虎贲走上前去,用手背探了探扬雄的鼻息,似乎还有一丝游气,心中有些不安地对天禄阁卫士说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没有想到扬大夫如此刚烈。大夫伤势很重,先让他留在此处养伤吧,我等先回去奏报朝廷再说。”众虎贲对扬雄顿生敬意,为他包扎好腿,暂时离开了天禄阁。

天禄阁往南不远处,就是王路堂,王莽正在殿堂的侧室处理朝政,此时接到虎贲卫士的奏报,说是扬雄跳楼自杀,王莽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他对扬雄的印象就是一位老迈的大文人,平时从不过问具体的朝事。侍中张纯说道:“陛下,扬大夫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儒者,怎会涉及此案?”

王莽无言以对,因为甄寻案牵连的大臣、儒生实在是不少,他没有工夫来审查名单,更没有想到扬雄会以自杀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正在此时,国师刘歆手上拿着一份文稿,急匆匆赶到王路堂。见到王莽,也不再客气,声泪俱下地说道:“陛下,以前我们都称你为巨君兄,现在只能称你为陛下……陛下,你你你……为何逼着子云兄跳楼自杀!”

“予没有逼子云兄呀……”

张纯说道:“陛下,扬大夫是受甄寻案牵连……”

“皇天在上,陛下怎么下得了如此狠心?臣的两个儿子被捕入狱,臣也没有这么伤心难过,子云兄可是当今司马相如,几百年一遇的大儒呀!”王莽从来没有见到刘歆如此动怒动情,内心很有触动。刘歆把手上的手稿扔在桌上,说道:“陛下,你看看吧,这是臣私下请子云兄为大新写的赋文,他本来不肯写赞美的颂词,可还是写了,你看看吧……”

张纯打开文稿,翻看了一下,赞不绝口地叹道:“陛下,子云君的这篇赋文名叫《剧秦美新》,把我大新比较着暴秦来写,真是写得太好了!”王莽取过《剧秦美新》读了起来,这不读还罢,一读就拍案叫绝,“啧啧”称赞不已。他对刘歆说道:“国师,子云兄有如此绝世才华,为何不早点把此赋呈上?”

“子云兄的赋文都有风谏之意,唯独此赋只有赞颂之声,他是不想出示于世人。”刘歆说。

“他为何不肯出示于世人?本朝不同于贪暴的秦朝,不同于衰败的汉家,是兴旺昌盛的大新,何必非得有谏劝之意,只要有赞颂就是好文,哈哈哈哈……不过,本朝也是太委屈子云君了,他至今也只是个天禄阁校书,唉,他为何不来找予呀……”王莽心想,朝中群臣想当官的都投靠于他,而扬雄却从来没有找过他,他自己也把扬雄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又了一遍《剧秦美新》,从中找到喜欢的文字朗读起来:

布濩流衍而不韫韣,郁郁乎焕哉!

天人之事盛矣,鬼神之望允塞。

群公先正,莫不夷仪;

奸宄寇贼,罔不振威。

绍少典之苗,著黄虞之裔;

帝典阙者已补,王纲弛者已张。

炳炳麟麟,岂不懿哉!

……巡四民,迄四岳,增封泰山。

禅梁父,斯受命者之典业也。

盖受命日不暇给,或不受命然犹有事矣。

王莽感叹地说道:“予看这子云君的才华,盖过张竦呀!”他身为安汉公的时候,张竦曾经写过好几篇赞颂王莽的美文。

“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确实跟着子云兄学习上古奇字,可是甄寻所上符命,子云兄毫不知情。”刘歆说道,见王莽对赋文赞不绝口,也为扬雄感到高兴。

张纯对王莽拱手说道:“陛下,如今因为甄寻一案,受株连的大臣太多,微臣听到一些儒生对朝政时有怨言,可否对扬大夫免予追究?”

“子云君这人,予很清楚,他文才盖世,可是成天埋头于故纸堆中,这样的书呆子对朝廷并无大碍。”王莽说。

张纯说道:“扬大夫素来专心经学,不可能参与献符命的事,只不过传授了刘棻等人古代奇字。现在他摔成了骨折,这事很快就会传遍朝廷,影响很大呢……”王莽让张纯把涉及扬雄的案情调来翻看。张纯查看后奏报说,扬雄的确与甄寻案无直接关系,他只教授过国师的公子蝌蚪古文,但没有参与制作符命。

王莽说道:“予就让天下人见识见识大新的胸襟!”于是下诏免予追究扬雄,同时准备拜任扬雄为中散大夫。刘歆替扬雄向王莽叩首谢恩,王莽对刘歆说道:“予赏识子云兄的才华,加上他也没有涉及制造符命,故此朝廷不再追究此事。不过,国师公的两个公子却和甄氏来往密切,予将严惩不贷!”

刘歆不敢吱声,默默退出了王路堂。

王莽接到大司空奏报,说是甄寻被捕获归案。王莽闻报大喜,立即带着哀章等大臣前往监狱。皇宫里的监狱由大司空属下的廷尉管理,专门负责审理朝廷大案,关押在这里的都是些犯案的大臣,哀帝时前丞相王嘉就被关在这里,在狱中绝食二十多天后呕血而死。

甄寻潜逃后一直躲藏在华山深处的道观中,隐姓埋名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谁知还是被朝廷派出的密探得到情报,找到了在此隐居的甄寻。

一路上,哀章向王莽表功说道:“陛下,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甄寻。这事也多亏了方士苏乐相助,他对华山的道观了如指掌。”

“嗯,就是那位苏待诏的功绩吧,予将重重有赏。他推荐的黄帝谷仙术,落实得怎样了?”

“陛下,臣一直在协助苏待诏办理此事,皇宫里搭建的那座高台名叫八风台,高台一旦建成,很快就在台上奏起仙乐,接引四面八方的来风,然后就进入下一步……”说罢,哀章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即将完工的高台。

王莽听得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说道:“予不管这些过程,只是希望早些看到嘉禾结出成果来,有了这些果实才能修成仙道。”

说话间,君臣一行已经来到了皇宫的监狱。

“天子驾到!”狱吏高声呼叫着,虎贲卫士们簇拥着王莽和哀章等大臣走进了审讯大堂。王莽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他想看看甄寻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已经想好了惩治甄寻等人的办法。不一会儿,一群虎贲卫士把五六个囚犯押了进来,正是甄寻、刘棻、刘泳、丁隆等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面露惊惧之色。

“犯人入堂,报上姓名来……”狱吏的呼叫声显得有些恐怖。

甄寻等人被捆了个五花大绑,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堂上的审理官是谁,案桌上惊堂木忽然一拍,一声嘶哑的声音厉声喝道:“你们几个罪人,都抬起头来!”甄寻等人浑身一震,知道是王莽亲自前来提审,于是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王莽头戴天子冠冕,身穿龙袍坐在御座上,正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几个犯人。

狱吏怒道:“天子在此,还不快快跪下!”几人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刘棻和丁隆自知必死,反而镇静下来,甄寻和刘泳等人却吓得瑟瑟发抖。

王莽说道:“哼!你们几个都是我大新的功臣子弟,居然敢犯上作乱,欺蒙皇上。甄寻,听说你的左手掌纹十分神奇,可有此事?你把左手伸出来给予瞧瞧。”一位虎贲抓起甄寻的左手,向前面伸了出去。王莽缓缓走下案桌,捏着左掌指尖看了一会儿,忽然对众虎贲说:“那姓李的待诏说这小子的掌纹上有‘天子’二字,予看不太清楚,你们把这只手臂砍下来,予要好好地研究一下,看看这是否是‘天子’之手。”

“陛下饶命呀!臣知错了,饶命呀……”甄寻害怕地挣扎着、惊叫着。

一位虎贲冲上去按着甄寻的左手,另一位虎贲挥动铜钺,猛地挥向甄寻的手臂处,鲜血从手臂断处喷射出来,四处飞溅。甄寻惨叫了一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其他几个人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浑身不寒而栗。

“把伤口的血止住,不要轻易让他死掉。”狱吏赶紧上去包扎手臂。王莽似乎从甄寻的惨叫声中得到了某种满足感,因为这一年多来,甄寻让他感觉到了极度的愤恨。这小子竟敢假造符命,这很可能让世人从根本上怀疑大新接受天命的事实。另外,他的老友甄丰自杀身亡,也和甄寻外逃有关,这让王莽十分痛心。王莽从虎贲手中接过血淋淋的左臂,仔细端详着手掌上“天子”掌纹,把玩了好一会儿,忽然将断臂晃了晃,得意地对众人说道:“你们来看,这确有字样,可是哪里是什么‘天子’二字,分明是三个字嘛。”

哀章等人上去观察了一遍,说道:“陛下,这三个字有些像‘一大子’。”

王莽笑道:“国将,你就这么点眼力呀?你再仔细瞧瞧,分明就是‘一六子’三个字。‘六’和‘戮’谐音,这掌上的文字应当是受戮的意思。”

哀章拱手说道:“陛下英明,臣极为愚钝,竟没有看清楚这手纹上的文字,分明就是预示着甄氏父子命中注定要受戮而死!”

王莽听哀章提到甄丰,更是火冒三丈,对甄寻呵斥道:“你这臭小子知罪不?你父亲生前为予的挚友,却受到你这不孝之子的牵连,自杀身亡,让予十分痛心。这所有的罪过,都要加在你的身上!”

甄寻躺在地上,痛得连连惨叫,血流了一地,脸色惨白地说道:“我……我以前一直叫你伯父,我从小就喜欢黄皇室主,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芷雅……”

“哼……”王莽冷哼了一声。甄寻又艰难地说道:“晚辈喜欢黄皇室主,何罪之有啊?就算有罪,也不至于是死罪吧……”甄寻认为王莽是看着他和刘棻、刘泳等长大的,不相信王莽会痛下杀手。

“难道你只是想当驸马?予看你心不在此吧!”

“驸马……哈哈哈哈,驸马爷……”

“就你这样子还配当驸马爷?把这小子拖下去!”王莽气愤地向虎贲下令,又转身向刘棻问道:“刘棻,你是朝廷的重臣,国师的儿子,予对你十分信任,让你当了侍中,封了隆威侯,你却不知报恩,和甄寻勾结造假,以图破坏本朝声誉。”

“臣知罪了。看在吾父吾兄吾妹的份上,请陛下从轻发落。”刘棻以为提到父亲刘歆、哥哥刘叠、妹妹刘愔,王莽会放过自己。刘歆身为国师,为朝廷建立了大功,大哥刘叠在宫中任侍中,很受王莽喜欢,而刘愔则嫁给了王莽的幼子王临,王临现在身为大新的皇太子。

“国师经学渊博,自然会大义灭亲。”

“可是,臣有罪,也不至于是死罪呀。”

“你难道还不知道你们的罪过有多严重吗?”

哀章在旁边说道:“大胆逆贼,你们难道不知我大新是汉高祖神授给摄皇帝,摄皇帝是顺应天命才即了天子真位,这都是天降符命,天帝向世人展示的旨意。而你等却为一己之私,伪造符命为自己谋取私利,混淆视听,破坏符命在世人心中的神圣地位。”刘棻无语,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莽会如此大动干戈,其实就是假造的符命动摇了王莽成为真龙天子的合法性,也动摇了大新传承大汉的执政根基。但他没有理睬哀章,因为最让他瞧不起的就是这类符命大臣。

“你知道予会怎么处罚你们几个罪人吗?”王莽问道。刘棻摇摇头,表示不知。王莽又道:“听说你经学有成,予考你一考:你知道典籍上记载的‘四凶’是谁?”

刘棻经学很好,随口答道:“相传这四凶是共工、欢兜、三苗和鲧。”共工是黄帝时期的部落首领,在上古传说中为凶神之一,曾经和火神祝融大战,不胜而发怒,头触不周山,山崩而天柱折断。共工还和颛顼、神农、女娲、高辛等发生过争斗。欢兜又称驩兜或驩头,相传是古代三苗首领,传说因为和共工、鲧一起作乱,而被舜帝流放到崇山。传说中的三苗生活在江淮一带,多次作乱。鲧也是上古部落的首领,大禹的父亲,因和尧帝的儿子丹朱、舜帝争斗,失败后被尧流放至羽山。

王莽又问道:“嗯,你再说说,当年舜帝战胜了四凶,是怎样处罚他们的?”

刘棻略做思索,回答说道:“共工被流放到幽州,欢兜被流放到崇山,三苗逃亡到三危,鲧则是被诛死于羽山。”当年,舜巡视回朝后向尧帝做了汇报,并奏请把四凶流放到四个地方:把共工流放到幽州,让其变成北狄;把欢兜流放到崇山,让其变成南蛮;把三苗迁徙大三危山,让其变成西戎;把鲧流放到羽山,让其变成东夷。

王莽叹道:“可惜呀,可惜!你如此博学多才,虽然是国师公的儿子,却不能为予出力。你们几个鼠辈居然敢反叛朝廷,和尧舜时期那四个凶残之徒有何区别?予就仿照当年舜帝的举动,来处置你们几个‘凶人’,让天下威服吧。”

刘棻以为只是把他们流放到边远蛮荒之地,叩头拜谢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王莽冷笑道:“予不是不杀你们,而是赏你们几个全尸而已,让你们临死也尝尝当年四凶的滋味。”

“赏你们几个罪人全尸,还不快快感谢浩荡皇恩!”哀章对四人说道。

“呸,你这无耻的小人!”丁隆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哀章吐了一口唾沫,又对王莽怒道:“陛下如此凶残,和虎狼有何不同?”虎贲冲过去再次抓住他的双臂,将其按在地上。王莽大怒,他最恨李待诏评说他的相貌像什么猛兽、猛禽,喝令虎贲把丁隆等人按下跪起。众人被按在地上挣扎不得,王莽向虎贲挥了挥手,众虎贲一拥而上,用斧钺猛击众人的头部。甄寻等人发出几声惨叫,躺在血泊中,渐渐地不再动弹了。

痛苦的惨叫声阵阵传来,监狱的空气中带着血腥的味道,在这残酷血腥的刺激下,王莽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诏令按照舜帝流放“四凶”的办法,把刘棻等人的尸体“流放”到四个地方:刘棻的尸体被运到幽州(今北京市西南),刘泳的尸体被运到崇山,甄寻的尸体被运到三危(甘肃敦煌东南),丁隆的尸体被运到羽山(今江苏东海县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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