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王舜心悸薨亡
名士龚胜绝食不朝
太师府第,王舜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足不出户已经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自从甄寻案件发生以后,更始将军甄丰自杀,国师刘歆的两个儿子被捕,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王莽即真龙天子之前,他和甄丰、刘歆都是辅佐朝政的大功臣,位居朝廷上公之位,可是转眼之间甄氏父子、刘歆的两个儿子就这么被诛死了,这让他难过得不能自已。
躺在病榻上,身边的随侍不断递来汤药,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占据了王舜的脑海。王舜的祖父王弘和王莽的祖父王禁是同胞兄弟,王舜的父亲王音在成帝朝得到大将军王凤的青睐,继承了大司马辅政之位。王舜性格温和,做事讲究规矩,一直深得王太后的喜爱和赏识,王莽从新都国回京辅政时,对这位堂弟十分敬重,并通过王舜和王太后的特殊关系左右朝政。那枚沉甸甸的传国玉玺,就是王舜从王太后那里拿到的。现在,王舜想起这事还有些后怕。
“文母新室太皇太后驾到!”王舜正在思念王太后,王太后就到了。太皇太后王政君已经八十三岁高龄,还是拄着那根红木鸠杖,在宦官的簇拥下颤巍巍地来到了太师府,她听说王舜重病不起,专门前来看望。
王舜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身,王太后温语说道:“贤侄,你就躺着吧。”身边的侍从赶紧扶着他躺了下来。望着王太后苍苍白发,王舜的眼眶湿润了,嗫嚅着想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王太后神色忧郁地叹道:“唉,贤侄,你就好好养病吧。没想到哀家的八个兄弟都先我而去,而你们晚辈的身体也不好,朕最信任的王闳也早就不在身边了……”王闳原来在长乐宫当太仆,后来被王莽外放到东郡当了太守。
王舜的心里很感动,他想把对大新的担忧倾诉出来。按理说,王舜身为大新太师,封为安新公,位居十一公之首,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王莽即了真龙天子之后,重用符命大臣,他的担忧与日俱增。最后,王舜鼓足了勇气,说道:“姑姑,侄儿重病在身,可能活不太久了……侄儿担心咱们王氏家族的未来……”说罢,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泪珠儿流淌在王太后的脸上,她哽咽着说道:“当初,你逼着哀家交出那枚传国玉玺,哀家说过那是不祥之物,谁拿到这枚玉玺都会亡国……”王舜心感惭愧,低着头不敢说话。王太后又道:“现在朝廷可好?咱们本来是汉家皇室的外家贵戚,现在却变成了大新的皇族。巨君说过的话都没有兑现,他把汉家宗室贬的贬,杀的杀,这叫哀家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侄儿也是担心大新呀。甄丰父子已经被诛死了,国师的儿子也被诛死了,王邑的弟弟王奇也没能幸免,前前后后共有几百个大臣被株连……”
“哀家早已不过问朝政之事。不过,更始将军、国师,还有咱们王氏的子弟,这些都是辅佐朝廷的大功臣呀。这些功臣相当于人的股肱,股肱折断了,朝廷还有什么救?”她和王舜一样,对王氏家族的前途感到担忧。王太后坐了一会儿,嘱咐王舜好好养病,然后离开了府第。王舜躺在床上,心中更加感到忧虑,没过几天,便心脏病发作而薨亡了。
王莽得知王舜薨亡后,十分惋惜,因为王舜是王氏诸侯子弟中最忠顺的一位,陪着他一路走来,没有王舜的相助,他几乎是不可能一步步登上天子大位。新朝建立以后,王舜和甄丰等人一样,和他渐渐地有些疏远了,并且一直重病缠身,可是他仍然是王莽最信任的人,朝廷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王舜的地位。王莽诏令王舜的儿子王延承袭了安新公爵位,王延的弟弟褒新侯王匡继任为太师、将军,又宣布王舜的两个儿子永远是新朝的辅佐大臣。
“高处不胜寒啊!”处理完王舜的丧事,王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甄丰的自杀,对王莽的打击最大。现在王舜也薨亡了,国师刘歆由于其子被诛,和他不再交心。朝中的老友旧臣不可倚恃,哀章等靠符命起家的新臣又没有什么本事,而且在朝廷中口碑很差。其实,他很希望天下的大儒、名士,或者是有本事的人进入朝政,为他出谋划策,可是放眼朝中,似乎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陛下,最近朝中大臣和儒生都在背诵一首诗句呢,听说这诗是子云君写的。”王莽一惊,问是何诗。张纯背诵道:“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这诗是扬雄疗伤期间,心感寂寞而写的,在朝臣中盛传。王莽体味着这句短诗,心中极不是滋味。
“你说,为什么众臣对予都有些害怕呢?”王莽百思不得其解,向张纯问道。
张纯说道:“陛下,微臣以为甄寻案子株连的大臣太多……”
王莽有口难言,因为甄寻假造符命的行为如果不予以严惩,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他想要改变群臣对他的印象,说道:“子云兄文才盖世,听说一直过得很清贫,予就赐给他一个大夫的名号,为他增加一些俸禄吧,也让群臣看看,真正的大儒和名士必定会得到朝廷的敬重。”于是让朝廷拜任扬雄为中散大夫。
张纯乘机建议说道:“陛下,功显君薨亡已经三年了,应当效法前朝平帝时的做法,为太子设置师友,还可借此机会招揽天下儒师和名士。”王莽也觉得是时候为太子王临寻找师傅了,决定在朝野内外选择天下名儒,首先为太子设置精通经学的师傅和朋友各四人,俸禄都和大夫一样。太子四师取官名为师疑、傅丞、阿辅、保拂,挑选经学高明的故旧大臣和名儒担任四师:前大司徒马宫任师疑,前少府宗伯凤任傅丞,博士袁圣任阿辅,京兆尹王嘉任保拂。太子四友取官名为胥附、奔走、先后、御侮:前尚书令唐林任胥附,博士李充任奔走,谏大夫赵襄任先后,中郎将廉丹任御侮。
担任太子“四师”“四友”的官员,都是有名的儒者或旧臣。“四师”之首“师疑”由大儒马宫担任,他在前朝曾经代替孔光出任过大司徒,封为扶德侯,位居三公。孔光薨亡后他又继任了太师,兼大司徒,不久就辞官归乡。马宫年事已高,仍然被请出来当了太子师疑。宗伯凤也是前朝老臣,平帝时当过少府,位居九卿,王莽认为他懂得礼制,曾经让他为平帝宣讲汉朝宗法制度,教导平帝如何当一名合格的成帝后嗣,当时还诏令朝廷的公卿、将军、侍中等大臣都前去听讲。唐林,字子高,有名的“沛郡二唐”之一,通晓经书,行为严谨,忠诚而刚直,哀帝时就被任用为尚书令、尚书仆射,后来由于为冯太后喊冤而受到傅太后排斥,被贬到敦煌鱼泽障任候官。王莽重新征用唐林,让他当了太子胥附。
太子师友都是两千石秩禄,下面又设置了师友祭酒、侍中祭酒、谏议祭酒以及《六经》祭酒各一人,担任祭酒官职的一共有九人,享受和上卿一样的俸禄:琅邪人左咸为讲授《春秋》的祭酒,颍川人满昌为讲授《诗经》的祭酒,长安人国由为讲授《易经》的祭酒,平阳人唐昌为讲授《尚书》的祭酒,沛郡人陈咸为讲授《礼记》的祭酒,崔发为讲授《乐经》的祭酒。各门经学祭酒,大都是哀帝朝以来的天下名士和王莽信任的大臣,如左咸曾在前朝当过大鸿胪,位居九卿。满昌则师承名家流派,是研究“齐诗”的儒师。
马宫为太子“四师”之首,唐林为太子“四友”之首,两人都是名儒名臣,虽然没有再担任官职,可是在朝廷中的名气很大,两人都建议王莽选用前朝的名士辅佐大新。唐林见甄氏案子诛死数百大臣,大新元气大伤,向王莽建议说道:“陛下,大新急需贤才,前朝名士众多,哀帝时就远离了朝政,本朝何不把他们征召到朝?”他重点推荐了龚胜、秉宣、王丹、蔡勋、郭宪等人。王莽一直就重视名儒名士,下诏征召秉宣等名士入朝。
秉宣,字巨公,左冯翊云阳县人,因行为高节而闻名京师三辅地区。汉朝哀帝时朝政昏乱,秉宣远离朝廷,隐居深山,地方州郡连续征召,他都称病不肯入仕。王莽当宰衡时,也慕名召他到朝,仍然不应。这次新朝派遣使者,登门征召,秉宣见甄寻案诛杀太重,仍然称病不朝。太原人郇氏两兄弟也有名节,郇越,字臣仲,郇相,字稚宾,曾把千余万家财分别施给九族亲戚,志向和名节都很高尚,两人同时被推举为州郡的孝廉、茂材,却又多次称病辞官。此时王莽打算征召二人为太子四友,却因病而去世了,朝廷派遣使者赠送寿衣,其子爬在棺木上不肯接受,声称“父亲生前留有遗言,不得接受太子师友的送礼”。
不过,也有名儒名士响应了新朝的征召。沛郡人唐尊,字伯高,和唐林齐名,都是以“明经饬行”闻名于世。唐尊因生活俭朴而出名,平时穿着破旧的衣服和鞋履,吃饭时使用瓦制的餐具。琅邪人纪逡,字王思,被征入朝中,后来当了太子祭酒。
在众多的名士当中,“楚国两龚”的名气最大,王莽对名儒龚胜情有独钟,他最希望德高望重的龚胜能够到朝担任太子师友祭酒。当年王莽被遣归新都国时,临行前“楚国两龚”还去看望过他。后来龚胜看不惯哀帝时朝政昏乱,辞去光禄大夫官职,回到家乡,闭门授徒。这次唐林又推荐了龚胜,王莽下决心一定要把龚胜聘入朝中。
这次朝廷派出的使者是五威司命陈崇。临行前,王莽把陈崇召到宫中,亲自嘱咐说道:“君宾先生是当世名儒,予一直希望得到他的辅佐。予曾经两次派遣使者前往彭城邀请君宾先生入朝,都未能如愿。这次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君宾先生迎回朝廷。”
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附近)是一座有名的城邑,春秋时曾是宋国的都邑,在汉朝曾经是楚王国治地,城中的廉里因龚胜居住于此而闻名天下。龚胜虽然隐居在家,但他的名气远远超过京城中的公卿大臣,凡是路过这里的儒生和官员,都要下马拜望龚府的主人龚胜。当地郡县的二千石长官到任时,也要亲自到龚府参拜,见到龚胜无不毕恭毕敬,就像弟子拜见老师一样。前些年,十二路五威将帅巡行天下时,王莽曾经亲自叮咛往南的一路经过彭城时,一定要到龚胜的府上拜访。这路五威将帅到达彭城后,亲自牵着羊,提着酒,来到龚府,代表天子慰问龚胜。那时,在龚府门前围观的乡亲多达万人,场面十分隆重。第二年,王莽又派使者前往彭城,拜任龚胜为讲学祭酒,位居上卿,龚胜却称病不往。
陈崇遵从旨意,手捧御批玺书,带着准备赐给龚胜“太子师友祭酒”的官印和绶带,身后跟随着朝廷赐给的安车驷马,前往彭城恭请龚胜入朝。陈崇身为朝廷的公卿大臣,又有御旨在手,气势自然超过以往的专使,可是他还是担心龚胜不肯答应朝廷的拜任,于是先到了郡府,和郡尹、县令商议了一番。
彭城郡尹担心地说道:“陈大人,在下听说宾君先生身体一直欠安,恐怕难以请动呀。”陈崇说道:“天子对君宾先生十分看重,要我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把君宾先生请到朝廷。如果能够成功,你们也算是为朝廷立了一件大功!”众人商议一番,郡尹和彭城县令率衙门中所有官吏,又邀请廉里的三老及乡亲,请出了当地数百名学习经书的儒生,人数多达千人以上,跟着陈崇浩浩荡荡地前往龚胜府第。
彭城的盛夏,烈日当空,蝉声四起。
龚府的庭院里,龚胜已经年近八旬,须发皆白,在家时而读读圣贤书,时而教授门生弟子。他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身体越来越虚弱,耐不住蒸蒸暑气,穿着一件薄衫正坐在院中纳凉,他的儿子以及门生高晖拿着经书向他请教。龚胜的长子名叫龚博,哀帝朝时曾被征召入宫,当了个侍郎,这时也在家守候着年老多病的父亲。
龚胜感到自己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候,对龚博和高晖说道:“我已年近八旬,对人生不再留念,对朝廷大事更是极为失望,唉,只是有两个心愿未了……”龚博问是什么心愿,龚胜叹道:“京城之中,为父有两位神交的好友,一位成了大新皇室的姻亲之家;一位仍然清贫守节,埋头于天禄阁。”
“那是子骏君和子云君两位先生,前些时候听说子云先生受甄氏案子牵连,被逼跳楼自杀,摔断了腿,正在疗伤呢。”
龚胜叹了口气,说道:“子骏兄不让人担心,为父的只是担心子云兄呀,他才华横溢,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过问具体的朝事,也要受这般大罪,你们说这天下还有公平吗?”
高晖问道:“先生,您说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
“为师年少的时候,得一高人指点,由此步入经学殿堂研究《尚书》。可惜这位高人突然隐身不见了……要是他活到现在,也年近百岁了。为师很想知道他是否还健在。”
“先生,这位老人姓什名谁?”高晖问道。
“姓陈,名尊生,梁国人,他的《尚书》传自秦朝的博士伏生先生,到了大汉又分为大小夏侯氏及欧阳氏三家流派。欧阳高经学高明,曾经参加过石渠阁论辩,又传给了平当和吾师陈尊生,被称为‘平陈之学’。”龚胜说。
“哦,是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学生的师祖了。”高晖说。
“父亲,后来的传承都很清楚了。平当在哀帝朝当过丞相,大新的三公平晏就是他的儿子。平当又传给了大汉司隶鲍宣等人。”龚博说。
龚胜点了点头,说道:“翁生先生还当过信都国的太傅,他除了把《尚书》传授于我,还传给了琅邪人殷崇。你们都要记住,学问都是一代代人的心血累积起来的,做学问都是有师承源流的。人不可忘本,学生不可忘记老师。在学习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从文字的传承中体悟一种至上的精神,学会怎样做人。”
龚博说道:“儿子知道了,要在学习儒家经典的过程中,学会如何做人。”
龚胜正和儿子、弟子说着话,府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龚胜对于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惯不惊,弟子高晖走出大门观望了一下,不一会儿就回到庭院说道:“先生,城中旌旗招展,长龙似的队伍浩浩荡荡,已经来到廉里巷口。”
龚胜心想:必定又是什么大人物来了。这次来者的气势不同以往,我如果不肯入朝,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对儿子龚博说道:“前年官府来邀请我入朝当什么祭酒,这次可能又是这事吧。”
龚博说道:“父亲,你身体欠安,还是在家静养吧。”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为父现在就是身体尚健,也不想再入朝致仕。”
高晖说道:“先生,前朝哀帝时,学生听说朝政极为昏乱,外戚专权,佞臣当道,那时应当是昏君在世。而本朝天子有志振兴朝政,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不知是否如此?”
“大新之主,原来是大汉的臣子。我曾经身为大汉大臣,大汉即使再昏乱,我也不能再当大新王氏的臣子。”
“龚大人,朝廷使者到达,专程看望您老人家呢。”府第的大门,传来一阵叩门的声音。
龚博说道:“这次有朝廷命官亲自出马,郡县官员全都出来陪同了,父亲如不出去,只怕他们颜面无光,下不了台。”
“你出去代我见见他们,就说为父病重,我自有处置。”
喜庆的鼓乐声中,彭城县令轻轻叩开龚府大门,见是龚胜的儿子龚博出门相见。县令拱手说道:“公子,天子特遣朝廷专使陈大人到府,看望龚大人。”
龚博婉言说道:“县令大人,父亲身体一直不适,现在仍然不便见客。”
县令拱手祝贺说道:“恭喜!恭喜!天子特使还要迎接龚大人入朝,这是本地从来没有过的荣誉。公子,可否请龚大人出来与特使见见面?”
龚博站在府第门口,没有接纳的意思。彭城郡尹担心陈崇要吃闭门羹,连忙上前说道:“公子,朝廷特使带着天子的诏书,准备亲自面赐龚大人。”龚博望了陈崇一眼,见他手持一个大大的御旨,府门外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数千人群,锣鼓喧天,旌旗飞扬,那阵仗确实不同以往,只得又返回府中,把外面的情况告诉父亲。
不一会儿,龚博从府中走了出来,对郡尹和县令施了个礼,说道:“两位大人,父亲确实病得不轻,一直卧床不起,不能亲自迎见使者。父亲要我转告使者大人,如果有什么话,晚辈可以代为转告。”
陈崇见龚胜几番推拒,心中已经极不愉快,但又不敢露出声色,只得走上前去说道:“公子,天子差遣敝使前来迎接龚大人入朝,拜任大人为太子师友祭酒。既然龚大人身体不适,也不烦劳龚大人亲自动身入朝,就在贵府大门前拜任吧。朝廷还将预赐六个月的俸禄,作为准备入朝的行装。待龚大人病体安康后,再行起程。”
郡尹从旁劝道:“公子,本郡全体吏员和数百儒生都想一睹龚大人风采。还是请龚大人出府,接受天子诏书吧。”龚博见府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上千的官吏、儒者和乡邻等候在大门前,锣鼓声喧天震地,府门外停放着四匹骏马驾着一辆朱红的安车,显然是朝廷所赠的安车驷马。龚博摇了摇头,叹息不已,再次转身回府,把情况向龚胜详细描述了一番。
龚胜叹道:“大汉如今已经不在了,我这当臣子的进京又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今天难以脱身,于是对龚博说道:“你去把那套大汉的官服取来,我要穿着它见专使。”龚胜在哀帝朝时,多次请求辞官,朝廷没有同意,后来他不辞而别,也带回了那套朝服。
“天气炎炎,先生还要换上这么厚重的朝服?”高晖问道。
“这是大汉的大臣袍服……”龚胜挥了挥手,没再多说。龚博和高晖赶紧取出大汉官服,侍候着龚胜穿戴整齐,把他扶到床上躺了下来。府第门外,锣鼓声、人们催促的声音不断传来,龚胜吩咐家人把卧榻抬在西室的南窗下,自己面朝东方躺在床上等待着。
弟子高晖对龚胜的做法感到奇怪,问道:“先生,为何这般布置?”
龚胜解释说道:“《论语》上有记载,当年孔子生病时,国君前来看望,孔子‘东首加朝服拕绅’。现在大新使者代表天子,手捧天子诏书而来,我自然应当按照孔子见国君之礼和他们相见。你们去叫使者进来吧。”
陈崇和郡县长官等候在府门外,见龚胜久久没有出来,心中有些猴急。陈崇正想让县令去问个究竟,却见龚博从府门走出,拱手说道:“父亲有请使者大人进府。”陈崇大喜,立即跟随龚博进入府中,两人径直走到西边的一间卧室。
陈崇走入西室,窗户朝南,窗前放着一张床榻,高晖伫立在床前。陈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龚胜身穿汉朝官服正躺在床上,气氛肃穆。陈崇赶紧向龚胜顿首致拜,说道:“君宾先生,天子特使陈崇特来拜见!”龚胜躺在床上,似乎病得不轻,望着陈崇没有说话,他以为自己穿戴的这身汉朝官服,足以让使者知难而退,可是陈崇并没有理解他的用心,又道:“圣朝尊重有大德的人才,天子尤其看重君宾先生,特别赐以上卿之位,专门派遣敝使恭迎先生入朝。”说罢,把朝廷任命的策书和加盖了玺印的御旨恭敬地递上。
龚胜示意高晖接过策书和御旨,说道:“巨君兄可好?”龚胜在朝时,王莽身为大司马,对他一直很敬重,他也认为王莽是汉家外戚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巨君兄……”龚胜竟然称天子的字号,陈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很快就微笑着说道:“前些年天降符命,大汉高祖皇帝已经传位给了他,他顺应天命,创建了大新,现已身为大新的天子,礼贤下士,爱才如渴……”
龚胜的咳嗽声打断了陈崇的说话,他喘息了一会儿,缓声说道:“我现在身患重病,卧床不起,有负巨君兄雅爱,恕我不能起床恭迎专使。请使者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如实呈告他吧。”
陈崇见龚胜确实卧床不起,便取出师友祭酒的印绶,恭敬地捧着,伏地拜道:“敝使临行前,天子曾经亲自面谕臣下,托以重任,叮嘱敝使一定要迎接君宾先生入朝。现在地方郡县的长官和属吏、廉里三老及乡亲,全郡的经学子弟,都随我前来迎接君宾先生,其心不可谓不诚呀。”
龚胜叹息着说:“使君请起,这印绶就让给那些经学后生们吧。我现年七十有九,已是衰弱之躯,又何必惊动郡县长吏、乡里父老、儒学后生前来相迎。”说罢,静卧床上,阖目不语。
陈崇暗暗着急,伏地又说道:“君宾先生如果身体有所不适,可以先到京城,皇宫里太医的医术高明,可保先生无恙。”龚胜躺在床上,对陈崇的话恍若未闻,仍然垂目不语。屋里除了呼吸声,一片静寂。陈崇进退不得,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气氛十分尴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陈崇双膝跪得生痛,终于无法忍受,只得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双腿,抱着印绶退出了西室。
“陈大人,龚大人答应了吗?”郡尹、县令好不容易盼到陈崇走出府门,急切地问道。
陈崇苦笑着说道:“策书、御旨已经送给了君宾先生,可是先生卧床不起,不肯接受印绶,怎生是好?”他和郡尹、县令商议了一会,决定不管龚胜的态度,先造成既成事实再说。于是,十来个衙门差役把龚府大门打开,随行的仪仗队奏起了欢快的鼓乐,御者驾驶着四匹骏逸的健马,拉着装饰华丽的安车缓缓驶进了庭院。
安车驷马驶入庭院,陈崇捧着师友祭酒的印绶,跟随在后,再次走进了西室。
龚胜没有想到陈崇会如此执着,对再次进入西室的陈崇干脆不予理睬,阖目躺在床上不言不语。陈崇进退不得,只好满脸堆着微笑,拱手说道:“天子从来没有忘记君宾先生,尤其想听到先生的高见。大新初立,制度待定,希望先生为国出力,以安海内。”
龚胜心如止水,心想:如果不把话说死,否则朝廷是不会死心的,于是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孔圣人‘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的话吗?”他本来想说,如果是圣明的朝廷,自然就会有良才入朝,而不是非得要朝廷强使良才入仕。可是这种高明的意思,陈崇却并不理解。龚胜又道:“我素来愚笨,想不出什么妙策安定国家。现在又年老病重,命在旦夕。如果我答应了使君,跟着你一起回京,必然会死于途中,于使君有什么益处?”
陈崇听得一惊,心想这龚胜抱以死志,确实是难以请动了。如果强迫他上路,万一路上真的发生什么不测之事,我这使者的前程也将不保。一念至此,陈崇只好激他一激了,于是说道:“君宾先生,汉武帝以来,世人纷纷读经习儒,为的就是学而优则仕,以便一展胸中抱负,这是一百多年来儒者的共识。相信先生是饱学之士,难道不想一展宏愿吗?”
龚胜睁开了眼睛,说道:“我等早年读书习经时也有这种想法。然而朝政不明,宦海无边,波涛起伏,暗流汹涌,昔日雄心壮志早已灰飞烟灭……”
陈崇截口说道:“先生请听敝使一言。先生于名,早已如日中天;于功,却有待建树。前朝昏乱,天下英才无处施展身手,如今大新有志于托古改制,革除弊政,造福众生。大丈夫一世,转瞬就是百年,何不乘此圣朝明君之时,实现少年凌云之志?”
龚胜轻咳了两声,笑道:“大丈夫在世,本应求得功名。然而功名可以成人,也可以害人。如果把功名视为一己私物,而无利于国家、百姓,还不如对酒当歌的好。”
陈崇想了想,又转变了话题,说道:“圣朝对待君宾先生优厚之至,超过了对待当今任何儒者。地方长官随时前来慰问,朝廷年年供给羊和酒,这次又送来安车驷马,就是前朝的丞相辞任回家,得到的待遇和荣耀也不过如此。天子的恩德,先生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龚博和高晖站在床边,听二人谈话中暗藏锋芒,担心不已。龚胜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龚胜本来就身为大汉臣子,大新君主待我的确超过了前朝天子。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龚胜早已闭门不见官府中任何人了。我现在之所以还能和使君以礼相见,也是看在大新待我不薄的分上。”
陈崇绞尽脑汁,舌绽莲花,不断劝说龚胜入朝。龚胜时而回应几句,时而沉默不语,就是不愿从命。陈崇万般无奈,再次取出师友祭酒的印绶,走到床前,把印绶亲自挂在龚胜的脖子上,央求着说道:“君宾先生心怀仁慈,无论如何也请为敝使想想吧。如果敝使不能迎先生入朝,有何颜面回复天子呢?”
龚胜心中愠怒不已,但他早已看淡朝政,不像过去那样气盛,侧身示意弟子高晖把印绶取了下来,交还给陈崇。陈崇尴尬地笑着,又想把印绶重新挂在龚胜的脖上。龚胜再也不想忍耐了,用衣袖拂开印绶,大声说道:“使君有何为难?使君回到朝廷,请据实回复朝廷便是,就说我龚胜已经年老,重病缠身,随时将命赴黄泉,实在不能为大新出力了。大新天子既然是明君,自然不会责备使君的。”说罢,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陈崇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躬身退出龚府。陈崇和郡尹、县令回到郡府,向朝廷写了一份奏书,把龚胜病重情况如实奏告,最后建议说:“眼下正是盛夏,酷暑难耐,龚胜确实病重在身,少气无力,请准允臣于秋凉以后,再催促龚胜进京。”
王莽接到奏书,以为还有希望,诏令陈崇留在彭城,随时前去看望龚胜。于是陈崇遵奉诏令,每隔五天便在郡尹的陪同下一起前往龚府,问候龚胜的饮食起居。而每次前去,都见龚胜躺在床上。很快就到了三伏天,天气更加暑热难耐,儿子龚博担心父亲身体不支,便和高晖一起来到郡府,龚博对陈崇说道:“父亲身体不适,烦劳使君常来慰问,不仅让我等心中不安,恐怕父亲也难以安宁,还请使君安住于府衙,等父亲身体一旦好转,我等就立即通知郡府。”
陈崇说道:“公子,朝廷等待君宾先生入朝拜官封侯,用心极为至诚。先生既然得了重病,龚府条件简陋,不如请先生搬到郡府的传舍住下,这样既可使天子放心,又可为龚氏子孙传下千秋功业。”
龚博、高晖回到家中,把陈崇的这番话转告龚胜。龚胜苦笑着说道:“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安宁的。”高晖劝道:“天气太热,先生身体不好,朝廷的人三番五次地前来催促打扰,不利于先生休养。不如暂时搬到官府的传舍养病,也可免去许多烦恼。”
龚胜叹道:“你跟从我很久了,应当明白为师的心思。大汉衰亡,自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挽救。王氏篡权当政,想改革振兴,却只是崇信古制,没有创新。如今大新钱制烦琐混乱,井田制不合时代,根本无法推行。王氏又妄自尊大,举全国之力征讨对周边匈奴等族,引发边郡动荡不堪。我看王氏过于相信谶纬符命,遵经好古,身边几乎没有能臣相助,他虽有救世雄心,却无救世之才,我即使入朝,王氏也不会真正听从我的建议,到头来只会身败名裂。”
龚博说道:“父亲,自从汉成帝以来,国事混乱不堪。如今大新初立,内外不稳,人心骚动,近来又以甄氏事件为由,诛杀了数百公卿大臣,令人心寒啊!”说到甄寻案件,龚胜尤其心痛扬雄等人,却也无能为力。他料定陈崇必然会不断地前来探视,决心以死杜绝王莽的念头,于是把府中亲人全都聚集一堂,郑重地说道:“我龚氏乃大汉臣子,刘氏天子虽然没有贤名,待我却极有厚恩,而我却无以为报。如今我已年近八旬,生命快要走到尽头,如果再一身而事二主,死后有何颜面见大汉故主于九泉之下呀?”龚胜不禁神色黯然,喘息了一阵,又道:“王氏并不是看中我龚胜这个人,而是要我的名声为他所用。我如活着一天,他们就不会让我安心一日。如今我心志已决,你们准备为我置办后事吧!”
儿子龚胜、弟子高晖以及龚府的亲人听罢此话,心情沉重,纷纷泪如雨下,悲恸不已。
龚胜对众人吩咐道:“你们就不要伤心了,人固有一死,但是人死如灯灭,唯有精神永存于世。大汉以来,民间世俗崇尚厚葬的风气,我归土以后,你们办丧事一定要从简,只给我穿上普通的衣服,衣服之外加上棺木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追随世俗厚葬之风,在墓中放置奢华的器物,以免被人发掘,尸骨受辱。你们也不要在墓冢上种植柏树,建立祠堂,铺张浪费。”遗嘱当众说完,龚胜躺在床上不再言语,也不再沾饮食。
十四天过去了,龚胜一直穿着汉朝的官服躺在床上,拒绝进食,最多喝一些净水。天气已经是三伏暑热最盛的时候,当天晚上,空气极为沉闷,到了亥时,天空中忽然雷鸣电闪,久违了的暴风雨骤然来临,涤荡着世间的炎炎暑热之气。龚胜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神智渐渐不清,龚博和高晖站在床头哀泣着。
半夜子时,龚胜似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但屋外的暴风雨好像已经和他全然无关,脑海中浮现出三十年前那一幕:微山湖,孤岛上,龚胜、扬雄、刘歆几位挚友共聚一桌,举杯邀明月,畅论圣贤书,望不尽的万顷荷叶,隐约传来采莲的歌谣。那三天三夜,是何等的快意人生啊!龚胜在回忆中不禁笑了,泪水渐渐地浸出眼眶,灵魂不知不觉地升到了虚无缥缈的太空之中。
彭城的郡府,陈崇成天待在府上,每隔五天就要带着礼物,亲自前往龚府看望一下。他只看到龚胜穿着汉朝的官服躺在床上,一直阖目不语,满心以为龚胜会经不住纠缠,最终还是要同意入朝的,他永远都不明白这世上竟然有人不稀罕朝廷优厚的官位俸禄。到了第十五天的时间,他和郡尹第三次来到了龚府,还没有走进府门,远远就听见哭声一片。
“难道是龚胜龚大人归天了吗?”郡尹说道,陈崇不禁大惊失色,和郡尹匆匆赶往龚府。车驾停放府门外,陈崇仍然有些不信,想进去一探真假。两人以吊唁为名走进了龚府,龚博等人正在床前抚尸痛哭。陈崇见状,只得安慰了几句,立即把噩耗飞报朝廷。
龚府的正堂,搭起了龚胜的灵堂,按照龚胜生前的遗愿,灵堂的设置十分简易,百余族人、学生弟子都来到了灵堂,有的还是从远方赶来拜祭龚胜,龚博、高晖等人应接不暇。陈崇和郡尹、县令等率领地方官吏也来到灵堂,陈崇带着天子的诏令。原来,王莽得到龚胜去世的奏报时,心中大感意外,兀自叹息不已,紧急下了个诏令,让驿传飞驰彭城,命令陈崇代表朝廷赐给龚胜丧服一件,并以中牢盛礼祭祀龚胜。
陈崇见祭礼办得十分简单,责怪龚博道:“君宾先生是当世名儒,为何没有隆重举办丧事,让天下儒生尽知?”
龚博说道:“家父生前遗愿,丧事从简,不敢有违。”
陈崇也不多说,展开天子诏令,当众宣读一番,又让随行官吏把朝廷赐给的丧服交给了龚胜,按照中牢祭礼的规矩,抬上猪羊二牲摆放在神牌面前。龚博等人想要婉拒,陈崇说道:“天子说了,当年汉高祖经过鲁国时,曾以中牢之礼祭祀孔子,朝廷也应以此礼献祭君宾先生。”正说话间,龚府大门外忽然走入一位陌生的老人,白发皓首,年纪已近百岁,穿着一身布衣,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径直走进了灵堂,抚着龚胜的棺木失声大哭起来,神色哀伤已极。在场众人也跟着落泪。
老人哭罢,又自言自语地叹息着说:“可惜呀!可惜!薰草因有香气而自燃,脂膏因能带来光明而自销。龚生竟然夭折于天年,我的学生不应该有这样的举动呀!”他似乎在为绝食而亡的弟子龚胜感到惋惜。
高晖和龚胜正在内室接待朝廷的官员,老人的话传了过来,两人猛然吃了一惊,高晖说道:“难道是我的祖师爷来凭吊先生了?”他赶紧跑到灵堂中,哪里还找得到人影,这老人已不知去向。高晖连忙向灵堂里的众人打听情况,结果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老人的来龙去脉。高晖心中暗想:这百岁老人难道是陈翁生不成?他听老师龚胜说过,这陈翁生曾经和大汉丞相平当一起拜师学习欧阳高的《尚书》,后来官至信都国太傅,龚胜就是从陈翁生那里学得《尚书》的。
龚胜的丧事办得极为简单,可是他的名节一直影响着后人。不久,彭城的廉里街口竖起了一座石表,上面铭刻着龚胜生平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