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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大新王莽 中》(25)(1 / 1)


于无声处改朝换代

敬布腹心陈情渐台

岁末冬寒,渭水河北岸,耸立着巍巍汉高祖神庙。

黄昏时分,一个身穿黄色袍服的人出现在庙门附近,手上抱着一个沉重的盒子。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汉高祖祖庙,还不快快退后!”守庙的仆射大吃一惊,挥舞着手中的宝剑,立即招呼卫士冲上前来。这黄衣人正是京师里读书的儒生哀章。这天城门令王兴告诉哀章,说朝廷诏令各地献上新发现的符命,哀章立即换了一身黄色袍服,于当天黄昏时分潜到高祖神庙附近,偷偷取出埋藏于地下的金匮,乘着守庙的卫兵没有注意,忽然出现在神庙门前。

仆射率领卫士正要把哀章抓起来,哀章却从容地笑道:“且慢,我这怀中抱着的珍贵东西,正是上天降下的重要符命,你们还不快快奏报天子!”这仆射一听说是天降符命,立刻转惊为喜,派遣卫兵飞报未央宫,因为凡是发现并奏报符命的,都会受到重重的奖赏。

当天上午,奏报就摆放在王莽的办公几案上,他得知符命藏于一具金灿灿的匮中,感到非同一般,立即命令崔发率人赶往高祖庙,详细核查金匮图策的情况。崔发带回来的消息更让王莽激动万分,仅仅是《天帝行玺金匮图》《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这两个标题就让王莽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金匮图策的内容也略知一二,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皇天是要我王莽顺应天命吗?”随着各地发现的祥瑞和符命越来越多,王莽的心态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以前无数次许诺过将来要还政于孺子帝,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王莽焚香沐浴,在群臣的陪同下早早来到渭水北岸的汉高祖庙,朝廷的卫士守候在庙里,一位身穿黄袍的儒生,神态庄严地站在庙门前,手中果然抱着一个金匮。

王莽连忙走上前去,正准备和哀章寒暄一番。哀章见来者身穿天子冠服,心知这人便是万民景仰的摄皇帝王莽,立即跪拜于地,叩首说道:“皇帝,儒生哀章在渭水河畔偶然发现了一个金匮,里面所藏图策必为天降神物,特此敬呈。”说罢,恭恭敬敬地把金匮举过头顶。王莽听哀帝称自己为“皇帝”,心中已是高兴了三分,于是把哀章扶了起来,说道:“予已经派大臣考查过了,确为天降神物。这等神圣的符命,岂能随意传示!你跟着予到高祖神像前去。”

两人来到高祖神灵牌位前,朝着高祖刘邦高大的塑像叩头下拜,虔心祈祷一番后,哀章把金匮恭敬地递给王莽,说道:“晚生在高祖神像前发现了金匮图策,见是天帝要高祖禅让给新皇帝的内容,晚生不敢违背天命,立即呈报新皇帝。皇上宜当遵照天命行事。”

瞧着哀章恭敬虔诚的样子,王莽心里很是受用。铜匮显得古朴,上面还有着斑斑锈迹,他轻轻地打开了铜匮,取出略微有些发黄的帛图和策书,双手竟发着颤。王莽聚精会神地把古篆文看了下去,只见那些文字形似蝌蚪,让人似懂非懂。哀章乘机卖弄了一番,为王莽一一解说古文字内容,说是上面记载的是天帝授意高祖,将把刘氏皇位传于王氏,要王氏建立大新。

策书上,竟然列出了新的十一位大臣名字,其中八位大臣的姓名清清楚楚,大都是自己的心腹。王莽抑制住内心的躁动,对哀章说道:“你的这个发现极为重要,为朝廷立下了至伟巨功。好好在朝廷待命吧,朕将委以重任。”

哀章刚才还有些紧张,这时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暗自窃喜,却不敢露出声色来,连忙匍匐下拜说道:“恭贺新皇帝继承天子尊位!”左右侍从见状,也一起跟着匍匐下拜,齐声朝贺。

王莽喃喃地说着:“‘新皇帝’,‘新皇帝’,予毕生的愿望就是要革新朝政,创新制度,全都离不开一个‘新’字呀。”他对策书上所说的“新”字印象深刻,亲自抱着金匮图策,带着哀章和群臣一起离开了高祖庙。

回到宫中,金匮图策放到前殿侧边的东厢房,王莽再次打开金匮,取出图策仔细观看一番,激动得心跳不已,又有些战战兢兢。他想找一个可靠的心腹大臣商谈下一步的举措,甄丰当然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可是甄丰那睿智无比的眼神使王莽感到不自在。陈崇、崔发和孙建虽然忠顺,却胸无点墨,谈不出什么名堂。王舜和王邑为堂兄弟,是忠信之臣,可以交心,可惜只会跟着他的旨意行动,没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王莽一直犹豫着找不找甄丰。平帝驾崩以后的两三年来,王莽和甄丰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少了,二人之间似乎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甄丰由以前对王莽的极为信任,渐渐变为对王莽的一些做法迷惑不解。他内心深处有一种猜测,但又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成真,这就是对平帝的死因持有疑义,现在看来,这个怀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未来的朝政会如何变化?王莽作为一个大臣,已经当上了摄皇帝,下一步还会是什么呢?是去掉那个“摄”字那么简单吗?甄丰真不敢往下去想。王莽曾经是他的同窗、挚友、知己,一个谦恭退让、勤俭朴素、一心为天下众生着想的人,一个完全可以交心的志士。年轻的时候,两人一起读太学,一起共商天下大事,一起交流如何挽救国运衰颓的措施,经常彻夜不眠地抵足谈心,相互激励,壮心不已。“夜半客,甄长伯”,这句话可谓名不虚传。在两人二三十年的神交当中,甄丰把自己的才智也献给了王莽,其中包括权术、诡智、用人、奇谋等。他也清楚,王莽主要也是借着这些才智,才度过了重重险境,登上了仕途的巅峰。大汉开国两百年来,有哪位大臣的地位比得上现在的王莽呢!

而今王莽的心思竟让甄丰捉摸不透了。王莽变得越来越我行我素,喜欢恭顺的臣子说一些好听的话,渐渐地迷上了各地献来的符命,并以此来决定朝政大事。

“甄丰看来是不赞同符命的事,不能找他商量此事了。”这样的内心变化,让王莽也感到吃惊。哀帝、平帝先后驾崩后,两任天子的继嗣都由自己来决定,他轻而易举地换了九岁的平帝,又选立了两岁的孺子帝,朝臣的反应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原来,君主的更替是可以由下臣来决定的,更直接地说是由我王莽操办的,哈哈!我王莽既然可以决定天子的命运,当然也就可以决定天下的命运了!

王莽似乎有些得意和走神,思绪往上穿越到了西周时的周公,那时也是殷商和周朝更替之时,周武王作为殷王室的一个臣子,竟然敢讨伐纣王,做出了改朝换代的事……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大汉开国以后,到今年正好是二百一十年,刚好就是世人所传的“三七之厄”!再演变下去,将会是什么运势,又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王莽越想越有些心惊胆战,因为大汉提倡的是儒家人伦大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界限分明,有哪位下臣敢去代摄君权,这不就是乱臣贼子吗?王莽独自一人反复思量,左右权衡,忽喜忽忧,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终于想起了发现金匮符命的哀章,这人其貌不扬,举止甚至还有些猥琐之感,可是当时简短的几句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似乎还有些学问,对我也很忠顺,王莽一念至此,急切地把哀章召来。

“晚生见过陛下!”哀章仍然身穿黄袍,伏地下拜。

王莽笑道:“你怎么一直穿着黄色的服饰?”

哀章眼珠儿转了转,心想:我到高祖庙的一举一动,事前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来摄皇帝一定对我发生了兴趣,这次谈话关系到我哀章的终生富贵,一定不能让摄皇帝失望。他叩首回答说道:“陛下,晚生偶然来到高祖神庙前,当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怪梦。”

“究竟是什么怪梦,说来听听。”王莽来了兴趣。

哀章不紧不慢地说道:“晚生梦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里哭泣,面前是一个白衣人,已经被拦腰斩为两截,血流了一地。那老妇人对晚生说:可怜我这白帝子啊,被汉高祖刘邦拦腰斩杀了呀!”这段故事,其实是从民间谶语中听来的。

王莽在《史记》中也看到过汉刘祖斩蛇起义的记载,是说刘邦当年起兵时,在路上遇到白蛇,刘邦一剑将蛇斩为两截。王莽问道:“嗯,你这梦境倒是和正史相合呢。”

哀章心中暗暗得意,又说:“那老妇人哭着对我说,刘邦是赤帝子,两百年后将有黄帝子为她的儿子报仇。晚生当时有些不信,那老婆婆又说,赤帝子崇尚火德,以赤色为贵,只有崇尚土德的黄帝子才克得了他。”王莽边听边想,这哀章的梦还真的有些意思,刘邦的祖宗是炎帝,又称赤帝,大汉已经从以前的水德、土德转成了崇尚红色的火德,按照许衍的阴阳五行学说相推,火相生土,二百一十年汉运衰亡后,自然就是土德兴旺了,而土德居于中央,也正好就是黄色。王莽正想得出神,又听哀章说道:“陛下,那老妇人赠给晚生一件黄色袍子,还亲自为我穿上,叮咛说快快赶到汉高祖神庙,找到天降图策,帮助黄帝子为我报仇!还说晚生将来就是黄帝子的大功臣……晚生也不明白这个梦有什么寓意。”

王莽大喜,拍了拍哀章的肩膀,说道:“你这梦很有道理,解除了长期困扰在予心头的疑虑。按照金匮图策的神示,看来一定要建立新的制度,以应天命了!”

哀章叩首说道:“陛下,如果要改朝易号,不如就把国名改为‘大新’,以示火运已尽,土运新生,国家以黄色为贵。”

王莽听了很受用,但他不露声色,问道:“予如果遵从金匮图策所说,即了天子位,天下人该如何看我?”这话本来是他想和甄丰讨论的。

哀章有些不敢开口,想了想又伏身答道:“陛下,且听晚生一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陛下身居摄皇帝大位,已经没有退路了呀。”王莽一惊,心想这倒是句大实话,我王莽的退路在哪里呢?往后退就是窃国大盗,留下千古骂名;往前行,就像周朝取代殷商一样,只要坐稳了江山,谁会认为周武王、周公是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呢?看样子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他把哀章扶了起来,笑道:“朝中很少有人能够像你这样肯对予说真话了。”

哀章受宠若惊,连忙说道:“晚生有幸发现了金匮策书,将来必须要做一个永远忠顺大新天子的人了。”

“不过,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陛下请讲。”

“策书所列十一位大新大臣,大都明明白白,但其中有两人予不太清楚,他们现在何处?”王莽不知道这王盛和王兴是什么人。

“陛下,金匮策书是上天降临于世间,晚生也不知道究为何人。不过,晚生在京城中幸好认识不少姓王的人,朝廷可以把出生在京兆地区的同名人物集中起来,派出太卜官为这些人看相测字,晚生可以协助找出符命所示那两个人。”

王莽不再犹豫,终于下定了决心遵照金匮策书所示而行。他吩咐侍中张纯取出天子冠冕,为自己穿戴完毕,然后带着哀章,驾车前往长乐宫觐见王太后。

长乐宫中,太皇太后王政君正躺在御床上,一位女官轻轻地为太后捶着后背。

王太后抬头看到王莽头戴帝王冠,身穿龙袍走了进来,心中大吃一惊,因为王莽虽然居摄帝位,可是只是在朝会时才穿天子冠冕。王太后正待发话,却见王莽挥了挥手,身后一位儒生模样的人抱着一具金匮走上前来,叩拜于地。

“太皇太后,天降金匮图策,由儒生哀章发现,请太皇太后审视。”

“太皇太后金安!晚生名叫哀章,在汉高祖神庙附近偶然发现天降神物……”说罢,把金匮献了上来,又把发现的经过详细奏说了一遍。

王莽亲自打开了金匮,从中取出帛图和策书,恭敬地奉呈给王太后。王太后定睛一看,天书和帛图上题着两行蝌蚪一样的篆字。哀章向王太后解释了《天帝行玺金匮图》和《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的含义,就是高祖刘邦秉承天命,传国给王莽,天帝还命令太皇太后要听从神灵的旨意。听哀章解说完毕,王太后大惊失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辉煌的殿顶呆呆地出神。她过去一直倚重王莽,是因为她一直认为王莽品德高尚,有很大的本事挽救朝政。近年来,王莽步步搅权的做法让她有所不满,可是她始终认为王莽是一心为了重振大汉雄风,因此也没有过多劝阻。如今面对最后有可能发生的质变,她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如果要制止王莽的作为,朝野内外、文武百官、诸侯甚至诸儒们,听到的都是赞颂之词,而且朝廷中找不到一个能够接替王莽的辅政人选。如果听任王莽发展下去,王氏家族倒是日益昌盛,可是却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元帝。

王太后的内心惊疑不定,并且还有些害怕,于是问道:“摄皇帝这样做,岂不是要让咱们王氏背上千古骂名?”

“天意如此,予不过是上应天心,下承民意。太皇太后如果不肯答应,恐怕朝野官员不依,天下百姓也不让,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王莽心想,这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我王莽如果再推让下去,只怕将来也没有好结局了。

“唉!究竟应该怎样才好,朕也不知道了。既然金匮符命在此,朕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想多言多语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是,朕希望你能够对得起汉家天子。”王太后有气无力地说完后,眼睛有些湿润了。

王莽带着哀章正待退出,忽然想起大汉传国玉玺还在王太后手中,又拱手说道:“太皇太后,予还有一事求告。”王太后问是何事,王莽说道,“从董贤手中取得的大汉传国玉玺,至今收藏在长乐宫中……”当年哀帝曾将传国玉玺交给董贤保管,王闳从董贤那里取得后交给了王太后。王太后因孺子婴还未即立皇帝位,就把玉玺暂时收藏在长乐宫中,准备以后交还给孺子帝。

见王莽想要传国玉玺,王太后怒道:“你如果真的是依从金匮符命,要这玉玺还有什么用?”

“予只是不想让传国玉玺流落他人手中而已。”

王太后更加生气了,说道:“这玉玺虽然被称为‘传国’,可是秦国有了它,仅历二世便亡了国,大汉又差点不能自保,可见它并非吉祥之物,你要来无益。”说罢挥了挥手,让王莽退出。

王莽也不便坚持,转身离去。

回到未央宫,王莽诏令尚书部门做好所有的准备。

几天以后,朝会在前殿举行。群臣全部到齐,王莽登上陛阶,神情严肃,向群臣挥了挥手。众臣瞧见王莽头上戴的是天子冠冕,知道将有大事将要宣布,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前殿一片肃静。

“予以不德之身,为皇初祖考黄帝的后裔,也就是皇始祖考虞帝的苗裔,又是太皇太后的晚辈。皇天上帝显示天命,刚刚颁降了符命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天下,将天下亿万百姓嘱托于予。予敬畏天命,怎敢不恭谨接受?”王莽庄严地向群臣宣布自己即将接受天命。

群臣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大殿里鸦雀无声。

王莽停顿了一下,用鹰一样的眼睛扫视大殿,见群臣没有任何异样,然后继续说道:“予决定今天登立真天子位,国号不再称‘大汉’而称为‘大新’,表示一个全新的制度开始了。从今天起,朝廷将有一系列的革新举措,以前所有的朝政制度都要改革,生活习惯都要改变。朝廷将制定新的历法,改变车服、衣饰的颜色,用白色牲口供祭神灵。总之,旌旗上的徽章、标识以及宫中器具都要改变,所有的一切都要焕然一新!”

接着,王莽宣布:以十二月初一朔日癸酉为天,为大新“始建国”元年正月的第一天;以前以子时为一天的开始,大新改以鸡鸣时刻作为一天的开始;大新以黄色为德,朝廷的服饰都要配用黄色,祭祀用毛色纯白的牲口,使者符节上的旄幡都用纯黄色,并写上“新使五威节”的字样,这是表示大新使者奉五帝(东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中央黄帝)之威命。尚书官宣读了准备好的诏书: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属。皇天上帝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嘱予以天下兆民。赤帝大汉刘氏高皇帝之灵,承应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敬畏,敢不钦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日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其署曰“新使五威节”,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王莽宣布完毕,大殿里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便是群臣热烈的掌声。众臣对改朝换代这一天的来临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在他们的心中,大汉已死,新的朝代就要开始了,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和必然。王莽心中一阵激动,又大声叫道:“诸位公卿,大汉遭遇‘三七’之厄,如今刚好二百一十年,火德已尽,土德新生。天降金匮图策,告诫赤帝的子孙把国家禅让给黄帝的子孙。旧的一切已经结束了,从现在开始,朝廷将有一个全新的开端!”

“大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王莽听出那带头的声音像是哀章发出的,群臣随即匍匐于地,朝着陛阶上的大新天子王莽行臣子礼,也齐声喊道:“大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堂中先是一阵寂静,接着又是热烈的欢呼声,在未央宫前殿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

王莽肃穆地站在大殿上,聆听着上千文武大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以及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他抬起头来,仰视着远空,体味着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想起了哀章的话: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王氏是黄帝的子孙,不能后退,更不能失败,必须一步步往前走下去!

长安的冬天十分干燥,寒风从西北方向刮来,却是晴空万里。

一轮血红的残阳,照射着未央宫巨大的建筑群,金黄色的殿瓦反射出灿烂耀眼的光辉。经历了两百年风霜的汉家王朝和刘氏天子所在的未央宫,此时悄无声息。这几天未央宫中发生的一切,的确有些不可思议。白天,满朝文武还朝拜着大汉的天子,仅仅几个时辰的功夫,随着黄绢诏书上写成的隶字当众宣读一遍,这天空就不再是大汉的天空,这天子就由刘姓改成了王姓。

改朝换代,本来是血淋淋的闹剧,刀光剑影的争斗,你死我活的厮杀,这时却在一片颂声中和平登场了。以往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未央宫十分平静的气氛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即了天子位的当天,王莽有说不出的亢奋,尤其在前殿见到群臣齐齐向他跪拜时,听到那山呼“万岁”,回想起年轻时的忍辱负重,什么坎坷没有经历过,现在一切都苦尽甘来,前程再无障碍。

朝会散去,王舜、王邑、甄丰等大新的心腹大臣仍然留在宫中,陪伴着大新天子,君臣共享这难忘的时光。

王莽令人取来大汉地理图籍仔细查看了一番,越看心中越是兴奋,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天,这一切都属于大新的版图了!”他转身向王舜、王邑、甄丰等人,自豪地说道:“我大新一定要比大汉更加强大。予将使大新版图从东海之滨往西越过巍巍昆仑,北达匈奴,南至南海。”

王舜说道:“陛下,匈奴虽臣服大汉,但单于仍然称‘王’,他们毕竟还是一国之君。”王莽有些悻悻然,豪气干云地大声说道:“既然臣服于朝廷,就应忠顺于予!”他准备让匈奴完全臣服于朝廷。

王莽在群臣的簇拥下,披着黄色的披风,大步登上皇宫中最高的楼宇,眺望宁静的京城。残阳将要落尽,西边的天空只有几许余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依稀看得到几颗星辰。寒风袭来,把王莽的披风吹了起来。众臣们劝王莽下楼避风,王莽意犹未尽,说道:“予今天的心情,与过去格外不同啊!”他仍然伫立在雕饰精美的楼栏边眺望着星空,久久不愿离去。过了好一会儿,王莽似乎才感受到寒意,说道:“高处不胜寒!予今天顺承了天意,接替了汉位,不知道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予的举动?”

大汉王朝两百一十年光阴却在这流水般的时光中,静静地走到了尽头。天,还是这片天空;渭水,依然东流而去;长安市民的生活,与过去毫无异样。江山却易了主,改为了王姓,人心似乎已经不再思汉,改朝换代竟来得如此和平,如此宁静,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丝毫腥风血雨。

时近黄昏,长安城中家家户户已开始准备晚饭,铺面陆续打烊,街巷传出小孩的哭闹声,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王公贵戚和大富人家的府中已经准备好巨烛,摆起了丰盛的宴席,歌舞乐伎展示着婉转如黄莺般的歌喉,以助主人和宾客的酒兴。

殿内光线逐渐昏暗,侍者已开始掌烛。王邑说道:“陛下顺应上天的心意,建立大新,正是挽救大汉于灾异之中,群臣欢呼,万民拥戴。臣等并未听到有任何异议。”

“予即立帝位,得到诸位公卿大臣的鼎力扶助,予深为感激。予将除旧革新,诸君也将成为我大新王朝的辅臣。咱们君臣共同为天下人做些大事吧。”说罢,沉思了一下,忽又叹了叹气。

王舜问道:“陛下,天下已经无虞,为何还叹气不已?”

王莽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大新初建,尚无国玺。大汉的传国玉玺得自秦朝,予担心落入他人之手,引起无端的变故。”

王舜心想,天子的担心有一些道理,谁得到了传国玉玺就意味着得到了天下,大新使用秦国玉玺才可以名正言顺,于是问道:“那枚玉玺可是藏于太皇太后的长乐宫中?”

王莽说:“正是。予曾劝太皇太后交给朝廷,她却执意不肯。”

王舜自告奋勇地说道:“陛下,本朝不可无国玺。太皇太后乃重情之人,臣可以去试试,看看能否说服太皇太后。”

王莽大喜,说道:“如果能够取来玉玺,就是为本朝立下首功。”说罢,立即派遣王舜前往长乐宫。

安阳侯王舜是成帝时大司马辅政王音的儿子,其祖父王弘与王莽的祖父王禁是亲兄弟。当年,直臣王章劝谏成帝不得重用王氏外戚,大将军王凤差点被革职罢官,幸好身为侍中的王音偷听到天子和王章的密谈,飞报王凤。王凤惊慌之中听从幕僚杜钦的计谋,以退为进,才保住了辅政之位,并为王氏五侯纵横朝政二十多年打下了基础。王舜与王莽同辈,年近五十,平时为人谨慎,恭谨忠顺,深得王太后的雅爱和信任。王莽也很看重王舜和王太后的关系,遇到麻烦的大事,经常派遣王舜到长乐宫替他说话。

次日,王舜来到长乐宫求见王太后。

长乐宫殿宇众多,气势宏伟,奇花异木,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假山奇石,喷泉滴珠,犹如人间仙境。王太后在此幽居了五十多年,经历了大汉的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四朝,加上孺子帝,当了五朝国母,被天下尊称为“太皇太后”。长期在宫中养尊处优,让这位如花似玉的美貌淑女变成了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此时王太后已是八十高龄,尽管平时保养得极好,却已有了满头银丝,富贵的气质中依稀可见到年轻时的美丽。

殿外寒风凛冽,室内燃着融融火炉,王太后心中却怒气难平,因为她刚刚听说王莽把“摄皇帝”的“摄”字给去掉了,正式登上了天子大位,而且绝口不提以后要还政于大汉的承诺,孺子帝也被冷落在宫中,这时忽闻女官传报,说是安阳侯王舜求见。

“太皇太后金安!”不一会儿,王舜走入室内,向王太后请了个安。她不顾平时的矜持和修养,呵斥说道:“安阳侯,你们父子二人蒙受大汉的大恩大德,享受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你既不思报答大汉,又乘着刘氏后人年幼,受托于咱们王氏,把朝廷据为己有,这世上还有什么恩义可讲?”

王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嗫嚅着说:“太皇太后息怒。我王氏即了天子位,也是顺应天意……”

王太后晃动着满头银发,颤巍巍地说道:“既然是天意,为何又来找哀家?”

王舜狠了狠心,径直说道:“皇帝陛下不愿看到汉室的传国玉玺流落在外……望太皇太后宽谅他的苦衷。”

王太后更是气上加气,破口骂道:“呸!你这小子张口一个‘陛下’,闭口一个‘皇帝’,你们视我这国母为何物?你们两兄弟做人竟如此卑鄙龌龊!”她喘了口气,又厉声说道:“哼!猪狗都不食剩下的食物,你们还好意思来讨取传国玉玺!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王太后怒火中烧,吓得王舜不敢吱声,垂首伫立于旁。

过了良久,王太后顾不得尊严,泪流满面地说道:“他王莽竟然拿着什么金匮符命,自立为大新皇帝,把汉家日历上的正朔给改了,甚至连汉家的衣冠制度都统统改了。既然如此,他就应当另外镌造一枚国玺,何必再使用大汉玉玺!”王太后哽咽了一会儿,又道:“这玉玺传自秦始皇,秦国却亡了国。大汉用了它,如今也亡了国。这玉玺既然是亡国的不祥之物,要来有何用处?既然已经得了天下,你们兄弟又何必来求哀家呢?”

王舜站在那里垂着头,依然不言不语,但也不肯离去。王太后不禁又悲声泣道:“哀家不过是汉家天子的老寡妇一个,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去……哀家要是与这枚玉玺葬在一起,你们终究是得不到的!”长乐宫的长御、侍从、女官站在一边,也跟着伤心流泪。

王舜毕竟是大汉旧臣,见王太后说得如此悲伤,也有些伤感,心中十分矛盾。他不想伤害王太后,但自己已经被封为大新的上公,也不想让王莽失望,只得低着头,含泪不语。殿中一片沉寂,众人都无话可说。王舜想起在王莽面前夸下的海口,更想起王莽所说要他为大新建立“首功”,良心和名利在心中交织着,最后终于狠下心来,抬头对王太后说道:“太皇太后,现在大新已建立,一切都成了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皇帝如果一定要得到这枚传国玉玺,太皇太后能保证永远都不交出来吗?”

王太后听了这话,不禁一愣,渐渐冷静下来,心想:无论玉玺交与不交,大汉都已亡去。她想起当年傅太后死后被掘墓取玺,尸骨受辱,那是个什么惨景。况且王莽是个下得了手的狠心人,我如将传国玉玺随葬于陵中,只怕也会弄得个亡灵不安啊!一念至此,王太后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说道:“罢了,罢了,就当哀家已经年老身亡了,我也知道你们兄弟会闯下大祸,必将让我王氏家族深陷灭族之灾!”说罢,令长乐宫长御把装着传国玉玺的盒子捧出,又狠狠地掷在地上,自己却转过身去哀泣不已。

“啪”的一声,那枚硕大的传国玉玺从盒里摔了出来,在大殿的地上滚动着,王舜连忙拾起传国玉玺装进盒中,向王太后请了个安,随后匆忙回到未央宫。

未央宫前殿,王莽见王舜取回了传国玉玺,不禁大喜,把王舜夸奖了一番。打开盛装玉玺的盒子,见这玉玺果然是美玉所造,玺顶上盘着一只双角螭龙,可惜其中一只角已被王太后摔断。他又仔细瞧了瞧玺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十分苍劲有力,果然是秦国丞相李斯的手迹。

王莽心想,太皇太后心情一定不爽,干脆把她老人家请来与群臣同乐,也让她解除顾虑。于是吩咐在皇宫的渐台设置酒宴,准备把王太后请来同乐。

皇宫中有两处渐台,最大的是建章宫中的一处高台建筑,周边是一汪湖水。汉武帝于太初元年兴建建章宫,里面有“千门万户”,其前殿和未央宫前殿的高度相当。建章宫的东面耸立着高二十余丈的凤阙;往西则有数十里虎圈;往北便是一处形状像北海一样的大湖,湖中渐渐地隆起了一座渐台,高二十余丈。这人工湖泊又名“太液池”,池中筑有象征蓬莱、方丈、瀛洲的神山仙岛;往南有玉堂、壁门。建章宫完全是人工打造的人间美景,自然风光和汉式建筑融合在一起,楼台之间都有辇道相通。当年几位汉皇都喜欢在这里长期逗留,甚至在此处理朝政。

王太后还是被请来了,她戴着太皇太后的凤冠,在长乐宫长御等官员的簇拥下,乘着朱辇来到了渐台。渐台的宫观处,已经摆放了几十张大桌,准备迎候数百公卿大臣赴宴。

王太后下了朱辇,在长御的搀扶下拄着鸠杖,登上了渐台的最高处。俯瞰烟波浩渺的太液池,蓬莱、方丈、瀛洲的神山仙岛尽收眼底,远处更有金碧辉煌的皇宫建筑群,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雄伟壮丽。

“想当年,汉成帝在这里乘船观光游弋,恍如昨日呀!”王太后回忆起了当年的场景,仿佛看到成帝在秋天带着赵飞燕在湖中戏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长御把香巾递了过去,王太后擦了擦泪水,坐在渐台高处的凭栏上。

“太皇太后……予叩见太皇太后……”听到这略带嘶哑的声音,王太后知道是王莽到了,她未予理睬,而是望着湖水发呆。一大早,王莽就派遣大臣前来邀请王太后赴宴,她本来不想参加,又经不住大臣的再三央求,她也想看看王莽即了真天子位之后,群臣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才答应了邀请。

“太皇太后大驾光临,予深感欣慰呀!”王莽恭敬地说道。渐台高处,其他的侍从都已经退后,只剩下了他和王太后两人。

起风了,湖面上掠过一阵寒风,王莽赶紧把自己身上的黄色披风解了下来,轻轻地为王太后披上。“大汉都亡了,你还称哀家为太皇太后。”王太后裹紧了披风,望着太液池幽幽地说道。自从王舜把大汉的传国玉玺取走后,她的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她也清楚,连续三位天子都没有继嗣,大汉分明是进入了衰世。王莽挽救了汉运的颓势,这本来是令她欣慰的,不料王莽又把安汉公的称呼渐渐变成了宰衡,继而变成了摄皇帝、假皇帝,最后竟变成了真龙天子。她身为大汉皇帝的妃妾,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自己的心灵。

“姑姑,你既是大汉的太皇太后,也是我大新最尊贵的开国母后呀!”王莽说道。王太后冷哼了一声,没有搭理。王莽又道:“侄儿原来只是想振兴朝政于倾颓之际,挽救汉运于水火之中,并没有敢去想当什么摄皇帝、真龙天子……谁知上天频频降下符瑞,又有群臣推着侄儿往前走,唉……”此时没有外人,他仍以姑侄相称。

“这么说来,你当了真龙天子,还是被迫的了?”

“侄儿不想当真龙天子时,有人起兵造反,竟然遍发檄文,诬我鸩杀平帝,阴谋篡位夺权。侄儿现在当了真龙天子,反倒是没有人说闲话了……侄儿一心想振兴朝政,只不过把大汉换成了大新,其实对于天下老百姓有什么不一样呢?”王莽想趁此机会,说服王太后。

“你难道没有想过,以下犯上、篡位夺权是毁宗灭族的大罪,将陷我王氏宗族于死无葬身之地呀!”王太后把最担心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姑姑言重了!侄儿以为,这世上没有永远不衰的王朝。早在一千六百年前,商汤灭了夏朝而建立了殷商。一千年前,周武王伐纣,灭商建周。两百年前,汉高祖布衣起义,和群雄灭秦而建立了大汉。这些改朝换代的故事,有哪一个不是以下犯上,造反得权、犯下了大逆不道的死罪?可是,亡国的都成了暴虐君主,建国的都成了伟大圣贤,并且被载入了煌煌史册。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王莽从来没有把这些话吐露给其他人,今天一口气说了出来,也是为了说服王太后。

王太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深感震惊,她总觉得王莽的理由有些牵强,可是又不知道怎样去反驳。过了好一会,王太后才说道:“你这些说法,都举的是过去的事例。可是,大汉两百年来已经遵从了儒家经义,教导我们女人要三从四德,教导男人要讲究父父子子,教导大臣要君君臣臣,谁敢去做弑君篡位的事呢?况且你一旦失败了,就连猪狗都不如,还会在历史上留下千古骂名!”

“这几年,侄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换句话说,胜者永远都是伟大正确的,败者就是连猪狗都不如!史书,永远都是由胜者来书写的。”王太后无言以对。王莽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阐述着:“姑姑,请再听侄儿一言。夏朝以来,有哪一次朝代的更替,不是充满着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当年的秦国号称虎狼之国,竟敢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还灭了周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九州由姒姓改为嬴姓;而汉家又把江山改为刘姓,他们都是用的征伐和暴力……”

“哀家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说不过你,可是你未必就是未来的胜者,你的举动让咱们王氏外家承担着毁宗灭族的巨大风险……”

王莽叹了口气,说道:“姑姑,你想一下侄儿刚才说的话吧。侄儿一心为了振兴朝政,只要得到天下吏民的拥戴,只要不让苍生生灵涂炭,改朝换代又怎样了,咱们王氏就不能当皇帝吗?咱们的远祖黄帝就是最伟大的天子……”

“你……你……你……你说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呀!”王太后指着王莽数落着。

“侄儿今天专门摆下宴席,让姑姑看一看:这新的朝廷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大新的群臣还是这群臣子,江山易主后还是依旧……”说话间,群臣已经陆续来到高台,两人停止了争执。刚才那番言语,对王太后的内心触动不小,至少她对王莽的作为再不像以前那么抵触了。

渐台上的酒席已经摆放完毕,王莽和王太后缓步进场,群臣恭敬地向两人行了臣子礼。

王太后头戴汉朝太皇太后的凤冠,身披黄色风衣,坐在首座,王莽坐在她的身边。王莽大声宣布说道:“今天,我君臣置酒于渐台,恭迎太皇太后光临,咱们大家一起共尽欢乐!”然后带着群臣一起向王太后叩首下拜。王莽举着满满的一樽酒一饮而尽,群臣也纷纷举樽尽欢。

王太后也抿着酒,不想再多说什么。她望着微波泛起的太液池,思绪仿佛还停留在过去的回忆中,元帝、成帝……六十年的宫廷生涯,叹息岁月如梭,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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