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惨惨转眼皆成空
乱哄哄顷刻又登场
“昭仪,道房知道的秘密很多,她曾经对我说过很同情曹女史呀。”羊子说道。
“曹女史?曹宫,后来我才知道她俩是‘对食’的关系,感情好得不得了,如同家人一样。我早就想让她离开这里,还没来得及,天子这么快就离我而去。唉……”
“曹女史母子死后,道房一直还和其母亲曹晓保持着来往,说不定她们会借着这机会,为曹女史讨个说法。”
赵昭仪听了这话,心头一震,说道:“世事有因就有果,这一切苦果都是我自己找来的。我昭仪为了得到自己的子嗣,自作孽,不可活!如今皇上已经驾崩,淳于长也已被诛,朝廷中没有任何人肯为我赵氏姊妹说话。你们留在这里,终是祸事,还是寻机离宫吧。”说罢,她把另一箧最珍贵的珠玉赏赐给了羊子。羊子接过宝箧,垂泪不已。
赵昭仪让羊子离开了内室,羊子在大殿中等了一会,始终不见赵昭仪出来,叫了两声也没人应答,心中顿感不妙,连忙推门而入,却见赵昭仪香消玉殒,嘴上残留着鸩酒的余液,剩下的半瓶鸩酒被扔在地上。羊子急忙冲了过去,紧紧抱着赵昭仪微温的身体,用手摸了摸鼻息,已经气绝,羊子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哭声,众婢子和仆人也跑进了内室,围着赵昭仪伏地而拜,纷纷哭泣起来。羊子拾起地上的半瓶鸩酒,说道:“昭仪娘娘,我羊子从小无依无靠,你为我取了名字,待我比亲生女儿还亲呀。你这一走,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说罢,脖子一仰,将那半瓶毒酒倒入腹中,顿时间痛苦万分,一缕殷红的鲜血浸出了嘴中。
廷尉的衙门,已经为成帝驾崩一事立案,后宫相关人员全都被关押起来。宦官们尽管和赵昭仪关系很好,此时眼见得大事不妙,纷纷供出了宫闱内幕。于客子等御者平时受恩于赵昭仪,不愿意落井下石,开始坚决不招,后来熬不住毒刑拷打,又听说赵昭仪已经畏罪自杀,才把成帝和昭仪的一些内幕故事如实招供。
道房等几位女婢也被传唤到廷尉府,道房对审讯的官吏说道:“婢子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按照曹女史生前的遗愿,向皇太后奏告内情。”说罢,她把曹女史被迫自杀以及皇子被害的事情都告诉了官府,并且提供了曹晓、籍武等证人。廷尉府上的官吏顺藤摸瓜,传讯狱丞籍武到案。籍武把当初曹女史、许美人及其皇子被害的事情也都一一供出,如赵昭仪的指示、成帝的亲笔诏令,作案的时间、地点,婴儿的遗物,皇子遗体被埋的地方,全都被详细记录在案。
审讯记录奏报到大司马府后,王莽亲自送到了长乐宫。皇太后王政君仔细了奏报,心中极为震惊,伤心欲绝地说道:“真是红颜祸水呀!后宫发生这么多惨事,我这当太后的都不知情。皇儿,你当初为何招来这美如天仙、毒如蛇蝎的祸水,还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呀……赵合德,哀家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在无比的仇恨之中,王太后放下了名门淑女的矜持,发泄着从未有过的愤怒。
王莽安慰了一番,说道:“太后千万息怒,请不要伤了自己的尊体,赵昭仪已经畏罪自杀了。”
王太后心头之恨稍稍有些消减,说道:“这红颜祸水死有余辜呀!她还有位姐姐,现在还身居皇后贵位,这怎么能行!当年皇儿真是鬼迷心窍,不听哀家的劝说,执意要把天下最尊贵的位置给这两个贱女人……”说罢,又是一阵哀泣。
“太后,赵皇后似乎与昭仪所犯的罪行无关。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为天子隆重办理丧事,安排宫中大事。”王莽提醒说道。王太后挥了挥手,示意王莽只管去着手办理。王莽得旨,代行皇太后诏令大臣处理天子的丧事,并安排皇太子刘欣即位。
天子的丧礼极为隆重。成帝驾崩五十四天后,被葬于延陵。延陵位于咸阳郊外,距离长安城六十二里处。
故人离去,伤心的却是未亡人。当年,赵氏双姝得到专宠,班婕妤被迫退离后宫,以伺候皇太后为由搬入长乐宫住下,这一住就是近十年的时光。班婕妤诗书俱佳,崇尚女德,每次与成帝相见,都按照古代礼制,最受王太后喜欢,王太后甚至把她比喻为春秋时期楚庄王的贤夫人樊姬。当年的楚庄王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不问朝政,樊姬促使庄王痛改前非,专心于国事,最后击败了晋国,问鼎中原。班婕妤退居长乐宫后,远离后宫是非之地,小心供奉着王太后,时而吟诗作赋,抒发对天子的思念,哀伤自己的不幸,心情也还平静。
自古红颜多薄命,好文学者易伤感。当年成帝和她见面时,曾经把一面用齐国缟纨织成的团扇相赠。闲暇之余,班婕妤常常把这团扇带在身边,因为这把团扇是从成帝的怀中取出相赠的。秋天来临时,她留恋于扇中蕴含的成帝的体温和气味,并在团扇的另一面题下了一首《团扇歌》,自比命运如这把团扇。此诗后人也称为《怨歌行》,诗云: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当时秋风袭来,长乐宫中黄黄的树叶吹落了一地,班婕妤看着这满地的落叶,心有不忍,亲自拿着扫帚,把落叶扫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埋于土中。鸦鹊鸣叫着飞过长乐宫上空,牵动着班婕妤的丝丝愁绪:这鸦鹊将飞向未央宫的天空,心上的人儿也能看到吧。
一天晚上,月悬星空,远方有妇人以杵捣纨丝,那“咚咚”的捣纨声引动了班婕妤的诗兴,她又作赋一首,取名《捣素赋》:
……
或旅环而舒郁,或相参而不杂,
或将往而中还,或已离而复合。
翔鸿为之徘徊,落英为之飒沓。
调非常律,声无定本。
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飚之远近。
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
清寡鸾之命群,哀离鹤之归晚。
苟是时也,钟期改听,伯牙驰琴,
桑间绝响,濮上传音;
萧史编管以拟吹,周王调笙以象吟。
若乃窈窕姝妙之年,幽闲贞专之性,
符皎日之心,甘首疾之病,
歌采绿之章,发东山之咏。
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掩镜。
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
准华裁于昔时,疑形异于今日;
想娇奢之或至,许椒兰之多术,
熏陋制止之无韵,虑蛾眉之为魄。
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吟泪。
侈长袖于妍袄,缀半月于兰襟。
表纤手于微缝,庶见迹而知心。
计修路之遐敻,怨芳菲之易泄。
书既封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
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
班婕妤所有的幽怨情感,都归于最后那句“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
班婕妤对天子的痴情,只是藏在她自己心中,此时忽然听说天子驾崩,她心中的哀恸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哀伤之后,她向王太后主动提出:“太后,皇上已逝,臣妾心已死,甘愿到延陵前居住,用这余生来陪伴皇上的神灵。”
王太后劝道:“婕妤,皇儿生前有眼不识慧珠,让那两只乌鸦栖居了凤凰巢,而让你备受冷落,哀家看着你都心痛呀。”班婕妤垂泪不已。
王太后又道:“可是,延陵离城里有六十多里,陵园里的生活清苦,更加孤寂,难道你能成天守着那陵前的石人石兽,度过余生吗?还不如就守在哀家身边,陪哀家说说话也好。”
“臣妾生是皇上的嫔妃,死也是皇上的人。守在陵前,每天可以感受到皇上的在天神灵,臣妾也会感到快乐!”
王太后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守陵是婕妤的心愿,哀家也不便阻拦。延陵周边已经迁入几百户人家,那里也修建起了一处供人祭拜的陵园,朝廷也派有专人侍候你,你就负责陵园事宜吧。以后,哀家会到那里为皇儿扫墓,也要去看看你的。”
李婕妤得知班婕妤即将动身去为成帝守陵,立即从后宫赶到了长乐宫。姐妹两人再次相见,不禁伤心落泪。班婕妤为李平揩去了脸上的泪珠,说道:“妹妹,这么些年了,你还这么年轻美丽?在后宫过得还好?”
“过得不太好……这后宫确为是非之地,无事可以生出是非。昭仪倒是对我很好,皇后对我也很客气,那是由于我只待在自己的宫观,尽量不出来露面,不和她们争风吃醋罢了。”
“赵氏双姝只想专宠于皇上,只要你不和她们争宠,就可以自保。”班婕妤说。
“姐姐,皇后性格温和,主要是昭仪猜忌心太重。不过,皇上心中还是有我,几年当中也偶尔来过我这合欢殿几次,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地来,匆匆忙忙地离去,绝不敢让昭仪知道,就像一对偷情的恋人。”
“唉,你明明是他的嫔妃,却像个偷情的女人。皇上活得这么窝囊,还有什么意思呀!皇上……皇上,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班婕妤叹道。
“听皇上说,他是摆脱不了昭仪的媚术,听说后来昭仪每次都要给皇上一种神药服用。”
班婕妤吃惊地说道:“神药?皇上真的是为情欲而伤身……妹妹,皇上已经离去了,你我都成了未亡人,以后你怎么打算?”
李平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姐姐,皇上已去,他的嫔妃都不可能再待在后宫了,我的归宿只有到长乐宫陪着赵皇后。”
“可是,赵昭仪得罪的人很多,她在后宫伤害的女人和皇子也太多,我担心你也会被牵连进去。”
“姐姐,你我都是为皇上而生的女人。如今皇上已逝,妹妹就奏请皇太后恩准,跟随你一起到陵园去陪伴他的灵魂吧。”
“这样也好,咱们一起到那陵园,死后也可以和皇上埋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久,班婕妤带着李平搬入延陵旁边的陵园。
延陵的陵园四周,有石人、石兽伫立于神道,高高的山陵上长满了茅草,班婕妤和李平的心灵时而和成帝的神灵相会,虽然冷清,却也愁中有乐。一年以后,一代才女班婕妤病逝于延陵的陵园,享年四十余岁。班婕妤墓形如覆斗,靠在延陵仅几百米处,后人称之为“愁女坟”或“愁娘娘墓”。班婕妤薨亡后,班氏家族名人辈出,班婕妤的哥哥班伯曾经和成帝一起跟随张禹学《诗经》《论语》,有德行之名。另外两位兄弟名叫班斿、班稚,班斿博学有俊才,曾任谏大夫。班稚性格方直,后来在哀帝朝曾任西河属国都尉、广平王国相,平帝朝时主动上书陈恩谢罪,补任延陵园郎,其实也是为班婕妤守墓。班稚的子孙后来出了几位著名人物:儿子班彪是东汉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班彪的长子班固继承父业,撰写的《汉书》名列二十四史的“前四史”,女儿班昭也是有名的史学家,班彪的幼子班超成为东汉名将。班稚的三个子女均名垂青史。
其实,天子驾崩后最为哀恸的,却是富平侯张放。张放此时才三十多岁,回到自己的富平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思念着远方的天子哥哥,成天度日如年。噩耗传来,张放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呼唤着成帝的在天之灵:“皇帝哥哥……没想到京城一别,竟成为永诀了!”那哀恸撕心裂肺,许夫人在旁边劝说道:“君侯呀,天子已经不在了,你就别哭了呀!”张放一直哀泣不已,许夫人又道:“妾一直以为你和天子只是好玩,没想到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许夫人是许皇后、后来的许贵人之妹,当年成帝亲自把许妹配给了张放,她和张放还生了一子,名叫张纯,子伯仁,此时已经十六七岁,长相俊美,性格敦厚温和,为人谨慎守约。
从这以后,张放茶饭不思,成天以泪洗面,人也渐渐变得憔悴不堪。这时,母亲敬武公主也从府邸赶来看望儿子。敬武公主改嫁给了前丞相薛宣以后,两人的日子过得也还恩爱,可惜后来薛宣又受到定陵侯淳于长案件的牵连,被免去给事中加特进的官衔,回到自己的府第,赋闲于家。敬武公主来到富平侯国,看到张放病得很重,劝慰说道:“儿呀,我这当母亲的已经改嫁了几次了,没想到你对感情如此执着,这又是何苦呢!天子已经离开人世了,你就好好顾念家室吧。”许夫人和儿子张纯守在床边,垂泪不已。
没过多久,张放变得无比憔悴,骨瘦如柴。忽然有一天,似是回光返照,他拉着许夫人的手,喃喃说道:“夫人,我对不住你呀……”许夫人捂着张放的嘴,不让他多说话。张放喘息了一会儿,又对儿子张纯说道:“你父亲淡泊功名,为情而活着。孩子,以后你做人做事,千万别像你父亲这样,一定要树立志向,成为对朝廷有用的人才……”这话听起来像是遗言,许夫人和张纯拉着张放的手,涕泣流泪。
张放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失神的眼睛呆望着灰暗的天空,过了好一会儿又喃喃地说道:“皇上,小弟每天夜里一闭上眼睛,都是你的音容笑貌……都是和你在一起,走在长安市井中观赏人间百态的美好时光……你怎么会早早地离我而去呢?我张放此生是为皇上而生,也将为皇上而死。皇上……小弟来找你了……”张放的嘴唇渐渐停止了嚅动,鼻孔也渐渐没有了气息,只有泪水无声地沁出了眼眶。
许夫人和张纯放声大哭,许夫人边哭边说道:“君侯呀,妾是这世上爱你懂你的那个人!你生前让妾改嫁,妾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此生也不再另嫁他人!”母子俩抱着张放的遗体痛哭流涕。
张纯后来铭记父亲的教诲,经历了动荡的乱世,赢得了几朝天子的信任,在光武帝朝中政绩颇佳,位至三公。
为成帝的丧事办理完毕,已经是夏历四月。丙午这天,未央宫前殿,群臣齐集,这里将要为太子刘欣举行隆重的登基仪式。
六十四岁的皇太后王政君拄着一根贵重的鸠杖,在三公簇拥下,庄严地步入了前殿,随后登上陛阶。皇后赵飞燕跟随于后。十八岁的皇太子刘欣身穿太子服饰,在太子太傅师丹、太子少傅阎崇以及众侍中的引导下,跟着皇太后缓步进入陛阶。
陛阶的正中,摆放着天子的御座,历朝历代的汉家天子都在那上面坐过。一颗硕大的皇帝印玺和印绶,摆放在御座面前。这印玺是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命令丞相李斯用小篆写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命工匠雕刻于印玺上,玺座四周环刻“双龙戏珠图”,最下面有三道波浪线,代表着大海。距此两百年前,刘邦率汉军驻扎灞上,秦三世子婴跪于咸阳道旁,将这颗传国玉玺捧献于刘邦,并成为汉代历朝天子传国信物。
前殿陛阶下面,整齐地排列着上千的大臣,大司马辅政王莽、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身为朝廷三公,表情肃穆,手持笏板,后面跟随着刘氏宗室后裔、公卿大臣、文武百官。
有司大声宣读了皇太后的诏令,宣布新的天子汉哀帝登上皇位。王太后亲自把天子冠冕戴在刘欣头上,侍中也为刘欣穿上了天子龙袍。刘欣坐上了天子的御座,群臣伏地叩首,山呼万岁,那声音久久回荡在大殿中。皇太后又诏令宣布大赦天下,赏赐各宗室王子驷马一乘,为有爵位的官吏、百姓增加新的爵位,每百户人家赐给牛和酒若干,地方三老、孝悌力田、鳏寡孤独各赐给布帛不等。
天子御座的后面,坐着皇太后王政君和皇后赵飞燕,此时分别被尊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两人都在山呼声中,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大礼。
三个不同血缘的尊贵之人,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三代组合,共同维系着汉家皇统的延续,也是汉室衰微的见证。
王太后经历了元帝、成帝两朝,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这是因为成帝竟然无疾而终,先她而去,她的心是那样的痛。眼前继承成帝血脉的这位陌生少年,原本是元帝庶出嫔妃的孙子,现在却成了元帝正统的皇孙。唉,我王政君虽然有尊贵之命,却无后嗣之乐呀!
成帝的皇后、美艳天下的赵飞燕,此时的心情也不平静。成帝驾崩,妹妹赵合德自杀身亡,这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让她不知所措。成帝生前对她宠爱有加,尽管后来几年成帝心思主要放在妹妹赵昭仪身上,可是她是一个知足的女人,心里并不嫉妒。她对成帝是有一份真情的,心上人儿就这么离她而去了,活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搬入长乐宫,和太皇太后王政君朝夕相处,身边的王太后对她一直冷眼相看,似乎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阻隔在两人面前。太子刘欣继承的是成帝的血统,名义上也要尊她为母后,可是她知道刘欣爱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丁姬。再瞧瞧满朝文武大臣,没有一个倾向于赵氏,赵氏族人也有进了朝廷的,可是没有一个掌握了实权。幸好赵昭仪生前和傅太后私下达成了共识,否则……飞燕已经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面对如此宏大的场面,哀帝刘欣的心情既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的兴奋,更有一些复杂。紧张是由于第一次经历了烦琐复杂的程序而成为君临天下的人;兴奋是由于坐在天子的龙座上,陛阶下满朝文武的呼喊声,让他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回想起儒家经典中的教诲以及有关汉运衰竭的告诫,刘欣似乎有了改革朝政、挽救汉家衰世的激情。站在他身后的,是两位气度不凡的陌生美妇,他要分别称她们为太皇太后和母后,这让他很不习惯。哀帝生出的复杂心情,是由于过去的十多年中,亲生母亲丁姬早已烙在他的心中,傅太后虽然对他严苛,但也是疼爱他的祖母呀!此时,丁姬已经从定陶国赶到了京城,和傅太后一起住在国邸中。想起亲母丁姬,哀帝的心也很痛,丁姬是自己的生母,却要被新任的定陶王刘景尊为母后,而他自己却和丁姬之间有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他明白这个道理:大汉王朝中,定陶国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封国,而继承皇室正统有着无比重大的意义,为了大汉的利益,他必须舍弃以往的亲情,这对于年仅十八岁的刘欣来说,何其艰难!
丞相孔光、大司马王莽和大司空何武站在群臣的前列,身后是成千的宗室和文武大臣。王莽的内心也是复杂的,他忐忑不安地望着陛阶上奇怪的皇室组合:王太后、皇后赵飞燕和稚气未脱的哀帝,思考着未来的朝政格局变化。成帝的暴崩,也出乎他的意料,幸好姑姑王政君还健在,二十多年来王氏外家在朝廷中根基已经扎得很深。赵氏族人在朝中还没有形成牢固的势力,可以忽略不计。少年皇上虽然稚气未脱,可是他的皇后姓傅,王莽的眼中不时闪动着傅太后的身影,他还没有和傅太后打过交道,但早已知道这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心地仁慈的王太后绝不是那傅太后的对手。正想得出神,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已经在大殿中回荡。此时,王太后正把天子冠冕戴到刘欣的头上,刘欣也穿上了天子的龙袍,众人惊叹着穿戴天子服饰的少年天子竟隐隐显现出某种威严的神态,王莽的眼睛却凝视着陛阶上摆放着的那颗硕大的传国玉玺。
朝会结束后,群臣簇拥着哀帝前往汉高祖刘邦的神庙。高祖神庙占地六顷三十余亩,建筑高大雄伟,皇室供祭的香火不断。庙的四周竖着九面大旗,庙前大鼎中香烟袅袅,庙中放着一座巨大的重达万斤的铜钟。第一次走进刘氏高祖的神庙,哀帝的内心无比虔敬,他望着高大的祖宗神灵牌位,心中顿生敬意,恭敬地跪伏于地,叩首膜拜了一番。此刻,巨大的铜钟被轰然击响,声传百里,哀帝心中猛然一震,心底间激发出一股勃勃英气,把他以前所有不思进取的心念一扫而光。
祭礼司仪官宣读了祭拜祝文,哀帝在祖宗神灵牌位前点燃了巨香,对着开国祖宗喃喃自语地祝祷着,他向祖宗立下了誓言,一定要振兴衰颓的汉运。
一个月后,太子妃傅黛君被立为皇后,从太子宫搬进了后宫的椒房殿。皇太后赵飞燕也离开了后宫,进入了长乐宫。
哀帝刚刚登上皇位,仍然保留了前朝的三公位置,可是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备受重用。对于大司马辅政王莽,哀帝心中有些畏惧,表面上却还是十分敬重。他原先在定陶国时,就听说过王氏诸侯的故事,看不惯王氏外家权势太大,内心对王氏外家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只是碍于太皇太后王政君的面子,也知道前大司马王根曾经帮助过自己,因此对王氏的反感不便表露出来。太子太傅师丹是个很有学问的儒师,哀帝对他一直很尊敬,这时被任命为左将军,赐给关内侯的爵位,负责处理尚书机要。太子少傅阎崇被任命为执金吾,主管京城的治安以及朝廷的水师和武库。
天子身边的侍中保留了一些,也换了一批,富平侯的儿子张纯,模样长得和当年的父亲一样俊美,此时被举荐到宫中,当了哀帝的侍中。
哀帝已经成为成帝的继嗣,自然要尊太皇太后王政君为祖母,而他自己原先的祖母傅太后则带着年幼的侄儿傅商,住在长安的国邸中。傅太后是多么想进入皇宫,瞧上一眼哀帝呀,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她的份。傅太后根本不想回定陶国,因为定陶国现任国王刘景原是楚孝王刘嚣的孙子,现在却接奉着刘康的王位,和她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成帝生前曾恩准她每十天可以入宫探望一次刘欣,成帝驾崩、太子即位后,照理说她就应当回到定陶国,当她的定陶国太后,可是她想尽办法说通了王政君,把丁姬接到京城,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准允她和丁姬每隔十天去未央宫看望哀帝一次。
傅太后的侄孙女傅黛君很快就当上了皇后,太后喜极而泣,口中喃喃地念叨着“皇后”“皇后”,实现了自己当年未竟的心愿。傅商是傅太后最小的弟弟傅幼君的儿子,现在才十二三岁,看到姑姑犹如疯了似的,吓得直摇着傅太后的手。傅太后将傅商的手一把甩开,吼道:“你这无知小孩懂什么?当年皇后贵位本来就是你姑姑的,却被那麻雀占了凤凰巢。哼,想不到事隔几十年之后,还是咱们傅氏的女子当上了皇后!哈哈哈哈……”傅商躲在一边,吓得不敢出声。
傅太后凭借着宫中的老关系,凭借着和前大司马王根以及赵氏双姝的私交友情,一直在和京城的权贵暗中交往。她的身份实在是太特殊了,朝中不断有人为她传递消息。孙子成了太子,又从太子即位为天子,每过十天又能见到天子,一切似乎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过去她只是亲自养育太子的祖母身份,现在谁也不会把她当成普通的“祖母”,就连皇宫里的侍从、卫士对傅太后也越来越谦恭。现在已经不需要她主动出击了,尤其是哀帝即位以后,前来住处造访傅太后的人多了起来。过去她四处求告,只为了能够待在京城,能够看上孙子一眼,现在却是别人自愿来巴结她。
最先来到傅太后身边的,是前任太子太傅赵玄。上年刘欣被立为太子时,赵玄因为教导太子应答成帝的问题不当,被贬为少府,他心中一直很不服气,这时他在京城中结识了一位世家子弟,名叫董宏,董宏的祖上是高昌侯董忠,曾在宣帝朝当过皇宫的期门官,因告发了大司马霍禹谋反的事情,被宣帝封为高昌壮侯,赐给两千户。董宏继承了高昌侯位,又在太学学过儒家经典,很想入朝为官,认识了未能得志的赵玄,两人很快就成为好友。赵玄说道:“君侯想要致仕,这有何难!我身为太子太傅时,接触过太子的祖母,这可是个精明能干的外家,重视关照傅氏的族人。汉家皇帝已经成为惯例,也就是一朝天子一朝外家,如今太子即了皇位,傅氏必然也会成为新的皇室外家。”
董宏说道:“可是,皇上继承的是成帝的正统子嗣,前朝外家王氏仍然势力强大,赵氏的族人也进入了朝政,傅氏的身份却是定陶国的太后……”
“别忘了哀帝娶的是傅皇后,以后朝廷的天下难道不是傅氏的吗?况且傅皇后年轻,傅太后从小把皇上养育大,少帝事事都不敢违背傅太后的旨意呢。”
“可是,我和傅太后并不相识……”
“这个好办。傅太后正需要人才来为傅氏外家说话呢。你我饱读诗书,怎么也算是个人才吧,你跟我去就是了。”赵玄说。
京城的邸舍,定陶国傅太后和丁姬被安排住在这里。听说赵玄等人登门求见,傅太后请二人进入府邸。赵玄被贬的事,傅太后是清楚的,她对赵玄印象很好,觉得是可以为傅氏外家说话的人。赵玄向傅太后介绍了董宏,两人恭敬地向傅太后叩首请安。傅太后说道:“哀家不过是养育过皇帝的乳母而已,如何担待得起少府和君侯的大礼!”
赵玄试探着说:“太后,如今谁人不知皇上是太后亲自养大的,对皇上恩重如山,比亲母还要亲……”
董宏斜着眼睛瞟了瞟傅太后,见她似乎喜不自胜,连忙说道:“太后,如今皇上已经即位,自己的亲人却没有立尊号,有人说天子没有尽到孝道,这是违背孔子教诲的。”
傅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天子是哀家一手养育成人的,也只能每十天见他一次,还只准我以乳母的身份去见她。唉……”说罢,眼圈也红了。
赵玄向董宏递了一个眼色,董宏连忙说道:“太后,太子即了皇位,按理说他的祖母就应当被尊为太皇太后,母亲也应当是皇太后,本朝却对此不闻不问,这不合儒家经义呀。我等愿为太后上书鸣不平。”
傅太后大喜,但很快又转为忧虑,问道:“可是,皇上是继承成帝的正统,而且本朝已经有了太皇太后,也有了皇太后,一朝怎么能并立两个太皇太后,不知历史上有无前例?”
“太后,当年秦始皇的父亲秦庄襄王就是先例。他的亲母是夏姬,而庄襄王又被华阳夫人当成亲子养大。庄襄王即位后,夏氏和华阳夫人都被尊为了太后。按照《春秋》经义:母以子贵。因此,本朝完全可以按照这个历史先例,并立两个皇太后。”赵玄读过不少经书,来之前已经做过功课。
董宏也说道:“为太后正名,是天经地义的事呀,况且皇后也是傅太后的亲侄孙女,皇上的外家当然应当成为辅佐国家的栋梁。”
傅太后闻罢大喜,说道:“没想到高昌侯熟悉历史,造诣这么深厚,少府你也如此明白事理。当今皇上正是用人之际,我看你们二人学问很好,哀家一定要向皇上推荐。”
董宏叩首说道:“感谢太后的恩德,我等定当尽犬马之劳。”
赵玄说道:“可是,如果在朝廷中直接提出立两个皇太后,恐怕阻碍很大,尤其是王氏外家会不高兴。不如想个办法,先让太后搬入长乐宫住下,然后再说下一步正名的事吧。”
傅太后笑道:“这样也好,哀家这就向皇上提出此事。皇上如果让群臣商议时,你们就出来说说公道话。”
几天以后,哀帝正在为傅太后居住的问题发愁,尚书官呈递来的几份封事提出了建议,哀帝让公卿大臣拿主意,众臣却为这事争论不休。少府赵玄、高昌侯董宏等人坚持认为傅太后应当搬入长乐宫居住,但不少朝臣却认为傅太后的身份不妥。这天也是傅太后、丁姬探视的时间,两人早早地来到了未央宫。傅太后见到哀帝,当然是满心欢喜,丁姬更是关心着哀帝的生活起居。三人说了一会儿想念的话,傅太后说道:“皇上,哀家和你亲母每天都待在那官邸,天天都想见着你,这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呀!”丁姬也站在他旁边,拉着哀帝的手饮泣不已。哀帝听了傅太后的话,却没有作声,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宗法制度上讲,他是成帝的继嗣,傅太后和丁姬和皇室正统没有关系,她们怎么能够和太皇太后王政君、赵皇后同居长乐宫呢?可是他在感情上却又和傅太后、丁姬相通,也希望常常可以看到自己的亲人。傅太后见哀帝沉默不语,嘟噜着嘴抱怨说:“你已经是皇上了,一国之君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定不下来吗?”
哀帝沉吟了一会儿,只得说道:“朕去找三公大臣来商议一下吧。”傅太后眉开眼笑地和丁姬离开了皇宫。
哀帝将丞相孔光、大司马王莽、大司空何武等三公大臣召传入宫,说道:“朕现在已经即位,总不能让定陶恭王太后永远住在国邸吧!”
王莽拱手说道:“陛下现在是先帝的继嗣了,和定陶国已经没有了关系,臣以为还是应当让定陶太后回到定陶国为宜。”
哀帝叹了口气,说道:“朕也明白这个意思,可是太后养育了朕这么多年,亲情恐怕一时间难以隔断。”
何武拱手说道:“既然这样,就让傅太后留在京城,这也是先帝的旨意。”王莽瞪了何武一眼,没有吭声。丞相孔光心想:这傅太后一定是想永远留在京城,人们都说傅太后为人刚愎,善于权谋,天子在襁褓中就由她养大成人,天子的继立她又出了大力,只怕她和天子朝夕相处,必然会干预政事,如果她非要留在京城,不如在郊外远一点的地方为她修个宫观,以隔断和天子经常来往。于是,孔光拱手说道:“陛下,既然先帝已经有了指示,也可以按照先帝的意思留下,但不宜搬入长乐宫。臣建议为定陶恭王太后另外改建一处宫殿,这宫殿可选在郊外的皇家林苑中,那里风光秀丽,有宜太后的贵体健康。”
大司空何武没有明白孔光的苦心,顺着说道:“陛下,丞相所说有理。可是如果另建宫殿,花费财力很多。京城中皇家宫观甚多,有些宫殿无人居住,臣认为不如让定陶太后住在北宫就行了。”未央宫的北边有桂宫,桂宫以东就是北宫,长乐宫的西北角也紧邻北宫。北宫为汉高祖时初建,汉武帝时增修,周回四十里,建筑富丽堂皇,前殿饰有“珠帘玉户”,画栋雕梁,还有用来供奉和举行祭祀神灵的寿宫与神仙宫,皇太子居住的太子宫也在北宫范围。
王莽听了何武的建议,心中暗暗生气,却又作声不得。北宫邻近桂宫,而桂宫里建有一座紫房,紫房上修筑了二重复道,悬于空中,这空中走廊可以直通未央宫,当年成帝微服出行,就是从桂宫的复道经由北宫出去的。孔光知道这情况,心中大急,说道:“北宫里曾经居住过一些被废贬的嫔妃,当年汉惠帝的张皇后被废后就居于北宫,当然也是天子的游乐之处,汉废帝刘贺也曾在北宫‘弄鸵斗虎’……”他本来是想说明北宫不适合傅太后居住,谁知哀帝却随口说道:“朕认为大司空的建议很好,那就让定陶恭王太后住在北宫吧。”
孔光和王莽对视了一眼,两人也不便多说。何武面有得意,说道:“陛下,臣这就去安排了。但定陶恭王后不宜留在京师,只能回到定陶国。”
傅太后终于迁居到了北宫,而丁姬却返回了定陶国。傅太后进入北宫,精神大好,当晚就到四处查看了一番。以前她当昭仪的时候,几乎只在后宫待过,北宫还不太熟悉,所幸原来的宦官等老相识对她十分熟悉,引导着傅太后从北宫往西,很快就来到了桂宫。她早就听说过桂宫有座空中走廊可以通往未央宫,进入桂宫后,傅太后专心寻找那条复道,远远就望见一座紫色的建筑,上面果然有一条复道悬于空中,蜿蜒南下,直接通到了未央宫,傅太后心中暗自窃喜。
几天后,傅太后和守宫的卫士也很快就熟识了,卫士们都知道她是天子的祖母,让她来去十分自由。傅太后思念哀帝心切,等不到十天时间,便拄着鸠杖从桂宫复道径直来到了未央宫,守在哀帝身边。
高昌侯董宏见傅太后顺利搬入北宫,觉得时机已到,把秦国庄襄王的故事梳理了一下,写入奏书,称秦庄襄王的生母本来为夏氏,庄襄王从小就由华阳夫人当成儿子养大,庄襄王即位后,把亲母与养母并称为太后,最后请求朝廷给予丁姬“帝太后”尊号。董宏也是动了个心眼,没有提到傅太后,因为只要给丁姬上了尊号,傅太后自然就会得到尊号。哀帝接到奏书,诏令朝臣商议此事。
傅太后和丁姬的身份早在成帝时就定了下来,此时又重新来议,群臣深感诧异,有的碍于天子的面子,没有表态。帝师师丹此时任左将军,赐予关内侯爵位,在朝廷中主管尚书事,已经六十多岁了,仍然精神抖擞。师丹是个比较认真的大儒,他从众臣中首先走了出来,振振有词地说:“陛下,高昌侯明知皇太后是至尊的称号,现在是大汉刘氏的天下,他却引用亡秦的故事来做比喻,完全是误导圣朝。臣以为董宏的奏书,属于建议不当,是大逆不道之罪!”
大司马王莽心中更是气恨,见师丹先出头指责董宏,也跟着说道:“陛下,先帝尸骨未寒,高昌侯董宏就想把陛下引入歧途。天下人谁都知道,先帝的亲人才是陛下的亲人。而陛下以前的亲人,这时已经和陛下没有关系了,岂能再上尊号,岂能与先帝的亲人并立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朝中多数大臣都赞同师丹和王莽的说法,反对董宏的建议。王莽提议弹劾董宏:“陛下,臣赞同左将军的意见。既然董宏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朝廷就应当免去他的高昌侯爵位,将其废为庶民。”
哀帝环顾众臣,见多数大臣都赞同王莽的提议,他觉得自己刚刚即位,不愿意违忤众议,便采纳了师丹和王莽的奏议,下诏免去董宏的爵位。
群臣退朝回府,而有一个叫杜业的大臣却向哀帝上了一个秘密封事,请求哀帝召见。众臣讨论董宏的提议之时,杜业提出为哀帝的亲生父亲定陶恭王在京师建立祖庙,以彰显天子的孝道。杜业身份独特,是成帝妹妹颍邑公主的驸马爷,其叔父又是元帝时大将军王凤的幕僚杜钦,当年人们称为“小冠杜子夏”。杜业也是位有才能的人,当过朝廷的太常官,以前曾多次上书言事,从而卷入了定陵侯淳于长、红阳侯王立、丞相翟方进等案中,郁郁而不得志,尤其对朝政昏乱、王氏外家当道深感不满。
哀帝刚刚登基,很想延揽人才,他听说过杜钦的名气,于是召请杜业到未央宫白虎殿相见。君臣参见礼毕,杜业见哀帝虽然年少,但颇有儒雅之气,对下臣谦逊有礼,便叩首说道:“臣请求陛下召见,是想向陛下一吐肺腑之言。但有些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哀帝笑道:“朕刚刚即位,不谙朝政,求贤若渴。先生的叔叔杜钦,才能誉满京城,当年为大司马王凤出谋划策,做了不少好事。先生有什么话,但请直言无妨。”
杜业曾经涉入淳于长案,而王莽就是揭发淳于长的关键人物,因此他对王氏专权感到不满,试探着说道:“陛下,朝廷免了董宏的高昌侯爵位,臣等却有不同看法,不便在朝中多说而已。”他见哀帝没有阻止,继续说道:“想当年,先帝刚刚即位时,外家王氏就开了大汉二百年来的先例,五侯同日并封,朝野无不震动。多年来,臣等一直看不惯先帝外家王氏势大,先帝在位二十余年,王氏外家就左右了朝政二十多年,先后有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王莽等人把持大司马辅政重任,以至朝中没有骨鲠之臣,刘姓宗室衰弱不堪,权臣结党营私。在王氏外家的把持下,朝廷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冤案!”
哀帝即位以来,还是第一次有朝臣前来直言,向他倾诉真心话,内心还是有些激动,于是让左右侍从退避于外室,对杜业说道:“先生有什么话,请慢慢道来,朕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杜业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就拿先帝无嗣的事来说吧,当时宫中传闻赵昭仪害死了不少皇子,前大司马王根明明知道这事,不但没有奏告朝廷,反而和赵氏相互攀结,诬陷并诛除先帝的许后。”哀帝听得频频点头,他又道:“先帝朝中,许多公卿大臣都是些欺世盗名的奸人。”
“请拿事实说话,不得无故生非。”
“陛下,臣所述事实,都是有根有据,绝无半句虚言。前丞相薛宣在位时不供养母亲,毫无孝道,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先帝的老师、安昌侯张禹为奸人之雄,惑乱朝廷,使先帝在海内背负诽谤之名。”
“朕听说大司马王莽在朝中的名节很好,有口皆碑,与王氏其他子弟大不相同。”
杜业冷笑了一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同样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只是做得比其他人高明一些而已。王莽担任光禄大夫多年,为朝廷提过一个好的建议吗?没有。他当大司马辅政时,为朝廷建立过什么功劳吗?也没有。”
“听说当年定陵侯淳于长与许贵人交往之事,不是他揭发有功吗?”
杜业对这事极为气愤,因为他当年和淳于长交往很好,于是顿足说道:“陛下,明眼人早就知道,这不过是王莽为争得大司马官职,清除异己的手段而已。前大司马王根一直重病在身,就他和淳于长有接替辅政的可能。他们两人是表兄弟,同样身为皇室外家子弟,当时淳于长比他的声望还要高。大司马王根本来也和其兄王立不和,他和王莽借机滥用职权,把淳于长置于死地,又把红阳侯王立和淳于长母亲王君侠二人逐出京师。”
哀帝知道王君侠是王太后的大姐,叹了口气,说道:“都是骨肉相残呀,朝政就这么混乱不堪吗?”
“岂止是混乱不堪,简直是乌烟瘴气!王氏经营权势已有二十多年,朝中已经没有了忠直骨鲠之臣,皇家宗室诸侯和关在监狱中的犯人有什么区别,朝廷内外无论大小官吏都结成权党。”
哀帝听得心头一震,说道:“先生既然认为王氏不能辅佐朝政,但朕的外家只可能是王氏,又该怎么办呢?”
杜业感觉到年轻的天子已经有所触动,说道:“陛下,高昌侯董宏的建议,大司马王莽的反对尤其激烈,他是害怕陛下的亲人成为皇室新的外家,从而取代王氏外家的地位。但是臣认为王氏不可独大,否则刘氏皇室就要被削弱。陛下只有任用自己的外家,才能够抑制王氏的独大,这是改革当前昏乱之世的唯一办法。”
“先生的这些话,甚合朕意。前几年道家奇人甘可忠曾路过我定陶国,告诫说王氏专权,必须革新除弊……”
“陛下,朝政问题很多,积重难返,目前你还只能遵从先帝的安排,暂时不去惊动先帝的外家。但有些事情可以慢慢进行……”哀帝频频点头,若有所思,杜业又道:“陛下刚刚即位,对群臣十分谦让,孤独特立,没有可以依仗的人才,因此如想改变朝政弊端将极为艰难。为振兴朝政,陛下应当选拔可靠的大臣,任用新的三公,以抵消先帝前朝的弊政。”
“先生请为朕推荐合适的人才。”
“臣认为前朝大臣中,有一人可担当重任。此人名叫朱博,忠诚守信,勇敢刚猛,极讲义气,才能和胆识世所罕见,堪称国家的雄俊才臣。陛下如果征用朱博为丞相,如有不服之臣,朱博振臂一呼,足以震慑天下,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历史上高祖刘邦驾崩后,外家诸吕想危害刘氏,全靠有周勃和陈平等大臣,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