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理在户宋河边休息了一阵后,见天色已然不早了,朝柏郎道:“上校,今天我们尽快把这一段路勘探完,在天黑之前去腾越城落脚吧。”
柏郎称好,吩咐众人动身,往那座石头桥走去。甫到桥边,突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柏郎打眼一看,见是十余个村民,身着异装,手持刀枪,一看便知是附近的少数民族。他以为是曼允的人来报仇了,便冷笑一声,朝马嘉理道:“你叫他们识趣一些,赶快把路让开,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马嘉理称好,面朝那些人喊道:“你们如是想报仇,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上校说了,为免徒伤性命,识趣些赶紧让路,让我们过去。”
那十余个村民,实际上是李国珍及清兵乔装改扮的,听了马嘉理的话,李国珍故作莫名其妙,道:“报仇?报什么仇?”
马嘉理讶然道:“既非报仇,拦我去路为何?”
李国珍大声道:“这里是我的山头,要想从此过,留下过山礼!”
马嘉理是中国通,听得他说要过山礼,便知是落草为寇的山匪,找他们要买路钱来了,不由哈哈大笑道:“向我们要过山礼,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不就是黄毛鬼子洋人吗?”李国珍蛮横地道,“在这山头,老子便是大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得留下过山礼!”他长得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子,装起山匪来入木三分。
马嘉理少年得志,心高气傲,哪里会将区区一帮山匪放在眼里,好整以暇地看了眼李国珍,从腰际掏出把手枪来,沉声道:“要过山礼是吧,送你颗子弹可好?”
“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李国珍把眼一突,陡然喝道,“子弹老子不要,留下条性命倒是可以!”
话音甫落,倏地“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正中一名英国兵前额,那士兵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栽倒在地。
这支英国所谓的探险队里面,除了几名相关的专家外,其余均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不待吩咐,立时散开,站作四个方队,分别朝四个方向警戒。马嘉理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比他还狠,先下手为强,不由气得脸色通红,握枪的手青筋暴呈,指着李国珍就要开枪。
李国珍是边关将领,一身是胆,对着枪口不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道:“你敢开枪吗?老子向你保证,在我倒下去时,你也得陪老子一起去见鬼!”
马嘉理虽说心狠手辣,但他有身份有地位,自然是爱惜性命的,方才那名士兵瞬间被射杀,他也见识了这帮山匪的手段,如果真命丧于此,那就得不偿失了。可如果不动手的话,莫非就这样放过他们了不成?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旁边的柏郎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撤!”
马嘉理回头看了眼柏郎,他的脸色有些古怪,马嘉理心头一震,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咬咬牙收起了枪,随着队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后撤退。
是时,站在暗处观察的马如龙见他们撤退,不由奇怪地道:“没想到洋人如此好对付,这么快就撤了!”
李耀庭蹙着对秀气的眉毛,脸色却是异常凝重,道:“只怕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马如龙愕然道:“发现了什么?”
李耀庭转首看向马如龙,忧心忡忡地道:“如果他们发现了拦路的并非山匪,而是官兵的话,就必须让李国珍撤下来,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我理会得。”马如龙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件事的后果,你可想清楚了?”
李耀庭展颜一笑,道:“我虽当了商人,却从没忘了报国之志,你放心吧,我心里想要什么,清楚得很。”
马如龙道:“你去准备一下,随时行动。若有意外,我会策应于你。”李耀庭称好,转身下去了。
柏郎率众撤到一处山林边上,派了几人去警戒,这才对马嘉理道:“我感觉那些人不是普通的山匪。”
马嘉理眯了眯眼睛,“是官兵?”
“八成是官兵。”柏郎道,“我们这里有两百人,而且装备是世界上最精良的,他们居然敢来要过山礼,你觉得合理吗?”
“我觉得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当地的山民,要过山礼是假,报复才是他们真的目的;第二,就是上校所说的,他们是官兵伪装的。”马嘉理话头一顿,沉吟片晌,又道,“如果真是这样,很有可能是清政府官员上下联合,刻意阻止我们的行动。”
柏郎道:“你在中国住的时间比较久,以你对他们的了解,这件事在中国该如何处置?”
马嘉理想了一想,说道:“中国有个成语,叫作软硬兼施,所谓的软,就是讲人情、讲关系,所谓的硬,就是逼迫。如果前面的山匪真是官府安排的,我想他们的指挥官就在这附近,找到他用软硬兼施这一招,逼他们就范。”
柏郎道:“要是他们避而不见呢?”
马嘉理咬了咬钢牙,寒声道:“回曼允,控制那个山寨,逼他们出来。”
柏郎眼睛一亮,笑道:“你只当个翻译官可惜了。”当下命令部队动身,趁着天尚未拉黑,朝曼允方向走去。
马如龙见他们突然折返,莫名其妙,回身来找李耀庭商量。李耀庭正准备着行动,听得马如龙之言,也是愣了一下。马如龙道:“你说他们会不会知难而退了?”
李耀庭摇了摇头,道:“这不像是马嘉理的性格,我觉得他们返回去不会有好事。”
马如龙深以为然,道:“我派个人跟过去,看看他们的动静再作计较。”
薄暮时分,马嘉理一行又回到了曼允,这时候山寨的气氛犹如这早春的傍晚,凄凉而阴寒,暮气沉沉,哭声阵阵,被马嘉理打死的那户人家正在给死者办理丧事。
眼尖的村民看到这些黄发碧眼的洋人去而复返,魂飞魄散,连忙跑回寨子里奔走相告,让村民们警惕。村民们听得此消息,都慌了,商量着该如何应付。有胆大的村民道:“他们都已经到村口了,既然已跑不掉,索性就定下心来静观其变。要是那帮黄毛鬼再行杀戮,跟他们拼了便是。”
被逼到了绝境的村民纷纷应好,各自回到家里,把平时用来劳作的农具都拿了出来,以应不测。正当村民们各自忙活的时候,柏郎率队入了寨子,马嘉理环视了眼周围,见村民们手里都拎着家伙,冷笑道:“请你们放心,只要你们听凭吩咐,我敢保证,不会为难你们。”
有村民大声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来做什么,是你问的吗?”马嘉理沉声道,“现在起听我吩咐,全村人都集合起来,统一站在这块空地上,哪个要是不听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村民们已见识过此人的心狠手辣了,都依言聚到一起,两百余户人家,三四百口人,肩挨着肩小心翼翼地站着,手里紧攥着劳作工具,如临大敌。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英国士兵在人群周围点了几堆火,一则是山中阴冷用来取暖;二则是让附近的人看到,以便去禀报当地官员。
马如龙听了派去查探的人回报后,脸色顿时就变了,大怒道:“原来他们是要控制曼允的村民,逼我们就范啊!”
此时,李国珍已赶来与他们会合,懊恼地跺脚道:“我不该放他们走,在户宋河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过他们去为难村民,现在倒好,三四百号人都在他们手里,想要跟他们去拼命都使不上力。”
李耀庭道:“估计是他们已经猜到此事有官府参与,这才使出此招,逼官府出面。兹事体大,我们怕是做不了主,须禀与总督或巡抚大人知道才是。”
李国珍称是,当夜众人返回腾越厅,腾越总兵蒋宗汉情知事态严重,急忙修书一封,急送往昆明。
三日后,王炽赶到了腾越厅,听了这边的情况后,舌挢不下,按照他们事前的部署,此事由他们兄弟几个干,绝不去牵涉朝廷,如今事态的发展显然并没有按照他们设想的走,失去了控制。
王炽看了下屋子里的人,郑重地道:“并非在下无视官员,这件事即便是总督或巡抚大人到了,也解决不了,他们只会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
蒋宗汉道:“确实如此,可是眼下几百个村民在他们手里,我等也是束手无策。”
王炽看得出来,在这个屋子里的,都是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就好说话了,道:“在下以为,李将军既然已经扮作山匪,与他们会过一面了,若是就此作罢,就是承认了此事与官府有关,这场戏既然演了,索性就演到底,好教他们知道此乃大清国境,由不得胡来。”
李国珍激动地道:“这话说对了,老子早就想干了,就踏踏实实地干他一场吧。”
王炽把目光投向蒋宗汉,蒋宗汉戍边十余年,只混了个总兵,全是因了打起仗来疯了一样,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挂在嘴边,不听指挥调度,是个极有英雄主义的汉子,他笑了一声,道:“只要马提督一声令下,咱没什么话可说。”
马如龙转首朝王炽问计,王炽一五一十把计策详细说了,马如龙道:“事不宜迟,就在今晚行动。蒋将军便与我一道,随时准备策应。”
蒋宗汉咧嘴一笑:“遵令!”一伙人商议既定,大步而出,各自准备去了。
夜渐渐深了,山里的气温越来越低,马嘉理缩在火堆旁,骂道:“这鬼天气,怎的这般的寒冷!”
柏郎笑道:“此番出来,苦了马先生了!”
马嘉理苦笑道:“只望清政府的官员能早些现身,待进入腾越后,好好地喝他一杯!”
柏郎哈哈笑道:“这话说得是,在山里行走有几天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正说话间,负责警戒的一名英国兵突然用英语低喝一声:“什么人!”
柏郎习惯性地拔出枪,走了过去,拿过一名士兵手中的手电,往林子那边一照,竟发现有三五个人站在那边。这时候马嘉理也赶了过来,顺着光仔细瞄了一眼,尚未待他看得清楚,那三五人已往这边走了过来,马嘉理虽没看清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清政府的官员,忙喊道:“快报上名来,不然开枪了!”
那些人停下脚步,当前一人高喊道:“还记得今天户宋河的事吗?老子又来了!”说话的正是李国珍。
马嘉理怒道:“下午杀了我们的士兵,居然还敢现身,胆子不小啊,送死来了吗?”
李国珍见他要动手,忙摆手道:“先别动手,我们山头的老大想与你们谈谈!”
马嘉理心想,如果这帮山匪真是官府的人乔装,那么他嘴里所说的老大,定然是官员无疑,他有心要看看到底是哪一位,便朝柏郎商量了一下,柏郎吃过这些人的亏,叫士兵都打起精神来戒备,然后对马嘉理道:“让他们过来吧。”
马嘉理朝前面喊了一声,李国珍便带着那几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及至寨子里的空地前时,马嘉理借着火光朝那几人打量了几眼。在李国珍的旁边是位黑脸汉子,长得并不粗壮,眉毛甚至还比较秀气,颔下与李国珍一样,留了浓密的络腮胡子,浑身上下并无出奇之处,倒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颇有些威严。
此人正是李耀庭所乔装打扮,马嘉理料想他便是李国珍口中的老大了,可是在脑子里搜索许久,也没认出来他是哪里的官员,便问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是在哪里任职?”
李耀庭冷冷地道:“户宋河上游铜壁关的山大王胡有亮。”
马嘉理在心中默念了下这个名字:“你不是在朝中任职?”
李耀庭仰首一声大笑,故意装作一副粗鲁的样子,大声道:“任他个鸟职,那些当官的不是拿瞎话糊弄人,就是狐假虎威欺负人,人鬼不分,黑白颠倒,老子在山头自由自在,岂会去干那非人非鬼的事!”
马嘉理见他把当官的骂得一文不值,顿时就蒙了,莫非这些人果然不是官府乔装的吗?当下把他们的对话翻译给柏郎听,好叫他定夺。柏郎道:“问他们来做什么。”
马嘉理转首问道:“既非官府的人,却来此作甚?”
李耀庭道:“老子方才说了,这年头人鬼不分,黑白颠倒,当官的与百姓有仇,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可老子是在这片山里土生土长的,这里的百姓便如老子的亲人一般,亲人让另一伙强盗扣了,你让老子如何在这片山头混下去?”
马嘉理当然听得出暗中让人骂了,冷笑道:“你要救他们?”
“不错。”李耀庭道,“做人行事须有担当,有些事必须做的,即便拼了这条命也得去做。”
马嘉理的脸上杀气一现,“你凭什么?”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脸色一沉,寒声道:“在道上混的,都要讲个情面,如果你不给老子面子,那就只有黑吃黑了!”
马嘉理霍地把枪举了起来,对准了李耀庭,狞笑道:“你倒是试试看!”其余英国兵虽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看到马嘉理的举动,也是明白了,纷纷举起枪杆子,往李耀庭那伙人瞄准。
与李耀庭同行的都是些不要命的主儿,李国珍瞪着眼喝道:“不要以为这些鸟枪就是无所不能的,让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下地狱,不过老子一句话的事!”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偌大的空地上鸦雀无声,只有火堆里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死亡的气息瞬间在这阴寒的空气里漫延开来。村民们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心头咚咚直跳,紧张得连脸色都白了。
在死一般的静阒中,突听一阵笑声传来,寒风阵阵,那笑声顺着风在山林里回荡开去,甚是刺耳。马嘉理早已见过这帮山匪的手段,听得这声怪笑,禁不住身躯一震。
笑声未歇,只见山径上走来一支人马,几支火把若鬼火般明灭不定,难以看得清楚究竟是哪路人马。不一会儿,走得近了,马嘉理看得真切,那些上来的才是真正的官兵,也就是说,现在与他面对面的可能真是山匪!
那队官兵的领队将领正是马如龙,随军的则是腾越总兵蒋宗汉,所带的官兵约有三四百之众。在李耀庭与英国人起冲突之前,让官兵出现,乃王炽计谋里重要的一环,如此安排有两个目的:一则是让英国人彻底相信,跟他们对峙的确实是山匪,与朝廷毫无关系;二则是可以给英国人起到震慑作用,毕竟这是在大清的国土上,你要杀人,莫非不用看看大清国军队的脸色吗?
马嘉理自然认得马如龙,蒋宗汉则陌生得很,此人长得不高,却是一副精悍之状,目光转动间,精光四射,料想也不是个善茬儿。马嘉理看到这两人,心头倏地一寒,转过头去朝柏郎道:“清兵的指挥官叫马如龙,此人做起事来跟疯子一样,全无顾忌,在曲靖我吃的就是他的亏,今晚怕是不能善了,上校须做好战斗准备。”
马如龙是从一品武官,着麒麟补服,头顶上饰以东珠,嵌红宝石,腰带佩刀,委实是英气逼人。他往英国人前面一站,睥睨了一眼,指桑骂槐地朝李耀庭等人呵斥道:“都在这里做什么,大清国境,岂是你等撒野之地!”
李耀庭贴了部络腮胡子,目光如电,也是威风得紧,朝马如龙瞟了一眼,沉声道:“老子在这里想救老百姓,你们救吗?若是怕了这些洋人,赶紧滚得远些,免得弄脏了你们的这身狗皮!”
这一番话说得马嘉理彻底相信,他们真的是铜壁关的山匪,与官府全无半点关系,而且听这语气,对官府比较敌视。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微妙了,若是能挑起他们之间的内讧,自己岂非就可从中渔利了吗?当下朝柏郎道:“把总理衙门颁发的通行证给他们看,代表英国命令官兵驱走匪寇。”
柏郎称好,走前两步,把通行证交给马如龙,说道:“我们入境游历,是通过清政府批准的,到了这里后,受到这帮山贼的阻挠,请你们马上驱散他们,以维持英国与清政府的和平。”
马如龙瞅了眼通行证,听完旁边的马嘉理翻译后,道:“如此说来,是这帮匪寇无端挡了你们的去路,这才扣押了百姓?”
柏郎道:“正是。”
蒋宗汉突然不冷不热地道:“我怎么听说是你们枪杀了百姓?”
马嘉理道:“你是哪个?”
蒋宗汉道:“本人腾越总兵蒋宗汉便是,在此之前,接到百姓报案,说你们枪杀一名百姓,打伤数人,这又做何解释?”
村民们见地方官替他们说话,连忙喊冤,请求为他们做主。
马嘉理狠狠地道:“是他们侮辱我们在先,而且在户宋河畔杀了一名英国士兵,希望你们慎重对待此事,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以确保两国之间的和平。”
“侮辱个鸟!”李国珍大声道,“当我们傻是吧?看你们几眼也叫侮辱,他娘的你有本事别出门啊!”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李耀庭沉声道,“你们倒好,恶人先告状,把全寨的人都扣了,还威胁当官的要以两国和平为重。老子今晚替大清百姓说句话,这样的和平不要也罢!”
马嘉理呼地抬起手,把手对准了李耀庭,低喝道:“你想怎样?”
“老子要你们把人放了。”李耀庭秀眉一扬,眼里杀气盈然,“然后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大清国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马嘉理咬牙切齿地瞪了眼李耀庭,回头朝马如龙道:“在我动手之前,我要跟你说清楚,我们有入境通行证,一旦我们的人身受到威胁,你们的朝廷是要负责任的!”
马如龙目光如电,眼见得马嘉理就要下手,朝蒋宗汉使了个眼色,蒋宗汉会意,喝一声:“谁敢乱来!”率领清兵围了上去,表面上是为了保护英国人的人身安全,把他们围了起来,实际是为了牵制他们的动作。
就在清兵、洋人和百姓乱糟糟地挤作一团时,突听得一声闷哼,有人倒下地去。柏郎回头一看,脸色大变。原来在混乱当中,不知是谁放了支冷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入马嘉理的左眼,一箭穿脑,这个少年得志、骄傲蛮横的英国贵族子弟,就这样命丧于异国他乡。
柏郎见状,心头一慌,马嘉理一死,无疑就是宣布了他们此番旅程的终结,代表着上级指派给他们勘探铁路路线的任务无法完成。想到此处,他心中蹿起一股怒火,举枪朝空中“砰砰”放了两枪,大喝道:“是谁放的箭!”
此时,场地上本来就乱作一团,两声枪响后,人群更乱,村民们四散逃窜,英国士兵一时也是不知所措,端着枪跟着人群团团转。李国珍趁乱打了个手势,埋伏在暗处的清兵,觑个真切,咻咻咻几支弓弩划过夜空,又有三名英国士兵中箭倒地。
“哪个在下黑手?”蒋宗汉装模作样地大喝一声,冲着李耀庭把手一挥,“把他们给老子抓起来!”
李耀庭、李国珍见目的已然达到,呼喝一声,转身就走,蒋宗汉喝一声:“追!”立时有一小队清兵追了出去,结果自然是没有追到。
柏郎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马嘉理和三名士兵,红着脸道:“如果你们抓不到凶手,别怪我大开杀戒。”
“你说什么?”他说的是英语,马如龙自然是听不懂,也没人翻译,只得手脚并用地比画道,“咱们先回腾越,从长计议可好?”
比画了半天,柏郎似乎听明白了一些,他虽然怀疑这极有可能是一起军民联合的谋杀案,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在人家的地盘上,势单力薄且言语不通,只得依言暂回腾越城。
王炽在一名清兵的陪同下,一直在不远处的山丘后面观察着这边的动静,看到成功击杀了马嘉理和几名英国士兵后,大大地出了口恶气,大呼痛快,心想经此一战,你们可还敢再来中国建铁路,打造所谓的东南亚贸易圈吗?
正自胡思乱想间,李耀庭、李国珍等人带队到了,李国珍笑道:“咱们这一票干得如何?”
王炽失笑道:“莫非将军真把自己当成匪寇了吗?”
李国珍哈哈笑道:“若能这般痛打洋人,当匪寇也无所谓了!”
王炽道:“此番我们虽打了个漂亮仗,但接下来洋人一定会要挟朝廷彻查此事,近段时间内,大家定要万分小心,事关身家性命,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可说漏了嘴。”
众人称是,把身上的这一身行头纷纷脱了,还原本来面目,然后差人找一个秘密所在,将乔装之物,一把火烧了。
五天后,云南巡抚岑毓英慢慢悠悠地到了腾越厅,并给柏郎找了个翻译。这几天来,柏郎满肚子是火,奈何双方语言不同,有苦难言,有怨难诉,有了翻译后,便迫不及待地对岑毓英道:“我们的人死在了中国,我怀疑这是起有预谋的精心策划的谋杀,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你五天时间,将凶手揪出来。”
岑毓英态度极好,连忙道:“兹事体大,关系到中英两国的友好,本官一定彻查到底,把凶手揪出来,交由上校大人处置。”
柏郎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问道:“你保证能查到凶手吗?”
岑毓英道:“那伙匪徒不是说乃铜壁关的山匪吗?这事好办,本官马上派人把山头剿了便是。”
柏郎见状,自不好再说什么。岑毓英目光一抬,吩咐蒋宗汉、李国珍马上带队去铜壁关,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剿灭铜壁关之匪,活捉匪首胡有亮,带回来发落。蒋宗汉、李国珍大声应是,走了出去。
所谓的铜壁关山大王,本就是李国珍、李耀庭等瞎编的,蒋宗汉、李国珍装模作样地带大队人马去铜壁关走了一趟,空手而返,禀报道:“启禀岑大人,经查铜壁关一带并无匪寇,更无胡有亮其人。”
“你说什么,没有匪寇?”岑毓英佯装大吃一惊,“这可奇怪了,究竟是哪个如此大胆,竟敢杀害入境游历的洋人?”
柏郎听了翻译的转告后,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嘿嘿”冷笑道:“你们是演戏给我看吗?”
岑毓英忙道:“上校大人误会了,身为朝廷命官,本官又何尝想看到此等恶劣事件发生,演戏之说从何说起啊?”
柏郎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一定就是官民合谋的事件,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查不到原因,他回去也无法交代,既然没有所谓的铜壁关匪寇,索性就推给清政府的官员,反正这事是在你管辖之地发生的,让你担责也不为过,当下冷笑道:“本地有没有山匪,有没有胡有亮这号人,你们最是清楚,然而你们却假装不知,装模作样地带兵去走了一趟,来糊弄于我,当我是傻子吗?这分明就是官民合谋的一起谋杀,你们想要报仇,想要马嘉理的性命!”
“放你娘的狗屁!”李国珍大怒道,“老子跟马嘉理无冤无仇,害他作甚?”
李国珍不爆粗口倒还罢了,这一骂就骂出问题来了。他与李耀庭不一样,李耀庭虽也带过兵打过仗,可他骨子里却是书生,临时扮作山匪,与他原本之形象大相径庭,而李国珍几乎是本色出演,柏郎虽没听懂他在骂什么,但这语气却是十分熟悉,仔细一想,立马与当晚胡有亮身边的那个匪寇对应了起来,连忙拔出手枪,指向李国珍道:“还说不是官民合谋的阴谋,当晚胡有亮身边的人就是你吧!”
李国珍顿时变了脸色,他天不怕地不怕,倘若此事只他一人担干系,即便叫他担负全部罪责,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这件事一旦让洋人揪了出来,牵涉可就大了,诚如李耀庭所言,在朝为官,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朝廷,倘若洋人揪着不放,把事情闹到朝廷去,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躲在里屋的李耀庭、王炽、马如龙三人听得柏郎的话,不由得周身大震,心想这下坏了,千算万算把李国珍的暴躁脾气给忘了,堂堂腾越参将参与刺杀洋人,此事要是捅出去,那就是件天大的事!
岑毓英愣了一下,好在他应变及时,走到柏郎面前,一抬手握在他的手枪上,笑道:“上校大人,请你不要草木皆兵,李将军是土生土长的腾越本地人,他们本地口音都是一样的,一口的粗话。再者他堂堂朝廷命官,戍边之将领,岂会干匪寇之行径?”
柏郎本就要把此事往朝官身上推,好不容易抓着把柄,岂肯轻易放过?此时他已无暇去细想李国珍究竟是不是那匪寇,反正不管你是不是就从你身上开刀了,“不承认吗?巡抚大人,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今天我便杀了他,替马嘉理报仇!”
岑毓英紧紧地捏着他的手枪,指关节根根发白,寒声道:“在衙门里面杀害朝廷命官,上校大人想过后果吗?”
柏郎眼皮一动,突然想到了马嘉理,他就是太嚣张跋扈,这才命丧在中国,如果他自己也恣意妄为,真把他们激恼了,再来一次谋杀,怕是难免要步马嘉理后尘。想到此处,冷笑一声,道:“我会让你们承担后果的!”把枪收了起来,迅速地走将出去,集结士兵,返回缅甸去了。
李国珍擦了把冷汗,朝岑毓英道:“怎么办?”
岑毓英横眼看着他,沉声道:“你的鲁莽会害死很多人!”
王炽、李耀庭、马如龙从里屋走出来,岑毓英看了他们一眼,道:“现在麻烦了,须想办法补救才是。”
李耀庭道:“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杀了便是。”
马如龙浓眉一扬,“只有如此了,再安排一次行动,让看上去像意外而死。”
“糊涂!”岑毓英喝了一声,可能觉得跟他们之间本都是率领乡勇,一路走过来的,语气有些重了,抿抿嘴换了种口气又道,“马嘉理之死,足以使英国人大做文章,若是再把柏郎杀了,那帮狗东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会善罢甘休?”
李耀庭秀眉一动,道:“那么现在唯一能补救的办法,就是我再次以胡有亮的身份出现,去与柏郎明刀明枪地对阵,只有如此,才能跟朝廷撇清关系。”
岑毓英看了马如龙、王炽一眼,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王炽惊道:“这是去送死啊!”
马如龙大声道:“祸是一起闯的,要去大家一起去!”
岑毓英转了个身,微微一声叹息,背对着众人道:“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马如龙一怔,岑毓英此话说得虽然冷酷了些,但仔细想想他是对的,大家一起去了,万一有所不测,遭殃的是这个国家。思忖间,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王炽身上瞟去。王炽沉着眉想了会儿,朝岑毓英道:“岑大人,李兄弟此行,乃是为了朝廷安危,他可以去,但不能让他丢了性命,官府有责任保他周全。”
“我随李兄弟一起去!”李国珍因了自己的鲁莽而惹了麻烦,心中十分内疚,红着眼道,“就算要死,也是我去死,不能让李兄弟陪了性命!”
“你自然是要去的。当晚你与李兄弟一起出现,这趟岂能少了你?”岑毓英想了一想,道,“对方有两百之众,且装备精良,跟他们去打,必败无疑。我的意见是,让柏郎知道真有这么一伙匪徒即可,不要恋战,到时候我拿几个死囚去顶罪,希望能把此事应付过去。”
李耀庭拜谢道:“多谢岑大人!”
“李兄弟莫说见外的话。”岑毓英道,“你们下去准备一下,切记不要让柏郎看出破绽。”
李耀庭道声理会得,便与李国珍两人一同去了。王炽转首看着他们出去,只觉心中惴惴不安,好像会出什么事。在李耀庭即将出发之时,王炽趁着岑毓英没注意,把马如龙叫到一边,道:“马兄弟,在离开曲靖的时候,我向那拉青桐保证过,一定要护他周全,洋人的枪不长眼,我怕会出意外,一会儿待他们出发后,你可否偷偷地带支人马去接应,以防不测?”
马如龙郑重地道:“咱们都是生死兄弟,即便是你不说,我也绝不会让李兄弟独自去冒险。”
王炽一听这话,才稍微放心了些。待李耀庭、李国珍准备停当后,带着两三百人出了腾越厅,没过多久,马如龙也领了百余人悄悄出城了。
马如龙带这么多人,未经许可出城,岑毓英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他听说之后,却只是叹息一声,并没有下令阻止,只希望马如龙能以大局为重,莫意气行事,云南不能再出事了!
艾布特抵达曲靖后,通过当地的洋人打听到,李耀庭与马如龙一道去了腾越,没过几天,王炽也曾到过荣茂公号,不过没停留多少时间,也往腾越方向去了,具体事因不明。
艾布特闻言,精神大振,心想好啊,端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既然你们都去了腾越,我便去那边会会你们!
艾布特觉得,王炽等人去腾越肯定与英军入境有关,但是我日不落帝国虎威震慑东南亚,且英军装备精良,清政府的官员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王炽这一回死定了!
让艾布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腾越的外围,遇上了同样灰头土脸回去的柏郎,特别是听柏郎叙述完在腾越发生的事后,艾布特瞬间就傻了,是什么让中国人如此放肆,竟敢堂而皇之地打杀英国人!
“你们……”艾布特慌张地看着柏郎道,“你们是要回国吗?”
柏郎道:“我们孤军深入,势单力薄,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有回去请我们的国家出面解决此事了。”
艾布特理了理头绪,道:“我是从曲靖过来的,听说王炽、李耀庭、马如龙等人都到了腾越,你可曾看到?”
柏郎自是听说了马嘉理跟那些人的恩怨,眉头一动:“马如龙倒是看到了,却是未见王、李二人。”
“上校,此事大有蹊跷。”艾布特道,“那李耀庭也是带兵出身,他从曲靖随马如龙一同来了腾越,却未见到其踪迹,您不觉得奇怪吗?”
柏郎道:“你是说那个胡有亮是李耀庭乔装的?”
艾布特道:“这是一起官民合作的阴谋,编出个什么铜壁关山匪胡有亮出来,查无证据,既打压了我们,又使得我们无话可说,这招毒啊!”
柏郎点了点头,“我也想到了是起阴谋,但他们做得天衣无缝,我也是没有办法。”
艾布特一想也是,他们存了心要陷害于你,岂会留下把柄?此事也只能等回了国,再作计较了。
休息了一阵子,已是下午未时,柏郎吩咐启程,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座城内。刚要动步,突听得一声大喝,抬目看时,数百个人呼啦啦地从一座山头跑将下来。
柏郎吃了一惊,喊一声:“打起精神,准备战斗!”英国士兵端起枪,朝着那一伙人瞄准。
没一会儿,那伙人已奔得近了,柏郎仔细一看,领头的正是黑脸汉子胡有亮,惊道:“是他们!”
艾布特紧张地道:“他们是谁?”
柏郎道:“铜壁关山匪胡有亮!”
艾布特凝目望着李耀庭,想从他身上找出熟悉的印记,但眼前的这个胡有亮,除了眉目与李耀庭有几分相似之外,确实看不出其他端倪。柏郎则盯着李国珍不放,由于尚有些距离,看得不甚清楚,然直觉告诉他,此人除了黑一点儿,所拿的兵器及服饰与腾越参将不同之外,其言行举止极为相似,这是巧合吗?如果这帮人真是官府乔装改扮的,为何此时还敢出现,他们就不怕被我抓住把柄吗?
柏郎开始糊涂了,难道这些人真是山匪?
李耀庭率众冲到距对方十几丈开外,停了下来,朝这边高喊道:“你等这些敢死的洋鬼,撺掇官府去清剿我们的山头,好不可恨!”
柏郎一愣,官府不是说山上并无山匪吗,是官兵有意放了他们?思忖间,交代艾布特与他们回话,问他们要干什么。艾布特称是,大喊道:“你们来做什么,送死吗?”
李耀庭仰天一笑,那部浓密的络腮胡子迎风抖动间,豪气干云,浑没将这支装备精良的英军放在眼里:“官府怕你们,老子却是不怕,今天老子要教你等知道,惹恼了中国人,绝讨不了好!”言语间,叫众人散开,以防对方的子弹,喊一声:“杀!”埋伏在山林边上弓弩手得令,弩箭齐发,英军不曾防备,立有三四个人被射倒。
柏郎边指挥队伍反击,边从林边退开去。艾布特抱着头随军而动,道:“上校,能活捉那匪首吗?”
柏郎看了下地形,命令一支小分队从侧面包抄过去。李耀庭情知他们手里的冷兵器非是洋枪的敌手,一边利用山道上的地形,迂回作战,一边用弓弩还击。战斗甫一打响,双方各有伤亡,难分胜负。
柏郎是沙场老将,他看得出对方忌讳他们的枪,便又派出一支小分队,从另一侧往李耀庭围杀上去,而他自己则从正面直接进攻,喝令士兵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埋伏有弓弩手的那块高地。
如此一来,李耀庭被左、中、右三路合围,尽管他们的人多过英军,但在武器上却是处于劣势,伤亡渐剧,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撤!”李耀庭大喊一声,率众撤上山去。
是时,位于中路的柏郎距李耀庭最近,他从士兵手里夺过一杆枪,迅速地瞄准,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李耀庭右腿中弹,应声而倒。
“追!”柏郎高喊一声,位于左右两侧的小分队连忙扑了过去。
躲在暗处随时准备接应的马如龙见状,周身大震,按照他原来的设想,是要等李耀庭有了危险时,再冲出去,以官府的名义阻止战争,然后再趁乱让他们脱身。可是柏郎开枪太快了,夺枪、举枪、瞄准、射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未等他反应过来,李耀庭已然中弹倒地。这时候,即便是马如龙带兵冲出去,也是已经晚了,英军三路包抄,李耀庭根本跑不掉!
李国珍怒喝一声,带了几人回头过去救李耀庭,“砰、砰、砰”几声枪响过后,身边的几人均中枪而亡。李国珍依旧疯了一样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此祸是他闯的,若非他露出破绽,这么多兄弟便不需要冒这趟险,即便是死,也是他死在前头,带着一腔的悔恨,咬着钢牙朝着李耀庭所在的方向跑过去。
“走!”李耀庭一声大喝,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还想要更多的人丧命吗?”
李国珍倏地停下了步子,趴在一道山冈上,虎目蕴泪。他是朝廷命官,如果让洋人查实了这是起官府参与的谋杀,那么这个国家便会因为他的鲁莽而付出代价。
李国珍一声厉啸,随着众人逃窜上山。马如龙趴在暗处,眼里充血,紧攥着铁拳,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洋人抓走,一时间心如刀绞。在曼允的时候,同样是与李耀庭联合,却可以杀掉马嘉理,从容地撤退,一定还有办法的。马如龙眼里挂满了红丝,望着不远处的李耀庭,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冷汗流过李耀庭的脸,使他涂了炭灰的脸上露出几条斑驳的痕迹,几名士兵冲上去,将他按倒在地,取出绳索绑了。艾布特走上去,拿出水壶来,往李耀庭的头上浇落,露出张英气逼人的脸。
“他就是李耀庭!”艾布特兴奋地道。
“是谁让你来的?”柏郎蹲下身,冷峻地道,“如果你坦白交代,我会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听完艾布特的翻译后,李耀庭秀眉一扬,“是我要杀你们。”
柏郎问道:“为什么?”
李耀庭道:“因为这是在中国,并非你们恣意妄为的地方,这里的老百姓更不是你们想杀就能杀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们也不例外。”
“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柏郎朝他腿上的弹孔瞟了一眼,手指倏地往里一戳,李耀庭突觉一股雷殛般的剧痛传遍周身,忍不住痛叫出声。
“你区区一介商人,哪来那么多人?”柏郎恶狠狠地道,“站在你旁边的那人,是否就是腾越参将李国珍?”
马如龙看见李耀庭受折磨,霍地起身,走了出去。他管不了许多了,诚如李耀庭所言,这是在中国,并非他们恣意妄为之地,他堂堂一品武官,平时威风八面,人见人畏,凭什么在洋人面前,就失去了作用,连自己的兄弟都救不了?
柏郎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看,心头暗暗一怔,起身转向马如龙,冷冷一笑,“马大人!”
李耀庭见马如龙陡然出现,也是吃惊不小,心想你要是在此时露出马脚,那便是要前功尽弃。马如龙只瞟了他一眼,朝柏郎拱手道:“上校大人,本督担心你们的安危,因此才专程前来想护送你们一程,不想还是来迟一步,实在罪过,万望上校大人原谅则个。”
李耀庭听他如此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柏郎听了艾布特的翻译后,依旧半信半疑:“多谢马大人挂念,好在匪首已经抓住,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马如龙道:“擒得匪首,可喜可贺,不知上校大人要如何处置?”
艾布特突然用英语道:“上校,这马如龙与李耀庭的关系非同一般,不可给他留机会。”
马如龙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猜也猜了个大概,哈哈笑道:“艾布特先生是怕本督救李耀庭吗?”
艾布特仗着英军在侧,好整以暇地道:“莫非不是吗?”
马如龙道:“在国家面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你也未免太小瞧我马如龙了。”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柏郎道,“此人杀害马嘉理,伤我数名士兵性命,我要将他押送去英国,交由法院审判。”
“去英国审判?”马如龙诧异地道,“他是大清子民,在大清地界上犯了事,押往英国审判,上校大人是在骂我大清朝的官员都是废物吗?”
柏郎沉声道:“你想要人?”
“这人本督必须要回去。”马如龙斩钉截铁地道,“不然的话,本督无法向巡抚大人交代。不过请上校大人放心,彻查此案后,我们一定将此人按律问斩。”
柏郎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嘿嘿”怪笑道:“要是我不放人呢?”
马如龙也是“嘿嘿”一声怪笑:“带着我朝之重犯,未经许可,上校大人觉得您出得了境吗?”
“你还是来救他的。”艾布特眼里寒光一闪,“你会为今天的举动后悔的。”
马如龙冷冷地道:“本督说了,要带此人回去严加审问,查明之后,按律问斩,本督按律办事,后悔什么?”
柏郎咬了咬牙,在异国他乡,他只能暂时选择忍气吞声,道:“我记住你们了,李耀庭、马如龙、蒋宗汉、李国珍、岑毓英,今天你们怎生对我的,他日我要加倍讨还回来!”
马如龙冷冷地看着他,目送他们离开,直至那一行人走远了,马如龙这才蹲下来,从李耀庭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来,替他包扎上。李耀庭忍着痛道:“你不应该来救我。”
“我必须来。”马如龙毅然道,“你我兄弟出生入死,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让英国人带走?”
李耀庭叹道:“我的身份已让他们发现,怕是在劫难逃了。”
“此事回去再议。”马如龙话音一落,亲自把李耀庭背起,往腾越厅跑。
及至腾越厅,把李耀庭交给医官后,马如龙这才回来与岑毓英、王炽等人会面,将那边的情况仔细地说了一遍。岑毓英听完,沉着脸没有说话,似乎有些责怪马如龙的意思,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倒是蒋宗汉,吃惊地道:“李兄弟的身份已然暴露,英国人一旦追究起来,怕是难逃一劫啊!”
王炽转首朝岑毓英看过去,几年前他们这几个人被杜文秀围在昆明城内时,在所有人员之中,王炽最为讨厌的就是岑毓英,总觉得他为人行事目的性太强,少了些人情味儿。这些年来,他在云南为官,政绩斐然,也颇为百姓爱戴,这才对他的态度略有改观。此刻,在决定李耀庭生死存亡之时,王炽见他沉默不语,心中不免有气,故意放高了声音道:“岑大人,李耀庭落到这个地步,乃是为了保全朝廷,他为此所做出的牺牲,足以让云南所有百姓心怀感恩。从这个角度讲,他是英雄,他完全有资格受到朝廷不遗余力的保护。”
“谁来保护这个国家呢?”岑毓英抬起头,艰涩地道,“事到如今,如果不把李兄弟交出去,英国人会善罢甘休吗?死了那么多人,以洋人的脾气,他们定然会对我们疯狂地进行报复。”
马如龙闻罢,拍案而起,茶几上的杯盏叮当作响,把虎目一瞪,喝道:“如果今日把李兄弟交出去了,会令天下英雄寒心,日后哪个还愿意死心塌地地保护国家?”
岑毓英涨红了脸看着马如龙,叱喝道:“你以为我愿意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吗?李兄弟一介平民,尚且敢为国家做出如此牺牲,我们这些在朝为官的,莫非不该为大局着想,不该为这个国家的安危着想吗?”
马如龙气咻咻地喘着气,却是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清楚得很,岑毓英说的是对的,以实情而论,他甚至不应该现身去救李耀庭。可是人在很多时候,是受情感支配的,有些事根本无法控制。
“王兄弟,你有什么想法?”倒是岑毓英先冷静了下来,向王炽打听主意。
“洋人这些年来在中国借机闹事、敲诈勒索之事,已是不胜枚举。事到如今,即便是把李兄弟交出去,怕是也难以善了。”王炽边皱着眉头思索着,边道,“归根结底,这件事究竟会发展到何种程度,还是要看朝廷及在朝官员的态度。依我之见,找个重案犯,先做个样子,至于李兄弟,我会把他带去重庆,先隐姓埋名一段日子,待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再把重庆的产业交给他打理。”
马如龙、岑毓英闻言,脸上明显地表露出惊讶之色。王炽道:“在来此之前,我曾向那拉青桐说过,如果荣茂公号不保,我会将一半的产业交给李兄弟打理。”
马如龙道:“那你自己呢?”
王炽笑道:“我想回云南,与李兄弟一西一南,坐镇西南,共谋发展。”
岑毓英不由叹道:“王兄弟好大的气魄!此事就依兄弟所言,至于日后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且走一步算一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