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善水刚刚回府,艾布特就找上门来了,问那边的情况如何。
鞠善水瞟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冷笑,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便也到了,那边的情况莫非你不知道吗?但脸上却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叹道:“洋大人啊,您差点儿把本府害惨了,刚刚查到了那批假货,马如龙就赶到了。”
诚如鞠善水所想的那样,艾布特其实早已知悉了荣茂公号发生之事。然而此事最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在关键时候马如龙为何会突然出现。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还是巧合?艾布特看着鞠善水,蹙着眉头道:“马如龙我是知道的,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曾把重庆闹得鸡犬不宁。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曲靖,鞠大人认为这是巧合吗?此外,以马如龙的为人,他又如何会让你顺顺利利地查封了那批货?”
“他说是办差,恰巧赶上了。但是事实俱在,铁证如山,他马如龙就算再有本事,也阻止不了本府依法办案。”鞠善水眉毛一皱,顿了顿话头,又道,“令本府担心的是,那马如龙跟李耀庭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有马如龙替他撑腰,仅仅是查获的这些假货,怕是还不能拿李耀庭怎样。”
艾布特道:“你刚刚也说了,事实俱在,铁证如山,莫非还不能治李耀庭的罪吗?”
鞠善水苦笑道:“您把此事想简单了,马如龙何许人也,区区把戏,怕是难不倒他的。”
艾布特眼睛一转,道:“如果是我们插手,逼着官府秉公处置呢?”
“这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鞠善水道,“洋大人您想啊,商号卖假货,多大点事儿,居然惊动了洋人插手,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人起疑吗?”
艾布特一想也是,问道:“那么按大人之见,该怎么才好?”
“您也知道,那马如龙可以把重庆闹得鸡犬不宁,他照样可以闹曲靖。接下来,他一定会去找冯郁有,万一那冯郁有禁不起恐吓,抖了出来,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鞠善水边思索边道,“本府的意见是,在他们尚未查明之前,再给李耀庭挖一个坑,叫他去跳,好让他难以翻身。”
艾布特闻言,不由露出抹笑意来,这姓鞠的与他合伙作案,既然上了他的船,想要下船只怕已是难了,因此他倒是不怕鞠善水打歪主意,问道:“我洗耳恭听。”
鞠善水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番。艾布特听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果然是条好计,就按你说的办吧,事成之后,绝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在知府衙门的门外,荣茂公号一名伙计正蹲在一处角落里,见艾布特出来,转身回荣茂公号禀报去了。
李耀庭听说后,秀眉一扬,看向马如龙。马如龙起身道:“咱们去会会王兄弟吧。”
王炽早与马如龙约好了秘密会面的地点,在一处普通的民居里,门启处,迎接出来的正是王炽。三人入内,都颇是激动,一别多年,没想到还能走到一起并肩作战。
李耀庭握着王炽的手道:“可惜了现在只能在这种地方见面,待此事了结,咱们兄弟定要带着各自的夫人,好生聚一聚!”
王炽笑道:“会有这种机会的。”
寒暄了一番,马如龙便把眼下的情况说了一遍。王炽听完,浓眉一蹙:“你们觉得洋人会上当吗?”
马如龙道:“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洋人对鞠善水是信任的。”
“我担心的是鞠善水。”李耀庭担忧地道,“此人并无主见,善恶不分,谁给他好处多,他就帮谁,若是他中途变卦,我们便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马如龙“嘿嘿”笑道:“他要是敢中途变卦,我会让他不得好死!现在只要洋人敢跳进来,管叫他有来无回。”
另一边,马嘉理听完艾布特说完后,黄眉一动,“如果说鞠善水上了我们的船,洗脱不了干系我信,可他出如此毒计来帮我们,反而觉得太过刻意了,不得不令人起疑。”
百里遥寒声道:“马嘉理先生说得有理,这可能是个反陷阱。”
艾布特惊道:“反陷阱?”
百里遥道:“鞠善水出此毒计,说是让李耀庭去跳,但反过来,也有可能是给我们设的。若是果然如此的话,王四应该也到了曲靖,以鞠善水的脑子,绝难想出这般的计策。”
“王四!”马嘉理念了声这个人的名字,突然咧嘴一笑,“我对此人越来越感兴趣了。是陷阱也罢,反陷阱也好,我想去会会他。”
艾布特变了脸色:“你想要如何做?”
“是否反陷阱,关键在于鞠善水。”百里遥看了眼马嘉理,冷冷一笑,“让此人乖乖听话了,此事的胜负便也没了悬念。”
艾布特看向马嘉理,见他露出笑容,便知道百里遥的话说到其心里去了,便哈哈笑道:“百里大掌柜说得没错!”
“这件事我去办吧。”百里遥那蜡黄的脸上满是寒意,“管叫他不敢再生丝毫异心。”
马嘉理点了点头,写了张手条,以为凭据,交给百里遥。百里遥接过,转身就走。马嘉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出去,道:“此人心狠手辣,让他去办,再好不过了。”
百里遥只身来到知府衙门,见到鞠善水时,也不说话,只把马嘉理的手条展示给他看了一眼:“看清了吗?”
鞠善水看果然是英国人的手条,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百里遥道:“马嘉理先生说,为了让你安心为他办事,把你的家人暂时交由他来看管。”
鞠善水一听委实吓坏了:“洋人这是不相信本府吗?”
“不错。”百里遥也不给他留余地,“只有让你的家人作担保,彼此间做起事来才能放心。”
“请您转告洋大人,本府……”
“休要再说了。”百里遥摇了摇头,生硬地道,“若不照做,你知道后果的。”
鞠善水叹息一声,只得答应,暗地里却早已把洋人的祖宗骂了个遍。
次日一早,知府衙门的衙役出现在了荣茂公号,说是假货一案,鞠大人要复审,请李耀庭去衙门走一趟。
李耀庭称好,去知会了马如龙一声,便随那衙役去了。李耀庭前脚刚走,马如龙忙着集合一队士卒,也赶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王炽也从民居出门,赶去了知府衙门。
早春的清晨,寒风依然刺骨,许是昨夜未曾睡好的缘故,王炽的脸在风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里却炯炯有光,这场由收购祥和号而起的明争暗斗,终于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刻,是成是败,就看今天早上了!此番与马如龙、李耀庭等再次重聚,他觉得当年的激情又回来了,是的,对付洋人,就是要拿出当年的激情和勇气,打得他们无还手之力!
衙门外已然聚集了许多人,老百姓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着这起案件。王炽走到他们的中间,听着他们的议论声,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果然把李耀庭当作了奸商,正低低地咒骂着。王炽心想,此事过后,一定要给李耀庭个交代,把他失去的名声再找回来。
大堂内,鞠善水端坐于上首,两旁则是两班衙役,李耀庭昂首挺胸地站在中间,那魁梧的背影里,依旧可以明显地看出他那不屈的甚至带有些倔强执拗的书生气。
鞠善水把惊堂木一拍,两边衙役喝了声“威武”,升堂正式开始,在“明镜高悬”的匾额映衬下,一股肃然之气扑面而来,百姓的议论声顿时息了。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李耀庭。”
“李耀庭。”鞠善水把眼睛一瞪,“你可知罪?”
李耀庭冷冷一笑:“却是不知。”
“好你个刁民。”鞠善水喝道,“贩卖假货,坑害百姓,被本府当场查获,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不成?”
此话一落,外面听审百姓的议论声再起,纷纷小声言道:“这姓李的忒是不要脸,良心都让狗吃了不成?假货已让官府收缴,竟还拒不认罪!”
“草民冤枉!”李耀庭大声道,“那是有人恶意陷害。”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鞠善水冷冷一笑,喝道,“传证人!”
冯郁有被传上了堂,鞠善水问道:“冯郁有,本府且问你,昨日李耀庭的货可是从你处拿的?”
“正是。”冯郁有毫不犹豫地道,“那批假货是李耀庭指定要的,草民虽觉不妥,但一则是老主顾了,二则也是为了生意,便答应了给他筹货。”
鞠善水拍了下惊堂木,冷哼一声:“李耀庭,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耀庭秀眉一扬,道:“官商合谋,坑蒙拐骗的事还少吗?我李耀庭为人行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从不做这等龌龊之事,想要以此来定我的罪,想也休想!”
“你不要以为有马提督给你撑腰,本府便不敢判你的罪了。”鞠善水霍地起身,右手从桌上抓起一张纸,愤然地甩向李耀庭,“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耀庭拾起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在外面的王炽看到这里,心潮澎湃,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
“你真是胆大包天啊!”鞠善水怒喝道,“不但敢贩卖假货,竟还暗中兜售毒药,这张是你与冯郁有买卖罂粟的交易凭证,他全都交代了,你还敢嘴硬吗?”
听审的百姓闻言,顿时哗然,有的甚至大骂起来。
李耀庭看着那张纸,脸色渐渐红了起来,那不是惶恐,而是愤怒,他把眼一抬,怒视着鞠善水厉声道:“你个狗官,我与你有何仇何怨,竟要如此害我?你说我与冯郁有交易罂粟,有证据吗,就凭着这一张伪造的交易凭证,就想要定我的罪?”
鞠善水见他依然拒不认罪,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案道:“来人,用刑,本府倒想看看你会嘴硬到何时!”
“且慢!”
鞠善水没想到会有人来阻止他动刑,抬眼一看,见一个人大步走入堂来,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穿一袭暗红色的锦缎长衫,上罩了件藏青色的镶毛坎肩,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股威严。鞠善水未曾见过王炽,倒真是把他看得怔了一怔,不由问道:“你又是哪个?”
“草民王炽便是。”王炽朝鞠善水拱一拱手,道,“大人,是非黑白,可不是由用刑来弄明白的。草民以为,李耀庭有没有贩卖罂粟,不能以一纸交易凭证定罪,还得看看是否真有罂粟。”
鞠善水目光一转,看向冯郁有问道:“你与李耀庭交易的罂粟今在何处?”
冯郁有道:“启禀大人,这笔交易虽签了交易协议,但李耀庭尚未来得及去提货,此乃特殊商品,草民不敢放在仓库,藏于城郊一处山洞里。”
“好!”鞠善水道,“本案延后再审,带本府去城郊查看!”
是时,在知府衙门斜对面的一个墙角处,马嘉理、艾布特和百里遥正远远地观望着,见王炽走入大堂,艾布特忙道:“那人就是王炽!”
马嘉理眯着眼看了会儿,“嘿嘿”笑道:“你终究还是现身了,我等的就是你。走,该是咱们去会会他的时候了!”
百里遥冷笑一声,转身隐没在了墙角。而与此同时,鞠善水带着王炽、李耀庭、冯郁有及一班衙役亦出发了。围观在外面的好奇的百姓,都一起跟了去,要看看李耀庭是否真的在贩卖罂粟。他们并不知道,一场中国人和洋人之间的决斗,此时才刚刚拉开帷幕。
曲靖府地处乌蒙山脉,为高原地带,出了城一路走过去,坝子[1]随处可见,是时正是开春时节,草木尚未从寒冷的天气中苏醒过来,举目望将过去,颇是萧索。
一行人穿过几个坝子,到了象鼻岭下,冯郁有说藏货的山洞就在前方不远处。鞠善水神色一振,催促大家走快些。不一会儿,转过一道山路,冯郁有将手一指,道:“就在上面了。”
鞠善水抬头一望,那上面是道山梁,虽不甚高,但由于平时百姓劳作都在下面的坝子上,那山梁的旁边就是道绝壁,相对较为凶险,很少有人上去。鞠善水冷冷一笑,正想说好一个藏货的地点,突然发现上面有人影走动,仔细一瞧,不由得吃了一惊,他隐约看到,上面走动的好像是官兵!
马嘉理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由于中间有大批百姓挡着,因此才没让人察觉,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意识到不对劲儿,往上一瞧,也发现了山梁上的人,俱是暗吃一惊。马嘉理回头朝百里遥问道:“那上面是什么人?”
百里遥眯着眼看了会儿,道:“好像是官兵。”
艾布特平时虽说较为冷静,即便遇上了事,也不失优雅之态,此时也不禁失了颜色:“官兵怎么会在上面?”
“有点不对劲儿。”马嘉理脸色一沉,朝百里遥道,“你上去问问鞠善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里遥大步走上前去,及至鞠善水跟前时,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王炽,往身后使了使眼色。王炽会意,轻轻地点了点头,突然回身,朝后面喊道:“两位远道而来,就不要躲躲藏藏了,上来吧!”
后面的马嘉理、艾布特闻言,面面相觑,预感到情况有变,但既然被发现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心想不管发生什么变故,只要能把鞠善水控制在手里,那就出不了事。
王炽朝他们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道:“官府查案,两位跟来作甚?莫非此案与你们有关?”
马嘉理看着王炽,冷笑道:“久仰了,在北京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不想在曲靖得见真容,幸会!”
王炽见这位黄眉白脸的英国人竟是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颇是意外,笑道:“敢情你就是马嘉理吧?你我年龄相仿,但你的中国话说得如此流利,令我佩服。只是可惜,你目光如箭,锋芒太露,不免要吃亏。”
马嘉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你们中国人写字,有一个说法,叫作藏锋,说是唯有如此才能写出浑圆饱满的字体。但是据我所知,所谓的藏锋讲究的是自然回转,也就是说并非写所有的字都需要刻意地藏锋守拙,需要区别对待。”
王炽一听,心头暗暗一震,心想此人对中国文化理解之深,令人惊讶。当下微哂道:“阁下的意思是说,你的锋芒是有针对性的,在中国你们英国人无须藏锋守拙?”
马嘉理笑着点头,神色间明显地露出一股傲然之气。王炽心头顿时来了火气,浓眉一沉,不觉加重了语气道:“阁下此话在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软弱可欺。你在中国一味地锋芒毕露,若是碰上了对手,总归是要吃亏的。”
马嘉理仰首一笑,道:“虽然我们是敌对方,但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对阵,只有棋逢对手,才算得上是一盘好棋。”
“好啊!”王炽做了个请的手势,“阁下敢与我一道上去看看吗?”
“有何不敢?”马嘉理朝艾布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紧鞠善水,这才与王炽一道走了上去。在场的老百姓看到这一刻,不免有些不知所措,为何还来了洋人,这件事跟那些黄发碧眼的人有何关系?
李耀庭情知老百姓看得云里雾里,趁机朝他们道:“各位同乡,是非黑白,一会儿到了山梁上自会揭晓,也请大伙儿给我做个见证,这件事究竟是哪个在使诈。”老百姓看着李耀庭那一脸的正气,心中越发疑惑,莫非栽赃嫁祸暗中使诈的是那些黄发碧眼之人?
想到此处,不由心中愤慨,这些半人半鬼的洋人,在我大清的地界横行霸道,蛮横无理,竟还敢使计陷害我们的商人,真是可恶至极!
王炽与马嘉理在前,鞠善水、艾布特、百里遥等人行在中间,李耀庭、冯郁有则随着百姓走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山梁。不多时,走得近了,已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山梁上面来回走动的确实是一支官兵,领头之人是马如龙。在山梁的一个洞口前面,向着绝壁的方向,低首跪着八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马嘉理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洋人是他安排来这里搬运罂粟的,本是想要在众人到来之前,让他们把罂粟准备好,以便使李耀庭无可争辩,不想马如龙提前一步,竟将他们统统抓获了!
马嘉理的脑海里迅速地转动着,在想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他微微转过头从百里遥、鞠善水、冯郁有一个一个看将过去,在这件事的所有环节中,鞠善水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只要他那里不出事,就不会发生意外。然而,鞠善水的家人明明被控制了起来,他敢有异动吗?除非……
马嘉理最终将目光落在百里遥身上,心头骤然一寒,此人冷漠如霜,喜怒不露于形,如果他出了问题,确实是最不容易发现的!
“马嘉理先生。”王炽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精光灼灼,“看到这一幕您不觉得奇怪吗?李耀庭、冯郁有藏货的地点,怎么会有洋人出现?”
鞠善水惊讶地朝马如龙道:“提督大人缘何在此啊?”
“今天早上,本督接到举报,说是这里有洋人在偷藏毒品,便带人赶来查看,被本督逮了个正着,一问之下才知是英国人。”马如龙走前两步,佯装吃惊地看了眼浩浩荡荡的人群,讶然道,“你们带这么多人来此又是作甚?”
王炽道:“知府大人说,李耀庭贩卖罂粟,便是藏在此处,这才带着大伙儿来拿证据。”
“这可就奇了。”马如龙眼里寒光一闪,“李耀庭藏货之处,竟是洋人在搬运!李兄弟,这些英国人是你所雇的马帮工人?哈哈,兄弟你端是令人刮目相看,竟然雇了洋人来为你搬运货物!”
李耀庭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固然希望将侵略我朝的洋人,都用来当作我的劳力,奈何只是一介商人,何来这个能耐?”
马嘉理、艾布特听了此言,只觉异常刺耳,本是想要给李耀庭下套,来控制王炽,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个大大的洋相!
马嘉理少年得志,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目光一转,落向鞠善水,他把鞠善水视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希望他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不想鞠善水浅浅一笑,道:“洋大人,怪只怪你做事的手段太狠太绝,居然胁持本府家人,来威胁本府,这要是按我朝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吗?胁持朝廷命官,栽赃嫁祸于他人,是死罪!”
马嘉理看着鞠善水脸上的笑,只觉浑身一寒,仿佛在突然之间被人扒光了衣服,光天化日站在众人面前。他既是羞恼又是愤怒,原来处心积虑所设计的圈套,临了头跳入圈套的反而是自己!
艾布特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百里遥,面若死灰,“原来你是王炽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我自己。”百里遥冷冷地道,“原本此事不会闹到这种程度,怪只怪你的这位朋友,太过嚣张。毕竟这是在大清朝的地面上,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就会激起众怒,岂还会有好果子吃?”
“我的银子呢?”艾布特显然慌了,“马上把我存在山西票号的银子给我兑现出来!”
“你在山西票号一共走了两笔银子,一笔是给叶夫根尼的十万两货款,另一笔是三万两,确实是在来此之前存入的,可那三万两银子还是你的吗?”百里遥冷冷地正视着艾布特,然后朝鞠善水道,“大人,胁迫官府,弄虚作假,嫁祸于人,兹事体大,您若是不判,怕是难以服众吧?”
鞠善水朝众人看了一眼,却不想那些来围观的百姓得知事情真相后,群情激愤,纷纷嚷嚷着要把洋人抓起来,判他一个杀头的罪。鞠善水老奸巨猾,他知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适可而止的话,大大地羞辱了洋人一番,他们也没什么话说。可要是真把他们抓起来,只怕是请佛容易送佛难,到时候只会吃不了兜着走。看了下百里遥的眼色后,他便明白了,不能动他们的人,动他们的银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下清了清嗓子道:“大清律法并未对洋人犯罪做出明确规定,此事涉及两国之事,本府不便直接宣判。但是,死罪可逃,活罪难饶,没收其在山西票号的全部存款,赔偿给荣茂公号的李耀庭。”
自古以来,中国的百姓都是善良的,只要没有动他们的根本利益,坏人得到了惩罚,便会原谅对方。此事也是如此,他们嘴上虽然喊打喊杀,见官府如此判了,好歹出了口气,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们这帮清狗!”马嘉理突然往地面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都给我等着,很快你们就会后悔的!”
没有人愿意被人骂作狗,更何况骂人的是一个洋人。老百姓原本活在清政府的压迫下,虽说国已不国,然却如圆明园被烧一样,他们也并没觉得什么,反正那是皇帝家的事儿。可是当面被洋人骂作狗,直面蛮横无理的洋人,感受却是完全不同了,压于心底的一个叫作民族性的东西被激发了出来,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你他妈的才是狗杂种!”一拥而上,义愤填膺地要去打洋人。
大批的百姓往山梁上挤,场面顿时失控。马如龙和鞠善水都带了兵卒过来,遇上这种事官兵本应去制止的,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给百姓让出了一条道,由着他们去打。
看着老百姓争先恐后地厮打洋人,王炽似乎看到了希望。是的,从表面上看,国人是弱,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只是因为清政府忌惮三分,老百姓也只能是徒叹奈何。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了尊严,更不能代表他们就由着洋人欺负,在特定的环境下,他们依然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冲向令人畏惧的洋人。
李耀庭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要是那拉青桐在场,能看到这个场面该有多好。这些无法无天的洋人,冲入天津,打砸抢烧,无恶不作,成了那拉青桐今生都无法释怀的噩梦。她要是看到了这个场面,定然会感到欣慰。
马如龙最终没有让他们闹出人命来,见差不多了,便派兵前去阻止,也不管洋人伤势如何,招呼大家一声,扬长而去。
是日中午,王炽、马如龙在李耀庭府上相聚,三个出生入死的兄弟,举杯谈笑,缅怀往事,畅谈未来,甚是欢快。下午,王炽把百里遥叫来,感谢他仗义相助,并按照事前的承诺,将那三万两银子,作为酬金,给了百里遥。
十余日后,艾布特接到消息,他运送出去的那批皮毛是假货,已被英国政府扣了下来,并要求他给出解释。艾布特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气得吐血,十万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不说,还把英国官员给惹恼了,倘若处理不善,那么一大批的假货流入英国,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艾布特就去找了叶夫根尼,质问道:“叶夫根尼,你我也算是老伙计了,如何以假货糊弄于我?”
叶夫根尼闻言,假装大吃一惊,瞪着眼道:“你说什么,货是假的?”
艾布特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不知道?”
叶夫根尼的戏演得极为真实,跺了跺脚,气愤地一拳击桌上,大怒道:“看来你我都让王炽给骗了,那批皮毛是他转售给我的,说是刚从东北拉过来,近日忙于筹建同庆丰分号,若是我需要的话,以收购价转让给我,只给他支付行脚费便可。我心想皮毛是紧俏货,反正收了也不会亏,就全部收购了过来,当时我还去验了货的,打开查验的那几袋都是真的啊!”
艾布特自然做梦也想不到叶夫根尼已让王炽收买,果然信以为真:“看来王炽使的是个连环计,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经此一事,艾布特以英国驻重庆公使之身份,运送大批假货入国,且又在曲靖使计不成,反而大大地败坏了英国政府之名声,罪责难逃,被召回英国去了。叶夫根尼如愿以偿地挤走了对手,倒是在重庆顺风顺水。
艾布特带着一身的感伤和满腔的恨意,离了重庆,在走出重庆城的时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败了,一败涂地,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如何甘心啊!他是让王炽设计陷害的,即便是走了,他也得报了这一箭之仇!
艾布特望着重庆城的城门,黄毛的眉头一动,心想马嘉理不是去缅甸接应英军入境了吗?在英军的保护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即便是不能扳倒王炽,至少也可以让李耀庭付出些代价,做了此事后再回国,好歹显得不那么灰头土脸。
主意打定,便与随行人员说了他的意见,随行之人本就是英国驻重庆使馆的工作人员,原本便对艾布特言听计从,自是没有异议,如此一行人便往曲靖方向而去。
且说王炽在曲靖狠狠地打击了英国人后,去信告知天顺祥的掌柜,要其与付少华沟通,释放魏坤,并办理入股祥和号事宜。随后又与李耀庭具体商议了合作事项,李耀庭认为,英国人用经济手段入侵云南,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了,国内的商人确实需要联合起来,一起去应付即将到来的这场经济战,觉得与王炽的商号联合是十分有必要的。
如此在曲靖逗留了三四天后,王炽说李晓茹今正在十八寨,他也想趁此机会去看看母亲。李耀庭、马如龙见留他不住,只得说明日一早,便送你上路。谁知道在当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来自弥勒乡的急函,说是王母张氏病重,望王炽立时回寨。
王炽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身体在瞬间凉了半截。其实他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总想着有二娘姜氏照应着,应该没什么事,想着多做些事,多赚些银子,可以让母亲以他为荣,或者说让她老人家可以更加安心地生活。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他险些招架不住。
直至此时,王炽方才觉得,他是这般的自私,那些所谓的让母亲以他为荣,让她可以更加安心地生活等,统统都是借口。对于她老人家而言,或许儿女的平安,能够经常看一眼儿女,才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
想到此处,王炽既感内疚,又觉得懊恼,眼里的泪水忍不住落将下来,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母亲啊,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走,总是想着如何出人头地,如何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单单忽略了您的感受。其实不管我在外面如何风光,如何受人尊敬,而您依然住在十八寨里那片低矮的屋檐下,从没享受过儿子的福,也没感受到多少风光。如果您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身为人子,怎生心安?
李耀庭、马如龙见状,也是悲戚万分,只得过去劝他,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生老病死,自然轮回,哪个也无法避免,叫他放宽心。
王炽站起身,无论如何要连夜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李耀庭称好,便找来一匹快马,送其出门,嘱咐他路上一定要小心。王炽称好,别过李、马两人,纵马而去。
次日,马如龙道:“我回昆明把小雪接来,咱们一同去趟十八寨,给伯母送最后一程吧。”
李耀庭点头道:“兄弟一场,这是应该的。”
两日后,李耀庭同马如龙会合,带着各自的家眷去了十八寨。而此时,王炽则已赶到了张氏身边,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不禁悲从中来,趴在她的床头,哽咽着叫唤。
张氏听得儿子的声音,不知哪来的精神,竟然睁开了眼睛,看到王炽时,颤抖着伸出手来,去摸他的脸。王炽连忙把脸伸过去。“母亲,四儿回来了!”
张氏微微地弯起嘴角,目光一转,看向站在床前的李晓茹,然后又看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用微弱的声音道:“四儿,娘不行了……不过在闭眼之前,能见过你俩,娘很高兴,记得,要好好生活……娘没福分,没能看一眼孙儿的模样,可好歹咱们王家有后了,见了你爹时,总算是可以向他有个交代了……”
张氏吊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见王炽最后一面,说完这番话后,一口气没提上来,驾鹤西归。
王炽悲痛欲绝,趴在床头哭得死去活来。旁边的李晓茹一时也被感染,蹲在丈夫身边,陪着他哭。她自小没娘,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虽说与这位婆婆总共也没见几面,但心里却是把她当亲娘来对待,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好生尽尽孝道。殊不知子欲养而亲不待,辛苦了一辈子,终是没能享到子女的福,想到这些,真情流露,趴在床头悲恸。
王炽倒是没失了理智,李晓茹临产在即,经不得大悲大痛,便叫二娘姜氏陪她去房里休息,说是丧事自有他打理。李晓茹见他在巨大的悲痛中,依然顾及自己的安危,更是感动:“你也要注意身体!”
接连三日,王炽不眠不休,要么跪在母亲的灵前,要么里外打理丧事,神形俱疲。马如龙、李耀庭到十八寨时,看到王炽这般模样,吃惊不已,劝他定要注意身体。王炽只说理会得,却依然我行我素,实际上他是害怕,怕一旦静下心,对母亲的愧疚便会如排山倒海般来袭。
三日后,乃是出殡大礼,生前没让母亲享受任何待遇,死后倒是给她办了场风风光光的葬礼。王炽自然知道如此做已无任何意义,不过为求个心安罢了。
话休絮烦,葬礼结束后,王炽暂时在十八寨住了下来,说是过一段时间,便去昆明看看同庆丰分号的情况。马如龙、李耀庭夫妇则与王炽道别,各自离开不提。只说那马嘉理在曲靖被一顿好打后,委实受伤不轻,在曲靖养了几天伤后,与艾布特道别,说是曲靖之辱,他一定会加倍讨要回来。
随后马嘉理南下缅甸,在缅甸八莫与英国陆军上校柏郎会合。紧接着,柏郎带领一支两百余人的武装探险队,由马嘉理作为向导,从八莫出发,直接向云南进发。
许是马嘉理心中带着恨意,存心想要报复,抑或根本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在进入云南时并没知会当地官府,两百多人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大清国境。沿途城池的官兵,一则是他们确实持有通行证;二则见对方个个荷枪实弹,装备精良,不敢招惹,眼睁睁地看着闯将进去。
消息传到巡抚岑毓英处,岑毓英感觉到可能要出事,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曾与马如龙、李耀庭一样,率乡勇带兵出身,并且曾和他们一起战斗过,但是他与马如龙、李耀庭等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家是因一腔热血或是某种抱负,他则是为了仕途。所以人家豁得出去,他在关键时刻总会想想后果,然后再决定做还是不做。
英国人强行闯入云南一事也是如此,岑毓英早就听闻马如龙联合了王炽、李耀庭等人,在曲靖把英国人一通好打,解气是解气了,现在人家率了军队来给你脸色看,如何收场?他觉得如果找不到行之有效的办法,一定会出大乱子。
岑毓英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桑春荣,人家是云贵总督,把责任丢给他,即便到时候出了事,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桑春荣年近六十,也许骨子里是读书人的缘故,腹有诗书气自华,那满头的白发、清癯的脸反倒是衬托出他一种别样的气质,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他听完岑毓英的叙述,眼皮一抬,射出一抹精光,大有些看不起岑毓英的意味。他秉性耿直,刚正不阿,曾因替杨乃武与小白菜平反冤案而声名在外。在他看来,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更何况你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洋人在大清国的土地耀武扬威,无法无天,打他便是,有何可忧虑的?
“岑大人是做何打算的?”桑春荣心中虽气,但是他也明白督、抚之间,一个领军事,一个管民情,并无级别之分,更无从属关系,所以还是需要给岑毓英留些面子。
岑毓英当然看得出来桑春荣的脸色,然而他浸淫官场这么些年,知道该如何应付,抿了抿嘴,道:“兹事体大,卑职心中已乱,请总督大人定夺。”
桑春荣脸皮一动,也没说要如何处置,差了一人说是去把马如龙请来。岑毓英愣了一下,心想那姓马的何许人也,重庆他敢闹,洋人他也敢打,莫非此事你要让他去办理吗?若是姓马的再把洋人一通好打,到时要如何收拾残局?
过不许久,马如龙疾步入内,桑春荣把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问道:“此事虽与你并无直接关系,但那马嘉理敢横冲直撞,气势汹汹地闯入我朝境内,多少与曲靖一事有关,现在人家出招了,你要如何接招?”
曲靖一事之后,马如龙自然也想过后果,可他毕竟是带兵打仗的,强虏入侵,挥师抵御,是刻在他心底不变的信条。既然人家来了,怕他作甚?当下大声道:“卑职以为,既然可打他一次,那么再打他一次又何妨!”
岑毓英一听,心想好你个马如龙,果然还要去打洋人!因恐局面无法收拾,忙道:“上次人家是吃了你的暗亏,无可奈何,你要是再打他一次,就无法收场了。”
“岑大人觉得现在还能善了吗?”桑春荣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后,又朝马如龙道,“你先说说怎么再打他一次。”
“明着打,我们肯定吃亏。”马如龙道,“还是像上次那样,给他们玩阴的。”当下如此这般把计策说了出来。桑春荣听完,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来,“让谁去?”
“还是让李耀庭去。”马如龙道,“到时候卑职会派兵在暗中保护他们。”
“甚好,就这么定了。”桑春荣虽道是文官,却有一身豪胆,一腔正气,也不怕把事闹大了,一拍桌子,转首朝岑毓英道,“岑大人,到时候我们全体上下,必须统一口径,不管出什么事,都与朝廷无关。”
岑毓英看了眼他俩,微微叹息一声,道:“我一直以为,国事大如天,丝毫儿戏不得,没想到两位大人竟出此奇招,端的是令我大开眼界!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出了事,李耀庭如何安置?”
马如龙沉吟片晌,道:“李兄弟虽说是个商人,但他义薄云天,从没忘过要以身报国。卑职敢肯定,此事他定然会义不容辞地去做。不过,他以身报国,咱们这些在朝廷当差的,也得为他的身前身后事考虑,卑职以为,让王四兄弟介入进来,给李兄弟解决后顾之忧。”
岑毓英眼睛一亮,嘴角露出抹微笑:“马提督考虑得周全,我看可行。”
桑春荣点了点头,朝马如龙吩咐道:“马嘉理已经进入云南,以那厮的脾性,随时都会闹出事来,此事你从速去办。”
马如龙知道兹事体大,不敢稍有怠慢,一边差人去弥勒乡十八寨请王炽,一边则亲自带兵驱马去了曲靖。
数日后,远在十八寨的王炽接到消息,顿时从丧母的悲伤中醒过神来,与马嘉理结仇,归根结底是从他这里开始的。即便是此事与他素无瓜葛,强虏当前,他也理该尽一己之力,更何况当年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都参与了,他岂能置身事外?既然打了洋人一次,再狠狠地打他一次又能怎的?
次日,就在王炽要离开的时候,李晓茹竟突然临盆了。生平第一次为人父,他自然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孩子的出生,然而马嘉理及柏郎已带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入境了,同样刻不容缓,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亏的是李晓茹并非矫揉造作的千金小姐,她忍着腹痛把王炽叫到床前,道:“二娘说我这还只是临产的前兆,指不定什么时候生,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再说有二娘照应着,你也无须挂心,只管去吧。不过在临走之前,你给咱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起个名吧。”
王炽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大受感动,握着她的手道:“孩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如何替他取名?你读的书比我多,此事还是由你做主便了。”
李晓茹微微一笑:“你是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王炽一愣,支支吾吾地道:“若是儿子,自然更好。”
李晓茹道:“那你就取个儿子的名,若是女儿,我便做主了。”
王炽想了一想,道:“叫宏图如何?”
“宏图,王宏图。”李晓茹念了一声,“就如此定了。”
与李晓茹辞别后,王炽又与二娘姜氏交代了几句,便上了马,只身去了曲靖。
一路无话,却说王炽赶到曲靖时,并没见到马如龙和李耀庭两人,那拉青桐说,听说马嘉理已到了腾越附近,他们已赶去那边了。
王炽瞟了眼那拉青桐的脸色,显然她的内心十分慌张,又看了眼其旁边的那个孩子,似乎是受了母亲情绪的影响,大大的眼睛里透着股恐慌。王炽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微哂着道:“湛阳是在替你爹担心吗?”
李湛阳点了点头。王炽蹲下身,把他抱了起来,“湛阳放心,你爹有马叔叔和王叔叔保护着,而且还有很多的官兵跟他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李湛阳道:“我听人说,洋人很厉害。”
“哪个说洋人很厉害的?”王炽佯装不高兴,“洋人是人,我们也是人,只不过他们的头发是黄色的,我们是黑色的罢了,难不成头发是黄色的就厉害了吗?”
李湛阳一听,“扑哧”笑出声来。王炽叫他出去玩,他也就放心地去了。支走了孩子后,王炽这才朝那拉青桐道:“嫂子,王四在此向您担保,李兄弟绝对不会出事,您若是担心荣茂公号,我也向嫂子保证,倘若荣茂公号真的不幸毁于此事,我就拿出一半的产业,交给李兄弟管理,定然不会教嫂子和湛阳吃苦。”
那拉青桐是知道王炽为人的,且也从李耀庭处听说了他近些年来在商场的作为。以他如今的身价,就算是只拿出一半来,那也要比如今的荣茂公号大上许多倍,听了此话,那拉青桐既是感动,又是欣慰。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虽非血缘之亲,却有过命的交情,有他们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后果,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教王兄弟看笑话了。”那拉青桐轻声喟叹道,“你也是知道我身世的,我的家人全部死在了洋人手里,父亲虽然逃过一劫,却是心如枯槁,于去年也过世了,这都是拜洋人所赐。我支持你们兄弟去对付洋人,不管是为国家也好,为自己也罢,强虏不驱,家国难安。”
王炽朝那拉青桐拱手道:“嫂子只管安心在家等我们的消息,王四告辞!”从荣茂公号出来,王炽也不敢停留,策马直奔腾越。令王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曲靖之时,一场大清国历史上巨大的风波,已然在腾越厅形成并悄然爆发。马嘉理的冲动,以及其报复心理,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距腾越厅约二十几里地,有个叫曼允的山寨,此处系横断山脉南端的山谷区,重峦叠嶂,沟壑纵横。曼允便是坐落于山谷的一个小山村,全村不过两百余户人口,以傣族为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外头再乱,也不会波及生活在这里的傣族人。
可是马嘉理、柏郎一行是来勘探地形,为日后从缅甸到云南建造铁路做准备的,所以他们必须翻山越岭,找好最佳路线,小小的曼允第一次迎来了两百多个金发碧眼的异乡客。村里人不知道他们是哪国人,更不晓得是来做什么的,只是觉得好奇,于是呼朋唤友都去看热闹。
没一会儿工夫,来看洋人的村民越聚越多,他们有的坐在山冈上,有的甚至爬到树上,边看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仿佛看的是一场猴戏。
这下可把洋人惹恼了,特别是马嘉理,在曲靖让人狠揍了一顿,对中国人可谓是切齿痛恨,现在倒好,这些人居然像看猴戏一样兴高采烈议论着,不由得怒火中烧,暴喝道:“看什么?再不走开,小心把你们杀了!”
村民没想到这些黄发碧眼的洋人如此凶悍,吃了一惊。然惊归惊,杀人在他们眼里是天大的事,平时哪个敢真的动手行凶?所以杀人在很多人眼里,成了个吓唬人的专用词,哪个也不是吓大的,村民们虽不议论了,却依然没有走开的意思。
柏郎奇怪地用英语问马嘉理道:“这些人看着我们做什么?”
马嘉理冷冷地看了眼村民,道:“有些人是贱骨头,给他脸偏是不要,不动真格的,他们是不会散的。”
柏郎看了下马嘉理的表情,讶然道:“你要杀他们?”
马嘉理脸上杀气涌动,道:“不杀他几个立立威,咱们今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柏郎随英国军队攻城拔寨,杀人如麻,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没有阻止。马嘉理拔出腰际的手枪,“砰”的一声,一个坐在树上的小伙子应声坠地。村民们见状,这才知道他们说要杀人,绝非是闹着玩的,惊叫着一哄而散。
这回轮到马嘉理看好戏了,哈哈笑着,又接连开了几枪,奔跑中的村民虽没被一枪毙命,却也有四五人受了枪伤,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马嘉理终于出了口恶气,看上去心情轻松了许多,朝柏郎道:“我们继续赶路吧!”一行人穿过曼允继续往前走。
马如龙、李耀庭赶到曼允的时候,马嘉理一行人早已走远,据村民说,那伙强盗朝户宋河方向去了。由于他们开枪杀了人,惊动了附近的村寨,十里八乡的村民已然报了官,并且集体向官府要求,惩治洋人,血债血偿。
李耀庭暗吃一惊,问道:“报的是哪个官?”
村民答道:“乃腾越参将李国珍。”
李耀庭暗叫不好,拉了马如龙就走,“速去找李国珍将军,不然怕是真要闯出大祸来。”
马如龙与他一起上了马,问道:“莫非那李国珍也是性情中人?”
李耀庭道:“由于生意上的事,我常在这一带走动,早就听说这李将军的名头,那是个疾恶如仇的汉子,还有腾越总兵蒋宗汉,前些年也曾参加过抵抗杜文秀起义之战。这两个戍边的将军,都恨洋人恨得要命,若是乡民集体请命,要求他们主持公道,此事他们绝对不会不管。”
马如龙心想,这事要是让官府插上手,其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到时候英国人与朝廷较起真儿来,他们这些当差都得遭殃,当下不敢耽搁,拍马急行。
户宋河源自铜壁关,从海拔千余米的山上流下来,流经七十余里地,到了老官崩时,两山夹峙,水流骤急,虽说河道并不宽,但由于河床里乱石嶙峋,也是极为凶险,平时这一带的村民都是通过一座狭窄的石桥来往。
马、李两人到了户宋河附近时,已然远远看到一队英国人正在户宋河边上休息,料知马嘉理等人就在其中。马如龙转首看了眼李耀庭,李耀庭心细,已然看出马如龙的担忧。这一带地势凶险,且有道流河作为屏障,是个伏击的最佳地点,李国珍极有可能已经做好了伏击准备,只等洋人过河了。
李耀庭往周围观察了一番,说道:“弃马从下游蹚河过去吧,必须赶在洋人过河之前,阻止李将军的行动。”马如龙点了点头,从马上下来,与李耀庭两人往下流急奔。
蹚过了河,刚刚上岸,便见得从一处岩石后面蹿出两人来,定睛一看,正是清兵,马如龙浓眉一扬,低喝道:“我乃云南提督马如龙,速叫你家将军出来见我!”
清兵闻言,转身去禀报了,不消多时,只见一位四十开外,浓眉大眼,长着浓密的络腮胡的魁梧大汉走将过来,朝马如龙拱手道:“腾越参将李国珍参见提督大人!”
见到李国珍,马如龙这才松了口气,道:“你要为民申冤,打击洋人本督支持,但若是如此明刀明枪地跟他们对着干,你可想过后果吗?”
“想过!”李国珍毫不犹豫地道,“大不了搭上卑职这条命。”
“糊涂!”马如龙沉声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一举一动便是代表了朝廷,到时候万一那帮洋人去与朝廷理论,你以为是你这条命能化解得了的吗?”
李国珍一愣,问道:“按提督大人之见,我等该怎生行事?”
马如龙如此这般与他交代了一番,又道:“我的人会在河对岸接应你,切记,只要给洋人长点记性便好,不可恋战。”
李国珍哈哈笑道:“提督大人只管放心,卑职定叫那帮孙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
[1]坝子:高原地域较为平坦的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