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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忠婢为情香消玉殒 洋奴为利软硬兼施(1 / 1)


魏坤接到郑氏的口信后,果然慌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富家子弟,因之前有父亲和兄长的庇护,心思没怎么放在生意上,如今父兄双亡,重担一下子压在肩头,而且面临的是祥和号生死存亡的大难题,这令他有一种面临末日般的恐惧,手足无措。

等到下人把重庆的情况说完后,魏坤愤怒地摔了杯子,如同一只被猎人围困的狮子,愤怒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大骂道:“王四小儿,乘人之危!”骂完之后,疾步而出,来找王炽。

王炽手握乾坤,早就知道魏坤会咻咻然过来,见到他时,并不吃惊,待他骂完后,只淡淡地道:“为商者,官之所求,商无所退,乃天定的规则,固然无可改变,但是说到底,商是商官是官,无论是官是商,若是彼此间依附得过于密切,早晚是要出事的。就以眼下的朝中两派争斗来说,不过是玩弄政治的游戏罢了,与咱们行商者有何关系?在下奉劝魏兄,当务之急,保护家业,方是生存之道。”

“休在这里与我猫哭耗子,我魏坤不吃这一套!”魏坤红着脸道,“你害死了我的父亲和兄长,再来收购祥和号,莫非你要搞得我家破人亡,方才罢休吗?”

“想让别人不觊觎,便得学会保护自己。”王炽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今日之果,往日之因也,你没把心思放在祥和号的经营上,即便是在下不收购祥和号,也会落到英国人手里,除此之外,试问你还有其他出路吗?”

魏坤本就一腔怒意,听得此言,以为王炽是在看他笑话,把他看扁了,自尊受到了挑衅,怒不可遏,气得脸色发白,咬牙切齿地道:“好,咱们走着瞧!”

王炽看着他气冲冲地走出去,不由叹了口气。旁边侍候着的许春花见此情景,心惊肉跳:“主子,魏坤气怒之下,难免失去方寸,须防他报复。”

王炽道:“他身负血仇,有此怨气,情有可原。不过他本性不坏,非是穷凶极恶之辈,几日后他就会回重庆去了。”言落间,吩咐许春花去沏壶茶来,说是喝了茶后,要去同庆丰分号看看。

许春花依言沏了茶过来,侍候在旁边给王炽斟茶。王炽边喝着茶,边凝思着。

与此同时,宋铨也在思索着,他的目光在魏坤身上略作停留后,投向门外,从盐民的抗议,到天顺祥收购祥和号,莫非这都是王炽预先设下的局吗?不然的话,怎会如此巧合?此前骆秉章说此人胸藏丘壑,如今看来果然不虚。他一边利用盐民与我形成对峙之势,一边在重庆搅了英国人的局,此举表面上看是在威胁祥和号,实际是在逼我回去处理。洋人是好惹的吗,真把他们惹恼了,我们这些当差的只怕都会不得安宁。这手段端的是高明,所谓借势谋局,他算是把这玩到极致了!

宋铨暗暗地攥起拳头,大张旗鼓地下来巡查,没把他们怎样,反倒是吃了一嘴灰,如此回去,怎生甘心?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朝付少华道:“你带着魏坤先回去。”言下之意是说,他和百里遥还要继续留在盐场寻找机会。

魏坤显然有些不甘心,但想到事关祥和号存亡,便没再说话,转身悻悻然出去了。

当天傍晚时分,与往常一样,牛二与盐民们收了工,笑着大声跟他们道别,这个爽朗朴实的汉子,不怨苦不怨累,与盐民打成一片,在每天的夕阳下都留下了他豪爽的笑声。

进了屋时,许春花早已准备好了饭菜,贤惠的姑娘总是会给丈夫盛上满满一大碗饭,有时甚至连王炽都羡慕他,说娶了春花,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牛二憨笑着,说这都是托了大掌柜的福!

牛二正要落座,因未见王炽,便问道:“大掌柜去了何处?”

许春花道:“去了同庆丰分号,估计是有事耽搁了,你先吃吧,主子不会计较的。”

牛二劳累了一天,委实饿了,便狼吞虎咽般地吃将起来。吃完之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牛二抹了把嘴,因放心不下,道:“我出去看看大掌柜。”与妻子道别,出了门来。

走到王炽平时办事的屋子外时,见门开着,黑乎乎的并没点灯,牛二心想莫非大掌柜已经回来了吗?便走到门外,叫了一声,未见回应,走了进去。

这原本是盐场里盐民休息的屋子,并不大,放了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便显得有些挤了。牛二进去后,首先往那张桌子前瞄了一眼,里面虽然黑,但桌前有没有坐人还是看得清的,见王炽并没在屋里,心想这可奇了,大掌柜分明未回,这门是哪个开的?正自疑惑间,突觉头顶劲风飒然,暗叫不好,想要退出来时,背后亦是寒气森森。无须细看便能知道,这间屋子里埋伏了杀手,他让人包围了!

牛二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大掌柜的屋子成了龙潭虎穴,那么大掌柜他可安好?

“哪个龟儿子要害我!”牛二一声大喝,抓起桌子往上一挡,他力气极大,如此一挡,挡开了从屋顶下来偷袭之人。腾出空间来后,牛二退到一侧,定睛看时,只见前面站了五个黑衣蒙面人,个个手持钢刀,杀气腾腾。

“你们是什么人?”牛二把眼一瞪,怒喝道。

那些黑衣蒙面人却未作声,相互使了个眼色,手臂一动,扬起大片雪片也似的刀光,往牛二袭了过去。

牛二虽说有一身蛮力,可毕竟没学过功夫,在五把刀的围攻下,加上屋子里面空间小,腾挪不开,未能躲得开去,身中数刀,鲜血迸溅。

这时候,附近的盐民已被惊动,闻风而来。那些黑衣蒙面人见牛二倒在地上,眼见得活不成了,转身跑了出去。谁想刚到门外,迎面撞上来一人,打眼一看,是位姑娘,便想把她推开去逃跑。

那姑娘正是许春花,她听丈夫的喊声,就出来看,跑到外面时,听得有打斗声,芳心大骇,疾步往这边赶。哪里会想到正与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黑衣蒙面人,情知丈夫可能已经出事了,厉叫一声,使劲儿扯住了那黑衣蒙面人的衣服,攥着不叫他走。

许春花本是极为温柔的姑娘,因想到丈夫可能已经遇难,便使了全身的力气,想拖住那人,讨个说法。那黑衣蒙面人往前面看了一眼,见很多盐民正往这边赶来,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一咬牙把手里的刀一挥,刀光在月下一闪,许春花雪白的脖子上便多了道血槽,只低低地哼了一声,倒下地去。

盐民赶到时,那五个黑衣蒙面人已经跑远了,有盐民去探了探许春花的鼻息,竟是已然断气,不由惊呼起来。再去屋内看时,牛二同样瞪着双眼睛,早已气绝。众人慌了,一边嚷嚷着去报官,一边差人去找王炽。

王炽正在同庆丰分号料理事务,听到这消息时,心头一沉,脑子里嗡嗡作响,放下手头的事务,疯了一样往盐场方向跑。

王炽跑到盐场时,宋铨、唐炯、付少华等人已经在场了,他平时办公所在的屋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见他过来,众人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幽幽的月光下,他看到牛二和许春花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把他们的脸映得十分苍白,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气。

真的死了吗?王炽站到他们的跟前,一时间似乎还难以接受,慢慢地蹲下身去,用手去触碰了下许春花的脸,是凉的!王炽突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地潸然而下。这是一个年轻的如花的生命啊,她是那样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从北京到买卖城,千里迢迢,她一路侍奉,现在刚刚成了婚,开始了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却惨遭不测。“许进兄,王四该死,愧对于你啊!”

王炽两膝落地,右手攥着拳头不断地捶地,想到在北京刑部大牢里,许进的临终托付。他也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许进,一定会善待许春花,给她找个好人家。往事历历在目,誓言犹在耳际,转眼间她却已香消玉殒。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些杀手潜伏在房屋里,极有可能是针对自己的,只是阴差阳错,正好让牛二撞上了,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就这样替自己做了枉死鬼!

“是谁干的?”王炽站了起来,目光朝着宋铨、付少华、唐炯一个个看过去,见得他们都摇了摇头时,勃然作怒道,“三位大员俱在此地,居然容得人入室行凶,你们不能予民分忧,不能护民于周全,当的什么官,要你们留在此处何用,添乱吗?”

这一番话除去对牛二、许春花之死的愤怒外,还夹杂了对宋铨的不满。付少华和唐炯与王炽交情匪浅,倒是能理解他的悲痛和愤怼,宋铨听了,却觉得分外刺耳。他看了眼四周观望的盐民,只觉那一双双眼睛都往自己身上瞅,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商人斥责,当官的威严何在?

宋铨沉着脸,眼里闪着怒火,他想要发作,可转念一想,这是你摆官威的时候吗?人死为大,这个时候若是拿出官威和官腔出去,除了会引起群情的激愤,还有何益?此外,他十分怀疑此事可能是魏坤所为,在盐场内只有他与王炽有血仇,再加上此人易怒,行事不考虑后果,在离开之前找王炽报仇,未尝没有可能。思忖间,不由得朝不远处站着的魏坤看了一眼。

魏坤的眼神闪烁,似乎不敢去正视宋铨,目光有意无意地转了开去。

这一幕尽落在王炽的眼里,不由心头大震,如果真是他雇凶杀人,如何是好?其父兄虽非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莫非还要把他送上断头台,让祥和号断子绝孙吗?

想到此处,王炽的心乱了,他噙着泪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牛、许两人,若是不追究,如何对得起他们俩,又如何对得起许进临终的托付?

“滚!”王炽故意看着魏坤,大喝了一声。魏坤剑眉一扬,正要说话,宋铨却发话了,“还不走吗?”言落时,阴沉着脸转身离开,魏坤狠狠地瞪了眼王炽,随着宋铨去了。

待众人走后,唐炯道:“王兄弟,接下来你作何打算?”

“我想把他们送回重庆去,入土为安。”王炽抹了把眼泪,道,“眼见得快过年了,索性让盐场也停工了,大家一起回去吧。”

付少华问道:“凶手不查了吗?”

“查!”王炽扫了眼地上的尸首,咬牙道,“唐大人,烦你马上差人去监视魏坤。”

唐炯心领神会,转首吩咐杜元珪道:“此事你亲自去办,一旦查实,即刻逮捕!”

杜元珪浓浓的眉头一沉,朝王炽道:“王兄弟,你就放心吧,未抓到凶手,绝不回来见你!”

宋铨回去后,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回头朝魏坤沉声道:“是不是你干的?”

魏坤脸色铁青,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宋铨用手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虽说朝中两派互相较劲儿,唐炯乃原骆秉章一系,可毕竟这件事是太后亲口下的懿旨,现在出了人命,要是唐炯大做文章,把这事捅上朝廷去,他宋铨也难免有失职之责,少不了挨顿骂。

“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肯说吗?”宋铨低喝道。

魏坤努了努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绝连累不了大人!”

宋铨见他承认了,越发气愤:“你当得起吗?这事唐炯一定会死抓着不放,一旦被他查实,漫说本官被动了,无法再揪着他做文章,你家的祥和号也果真要走到尽头了。”

魏坤年少气盛,浑没去想那么多,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不报此仇,何以为人?”

百里遥冷冷一笑:“你当这里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了吗?我奉劝你,生意人的事最好以生意的手段来解决,如此意气用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宋铨道:“明日天一亮就给本官滚回重庆,在此之前,若再生事,本官绝饶不了你,出去吧!”

待魏坤出去后,宋铨目光一转,又朝百里遥道:“这人没什么脑子,今晚你好生看着他。”

百里遥嘴角一撇,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这种没脑子的人,早晚是个死,大人留他作甚?”

宋铨一怔。百里遥眼里寒光一闪,又道:“盐场出了事,与大人并无半分干系,要说担责,也是唐炯的责任,到时候你秉公办理,以杀人罪处决了他就是,少了这么个累赘,对你我有益无害。”

宋铨沉眉想了一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嘿嘿”一声怪笑:“那么你便去休息吧,本官也有些乏了。”

百里遥应了一声,转身出来。到自己的房里后,喝了两口茶,刚刚躺下,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到外面一打听,原来是魏坤去与杀手接头,被杜元珪抓了。百里遥听到此消息,不由摇头苦笑:“有些人傻,至多平庸一世,你却只往地狱里闯,魏老爷子有你这么个儿子,泉下何安?”

三天后,王炽给盐民发了工钱,让大伙儿回家过个好年。众盐民见王炽在悲痛之中依然不忘工人,以及那毫无架子的谦逊的样子,大为感动,纷纷表示能遇上这么个谦恭负责的大掌柜,是他们的福气,待来年再来为大掌柜效力。

王炽笑着拱手与他们道别,若非牛二和许春花出了事,此时此刻他该是幸福的,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产业,有了一批喜爱自己的工人,只要来年盐场修建完成,就会一本万利,财源滚滚。可惜的是,两个年轻人为此付出了性命,生命无价,单从生意的角度来讲,极为不值当。

王炽脸上笑着,心下却在暗暗发誓,这个仇一定要报!

料理完盐场的事,于次日一早,王炽置办了两具楠木棺材,把许春花、牛二入殓,喊一声:“春花,牛二,咱们回家了!”宋铨等官员在前,王炽等人在后,一行人启程去往重庆。

因恐尸首腐蚀,一行人日夜兼程,四日后便到了重庆城,当日就差人马不停蹄地布置灵堂,给两人准备后事。

于怀清、席茂之等闻风赶过来,李晓茹挺着个大肚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亦过来相见,看到许春花的尸体时,均是唏嘘不已。席茂之当场拍桌子道:“春花与我们同甘共苦,一路走来,何其不易,也是天顺祥的功臣,此仇非报不可!”

“在买卖城的时候,他们就曾经向春花下手,此番再度出手,要了她的性命,那帮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当我们这般好欺负吗?”李晓茹红着脸,朝王炽道,“这是你的人,一路上嘘寒问暖,身前身后侍候着,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你说句话吧,这事怎生解决!”

王炽听了此言,往事一幕一幕袭上心头,从北京到漠北,再从漠北到四川,千山万水,她与他风雨同舟,任劳任怨,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绝不让她的主子冻着饿着……他出身于云南一个偏僻的小寨子,这辈子除了母亲之外,还没有哪个女人这般贴心地照顾过自己……想到此处,不由眼眶发热,怔怔地落下泪来。“她虽自称奴婢,可在我心里,与妹妹无异,好在凶手已经抓了,铁证如山,想那宋铨也不敢护短。”

“你以前的血性去哪里了?”李晓茹蛾眉一皱,“想就这样了事了吗?”

王炽愣了一下:“还能如何?”

李晓茹指着棺材,愤然道:“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不叫他倾家荡产,怎能泄了心头之恨?席大哥不是在负责收购祥和号吗?这事别拖着了,尽快收了,叫魏家人一辈子为奴为婢,不得出头!”

席茂之闻言,朝王炽看了一眼,征求他的意见。于怀清似乎有话要说,但抿了抿嘴,没有说出来,王炽收购祥和号实际的目的是,让英国人知难而退,并且给祥和号造成威胁,从侧面打击宋铨,好使他从盐场撤回来,并非是真的要收了祥和号。但是这样的话不好当众说出来,于怀清只得忍了回去。

王炽叹息一声,未及说话,但听得一声厉叫,只见牛二的父母,佝偻着身子,哭喊着走过来。牛二乃穷苦人家出身,父母更是劳苦了一辈子的普通百姓,看到二老那佝偻的身形,撕心裂肺的悲恸,饶是席茂之这样的大汉,亦是鼻子发酸。

王炽“扑通”跪倒在二老面前,不停地磕着响头。是时,在灵堂内外围观的人已然不少了,众人见状,都为之震惊。以王炽现在的身份,在重庆已然有一定的影响力,特别是同庆丰开张后,老百姓大多知晓王炽其人。牛二被杀,归根结底,非其之过,然他却以大掌柜的身份,公然向两个平民不住地磕头,此等举止岂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牛二父母虽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却也是明事理之人,连忙去扶他起来,王炽却执意跪着不肯起,说道:“牛二夫妇之死,王四罪责难逃,若蒙二老看得起,从今往后,王四便是二老的儿子,替牛二尽孝,侍奉二老。”

“罪过,罪过,大掌柜如此说,岂不是要折煞老汉吗?”牛父道,“我家牛二能跟了大掌柜,那是他的福气,要不是您替他操办婚事,他哪能讨得到这么好的媳妇?怪只怪他没这个命,无福消受啊!”

王炽见牛父竟然如此开明,更是愧疚,道:“二老开明,令王四更是无地自容。二老要是不肯答应,王四便不起来了!”

牛母抹了把眼泪,道:“老者儿[1],大掌柜是个好心人,你就答应了他吧。”

牛父含着泪点了点头。王炽见状,忙又磕了三个响头,道:“既如此,牛二便是我的大哥,大哥这件事,我一定给二老个交代。”

郑氏得知消息时,只觉眼前一黑,昏厥过去。转眼之间,魏伯昌死了,大儿子魏元也死了,现在小儿魏坤又杀了人被打入死牢,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郑氏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压力和悲痛,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场栽倒。

及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一个丫鬟和嬷嬷正焦急地在床畔侍候着,见其醒过来,脸上一喜,正要说话,郑氏却挣扎着要起身。两人连忙过去扶她,“夫人,您得好生休息,不可再动气了。”

“家都要散了,我这老不死的养好了身子有啥子用?”郑氏边走下床,边道,“备车,我要去公馆见宋大人!”

下人也知道,这种时候魏夫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便叹息着去备车。

外面寒风呼啸,天色也是阴沉沉的,灰暗色的天空似乎随时都会下一场大雪。郑氏走到屋外时,忍不禁打了个寒战,苍白的脸在这寒风下,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上了车后,郑氏暗咬了咬牙,心想不管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银子,哪怕是真把祥和号抵押出去,也要保住小儿子的命,她不能让魏家断后,让魏伯昌在泉下埋怨自己。

到了重庆公馆,郑氏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到大堂,见到宋铨时,也不说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把旁边的丫鬟吓了一跳。

宋铨自然知道她的心思,魏伯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魏元成亲多年,始终无后,小儿子魏坤从小娇生惯养,事事都顺着他,养得娇气了些,不听父母言,至今未娶。要是魏坤问斩,魏家便算是绝后了。这对一个有些身份资产的家族来说,是天大的事。

可宋铨更加明白,此事绝非只是私人恩怨这么简单,往大了说这是顽固派和改革派之间的争斗,如果他袒护魏坤,授人以柄,极有可能地位不保;往小了说,这是两个商号之争,而且是重庆地区赫赫有名的两个大商号,全城百姓都在关注着此案,铁证如山,怎么徇私?

“求我是没有用的。”宋铨脸色铁青,硬生生地道,“你家小儿杀人一案,证据确凿,本官即便是有心想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郑氏闻言,号啕大哭起来:“宋大人啊……小儿一死,魏家就绝后了,您身在官场,听过的见过的,定是比老妇要多,求求您看在魏家两代人支持大人的分儿上,您发发慈悲,给魏家寻一条出路吧!”

看着郑氏涕泗横流,宋铨有些招架不住,皱了皱眉头,道:“罢了,本官给你指两条路,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郑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似,眼睛一亮,忙道:“恳请大人赐教!”

“这两条路一正一邪,且皆是十分不易,你且听好了,不管你选择哪条道走,都不得与人说是本官的主意。”宋铨见她答应,这才说道,“所谓的正道,便是去求王四,抛却前嫌,就像今天来求本官一样去求他,看看他会否原谅了你,给魏家留一条血脉;此邪道嘛……”

宋铨语气一顿,心有顾虑地看了眼郑氏。郑氏虽只是个普通的妇人,与外界接触少,但一般的人情世故却还是懂的,忙道:“大人恩德,老妇感怀于心,打死也不会往外乱嚼舌头,辱没了大人您的名声。”

宋铨也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借她个胆,也不敢乱说,便道:“所谓的邪道就是去求洋人,这件事如果有洋人出面来保,或许还有希望。现如今洋人和王四都觊觎着祥和号,你投向哪边,你自己定。”

宋铨的话很明确,就是用魏家的家产和尊严,去保魏坤一条性命。郑氏听完,边低低地啜泣着,边思索起来。在魏坤杀人之前,是洋人和王四在争着收购祥和号,上门来与她说好话,征得她的同意。现在情况却是截然相反,她在把祥和号送出去的同时,还得跪着去求人,希望他们给魏坤一条生路。

郑氏听得出来,眼下确实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当下又向宋铨磕了两个头,在丫鬟的搀扶下起了身,趁机摸出张一千两的银票,塞到宋铨手里。她不善于这些交际,以前都是魏伯昌在做,但她心里明白,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需要花银子,有时候一件事的是与非,全凭当权者的一张嘴罢了。

从重庆公馆出来后,郑氏在马车前站了许久。寒风呼啸,天气越来越冷,郑氏的整颗心都似坠入了深渊,只觉得这昏暗的天地,肃杀的气候,像极了自己的处境,因此怔怔地站着,在这茫茫的天地中,寻找出路。

丫鬟怕她冻出病来,催促了好几遍,郑氏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兀自蹙眉沉思着。她突然想到了在许多年前,叶夫根尼设局,把祥和号与太平军交易的事故意捅了出去,然后以此威胁祥和号交出茶叶的经营权。当时的魏伯昌也是站在十字路口,进入两难的境地。但在面对洋人时,他却选择了拒绝,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那时候魏伯昌做了这个选择后,郑氏也没觉得什么,甚至还埋怨过他,生意就是生意,管那些国家民族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可当自己真正面临这样的选择时,她觉得魏伯昌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倒不是她在此时就悟到了国家民族的重要性,而是想到洋人便让她心生了畏惧。洋人是什么?就是外人,你去求他,他会同情你吗?一旦当自己的命运交给外人时,你能安心吗,这事靠谱吗?

郑氏觉得,要说靠谱,还是同种族的人靠谱一些。就好像遇上突发之事时,需要人帮忙,你是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还是有些过节的邻居?人在孤苦无依的时候,想到的一定是熟人。那个王四虽也恨魏坤,而且他现在也势必在气头上,可当初魏伯昌和魏元也是死在他手里的啊,我现在不计前嫌去求他,愿意把祥和号的产业双手奉上,以表诚意,莫非还求不得他的原谅吗?

郑氏并非出身于世家小姐,平时便是风风火火的,她想到了这一步,便抬头望了望天,距天黑大约还有一个时辰,跟丫鬟交代一声去天顺祥,就上了马车。

丫鬟一听,顿时傻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你还想当真去见他呀!可想到当今的处境,除了去求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出路了,叹息一声,只得上车陪郑氏去了。

王炽从灵堂回来,到了天顺祥后,也没心思休息,李晓茹吩咐下人去端了饭菜上来,王炽刚端起饭碗吃,就想起了以往用膳时,有许春花侍候着,里里外外满屋子都是她的身影,如今伊人已逝,她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不觉心里堵得慌,又放下饭碗,沉默起来。

这时,下人进来禀报说,祥和号的魏夫人求见。李晓茹一听,瞪大了眼睛道:“她还敢来!”

王炽眉头一沉:“叫她进来吧。”

须臾,郑氏由丫鬟扶着入内,走到王炽面前时,“扑通”跪于地上。王炽惊得站了起来,看着她的样子,他明白了她此行的意图,这是来给她的孩子求生路的。

王炽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跪着的这位年老的妇人,无比震惊。是什么让她放下尊严,抛下恩怨,屈下双膝的?无非是母亲对孩儿的爱罢了,阴暗的光线中,她头上的发丝散发出耀眼的光,佝偻的背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弯曲着,像是承受不起外界或身体上巨大的压力,上半身竟在微微颤抖,若非丫鬟跪在旁边扶持着,她有可能会随时倒在地上。

看到这幕情景,王炽的心里传来一抹隐痛,还记得第一次离乡,是因为姜庚之死,她至今无法忘却姜母那椎心泣血的哭声……那一晚,他被老阿公关起来,要以寨子里的规矩处决,他还记得母亲佝偻着背来看望他的情景,当时她的脸上写满了悲痛,眼神里是绝望的……是的,对一个家庭来说,孩儿是母亲活下去的最大的动力和希望,若是孩子没了,母亲的天便塌了。

郑氏承受了丈夫和大儿子之死的悲痛,魏坤便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如果魏坤死了,她这衰老而脆弱的脊梁只怕再也直不起来了吧?

“王大掌柜,老妇这趟子是求你来了!”郑氏带着哭腔,低着头道,“咱们两家,开始是有合作的,彼此间为了把生意弄巴实[2],大家都还觉得蛮安逸。可后来为了啥子利益,竟是开始打锤子扯筋了[3],闹到现在,两家都出了人命。老妇拎不清你们生意人的这些事,但老妇明白,这次的事是我那幺儿子不对,请王大掌柜看在魏家也丧了两条人命的分儿上,给我那幺儿子一条活路,老妇情愿把祥和号双手奉上,有生之年,不敢忘您的大恩!”言落间,便低头叩首。

王炽上去,握住她的双肩,扶了她起来。郑氏抬起头看向他,竟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丝毫信息来,是原谅了她的幺儿子,还是叫她无须再求,此事要公事公办?

王炽朝郑氏身边的丫鬟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扶郑氏落座。然后转过身,走向位于上首的主位。实际上在转身的那一刻,他是在思索应对的语言。

郑氏方才的举动,感动了王炽,儿子作孽,老母何辜呢?可如果原谅了魏坤,许春花和牛二莫非真就白死了吗?牛二同样也有一双伤心欲绝的父母,他该如何向他们交代?还有死去的许进,他临终前把许春花托付给了他,他未能保护好春花,到头来甚至连个说法都没有,如何对得起许进呢?

李晓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王炽身上转着,她与他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的性格她自是了解的,他行事胆大,敢打敢拼,但其内心是善良的,甚至骨子里有一种侠义的情怀,面对一位老妪的恳请,他不忍去拒绝,而对牛二夫妇的死却又无法释怀,叫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李晓茹的性子比王炽狠辣得多,她虽多少也同情郑氏的遭遇,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眼光一瞟,往郑氏看了一眼,道:“魏夫人,您的处境,我深为理解,但是,人命关天,既然是天大的事,便不能草率做了决定,可否容我们考虑几天?”

郑氏刚刚坐下,听得此言,又起身道:“王夫人说得是,那么老妇等你们的消息,无论如何,老妇在此先谢了!”言语间,又躬身相谢,这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天色将黑,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王炽望着郑氏的身影消失在寒风里,不觉叹息一声,然后朝李晓茹瞟了一眼道:“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李晓茹冷笑一声道:“怎么处置,你都不免内疚,可是?”

王炽点了点头。李晓茹道:“那么你就不出面,凡是涉及此案的人,你一律不见,等着官府判决。”

王炽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英国驻京公使威妥玛在总理衙门处拿到通行证时,不由得喜上眉梢,此事被总理衙门拖了个把月,期间曾接到过驻缅官员[4]发来的催促函,言辞十分严厉,说是兹事体大,拖延不得,要威妥玛快速解决。

威妥玛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总理衙门那帮老骨头个个都成了精,不管软的硬的,一律笑着打太极,能拿他们怎样?如今通行证拿了下来,总算是可以交差了。回到公署后,立马就差了一人,把通行证送去缅甸,并做好接待工作。

就在威妥玛差人去缅甸的同时,慈禧太后也得到了此消息,觉得这件事可能并不简单,便召了总理衙门领班、时任议政王的奕?来见,问英国索要入境通行证所为何事。

奕?是时正值壮年,在他领导下洋务运动正热火朝天,又身兼总理衙门领班、议政王等要职,可谓是国之柱石。然而身为咸丰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小在宫里长大,他明白宫廷的凶恶,因此他虽意气风发,却没有得意忘形,行为处事十分之谨慎。这时候,他瞟了眼慈禧太后的脸色,情知她对自己领导的洋务运动并不热衷,之所以支持他,不过是想平衡朝中的权力罢了,当下跪着叩首道:“启奏太后,英国人要通行证,意图并不明确,只说是入境游历。”

“游历?”慈禧细长的眉头微微一蹙,“你信吗?”

奕?愣了一下道:“奴才亦是不信。不过发通行证之前,奴才曾差人去打探了一下,估计是英国人占领了印度、缅甸之后,想撕开我国南边的门户。从他们在印度、缅甸的行为来推断,此番所谓的游历,应是来考察云南之地形,要在缅甸与云南之间,建一条铁路,进而打通我国与缅甸的商贸之路。”

“我朝与缅甸历来有通商之先例。”慈禧道,“英国人建铁路为何啊,那东西果然能载许多货物吗?”

“正是。”奕?认真地答道,“那东西不仅快,而且所载货物动辄便是几万吨,厉害得紧。”

慈禧思量了会儿,似乎明白了奕?的意思,那东西固然厉害,可要修筑铁路,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为免争端,便在拖了个把月后,把通行证发了下去,这似乎也是一条颇为妥当的权宜之策。

“你啊,对洋人忒是放任,也怪不得朝中有人对你不满。”慈禧太后瞟了他一眼,让他起身后,又问道,“现在云贵的总督可是桑春荣?”

“正是。”奕?补充道,“云南巡抚是岑毓英,提督叫马如龙。”

慈禧太后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抹淡淡的笑意,她当然听得出奕?刻意提到岑毓英、马如龙两人的用意。那是一组十分有意思的组合,桑春荣一根筋,他若认为是对的事,那便决计不会有错,就算是丢了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岑毓英圆滑,非正非邪,遇事首先会考虑自己的利益,在不会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他绝对是个肯为民出力的好官;至于那个马如龙就不用说了,有头脑,但也容易冲动行事。这样的组合,一旦英国人在云南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定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那么四川呢?慈禧太后眼波一转,落向奕?,川滇两省,紧密相连,云南一旦有动静,四川必受波及,这便是所谓的池鱼之殃,须早做打算才是。

“籥门先生[5]作古之后,四川总督一直空缺着,也该安排个人下去了。”慈禧把目光从奕?身上移开,望向殿门外,语气略作停顿,“萧启江随籥门先生平川有功,就着他去吧。”

奕?大感诧异,太后如何突然支持改革派了?继而一想,支持似乎谈不上,不过是太后平衡权力的一种策略罢了。四川不能让以萧知章为首的顽固派一家独大,派个硬骨头下去,可以起到相互制衡的效果。

奕?偷偷地看了眼慈禧太后,心想太后御人之术,果然高明得紧!可是,萧启江绝非常人,此人一身正气,也一身是胆,脾气比骆秉章暴烈得多,这种时候派他下去,不怕四川生乱吗?

“太后……”奕?思量了下措辞,道,“眼下局势,错综复杂,萧启江武将出身,恐难掌局面。”

慈禧太后微微一叹,道:“奕?啊,你还没看透吗?如今的大清国就是一座角斗场,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与他们比起来,咱们相对较弱,那么弱者该如何在列强之中生存呢?咱们弱,但不能一味示弱,如果说云南乱了,需要桑春荣,那么四川若乱了,就需要萧启江之辈的人物镇着,唯如此,方不会在这角斗场里让人一口吞了。”

“太后英明!”奕?由衷地大声道。英国人要打通从缅甸到云南的商贸之路,四川自也难以幸免,要想不教英国人在四川作福作威,就得有人去镇着!

郑氏回了祥和号后,没过几天,就见下人来报说,英国人艾布特到了。

郑氏身子微微一震,低着眉思量了会儿,得了一个主意。人在困境中,其思路会比平时活跃得多,郑氏想的是,不妨先听听那艾布特的说法,同时着人去跟王炽知会一声,以此去刺激一下他,好叫他早做决定。当下叫人去请艾布特进来,同时去将此事通知王炽。

艾布特入内后,口称夫人,并表示对她的遭遇深为同情,请她注意身子。

郑氏没心情应付他这一套场面上的礼节,道:“请艾先生直说来意吧。”

艾布特坐下后,道:“中国人讲究孝字当先,魏坤的举止看上去鲁莽,其实是在行孝义之举,父亲、兄弟的血仇怎么能不报呢,如果这么大的仇都不放在心上,还怎么算是人呢?”

郑氏却只是叹息,并没言语。艾布特又道:“据我所知,您去了趟天顺祥,以我对王四的了解,他应该是没有同意您的请求。”

郑氏哼的一声,点了点头。艾布特眼里精光一闪,道:“在你们中国人眼里,洋人都是坏人,其实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有好人和坏人,您要是相信我,我们再谈谈关于祥和号的事,可好?”

郑氏自也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便点头道:“请说吧。”

艾布特道:“您看这样可好,祥和号还是按我以前说的价,以二十万两收购,魏坤也由我负责去救。尽管从此以后,没了你们的产业,但好歹人救出来了,二十万两银子也够你们生活了,您说呢夫人?”

郑氏闻言,心头一动:“你真能救得出来?”。对她眼下的处境来说,艾布特的条件的确相当诱人,艾布特看得出她心动了,自信地笑了笑:“中国的律法讲人情,有时候人情大于法,什么是人情呢?可以理解为关系,莫非夫人还不相信英国人在中国的关系吗?”

郑氏看了眼面前的碧眼黄发之人,心想这些人在中国无法无天,如果他说能救,定是能把人救出来的,可当初老爷子宁愿跟长毛军合作,也没屈服于洋人,莫非此例真要在我手里破了吗?罢了罢了,不管怎样,人命关天,好歹是一条出路,我且拖住他,看看情况再作计较。当下道:“艾先生,兹事体大,请容我再考虑几天吧。”

艾布特起身道:“我不会逼夫人,但请务必尽快决定,等官府判下来了,事成定局,再要救人可就难了。”

郑氏说声理会得,命人送艾布特出去。不消多时,去王炽那儿报信之人也返了回来,道:“王大掌柜想问问夫人,洋人收购祥和号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郑氏回想了一下,在此之前,艾布特好像说过,要在重庆和云南之间建立起一条通商途径,以便与东南亚国家联合,建立起一个以英国为主的东南商贸圈。郑氏眼见短,并没意识到此举的可怕,便让下人如实去告知王炽。

艾布特趁机收购祥和号,早在王炽的意料之中,此前他要席茂之去与洋人争抢祥和号,不过是想打乱宋铨和魏坤,让他们知难而退。事情发展到如今,收购祥和号似乎已无必要,它何去何从,更与他毫无关系。但是,当他听说英国人的意图后,着实大吃了一惊。

英国人现在已占领了印度和缅甸,一旦让他们打通了东南亚的经济圈后,意味着什么?这是要用经济的手段,侵略和控制中国的西南地区,进而达到全面入侵中国的目的啊!

王炽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连夜差人去叫了席茂之、于怀清过来议事。李晓茹从他的脸色中,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又要干惊天动地的事了,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这件事恐怕不止商业收购那么简单。”王炽皱着眉道,“英国人是要控制我国西南地区的经济。”

李晓茹从小跟着李春来耳濡目染,对商业也极为敏感,“这些黄发鬼好大的野心!可连大清朝都斗不过他们,你要怎么跟他们斗?”

“我们的根据地就在西南,这一地区的生意一旦让洋人掌控,我们还有活路吗?”王炽郑重地道,“单凭我王炽一人之力,定然是螳臂当车,可如果我们的商人齐心协力,就未必没有得胜的把握。”

李晓茹从他的语气隐隐听出了些什么:“你是要……”

“放了魏坤。”王炽的眼里炯炯有神,“收购祥和号,然后再重新拆分祥和号,给郑氏一定比例的股份。”

李晓茹蛾眉一蹙:“你如此做,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

“国家面前,没有恩怨。”王炽浓眉一扬,道,“春花和牛二都是明事理之人,这些道理他们看得透的。”

说话间,席茂之、于怀清两人已然赶到,正好听说王炽要放了魏坤一事,席茂之一听就来了火气,在他的眼里,这场恩怨无非是源自北京的那场连环局,在那场谲异莫测的阴谋中,俞献建死了,他们全体人员都差点儿死在刑部大牢。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祥和号与山西会馆穷追不舍所致,如今许春花和牛二再次被害,怎能为了生意轻易宽恕?不由大声道:“别跟我说什么国家,这个国家会因你做了这场生意而兴,放弃这场生意而亡吗?咱们都是极为平凡的生意人,无须把一场生意上升到国家的高度。春花、牛二的尸首还躺在灵堂呢,放了他,你对得起谁?”

“你也杀了魏伯昌!”王炽见他进门就大呼小叫,不由也提高了声音,脱口而出道,“莫非你就对得起祥和号了吗?”

席茂之瞪着王炽,紫赯脸涨得通红:“你别忘了,我的兄弟俞献建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北京城一场阴谋,险些把我们都送入鬼门关,放了他,你对得起哪个?”

于怀清、李晓茹见情势不妙,都上来相劝。王炽连舒了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道:“席大哥,我敬重你,对每一位死去的人,都心怀内疚。但是,我们不能活在仇恨里,得把目光放在前方,尽量地向前看。”

席茂之呼呼地喘着粗气:“王兄弟,我也佩服你,可我们不能因为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而丢了自己。人生在世何为贵?如果将来我们一身的铜臭,不顾亲人的情,朋友的义,漠视他们的死亡,这生意不做也罢!”

王炽回身,长长地嘘了口气,在椅子上坐将下来。从内心上讲,他与席茂之的心情是一样的,将凶手绳之以法,泄了这口气。可如此做,无疑会将郑氏推到洋人那边去,一旦祥和号的资源让洋人利用了,后果不堪设想。

“英国急于收购祥和号,此举十分可疑。”于怀清眼皮一抬,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打通四川与云南的商贸通道,然后控制西南地区的经济。”王炽道,“印度和缅甸已为他们控制,下一步他们企图控制我们的国家。”

席茂之闻言,愣了一下,紫赯色的脸上怒意略微消散了一些。王炽顿了一顿,又道:“席大哥说得对,咱们不能因为生意丢了自己,不能不顾亲人的情,朋友的义,两位都是我王四的生死兄弟,莫非还不了解我的志向吗?我想成为陶朱公那样的商人,心中有情,铁肩担义。可是在我心里,所谓的义,不只是朋友,还有家国。我国的西南地区被英国人控制了,凭我们的能力,的确尚能苟且偷生,然却必须与洋人为伍,活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看他们的脸色行事,真到了那时,莫非能活得心安?”

于怀清手捏青须,问道:“收购了祥和号后,你打算如何对抗英国人?”

王炽瞟了眼席茂之,见其未表示异议,这才说道:“单凭一己之力,恐是无法与洋人抗衡,我收购了祥和号后,再给郑氏一定的股份,便是想利用其所有的资源,使之发挥的功能最大化;其次,如法炮制英国人的做法,联合李耀庭的商号,打开从四川到云南的通道,与他们分庭抗礼。”

于怀清静静地听着,待王炽说完,抬眼道:“王兄弟如此部署,固然可在短时间内与英国人分庭抗礼,时间一长,只怕还是要吃亏。”

“咱们整个大清朝的人,都对洋人敬畏三分,朝廷更是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哪个有能力可公然与他们抗衡?”席茂之“哼”的一声,道,“建立东南亚商贸圈,乃英国人的国策,势必会加大力度,实施入侵,连朝廷都对他们束手无策,我们去碰,以卵击石罢了。”

于怀清眼里一亮:“那么按席大哥之见,当如何行事?”

席茂之道:“总理衙门不是在搞以夷制夷的洋务运动吗?若想要跟英国人争一个雌雄,可效仿此法。”

“大妙!”于怀清心领神会地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也!”

王炽拱手一拜:“多谢席大哥不计前嫌,出此妙策!”

正说话间,下人陪了一人进来,王炽定睛一看,正是杜元珪,情知其夤夜造访,必有要事,便也不客套,问道:“杜将军造访,有何指教?”

“京里来人了。”杜元珪神色有些凝重,沉声道,“是个洋人,名叫马嘉理,如今正在知府衙门,把祥和号的郑氏也叫了过去。唐大人料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叫我来知会王兄弟一声。”

从京里来了人意味着什么?是朝廷已认可了此事,允许英国人打通东南亚商贸圈吗?在这乱世,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王炽只觉得阵阵心寒,堂堂中华,莫非真得由着洋人为所欲为吗?且抛开家国大事不谈,单论生意,他也不能让洋人逞能,既然高人毕至,恶战难免,那就拉开架势与他们打一场吧!

王炽眉头一动,朝于怀清、席茂之看了一眼,“今天晚上,我们兵分两路,于先生、席大哥去见百里遥,我去会一会叶夫根尼。”

马嘉理生于1846年,他出生的时候,印度已被英国人占领,其父为英国陆军少将,估计是出征的时候,其母随军去了印度。他是在印度出生的,由于出身贵族,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曾先后在法国和英国的高等学府学习。不知是运气不佳,还是外语水平真不怎么样,他三次入考外交官,均告失败,直至1867年,参加第四次考试时,勉强通过,进入英国驻华公署,担任实习翻译。

从这个履历可以看出,这个贵族子弟,估计学习真不怎么样,好在为人灵活,且比较好动。有句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若行千里路,到了中国后,他不停地游历,踏遍中国的山山水水,不出几年,成了个名副其实的中国通,受英国驻华使馆器重,这也是此番威妥玛派他下来的原因。

从整个历史的角度来看,在清政府被迫打开国门之前,国人对洋人一直持鄙视态度,所谓夷人,有野人的意思在里面,黄发碧眼,尚未开化,与猴无异,所以从未将其放在眼里。到了清朝后期,洋人大举入侵,洋文化、经济、思想若洪水猛兽般冲击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和民族时,国人的思想也在发生着变化,从鄙视慢慢地转为敬畏。

敬畏是个极为玄妙的词语,它不仅仅只有畏惧,还带有一分敬意,以至于一见到洋人,就产生敬畏之心,不敢去惹他们。此番马嘉理一路从京城而来,各省各府官员都不敢马虎怠慢,皆是好生招待。到了重庆后,付少华也按例接待,其接待规格与钦差大臣没甚两样,连在重庆的唐炯、宋铨亦亲自作陪。

马嘉理一路好吃好喝过来,也是习惯了,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也并没将在座的官员放在眼里,淡淡地应付着。直至有人禀报说,艾布特求见时,马嘉理的眼里才放出光来。他不认识艾布特,但身在异国,对同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忙道:“快让他进来。”

艾布特入内后,与马嘉理亲切地握着手,且交谈了起来,把宋铨等几位官员晾在一边。唐炯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心想我堂堂一方官员,何以要在此浪费时间,给洋人赔笑?正要起身离开,只听马嘉理问道:“英国人在清朝为商,实为不易,不知生意是否顺利?”

艾布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忙道:“最近我想响应国策,打通东南亚商贸圈,欲收购重庆的一家商号,以此来连通重庆到云南的商路,遭遇了当地商人的阻挠,并不顺利。”

唐炯一听,打消了离场之心。只见马嘉理眉头一动,马猴似的额头上起了许多皱纹,问是怎么回事,艾布特便将如何收购祥和号,如何被王炽从中阻挡一事说了一遍。

马嘉理闻罢,转头朝付少华道:“付大人,魏坤是祥和号唯一幸存的主事之人,艾布特先生想救他,这是了却恩怨的好事啊,你却为何抓着不放,莫非大人嫌这事闹得还不够大?”

付少华赔笑道:“马先生啊,事再大能大得过人命吗?魏坤杀人,铁证如山,本府也不敢随便放人。”

马嘉理冷笑道:“那要是艾布特先生强行收购祥和号,与那个王炽之间真的闹出大动静来,你觉得是人命重要,还是重庆的安危重要?”

付少华一怔,瞟了眼宋铨。宋铨沉着张脸,却是只作没看见一般,目光盯着一处角落,动也不动。马嘉理回头朝艾布特道:“先生,依我之见,为人行事,是否有风度,得看具体的环境,在这件事上你没必要过于礼貌,区区一个妇人,威逼两句,她也就从了,有什么难的?”

艾布特笑着连连应是。马嘉理行为处事多少带有些贵族的习气,没将旁人放在眼里,大声道:“去把祥和号的郑氏叫来!”

付少华虽看不惯他的这副嘴脸,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去叫郑氏。唐炯见情势不妙,也差身边的杜元珪去知会王炽,好教他有所防备。

郑氏一介妇女,进门时见到这等阵仗,心头怦怦直跳,二话没说,跪在地上,只是磕头。

付少华道:“你起来吧,这位洋先生有话要与你说。”

郑氏刚起身,只听马嘉理道:“夫人,我只问你一件事,魏坤的命你要是不要?”

郑氏忙道:“自然是要的!”

“好。”马嘉理点了点头,又道,“我跟你说一个事实,杀人偿命,在任何一个国家,都难免一样的,你去求王炽,求得他原谅,难道就能掩盖得了魏坤杀人的事实了吗?换句话说,他王炽算是什么东西,他头一点嘴巴一张,莫非就能让一个将死之人免死吗?”

郑氏身体微微一震。唐炯看了眼马嘉理,眼里精光暴射,忍不住道:“阁下言下之意可是说,魏坤是死是活别人说了都不能算,只有你能决定他的生死?”

“是的。”马嘉理头一转,面向唐炯直接回应道,“我知道你大小也是个官,听了这话心里不舒坦,可这是事实,魏坤的命,只有我能救。”

宋铨听了此话,只觉心头蹿起一股怒意。他在朝中属于顽固派,反对以夷制夷之法,信奉大清王朝才是天下的中心,是无可争议的天朝上国,他洋人算是什么东西,敢在大清朝颐指气使,作福作威?但与此同时,他浸淫官场多年,深知得罪洋人没什么好果子吃,当下只得咬着钢牙,硬忍下怒意,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然而宋铨能忍,唐炯却忍不住了,这要是换在战场上,他早就一刀劈了过去,倏地起身,把手往桌子上一拍,直将杯盏震得叮当作响:“你说此话,不觉放肆吗?”

“是你放肆了吧?”马嘉理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盯着唐炯冷冷地道,“你相不相信,你很快会为刚才的举动后悔?”

唐炯武将出身,脾气一上来,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宋铨、付少华心里都十分清楚,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有人叫了一声:“大人!”转头一看,正是杜元珪。他大步往里走进来,在唐炯耳边低语了两句。唐炯听完,恶狠狠地瞪了眼马嘉理,“你相不相信,你会为今晚在重庆的举动,付出代价?”

“哦?”马嘉理饶有兴趣地看着唐炯,“你欲如何?”

唐炯却没有理他,带着杜元珪走了出去。付少华、宋铨见状,面面相觑,唐炯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如此气冲冲而去,会做出什么事来?

马嘉理眼高于顶,似乎并未将唐炯放在眼里,径朝郑氏道:“想清楚了吗?”

郑氏不仅想清楚了,也看清楚了,连当官的都对这洋人忌惮三分,他既然敢当着这些当官者的面,说只有他能决定魏坤的生死,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想清楚了。”郑氏暗暗地咬着牙,下了决心,“只要能放了魏坤,祥和号任凭处置就是了。”

马嘉理一声大笑,拍了拍艾布特的肩膀,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你们就办手续吧!”言落时,这才举起杯朝宋、付两人道,“两位大人,明天还得麻烦你们,把人给放了。”

宋铨瞄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了,堂堂四品道员,竟要听命于区区一个洋人,拿起酒杯往地下狠狠一摔,道:“付大人,此事你看着办吧!”把袖子一甩,悻然而出。

付少华傻了,什么叫你看着办吧?你叫我怎么办?

[1]老者儿:四川方言,老公或老头子的意思。

[2]巴实:四川方言,“好”的意思。

[3]四川方言,吵架闹纠纷。

[4]其时缅甸为英国所占,英国在缅甸设立了办事机构。

[5]骆秉章字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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