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炽的这个点子,其灵感来源于付少华,生意有时也得学学官场,玩儿点虚的,把门面或架势撑足了,人家自然会信任你。
人情世故,世情百态,本身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王炽年纪不大,资历也不深,但在生意方面可谓是天赋异禀,不只把付少华所说的那一套领会了,而且还青出于蓝,玩了招更加高明的,不仅要摆门面撑气势,还要煽情拉民意,最后再顺便给同庆丰做一个大大的宣传。
实际上这十万两银子是王炽手头仅有的活动资金,拿出来之后,他想要请人吃顿饭,都得好生思量一番了。然而大生意人不但有大智慧,还具有豁得出去的胆识,王炽相信,此举之后,必有回报。
王炽抵达公馆门口,让牛二负责的马帮工人把车上的箱子抬下来,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吆喝着,把箱子抬了进去。
人家敲锣打鼓地送银子来,唐炯不得不迎出门去,到了门口一看,公馆两边果然是人山人海。王炽正指挥着马帮工人抬箱子,见到唐炯连忙上来参见:“草民见过唐大人!”
唐炯道声:“进来说话。”把王炽引进客厅内,这才换上一副笑脸,“你如此劳师动众,大做文章,这银子到底是真送还是假送?”
王炽笑道:“自然是真送。”说话间把准备好的标书递了上去。
唐炯看也没看,直接放到桌上:“你今日之举,着实令我另眼相看,比那些只知贿赂拍马屁的不知高明多少倍。既然你把事情都做到了这份儿上,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实话与你说了吧。其实骆总督去京城见太后的时候,便在太后面前夸了你一番,并提议盐场建设采用官督民办之方法,由我督办,由你负责。太后对此并无异议,实际上盐场重建之人选在我招标之前,便已算是内定了。”
王炽大喜道:“草民何德何能,竟得太后与骆总督之信任,实在惭愧。”
“并非是信任,而是对你的嘉奖吧。”唐炯道,“只是兹事体大,且又是太后亲口下的懿旨,哪个敢马虎?所以我到了重庆后,便公开招标,意在试探你的举动,看看你是否真有能力拿下这个项目。”
王炽这才明白唐炯先前讳莫如深的缘由,问道:“唐大人向在下道出此番话,可否理解为您已信任了在下?”
唐炯微哂道:“只要你筹足了银子,盐场之事非你莫属。”
王炽想了一想,又道:“在下听说刘太和成立了个商会,也是志在必得,他们人多财粗,大人该如何应付他们?”
唐炯瞟了眼桌上的银票,冷笑道:“这些商人,都是人精,却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凭着贿赂之手段,便可无往而不利,偏偏我唐炯不吃这一套,如今我有他们贿赂的证据在手,谅他们也不会生事。”
王炽闻言,这才放心,说道:“大人放心,不出一月,银子定能到位。”
唐炯点头道:“本官明白,接下来你就该让同庆丰发挥作用了。”
刘太和刚从公馆出来不久,就听到了王炽公然送银子的消息,当时他的胸口犹如被人击了一拳,又闷又疼。这好比是两个绝顶高手比武过招,一个打的是传统套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另一个则是剑走偏锋,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一击命中,打得对方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
刘太和知道这次过招他输了,输得很彻底,却也不得不服。清军与起义军作战时他得从王炽处拿货,看来以后他的货还得从王炽处拿。刘太和叹息一声,又继续往前走,背影有几分落寞。
刘太和所成立的商会的失败,同样也令百里遥感受到了威胁。山西会馆除了日常的生意外,还有一项主要业务便是票号,同庆丰这匹黑马的陡然出现,对晋商票号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其虽刚刚成立,在外地尚未设立分号,不能进行异地存兑,但是票号这种业务,失去了信用死得快,获得民心时发展也快,一旦他在本地的存款业务上去了,便会迅速发展。
王炽显然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为了吸引本地官民存款,他会出什么招呢?
夏天的午后本就闷热,想到来势汹汹的王炽,百里遥更是烦躁,差了几个人,去同庆丰打探情况,以便料敌于先,出招应对。除此之外,百里遥似已无可作为。
事实上,百里遥如今的状态,是极具代表性的。晋商从明至清,辉煌了数百年,发展至今,看似机构庞大,制度完备,无懈可击。实际上很多事情需要从反方向去看,机构越庞大,制度越完备,里面的人便越没有危机感,就会得过且过。人一旦懈怠了,制度就会老化,会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而这时候距分崩离析已经不远了。
百里遥正处于这种状态之中,他觉得晋商票号已经十分完善了,实在想不出什么招能更上一层楼,就算是想出来了改革的措施,晋商票号是一台遍布全国的大机器,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你一个想法说改便能改了的?
同庆丰票号就设在天顺祥的隔壁,山西会馆的人在周围留意了一天,也没看出王炽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只得在傍晚时分,向百里遥汇报情况。
百里遥闻言,越发地坐立不安,按那小子的德行,绝不会就此罢手,肯定还会有大动作,可是为什么看不出丝毫异样呢?
次日一早,让百里遥震惊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同庆丰在朝天门码头搭了座巨大的木台,形同过年时要唱大戏一样,还挂了个横幅,上书“同庆丰惊喜会”六个大大的字,该会将在三天后举行,据说凡是到场之人,都能得到好处。
具体是什么样的惊喜,到场之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同庆丰没有说明,也没有人知道,但是这种神秘的营销方式,反而能勾起人们的猎奇之心,三天之内,重庆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猜测,竟成了个全民讨论的话题。
百里遥终于慌了,这样的慌张和不安在他的人生之中是从未有过的,像是一个被逼到了墙角之人,明知对手还会出重拳,给他以致命一击,却不知那一拳会从何处而来,无从招架,更别说是还击了。
这三天时间对百里遥来讲,犹如三年那样的难熬,在第三天的早上,他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并嘱咐晋商票号的掌柜,要求票号上下随时做好应对准备,不管同庆丰出什么招,咱们都如法炮制,还击回去。
这种依葫芦画样的方式是被逼急了的商人惯用的手段,作为竞争对手,反正不管你怎么出招,我都跟着,跟你死杠到底。然而,即便如此,百里遥的心里依然没底,王炽会给他模仿的机会吗?
朝天门码头的人本来就多,这天早上,简直是人山人海,全城百姓都想来看看同庆丰到底会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由于人实在太多,码头的作业船以及码头工人不得不休假一天,停止工作。洋人商船被迫停止作业后,叶夫根尼甚至向知府衙门告了一状,要求知府出面,给他们赔偿损失。
付少华却是笑着打太极,说码头乃公用之所,哪个都可以在那里搞正常正当的活动,官府阻止不了,也无法干预。你们要是不满,将来搞他一个更大的就是了。气得叶夫根尼吹胡子瞪眼,却无计可施。
上午巳时,“同庆丰惊喜会”正式开始,王炽作为天顺祥、同庆丰的大掌柜,亲自登上了那个大木台,望了眼黑压压的人潮,连江上的货船都挤满了人,一时间难以抑制激动之情,怔怔地站了会儿后,朝着人潮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并无逢场作戏的成分,是发自内心的。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从弥勒乡十八寨出来,到推掉了迤东道官职,毅然南下昆明,一心经商,从此之后开始了惊心动魄的行商生涯。九死一生,一路走到今天,他其实一直在梦想着今天这样的大场面,通过经商,拥有自己的一项大大的产业,获得诸多民众的信赖和支持。
今天他似乎做到了。之所以用“似乎”二字,乃是眼前这如潮般的人群,一双双期待而热切的眼神,让他有一种不真实感。它太美好了,像梦境里一样!
王炽暗暗地深吸了口气,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使之脑海里一片空白,念了无数遍的说辞,竟然忘了,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朝着人群鞠了一躬。
台下的于怀清看着王炽的神情,许是被感染了的缘故,情绪亦是激动了起来,想他一介书生,饱读诗书,因没银子捐官,无缘功名,一气之下,借着酒胆,大骂腐朽之朝廷,招来牢狱之灾,于狱中偶遇王炽,好似吕尚知遇武王,孔明恰逢玄德,得以平步青云,方有今日之大好事业。人生之际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端的是奇妙得紧!
正自感慨间,见王炽向百姓二次鞠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是为王炽鼓掌,也是为自己有今日之地位鼓掌。旁边的人见状,也跟着鼓起掌来,一时间竟是掌声雷动。
王炽见状,又是鞠了一躬。这三鞠躬本是情之所至,无意为之,谁曾想他谦逊卑躬的姿态,引得百姓的好感,纷纷叫起好来。
王炽努力地平息了心情,拿起个铜制的空心扩音筒,向着众人大声道:“小子滇南王四,本是无名之辈,亏是得遇良友支持,患难与共,方有今日。在同庆丰票号开业之际,又得重庆父老拥护,幸何如之!王四虽出身贫苦,受尽苦楚,然行商至今,有三不为:一则不唯利是图,不赚不义之财;二则不卖假货以次充好;三则不忘初心,知恩图报。”
王炽话头一顿,目扫全场,又道:“何为知恩图报?在下给大家讲一个人物,此人名唤范蠡,号陶朱公,乃春秋时期著名的人物,他辅佐越王勾践灭了吴国之后,急流勇退,隐居定陶[1],期间三次经商,操计然之术,以人弃我取,人需我予的大胸襟,成就一番大事业,聚财无数。然而陶朱公未将那财产视为己有,三次聚财,又三次散财,泛舟西湖,自在逍遥。公之行为,王四毕生所求也。今日唤大家来此,在下非为生意,乃送财而来。”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所谓送财,不过是商业手段罢了。然而王炽与其他商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言语之中,透露出了情怀,学习商圣范蠡,确实是他平生所追求的目标。他不择手段地经商,聚财也确非其最终目的,他的终极目标是效仿范蠡,聚财后散财。因此这番话说将出来后,无丝毫铜臭,便有了感染力。
下面有百姓高声喊道:“你要送我们什么财?”
王炽微微一笑,举起扩音筒道:“这位兄弟莫要想歪了,这世上并无天上掉银子的道理,在下所说的送财,是要让你们的银子生出银子来!”
此时气氛已然被调动起来,下面又有百姓高声笑道:“莫非你有本事能让银子像娘儿们一样怀上身孕不成?”此话一落,码头上笑声如雷。
王炽也完全放松了下来,跟着哈哈一笑,道:“在下或有本事让女人怀上身孕,对银子却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在下不能,同庆丰却能让银子生出银子来。今日之会,名唤‘惊喜会’,这便是在下送予大家的第一重惊喜。”
说到了重点时,王炽的脸色严肃起来,扫了眼全场,看到百姓均是一脸的期待时,这才说道:“所谓的银子生银子,有个专用的名词,叫作利息,当你们的银子存入同庆丰的时候,就会开始计算利息。在下给大家举个例子,比如你存入同庆丰一百两银子,利息为二厘,那么一年之后,你就能得到二两四钱的利息,此二两四钱的利息就是你之前的银子生出来的。”
是时,百里遥正站在木台对面的一幢楼上,临窗望着王炽所在的方向,当他听到“利息”二字时,瞳孔顿时收缩了,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利息”一词,并不新鲜,春秋时期便已出现了,当时指的是民向官借贷,要支付一定的利息,后来也有士大夫子弟向民间放高利贷的,获取高额利息。总之,从古至今,百姓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官可以向民收取利息,票号也能够向民收取汇兑的手续费用,而百姓的银子或物品,一旦到了官商手里,只会少不会多。
同样,票号的出现也有数百年历史了,从唐朝的飞钱、宋朝的便换、明朝的会票、清朝的票号,以及票号之后出现的钱庄,银子存兑时,受传统思维的影响,都没有利息,而且用银票兑现银子时,还要收取一定的手续费。因此一般老百姓绝没有把银子存入票号的习惯,票号的存在,只适用于商人或官府异地存兑,免去押镖被抢劫的风险,如此而已。
而如今王炽利息概念的提出,显然是颠覆性的,随着同庆丰的发展,对同行的打击可能也是毁灭性的。
这个概念的提出,对老百姓而言,十分新鲜,也很是刺激,最为重要的是,让老百姓感受到了他们存在的尊严。曾经一直被剥削,如今他们用血汗换来的财产终于受到了重视。
底下的老百姓顿时欢呼了起来,一百两银子一年能多出二两四钱,这是什么概念?当时六七两银子可供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且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差,二厘利息对老百姓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百里遥应该害怕,如此下去,不出一年,王炽的票号将执天下票号之牛耳,无人能敌。他本是下了决心,无论王炽出什么招,他都积极跟进,与其形成对决之势。可王炽此招一出,却让他毫无招架之力,晋商票号遍布天下,他要是临时一改,整个系统和制度就全乱了,后果不堪设想。
面对着欢呼的百姓,王炽的心情同样激动,他成功了,只要今日这一步跨出去了,今后不管是民间的还是官方的资金,都会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他抬起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大声道:“接下来,在下宣布第二个惊喜。凡存银子十两以上者,半年之内,每个账户可凭存票,每月领取半斤盐。”
此话一落,又是欢声雷动。王炽朝台下鞠了一躬,微笑着走下台来。李晓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去迎接,向他竖了下大拇指,示意此会很是成功。王炽向她报以一笑,然后率着众人,走向同庆丰。
是日晚上,王炽在距离同庆丰不远的地方,订了一桌酒席,没有其他外人,只有于怀清、李晓茹、席茂之、孔孝纲、牛二以及许春花等几位,清一色的一同闯过风雨的挚友和同伙。落座后,王炽率先起身向在座的几位鞠了一躬,然后举杯道:“谢谢你们与我一起风雨同舟,不离不弃,没有你们,就没有王四的今天,此第一杯酒我敬你们!”
与众人饮尽后,再次斟满,王炽微微沉吟了一下,又道:“第二杯酒,敬我们的对手。人之懒性与生俱来,没有对手的逼迫,我们也就不会做出那么多疯狂的事情,而恰恰就是那些疯狂的事情,成就了我们。今日,在同庆丰开业之时,我想我们应该对过去的一切怀有感恩之情,感恩对手,感恩苦难,并带着这样的感恩,迎接明天的挑战。”
于怀清不由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王兄弟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慷慨,让我们一起致敬过去,致敬明天!”
王炽又斟满第三杯酒,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第三杯酒,让我们一起来敬已故的骆秉章骆总督,作为朝廷的一品大吏,封疆大臣,他与很多官吏都不一样,他心怀的是天下,而着眼处却是底层的百姓,感谢他生前看得起我们,让我们有机会在重庆这块陌生的地方,有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也因为他的信任,才有我们在买卖城和自贡翻身的机会。知遇之恩,当铭记终生,来,我们一起敬总督大人!”众人拿起杯子,遥空一迎,然后杯口朝下,祭洒于地。
那一晚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有哭的也有笑的,纵情疯了一回,发泄了一回。唯许春花没喝多少酒,却也是最忙的一个,一会儿怕这个倒了,一会儿又怕那个吐了,来回照顾。
自那日后,同庆丰门庭若市,每天都有人排着长龙,来存银子,一直延续了将近一月。百姓存银风潮过后,便陆续有富商或官府前来,没有人不喜欢吃利息,富豪也不例外。
票号恰似一方肥田,而银子则是种子,若是不撒种子,再肥的田也是要荒废的,当务之急,王炽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银子有效地用出去,让手头的银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王炽首选是开设分号,每家分号视当地人口及商业情况,注资一至五万两不等,同时画下了一个蓝图,以长江为线,在长江以南的重要城市、港口以及商品集散地,开设同庆丰分号,最终形成一个以中国南方为基地的商业帝国。
未来的模型形成之后,王炽便召集主要人员开会,分配具体任务和职责,众人到齐时,王炽游目一看,少了于怀清,便问道:“于先生去了何处?”
孔孝纲“嘿嘿”一笑,道:“于先生近日颇是古怪,会后我带你去找他。”
王炽瞟了眼孔孝纲,见他笑得神秘兮兮的,陡然想起前些日子于怀清确实有些古怪,问他却又不说,莫非果然有什么事瞒了我吗?
当下便不再等他,大家先行开会。会上决定,在没有确定天顺祥、同庆丰的新掌柜[2]之前,由于怀清总理同庆丰,席茂之管理天顺祥,孔孝纲赴云南,在昆明等重要城市寻找并落实同庆丰分号事宜,并找到李耀庭,设法拉他入伙。此人心细又不失胆略,事事谋定而后动,是个难得的人才。王炽自己则赴自贡地区,负责盐场之事,并负责四川地区的分号事宜。
商议既定,王炽找了孔孝纲出来,问于怀清到底去了何处,孔孝纲则神秘地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跟我来就是了。”
在重庆的城中心有一条青瓦巷,为前明建筑,在明朝末年至清朝初期,这一带居住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家产落于子孙之手后,变卖的变卖,租赁的租赁,好好的院落被分拆成好几户,目前所居住的大多是极为普通的百姓。
孔孝纲引着王炽进入这条巷子,走到一户门前时,便停了下来,伸手往门扉指了指。王炽诧异地朝门户看了一下,大门并无特别之处,只是一扇斑驳的普通的木门,门框上还贴着发白的春联,正想问这是何处,霍然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尖叫:“你个死脑壳的,隔三岔五地往我这寡妇门里钻,算是哪门子事嘛……哟哟哟,看你文绉绉的一副酸相,还敢动手动脚……你再摸老娘下试试……好啊,看老娘不打死你个酸秀才,读书都读到屁眼儿里去了!”噼里啪啦一阵响,夹杂着于怀清的痛叫声。
王炽听了,不禁皱了皱眉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孔孝纲道:“于先生也不知是哪个筋搭错了,看上了个泼辣的寡妇,每次来这儿,不是打就是骂,我第一次听到时,着实是吓坏了,天下哪有这等泼妇!可于先生就是喜欢,任她怎么打骂,一有时间便跑这里来受虐,你说怪是不怪!”
王炽闻言,不由失笑道:“于先生本就是怪才,癖好也是与众不同!”
话音刚落,里面打骂完了,只听那寡妇道:“你这酸秀才也是奇怪,都说读书人都是要脸面的,老娘恁地对你,你却还死缠个不休,到底是何道理?”
于怀清道:“不才看上你了。”
寡妇问道:“你看上了老娘哪里?”
于怀清道:“哪里都看上了,只有到了你这儿,不才方觉得心里踏实。”
“哟哟!”寡妇尖着嗓子道,“酸,你接着酸,老娘已非少女,不吃酸溜溜的这一套了。”
于怀清道:“不管你吃不吃这一套,你终归逃不出不才的手心。”
此话一落,又传来追打声,木门倏地一开,于怀清从里面跑出来,那寡妇手提扫把,大呼小叫地往外追,见门口站着人,两人都是一愣。于怀清看清是王炽、孔孝纲时,清瘦的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王兄弟,你们……如何在此?”
王炽笑而不语,看了眼后面的寡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确也有几分风韵,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寡妇也瞧了眼王炽,讶然道:“这不是同庆丰大掌柜王先生吗?”
王炽鲜有人称他先生,不觉笑道:“在下王四,敢问尊姓大名?”
“尊姓啊……”那寡妇看到大人物,显然有些紧张,“我姓姚,叫姚翠翠,四邻八舍的都叫我姚大寡妇。”
王炽拱手道:“于先生是同庆丰负责人,也是在下的兄弟,以后多劳照顾了。”
“他……他……”姚大寡妇不可思议地看着于怀清,显然不相信这么个穷秀才,竟是同庆丰的掌柜,“他是同庆丰的负责人?哎哟,敢情我这天天又打又骂的,打的是财神啊!”
于怀清忙道:“情人面前无贵贱。”
“哪个跟你是情人?”姚大寡妇翻了个白眼,朝王炽道,“这人啊,浑身上下透着股酸劲儿,也亏得你们受得了。”
王炽哈哈一笑,情知此人是个嘴毒心善之辈,也没放在心上,只说尚有些事需处理,便告辞出来。
三人走出青瓦巷,孔孝纲笑道:“于先生,我真是错看你了,没想到你好这一口。你可要想清楚了,要是真娶了那婆娘,一天天的打骂,你果然消受得了?”
于怀清却认真地道:“你可知什么是家吗?”
孔孝纲道:“那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吗?”
“非也。”于怀清道,“俗话说得好,无冤不成夫妻,无仇不为父子,家啊就是要吵吵闹闹才有烟火气、人情味。”
孔孝纲听得目瞪口呆,王炽说道:“每个人对家的定义都不尽相同,在下是支持于先生的。”
又闲聊了几句,王炽向于怀清交代了他们在会上的决定,于怀清道:“放心吧,不才定会管理好同庆丰,并找到适合的掌柜人选。”
两天后,牛二与许春花婚期已近,王炽出资给他们筹办了婚礼。待婚礼一结束,唐炯便差人来说,三日之后动身去自贡,盐场修缮宜早不宜晚。
王炽听了这话,心头一动,骆秉章已故,治理四川的新任总督人选尚未定下来,这时候军政大事由萧知章一手抓,此人对洋务运动颇有抵触,此前对骆秉章也不甚融洽,要是他出来搅局,或者支持顽固派的商人来代替,那么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想到此处,心里不由沉重起来,当下把牛二找来,交代他道:“眼下天顺祥、同庆丰两大商号,正处于发展阶段,人手紧缺,只能让你随我去自贡,助我一臂之力了。”
牛二虽是粗糙汉子,但他听得出来,王炽是因了他刚刚成亲,言语之间,有些愧疚,忙道:“大掌柜说的是哪里话?牛二今日能成家立业,全拜大掌柜所赐,漫说是去自贡协助,就算是赴汤蹈火,我牛二也绝不皱下眉头。”
王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谢其一片忠心:“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去准备准备,三日后动身吧。”
三日之后,王炽准备停当,叫人把一应行李搬上马车后,与李晓茹道别,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道:“好生在家休养,若是有事,差人来信。”
李晓茹怀了身孕后,许是受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影响,性子上稍微变了些,笑道:“你如今家大业大,我知晓你日理万机,忙碌得紧,只管放心去就是了,家里出不了事。”
王炽见她如此说,心下甚是欣慰。说话间,只见牛二携许春花大步而来,王炽笑道:“新婚宴尔,便要叫你俩分开,我深为歉意,春花要送的话就送到这儿吧。”
牛二红着脸道:“大……大掌柜,她非说也要跟着去。”
“主子莫要误会,奴婢跟着去绝不是与新婚的夫君难舍难分,奴婢是想,夫人怀了身孕,无法跟着去照顾主子,奴婢便替夫人照顾主子……”此话一落,许春花也觉得不太对头,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哪有替夫人照顾的道理?于是又急忙补充道,“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的这条命是主子给的,照顾主子乃……”
李晓茹见许春花窘迫的样子,“扑哧”笑道:“你也莫要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如今那边已经太平了,你若是想去,跟着去便是了。”
许春花闻言,喜出望外,连忙向李晓茹道谢。如此王炽和许春花各坐一辆马车,牛二则骑马押后,车声辚辚,一行人往城外而去。在城门处与唐炯、杜元珪等人会合后,径往自贡。
旭日东升,夏末的阳光刚刚跳出山头,就热了起来。一行人不敢怠慢,拍马而行。
由于天气炎热,王炽等人走走停停,十余日后,才到自贡。自贡的盐民见官府终于来了人,而且之前销盐的王炽亦一道而来了,欢呼雀跃,他们知道,这块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又将焕发生机。
次日,在唐炯的统筹指挥下,盐场的修建工作正式开始,战后死气沉沉的盐场再现热火朝天的忙碌场面。
唐炯站在一道高处,望着底下忙碌的人们,欣然笑道:“当初由于我的失误,使这里毁于一旦,如今重建,对我而言,也是一场自我救赎。”言落间,转了个身,面向西北,微微闭起眼,仰头面向天空,喃喃地道,“骆总督,您一心为民,临终前亦对盐场一事耿耿于怀,如今您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
王炽叹息一声,没有说话。盐场的重建,无论对哪方来说都是件欣慰的事,而对他自己来说,则是实现了一个愿望,他将拥有这座盐场的经销权和代管权,所谓的代管权就是盐场本身属于朝廷所有,但是盐场的生产、管理却全权交给了商人。换句话说,王炽是盐场的实际掌门人,他掌握了生产的源头,从此以后,真正摆脱了行商的角色,蜕变成了手握生产技术的生意人。这种质的蜕变,使王炽在商业界有了话语权和绝对的地位。
此时的王炽,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朝中以及清廷与洋人的争斗,将会越来越激烈,甚至连手握大权的慈禧太后,心态也会随之变化。这些手握大权之人的一举一动,将挑动整个大清王朝的局势。
而在云南边境发生的一件事,成了打响这场战争的导火索。王炽因为义气,卷入战争,由此开辟了在云南的生意,并为之奋斗一生。
[1]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一带。
[2]大掌柜指商号的拥有人,掌柜则专指聘请的具体负责人,相当于现在的职业经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