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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杨大嘴中计险丧命 李晓茹为情跳沱江(1 / 1)


“我们深处敌营,所走的每一步,都须万分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错。”马如龙沉着眉头道,“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子把粮食运出去,难如登天。”

王炽道:“我们不能忘了来此的初心,这批军粮非送不可。”

“王兄弟所言极是。”马如龙郑重地点了点头,王炽此行既是行商,更是为了支援川军作战,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商人,岂能因做成了生意忘了本?思忖间眼角瞟了下李晓茹。

李晓茹七窍玲珑,从马如龙的眼神里已读出了他的心思,却是故意装作没看见,兀自道:“这是趟要命的差事,做之前可要想清楚了,凡事都须量力而行。”

王炽道:“马兄弟,你在军事方面熟悉一些,此事由你来做主吧,我等听凭吩咐便是。”

“其实也并非没有办法。”马如龙道,“让李大小姐再装一次土匪,到稍远一些的地区去收粮,避开顺天军运出去,应不会出事。”

王炽吃了一惊,“若说要乔装行事的,咱们这里哪个都可以,让李大小姐一个姑娘家冒此大险,在下以为不妥。”

“莫非你是看不起我吗?”李晓茹生性好强,她本是有所顾忌的,听王炽一说,反而嘴硬起来,“本大小姐做事哪次搞砸过?”

“王兄弟莫要忘了,你也是吃过她的亏的。”马如龙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炽道,“而且她上次扮过半路改邪归正的土匪,就算让顺天军察觉到了,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到时我会联系清军,让他们派人接迎,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罢了。”李晓茹道,“本大小姐再走一趟便是。”

王炽担心地看了她一眼,道:“切记一定要小心。”

李晓茹给了他个白眼:“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的了?”

马如龙笑道:“动了情之人,皆是如此!”

李晓茹含羞带嗔地看着他:“看来你还没被我打够啊,嘴巴利索得很!”

是日晚上,李晓茹趁黑摸出盐场,到了一座林子里,取出衣服和乔装之物,迅速地改扮起来,不消多时,便已换了番模样,活脱脱一副矮小精干的土匪模样,提了把刀,大摇大摆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次日早上,萧逸押送刘太和的那批货回来,在王炽处交割好了,出来找到杨大嘴,将他拉到一个无人处,小心翼翼地道:“杨兄弟,你可有发现不对劲儿?”

杨大嘴愣了一下,道:“各处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并无异常啊?”

萧逸只有三十岁的样子,人却长得机灵,道:“我刚才去交割的时候,王四一伙人似乎在商量什么,发现我进去时,皆不说话了。”

杨大嘴细细想了一下,道:“说起这个,我确也曾遇上过,被你一说,似乎是有些异常。他们来盐场做生意,说到底做的就是我们的生意,有什么事是不便让你我知道的?”

“最为重要的是,那个李晓茹不见了。”萧逸道,“在来找你的路上,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并未见到她的踪影。”

“看来蓝将军让咱们来看着,倒是来对了。”杨大嘴眼里寒光一闪,“这些人果然有事瞒着咱们。”

萧逸道:“你暗中去查一下,看看李晓茹去了哪里。”

江油关内,蓝大顺阴沉着脸坐于大堂之上,旁边坐着一位五大三粗的壮汉,是时虽已入冬,身上穿多了衣服,却依然难掩其雄健之躯体。此人名叫李永和,外号李短鞑,按四川方言的称呼叫李短鞑鞑。

李永和虽也粗鲁,但与蓝大顺又有不同,蓝大顺是凶狠而有野心,曾自立为王,李永和是愤世嫉俗,看不惯清廷所实行的所有制度,就连头发都看不惯。于是当所有人都留辫子的时候,他偏偏留一头齐肩短发,后来凡是加入他们军队者,皆是割辫而留短发,李短鞑鞑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李永和力大无比,性情豪爽,为人仗义,据传有一年春天,正是春耕播种时节,村里的人家大多插上了秧,唯有一户因有事耽误了些,其秧田又位于中间,尚未耕种。这一日牵了牛去耕地时,发现其周围的田地都已插了秧,他的牛若是从别人的地里过,势必会把人家插好的秧践踏,正自焦急时,李永和出现了,说道:“兄弟莫要担心,我把你的牛背过去便是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走到水牛旁边,弯下身子往牛的肚子旁一靠,右手在牛肚下一托,大喝一声:“起!”几百斤的一头牛,被他扛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秧田中央走,任是背上的牛如何叫喊,犹如粘住了一般,无法挣脱,村人见状,尽皆叹服。

传说难免牵强附会,不可尽信,不过李永和力大如牛,却是毋庸置疑的。大军入川,镇守江油关后,凭着天险和英勇,凡是来犯之兵,无不铩羽而归,蓝大顺对其也是特别放心,认为江油关只要有李永和守着,那便是铜墙铁壁,谁也休想越雷池半步。顺天军从平武城撤到江油关后,李永和就被派去了前线军营,并没留在府上。

然而,这次李永和遇上了骆秉章,却头疼了起来,因此来找蓝大顺商量对策。

蓝大顺在谋略上也并没比李永和高明多少,得知消息后,也颇是头疼,“骆秉章那老匹夫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截流蓄水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他居然也能想得出来!”

李永和铁拳在椅子上一敲,道:“这种手段虽说费时费力,却不失为有效的方法,一旦上流的蓄水量猛增,掘堤放水,咱们这里可就变成泽国了,这天险便毫无优势可言。”

“有一点我始终是想不明白。”蓝大顺蹙着眉道,“清军的粮草被我军烧了,他骆秉章哪来的底气在此与我们耗着?”

“确实耐人寻味。”李永和虎目一瞪,“该不会有人偷偷地在给清军运粮吧?”

“我也有此怀疑。”蓝大顺道,“可是这一带都是我军的势力范围,哪个有此狗胆,冒着天大的风险给清军运粮?”

“这个可就不好说喽。”李永和摇头道,“有可能是当地乡绅,也有可能是商人。”

“派些人出去到附近查查。”蓝大顺眼中精光一闪,终于下了决断,“只要切断了他们的粮道,骆秉章便再也没什么心思挖水渠了。”

“我看可行。”李永和道,“东南西北四处撒出网去,定能找出些眉目来。”

牛二走进去的时候,席茂之、于怀清刚巧回来,奔波了数日,脸上均有疲惫之态,不过因了事情进展顺利,盐商纷至沓来,两人虽累,但依然难掩兴奋之色,正眉飞色舞地与王炽报告。

王炽转目一看,见牛二脸色不太好看,便问道:“牛二,出了何事?”

牛二愤然道:“杨大嘴正在暗中调查李大小姐的去向,教我发现了,因此来请教大掌柜,该如何收拾那厮?”

王炽闻言暗吃了一惊。于怀清问是怎么回事,王炽便将这里的情况向他简述了一下。于怀清听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道:“须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沉吟片晌,计上心来,对牛二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牛二闻言,两眼一亮,答应了正要出去,突听席茂之道:“给他们点把火,效果会更好一些,今晚我也一起去吧。”

于怀清会意地笑了一笑:“也好,不过切不可露出马脚。”

是日晚,刮起了风,不过天上倒是一片云朵都没有,月光洒落大地,天地间青蒙蒙的,只是入了冬后,风吹在身上很是不适。

杨大嘴喝了些酒后,正哼着小曲打算睡觉,突听得有人敲门,便问道:“是哪个?”

门外有人答道:“杨大将军,有情况。”

杨大嘴听是捻军士兵,开了门出来,被寒风一吹,缩了下脖子,问道:“什么情况?”

那士兵道:“有一小股顺天军偷偷摸摸地运了批盐出去。”

盐场内的人员十分复杂,起义军为了各自的利益,都派了自己的人驻扎在里面,算是相互监督,内心其实是谁也不服谁,杨大嘴把眼一瞪,问道:“有多少人?”

那士兵道:“约有三五十人,推了十来辆车子。”

杨大嘴咬了咬牙,愤然道:“这帮龟儿子,居然背着我们干这等事!传我命令,去叫五十个咱们的人来,老子要逮他个正着。”

那士兵道:“早该如此了,顺天军仗着人多,干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该是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了!”

不消多时,五十人已准备完毕,随着杨大嘴一声令下,借着月色,一路追了下去。约过一顿饭工夫,果然见前方不远处,几十个人推着十辆车正在赶路,杨大嘴咬了咬牙,道:“拿出家伙来,给老子追上去。”说罢拔了刀出来,大喝一声,急奔过去,将那些人拦了下来。定睛一看,果然是顺天军,杨大嘴“嘿嘿”怪笑道:“各位兄弟,咱们现在是两军合作时期,讲的是精诚团结、共同抗敌,你等这般私下运货、中饱私囊,不怕伤了我捻军兄弟的心吗?”

当中一人正是牛二所扮,他将脸都涂黑了,在帽子里装了假发,委实难以看得出来,压低了声音道:“杨兄弟,你要知道咱们当前虽与太平军合并了,但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准日后将面对怎样的局面呢?积攒些军费总是不会有错的。”

“老子明白了。”杨大嘴阴沉着脸道,“如此说来,你等此举是蓝将军授意的吗?”

“那倒不是。”牛二道,“兄弟们如此做,一则是搞两个私房钱;二则嘛,到上面缴些厘金就是了,贵军不也如此在搞嘛!”

杨大嘴冷笑道:“捻军势单力薄,可比不了顺天军,这个地区基本是由贵军控制的,咱想拿也拿不了啊!”

牛二道:“那么杨兄弟今晚是什么意思?”

杨大嘴扬了扬刀,道:“有两条路供兄弟们选,一是把货送回去,皆大欢喜;二是将此事交由蓝将军裁决,若是蓝将军裁决不了,那就交给太平军去处理,总之老子需要一个公道的说法。”

按照眼下各路义军的形势来看,捻军和顺天军同时受太平军节制,这件事如果真捅到太平军那边去,就非同小可了。牛二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回头看了旁边的那人,那人正是席茂之所扮,朝其使了个眼色。牛二会意,抽出了刀来,沉声道:“看来杨兄弟是不给兄弟们活路了。”

杨大嘴喝道:“大家干的都是拎着脑袋的活计,凭什么好处尽让你们得了?现下王四正在销售盐场的盐,你们却还在营私,把咱们捻军当傻子耍吗?给老子上!”

双方都喊一声杀,两厢恶斗起来。杨大嘴是存了心想把事情闹大,一旦死了人了,蓝大顺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可惜的是这帮人是席茂之、牛二所扮,他们巴不得义军内部结怨,双方各怀心思,大打出手,只不过席茂之这边的人乃是马帮工人,未曾受过专业训练,时间一久便吃了亏,席茂之喝声:“走!”率众就跑。杨大嘴哪里肯依,喊一声:“追!”一路追将下去。

及至盐场,席茂之大喊道:“捻军杀人啦!”回身又与杨大嘴斗作一团。盐场是义军的经济命脉,十分重要,太平军、顺天军、捻军都有派人在此管理,如此做有个好处,可以相互监督牵制,但凡事都有利弊,一旦发生混战,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时,各方面的人均已休息了,听到厮杀声,纷纷拿了兵器跑出来,牛二见状,正中下怀,喊道:“捻军要反!”跑出来的人不明就里,见自己的人被打了,不由分说,见人便打。

一场混战就此拉开,寂静的盐场顿时热闹了起来。席茂之见已收到预定的效果,领了牛二等人退出来,任由那些人混战。

于怀清、王炽两人站在屋外观战,见席茂之、牛二换了衣服回来,双方交换了个眼神,均是会意地一笑,如此一来,各路义军隔阂加深,应该再没心思去查李晓茹的下落了。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江油关方面的人也正在查支援清军的力量。

泸州[1]濒临长江,南接富顺,历来乃鱼米之乡,李晓茹收粮的第一站便选择了此地。

按照李晓茹的算计,清军约有十五万之众,按每人每三日约需要三斤半的供给计算,那么该军队每日的粮食大约是十七八万斤。从眼下的局势来看,清军要想对江油关形成合围,实现北路的骆秉章部和南路的唐炯部对起义军两面夹击的战略目的,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那么就需要五百多万斤粮食,足足四万三千余石,这相当于一座大型县城一年的粮食总产量,如此多的粮食,于泸州全部收齐并不现实,也较容易引起怀疑,因此她选了三座县城,只说是附近占山为王的好汉,因时局动荡,想来收些粮草,以防万一。

乡民们当然不会去管她是何出身,只要给银子,自然就愿意卖粮,双方谈妥价钱,于当日便开始收粮。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引起了李永和的注意,他得到这个消息时,眼睛一亮,冷笑道:“看来果然有人在为清军筹粮!”当即就去找了蓝大顺商议。蓝大顺闻言,两眉一竖,咬牙切齿地道:“看来又是他!”

李永和讶然道:“蓝将军认得他吗?”

蓝大顺道:“前次掳了马如龙去,破坏我们计划的就是此人。”

“哦?”李永和哈哈笑道,“如此一来倒是有趣了,我去会会他。”

蓝大顺道:“非是本将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李将军去会他我不反对,不过那人狡猾得紧,与其过招时,须万分小心。”

“我理会的,能让蓝将军如此看得起之人,必非平庸之辈。”李永和说完,大笑着走了出去。如果让他知道了那个所谓的山匪,其实是个女流之辈,不知会做何感想?

十余日后,李晓茹在泸州收了万余石粮食,她知道如今之行为,犹如在悬崖上走钢丝,极易引人注目,一个不慎,万劫不复。便想见好就收,等骆秉章的人到了后,马上转移地点。然而就在她等待骆秉章的人来之时,还是出事了。

这几日来,李晓茹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回头时却又没发现异常,是幻觉还是真的有人在暗中盯梢?如果真有人在注意她,会是哪方面的人?李晓茹虽然行事干净利索,胆大心细,也没有怕过哪个,但当感觉到有人在窥视的时候,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这一日晚上,李晓茹故意漫不经心地走到街上,装出一副闲逛的样子,暗暗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窥视。过没多久,那种背后有人盯着的感觉果然再次袭来,她沉住了气,佯装没发现,往街的另一端走去,行至一个拐角时,身子一闪,躲在了暗处。

须臾,一个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眼神往四周观察着,一脸的诧异,似乎在思量,只一会儿工夫那人去了何处?李晓茹趁其不注意,从腰间拔出匕首,一个箭步蹿将上去,刀锋抵在那人喉咙上:“别动!”

那中年汉子周身大震,脸色亦是为之一变:“好汉饶命!”

“要想饶你一命却也不难,跟我走吧。”李晓茹将匕首抵在其腰后,去了她临时租用的粮仓。

关了门后,李晓茹将那人推倒在地,点了火把将其打量了一番,从他的肤色和气质看,并不像是从军的人,基本可以排除是顺天军派来的细作,如果不是顺天军的人,却又会是何人在注意她?

“老实说吧。”李晓茹把右脚搁在一张板凳上,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装出副土匪的模样,神色一沉,“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来老子身上打主意?”

“好汉休怒。”中年汉子道,“小的不过是个打杂的,在太和全刘大掌柜手底下做事。”

“刘太和?”李晓茹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姓刘的是嫌命长了吗,那龟儿子差你来到底是何目的?”

中年汉子道:“详细的情况小的也不知,刘大掌柜也不会跟小的讲,据说是重庆来了个人,估摸着是好汉您所做的事,触及了他们的利益,方有此举。”

李晓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刘太和非省油的灯,此前便放过狠话,威胁王炽,莫非是我的行迹引起了他的疑心?那个从重庆过来的人又是何方神圣,为何会来查粮草的事情?

思忖间,看了那中年汉子一眼,料想从此人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便道:“你回去跟姓刘的讲,老子是占山为王的好汉,叫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心一些,免得哪天老子心头不爽了,便去割了他的狗头玩玩,滚吧!”

那中年汉子如获大赦,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跑了出去。刚刚出了门,脚下一停,神色间像是见了鬼一般,又一步一步往后退了回来。李晓茹见他这副神情,握紧了手里的刀,悄悄地往门边摸过去。

盐场的混战进入了白热化,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何而打,但是在打群架的时候,人的内心很容易在气氛的感染下,产生一种对立的矛盾,一个在想你捻军是什么东西,敢在顺天军的地盘撒野,另一个想你顺天军算是哪根葱,以为我们捻军便是好欺负的吗?人同此心,不需要什么理由,越打越是激烈,而太平军方面的人则夹在中间,一会儿帮这边,一会儿又去帮那边,本是要劝架,却是越劝越乱,三路人马在盐场内越来越乱,不可收拾。

死的人越来越多,浓烈的血腥味在带着咸味的空气里弥漫开来,看着这场越来越激烈的战斗,看着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王炽的心里开始慌了。并非是他没见过大场面,比这更惨烈的战事他也经历过了,他也并不是害怕,而是参与这场战争的人,都是苦难的底层百姓。他们因不满现状,揭竿起义,渴望的是有一个公平公正、安定的生存环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人是怀揣着梦想在为理想抗争的英雄,他们不应该在这种内部的利益之争中无端地死去。

“去通知太平军的头领了吗?”王炽皱着眉头问于怀清。

“在席大哥出发时,不才就派人过去了。”于怀清看了眼王炽,读出了他的心思,道,“不过太平军的驻防所在距此有些路程,估计赶过来尚需要些时间。”

席茂之道:“战争是残酷的,这时候发生的事情不能用是与非对与错去衡量,大家都是在错综复杂的时局里求生存,生死一线间,做好自己的事吧,是非对错百年后由后人去评说罢了。”

于怀清抿嘴笑了一下,道:“席大哥说得在理,不管做什么,问心无愧便是。眼前的这一战虽是我们一手促成的,但如果不如此做,我们就会死,清军千万将士会阵亡,国家的乱象会持续得更久,这恐怕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

王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然觉得心烦意乱,回身进了屋去。牛二跟进去,给他倒了碗水。不一会儿,于怀清也走了进来,看了眼王炽,道:“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想想后面的路吧,优柔寡断非大丈夫所为也。”

王炽抬起头道:“于先生有何高见?”

于怀清道:“快刀斩乱麻。”

“在下明白。”王炽点了点头,“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犹豫,就按先生的意思行事。”

说话间,陡然听得外面有人一声断喝:“住手!”随即“啪、啪”两声鸟枪声,杀声震天的盐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王炽霍地起身,往外走去。

只见一名太平军将领率着支五六十人的骑兵,冲入盐场里面,个个手持鸟枪,严阵以待。那将领在场地里扫视了一圈,大声道:“不管是太平军、顺天军还是捻军,咱们都是为了推翻清廷揭竿而起义的义军,为了这么些利益,不顾兄弟之谊大打出手,咱们的初心何在、义气何在?”

盐场内鸦雀无声,浓浓的血腥味让这里的气氛显得无比凝重。那将领眉头一扬,喝问道:“是哪个起的头?”

无人应答,大家都低着头,似在反思。然而众人的神色却是迷茫的,稀里糊涂地打了一架,确实不清楚是为何而打,哪个带的头。杨大嘴愤然道:“是顺天军的人偷盐!”

那将领两眼一眯,语气生硬地道:“是你亲眼所见吗?”

杨大嘴朝众人看了一眼,这时候哪还辨得出究竟是哪个偷了盐,不由恼羞成怒,“你的意思是老子无端闹事吗?”

“你看看这里躺下了多少兄弟?”那将领大喝道,“莫非这些人就该白死吗?若是指不出是哪个偷了盐,本将唯你是问!”

杨大嘴又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心里莫名一慌,心想又是老子疏忽了,怎么就没逮住那几个人,稀里糊涂地就参与混战去了?

“你要杀老子?”

“军有军规,出如此大的事,本将要是睁一只眼闭一眼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你觉得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吗?”那将领喝道,“抓起来!”

杨大嘴本就是粗人,见他们果然要拿他开刀,痛骂道:“你娘的,说是联合作战、共同抗敌,你把捻军当兄弟看了吗?别人偷盐卖盐不管不问,偏拿老子问罪,你要是敢动老子,捻军兄弟定是不依!”

那将领看着虎视眈眈的捻军,“嘿嘿”一声冷笑:“斩!”

捻军兄弟见状,便要冲上前去,那将领沉声道:“哪个敢动,杀无赦!”太平军端着鸟枪,对准了气愤填膺的捻军。萧逸见状,恐又引起另一场战争,忙不迭上前道:“将军且慢。”

那将领目光一转,问道:“你又是何人?”

萧逸抱拳道:“末将隶属蓝大顺将军麾下,可否请将军暂息雷霆之怒,借一步说话?”

那将领终是动身下了马,往外走去,萧逸看了眼杨大嘴,随即跟将上去。

这边的席茂之见状,惊道:“萧逸颇有城府,怕是对我们不利。”

于怀清问道:“你们回来时,可有让人发现?”

席茂之仔细想了一下,道:“当时太乱,不好说。”

牛二浓眉一动,道:“如果真让萧逸抓住了把柄,咱们如何是好啊?”

王炽看着萧逸和那将领的背影,也有些沉不住气,“果若如此,唯死而已!”

“看情形不太像。”于怀清眯着眼分析道,“如果真有把柄握在萧逸手里,他不会等到现在,最多也就是怀疑罢了。”

那将领走到一处盐井前,回过身来道:“说吧。”

萧逸道:“将军若是杀了杨大嘴,怕是难以服众,而且会伤了捻军兄弟的心,迫使他们离开我们的队伍。末将以为,以杨大嘴的性子来看,他绝不会无端闹事,这中间有蹊跷。”

那将领眉头一皱:“说来听听。”

萧逸道:“王炽那一伙商贩,自从进入盐场后,行为便鬼鬼祟祟的,有些异常。前日我发现随他们而来的李晓茹不见了,便去与杨大嘴商量,让他查查李晓茹的去向,不出一天,就发生了今晚这件事情。”

那将领闻言,不由得沉思起来,李晓茹的失踪、王炽等人行为的异常,与今晚之事会有何联系?

“方才将军让杨大嘴指认是谁偷了盐,杨大嘴却无从辨认,此事值得深思。”萧逸进一步道,“这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陷害,末将以为,贸然杀了杨大嘴不可取,万一错杀了呢?”

“那么你觉得应该如何是好?”

萧逸道:“将杨大嘴先行关押,继续追查李晓茹的下落,如果李晓茹真有问题,那么今晚之事,必是王炽等人的阴谋无疑。”

“就依你所言便是。”那将领边往回走边道,“近几日我会待在盐场,直至此事水落石出为止,查李晓茹一事由你负责吧。”

萧逸拱手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尽快给将军一个交代。”

李晓茹紧攥着匕首,一步步往门边走去,微微探出头往门外一望,娇躯倏地一震,脸色煞白。

仓库外面站着的是一位五大三粗、身如铁塔般的大汉,大冷天的穿一件短打,外罩件镶毛的马褂,留着头齐肩的短发,与时下留辫的人相比起来,显得很是怪异。腰挂柄佩刀,看其样子应是行伍出身。身后跟了两名随从,手持大刀,神情肃然。

李晓茹见了这三人,心中又惊又奇,心想那中年汉子不是说他是刘太和差遣来的吗?如何会出现个军人?再看那中年汉子的脸色,似乎也是怕得要命,看样子他们并不相识,在此相遇,纯属巧合。

李晓茹心念电转,强自振作心神,粗着嗓子道:“这位军爷是打哪儿来的,到此有何贵干?”

那大汉正是李永和,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李晓茹,见其身子瘦小,也没见有多少力气,不由咧嘴笑道:“让蓝将军惦记的原来是你这么个跳梁小丑,哈哈!不妨告诉你,我叫李永和,本是顺天军的将领,现隶属太平军节制,镇守江油关。”

李晓茹暗吃一惊,强挤出一抹笑容道:“原来是李大将军,老子……我叫李孝孺,本是占山为王的好汉……”

“如今却归顺了清军,听命于骆秉章,是吗?”李永和接过她的话头,脸上依然挂着丝笑意,但眼里却分明已含有杀气了。

李晓茹见他的气势,心想今晚本大小姐命休矣。正不知如何是好,突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人影一晃,夜色中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只模糊地看到有人影一闪而没,李晓茹银牙一咬,反正死到临头了,索性赌他一把试试。心下一定,倏地跳到那中年汉子身前,大喝一声:“想要杀他吗?想也休想!”

李永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心想哪个要杀他?那中年汉子也是惊诧莫名,只听李晓茹又道:“你以为杀了他,就可以掩盖你做下的事吗?”

李永和听出了些苗头来,蓝大顺曾说此人狡猾,劝他切要小心,看来果然不假,此人行事端是出人意料。思忖间,往后面看了一眼,并无什么异常。未及他回头,只听刀风飒然,急切之下,脚下一错,往右侧退了几步,定睛一看,李晓茹手臂一扬,又是一刀劈将过来。

李永和两眼一瞪:“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叫身后的两个随从让到一边,抽刀在手,往前一迎,“当”的一声大响,夜色中火星四溅。李晓茹力气不及对方,虎口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数步。这一退恰好退到那中年汉子身旁,喝道:“不逃在此等死吗?”

那中年汉子愣了一下,似乎还没明白李晓茹为何要誓死护他,慌张地看了她一眼,掉头就要跑。

李永和不知那人的底细,见李晓茹如此护他,以为他也是清军的人,心想若是让他跑了,清军一到,这里的事情就不好办了,连忙朝那两个随从道:“拦他下来!”那两人得令,追将上去,把那中年汉子抓了起来。

李晓茹眼神往不远处的草丛处瞟了一眼,只见草丛里冒出十余个人来,当前两人一个是像痨病鬼一般的中年人,另一个年纪稍轻,剑眉朗目,长得倒是颇为英俊,只是眉宇间含了一股杀气,好似身负血海深仇。

那两人李晓茹都识得,一个正是山西会馆的大掌柜百里遥,另一个则是祥和号大掌柜魏元的弟弟魏坤。这两人在此出现,让李晓茹惊讶不已,他们联袂而来却是为哪般?转念一想,刚才那中年汉子说有重庆方面的人去了太和全,想来应该就是他们了,估计是得知了魏元之死后,欲联合这边的商人,来找王炽的麻烦。

两人先是往李晓茹身上扫了一眼,估计是觉得眼生,眼里露出丝讶异之色。好在他们也是初到此地,对这里的人和事俱不了解,因此也没有怀疑。目光一转,望向李永和,两眼一眯,露出抹凶光来,很显然他们也不认得李永和,在李晓茹的诱导下,把他当成了替清军收粮之人。

“你等是什么人?”李永和天生神力,且又是历经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似乎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冷冷地问道。

“商人。”百里遥寒声道,“阁下又是哪个?”

“商人?”李永和又看了眼百里遥,心下更是疑惑,难道真有商人替清军筹粮?可问题是泸州虽非太平军的势力范围,然毕竟是前线战区,他们替清军筹粮,何以敢如此明目张胆?李永和咧嘴一笑:“好大的狗胆,你就不怕本将军把你一刀砍了吗?”

百里遥眼里寒光一闪,李永和为方便行事,出行时穿的是平民的服饰,百里遥听他自称本将军,以为是清军的将领,来此接管军粮的,要杀了刘太和的人,替背后出资的王炽掩盖行迹,嘿嘿冷笑道:“阁下的胆子也不小啊,你以为杀了他们,就万事大吉了吗?”

百里遥天生就有一股凛然之气,再加上其说话的态度,彻底把李永和激怒了,粗黑的眉毛一扬,喝声:“区区商贩,也敢在本将军面前放肆!”话犹未了,大刀一扬,往百里遥奔袭过去。

百里遥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夜色中见一道凌厉的刀光朝他袭来,脸色兀自未变,两手一挥,后面的那十几人便朝李永和杀将上去。

兵器的撞击声若爆栗般骤然响起,火星激溅中,只见李永和身子滴溜溜一转,手里的刀化作一道白练,若银龙似的,随着他身子的移动,绕天匝地,两三招下来,便有三四人倒地痛呼。

李晓茹见状,心想这李永和天生神力,眼前这些人绝非其敌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趁着众人没注意于她,转身就跑。

李永和虽被身前的这几人缠住,但是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来会李晓茹的,因此激战中他依然留意着李晓茹的举动,见她要跑,蓦地一声大喝:“抓住她!”

那两名随从本是看着中年汉子的,听得李永和的这一声喝,其中一人连忙追了上去。

“你俩都去,莫要叫她跑了,我随后就到!”李永和又是一声喝,刀尖一探,其前面一人应声而倒。另一名随从闻言,不敢怠慢,亦随后追了出去。

百里遥见他如此重视那个矮小的土匪,不由回头疑惑地看了下魏坤,心想那不起眼儿的矮小汉子究是何人?魏坤显然也是莫名其妙,他们来之前并没听刘太和说起过这一号人物,眼见得他们的人已然死伤过半,再斗下去难免都成为李永和的刀下亡魂,便往百里遥使了个眼色。

百里遥眉头一沉,喊了声:“撤!”带了余下的四五人,撒腿就跑。

李永和没心思去管他们,提了刀迈开大步朝李晓茹逃窜的方向追了下去,在他眼里看来,只要逮到了李晓茹,逼其开口,必能知道清军筹粮的情况。

就在李永和追出去没多久,百里遥和魏坤再次从夜色中现身出来,他们走到仓库门边,往里看了看,见里面全是粮食,便料定里面必是清军的粮草无疑,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那两人的身份,看他们到底与王炽有没有联系。百里遥轻喝了声:“走!”带了刘太和派来的那中年汉子,一行人也朝李晓茹消失的方向跟踪了下去。

李晓茹摸黑跑出了泸州,是时虽有月光,可风很大,风沙遮眼,情急之下,李晓茹顾不上辨方向,只管往前奔跑。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李晓茹喘气如牛,回头一望,见月色下三条人影飞快地往这边移动,不觉心头怦怦直跳,她的身份是决计不能暴露的,一旦让他们识破了她的真实身份,王炽等人怕是一个也逃不掉。当下把银牙一咬,继又往前跑。

风中传来奔腾咆哮的水声,空气里的水汽亦是越来越浓,李晓茹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水响,弯着腰用手支在双腿上,抬头往前一看,神色大变。前边不远处就是一道悬崖,那水响就是从崖下面传来的。

李晓茹只顾着拼命地跑,并未留意方向,此乃泸州南部,崖下的那条河水便是沱江。

沱江乃长江支流,横贯四川中部,流域面积广,水流量大,水势湍急,听那咆哮的水声,若是从悬崖上跳下去,绝没生还的道理。

李晓茹往后面望了一眼,后面那三人越来越近了,不由得心头一沉,莫非本大小姐今晚要葬身于此了吗?可如果不跳下去,身份被揭穿,王炽等人就会被一网打尽,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想到此,李晓茹银牙一咬,抬头向着明月吐了口气,心说:王小贩子啊王小贩子,本大小姐虽说不上叱咤风云,可在昆明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跟着你走南闯北,出生入死,尽管吃尽了苦,可这一路上来也说得上是运筹帷幄,替你挡灾消难,谁能想到你我良缘未成,不曾看到苦尽甘来的美满,却要为你献身捐躯了!

“前面已没有路了,你还想跑吗?”李永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李晓茹美目一闭,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只觉眼眶内火辣辣的,你个王死贩子,本大小姐活着不能再折磨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还会去与你痴缠!娇躯一拧,猛地往前跑了出去,在悬崖边纵身一跃,月光下一道娇小的人影一闪,落下崖去!

李永和浑然没想到她会选择跳崖,跑到崖边去看时,下面浊浪滚滚,水汽迷漫,却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后面尾随而来的百里遥、魏坤看到此景,亦是震惊莫名,此人究竟是谁,是怎样的信念,让他一跃而下,选择了死亡?

[1] 泸州:今四川省泸州市泸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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