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茂之连忙抽刀在手,呼地把刀一扬,挡在门前:“你要做甚?”
“做甚?”杨大嘴咧嘴冷冷一笑,眼神往里面的王炽身上一落,凶光大盛,“在毛坝盖山老子叫这小子好生诓骗了一回,自那以后,日夜记挂在心,想念得紧哪!”
王炽心下虽然着慌,但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强展笑颜,打了个哈哈,道:“杨大哥,先前之不愉快,小子王四在此给您赔不是了!”言落间,拱手躹躬,行了个大礼。
杨大嘴怒笑道:“你以为赔个不是,便能消了老子心里的怒气?”
王炽正色道:“毛坝盖山那事,在下也是为了生意,这才不得已而为之,您看如此可好,咱们间的不愉快既是由生意而起,就让它以生意结束,如何?”
杨大嘴惯于打打杀杀,在智谋方面,自是难及王炽万一,听说有利可图,便问道:“你倒是先说来听听,看老子中不中意。”
王炽道:“毛坝盖山之事,乃在下的不是,欠了杨大哥一个大大的人情,今日在下承诺,只要是杨大哥的盐,不管多少,照单全收。”
杨大嘴“嘿嘿”怪笑道:“自贡让咱们占了,盐是紧俏货,老子不怕没人要,何须你来做此人情?”
王炽微哂道:“盐的销路自是不成问题,莫非来路也不成问题吗?”
杨大嘴愣了一愣,眼下盐业的实际控制者是太平军,掌管平武一带的是顺天军,而捻军呢,手里的盐大多是顺手牵羊偷来的,此事在偷袭清军粮草有功的杨大嘴心里,犹如一根刺一般,难以释怀,听得王炽之言,慢慢地把刀放了下来,瞪着眼道:“你对咱们义军内部的情况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啊!”
王炽情知他已然动心了,眉头一挑,问道:“杨大哥是爽快人,您看咱们可否就此一笑泯恩仇,一起来做他一笔大大的生意?”
杨大嘴还刀入鞘,挥了挥手,示意席茂之让开,入得里屋,大马金刀地坐将下来,眼睛一抬,道:“你倒是说说如何来做这笔大大的生意?”
王炽微微一笑,亲自倒了茶送到他面前,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在下来此之时,沿途便听说了杨大哥火烧清军粮草的功绩,您想那骆秉章何许人也,论谋略论战绩,当今天下也没几人能与骆总督相提并论的,您却一把火逼退了他的大军,这是何等样的功绩啊!”
这些天来杨大嘴一直为此引以为荣,然在顺天军中却只得到几句口头的夸奖,并没人真正念他的功劳,听了王炽这一席话,直说到他心里面去了,忍不住咧了咧嘴,笑逐颜开。王炽留意着他的脸色,又顺着往下说道:“您想打仗打的是什么?无非是银子罢了,眼下起义军占了两座盐场,捻军分他一座,也是合情合理的,您说可是这理儿?”
杨大嘴气愤地拍了拍桌子,完全掉入王炽为他挖的沟里去了,瞪起眼道:“太平军依仗人势,控制了盐场,顺天军则欺负我军人单力薄,成天压着咱们一头,老子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格老子的,提起这茬儿老子便是一肚子气!”
“人单力薄便合该吃亏吗?”于怀清手捋颔下的青须,徐徐地道,“杨兄弟您想想,贵军与太平军合作为何?”
杨大嘴道:“清廷满足了洋人的一切条件,让洋人满意了,便腾出手来对付咱们,各路起义军这才抱团取暖,欲以此一举推翻清廷。”
“那么推翻清廷之后呢?”于怀清笑嘻嘻地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历来如此,最后拼的就是软硬之实力,贵军若是没有银子,就算推翻了清廷,亦会让对手吃掉。如此一来,而今浴血沙场,不过徒劳而已。”
杨大嘴深以为然,但他毕竟不是愚笨之人,道:“顺天军盯着我军不放,莫非还能去抢不成?果然如此的话,义军内讧,现在便要让清军收拾了,断然不可。”
“内讧自是不好的。”于怀清搬了把椅子到杨大嘴旁边坐下,做出一副为他考虑之状,道,“杨旗主若是信得过不才的话,倒是有一计,可使贵军得到实惠。”
杨大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咂了咂嘴,一脸的兴奋,问道:“却是何计?”
于怀清手抚青须道:“您就说找到了一位大生意人,可包销盐场生产出来的大部分食盐,使义军之粮饷无忧。但有一个条件,所得利益,两军必须均分。您想一想,义军虽说占领了自贡、犍为两大盐场,可迫于战事,销出去的食盐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且没有盐票,属于私盐,盐商更不敢大批量进购,如今有人肯包销这里的盐,顺天军岂有不动心之理?”
杨大嘴低头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又问道:“别的盐商不敢销这里的盐,为何你们就敢销售?”
王炽笑道:“没点门道,哪个敢到这里来做生意?”
“这倒也是!”杨大嘴会心地笑了一笑,“不过那些顺天军精明得紧,万一他们不肯均分利润呢?最为重要的是,这里虽然由顺天军掌管,可说到底他们也是受太平军节制,就算顺天军动心了,这事也做不得数。”
“顺天军蓝大顺的心思莫非你还不知吗?他们表面上虽跟太平军合了伙,实际上是貌合神离,他也恨不得夺了两座盐厂,在四川自个儿称王称霸。”一旁的席茂之“嘿嘿”冷笑道,“此事但要蓝大顺动了心,一切就都好办了,至于如何去应付太平军,那就是蓝大顺的事了,杨大哥无须操心。”
杨大嘴一想也是,蓝大顺本来就曾称过帝,改元顺天,如果义军真要是拿下了四川,他估计真会再次称帝。到了那时,捻军要么苟活于顺天军之下,要么继续跟着太平军南征北战,总之是始终寄人篱下,如能借王炽着实捞他一笔,的确是个大好的机会。心下虽作如此想,表面上却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起身道:“且让我好生思量一下,再作计较吧。”
“无妨。”王炽送他到门外,拱手道,“王四这扇门,随时为杨大哥开着!”
杨大嘴边走边思索着,入了军营内,找到游民生后,将事情说了一遍。
自捻军白旗军总旗主龚得树死后,游民生便接任了此职务,领导白旗军扛旗起义。他仔细想了一下,说道:“我等与那王四也有过些交集,此人非官非民,非正非邪,胸藏经纬,腹有机杼,十分难以捉摸,跟那种人合作,须小心在意才是。”
杨大嘴道:“游旗主所言甚是,可归根结底他只是个生意人罢了,说穿了他此番前来,不过是趁着盐场让咱们占了,走私食盐而已,咱们跟他合作,各得其利,属下以为,并无不妥。”
游民生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心动:“要成此好事,须经蓝将军同意,先看他怎么说。”
杨大嘴咧嘴怪笑一声:“那厮与咱们非一路人,倒真是要小心在意才是。”游民生未作言语,带了杨大嘴去见蓝大顺。
蓝大顺是云南昭通人,又名蓝朝鼎,三十岁在家乡起义,曾建号称帝,改元顺天,入川后联合太平军,甘受太平军节制,为人颇具谋略,野心极大,拿下自贡后,便欲以此为根据地,与清廷做殊死搏斗,如若事情顺利的话,以他性格,估计会彻底脱离太平军,在此建立自己的小政权,这也是他帮着太平军严控盐场的原因所在。
听完游民生之言后,蓝大顺浓眉一挑,眼里闪过一抹精光,沉声道:“你俩认为,此人可信吗?”
游民生一愣,不过他为人谨言慎行,一时未曾言语,杨大嘴心直口快,反诘道:“蓝将军何以认为此人不可信?”
蓝大顺道:“我们在四川占了大小五十余座城池,朝野震惊,清廷派了大军来剿,要与我军死战。如今之川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时候蹦出来一人说,可收购我两大盐场之盐,他若非清廷的人,何来如此通天的手段?”
游民生心头一震,大觉在理,道:“将军觉得,该如何处理此人?”
蓝大顺眉头一沉,却没有继续谈论王炽,话头一转,望着游、杨两人道:“两位可是觉得,本将厚此薄彼,亏待了捻军将士?”
游民生不知他为何陡然话锋急转,谈论此事,瞟了他一眼,见他脸色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表情,一时心下发虚,说道:“两军合作,贵在心诚,若能均分利益,自然是最好的。”
蓝大顺道:“本将不妨给游旗主颗定心丸,待大事一定,绝不负捻军之功绩。然当务之急是杀退清军,拿下四川全境,以全我等之抱负,游旗主认为呢?”
“蓝将军所言甚是。”
杨大嘴瞟了眼游民生,刚要说话时,见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乱说。杨大嘴忍了忍,终是未说出来。事实上两人心里都明白,蓝大顺又给他们在纸上画了张大饼,待拿下四川全境后,届时的局面若何,还是两说。奈何势力不如对方,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这口气。
蓝大顺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俩一会儿,似乎是看破了他们的心事,却又不愿道破,一声冷笑,道:“至于那个商人,倒是可以用他一回,引骆秉章出来。”
杨大嘴一时没反应过来,心想那王四有何能耐,可以引骆秉章出来?游民生却已心领神会,道:“蓝将军以为,他是借行商之名,来刺探军情的?”
蓝大顺冷冷一笑,朝杨大嘴吩咐道:“你去与他说,我军急需军资,同意与他合作,顺便透露一个消息给他,我军于三日后,将大规模搜山,誓要找出清军,与之决战。”
杨大嘴恍然大悟,心想这厮鬼心眼果然多,一次生意罢了,竟也能搞得如此复杂。转念一想,不管蓝大顺如何折腾,只要能跟王四合作,对自己都是有益无害,若是试探不出王四有问题,到时再与他长久合作也不迟。是日傍晚,用了晚膳,杨大嘴便出了门来找王炽。
诚如王炽所料,骆秉章在密切关注着平武城的动静,是日晚上,探子回报,说是有一个叫王炽的商人进了城。马如龙一听,又惊又喜,道:“没想到王兄弟来了!”
“是没想到。”骆秉章叹息一声,将头靠在树干上,整个人几乎隐没在夜色里,瘦弱的身子仿如与树干已融为一体了,“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启江黝黑的脸微微一动,愕然道:“粮饷出问题了?”
骆秉章动了下身子,不知是近来三餐不继身子虚弱的原因,还是过于激动,双肩微微耸动着,“前方将士出生入死,他们却为了派别之争在窝里斗,连军队的粮饷亦可因此拖延,一帮畜生!”
萧启江心下虽恨,但他还是没想白,那商人的出现与粮饷有何关系,因问道:“老哥哥如何料定粮饷出了问题?”
骆秉章道:“那王四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贩,胆子却是大得很,人家不敢为之事他敢,若非粮饷出了问题,他哪有权力来此销盐?想是付少华被逼到了墙根下,没奈何才批准他来战区以盐易粮,资助我军。”
马如龙听毕这番话,脸色涨红,激动地道:“销盐易,运粮难,王兄弟这是冒了天大的危险来此经商,卑职这就派人与他联系去。”
“不可!”骆秉章断然道,“那蓝大顺非等闲之辈,莫着了他的道,看看动静再作计较。”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争如此,生意也是如此。王炽料到了顺天军与捻军间的矛盾和隔阂,却不知道蓝大顺的为人和谋略,在看到杨大嘴连夜出现之时,不由喜上眉梢。按照他的计划,只要起义军肯上钩,清军的粮饷问题自是可以迎刃而解,还打算通过生意手段,一步一步加深他们的内部矛盾,襄助清军作战。王炽怎么也不曾想到,一着疏忽,将酿成大错。
杨大嘴笑吟吟地走入屋内,把刀往桌上一放,大声道:“三日后,大军将要搜山,因了粮饷紧缺,顺天军已同意让你们接手盐务,望日后精诚合作,皆大欢喜!”
王炽心头一震,如果骆秉章的军队真在附近,他们一旦搜山,非暴露不可。眼下军中无粮,士兵无饷,人心思乱,清军必败无疑。想到此处,不禁心惊胆战,可表面上却依然装出一脸笑意,道:“杨大哥只管放心,在下绝不会亏待了您。”
双方约定,由于初次合作,先做两大引生意[1],日后可再行深入合作,于明日一早去码头提货,到时银货两讫,互不拖欠。
杨大嘴走后,王炽交代席茂之道:“以骆总督的性子,应该不会无功而返,轻易撤军,他们一定还在附近的山上,并且在留意着城内的动静。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会与我们主动联系,明日运盐时,沿途要密切留意,尽快跟他们联系上,告诉他们太平军要搜山的消息。”
席茂之情知兹事体大,道:“你放心吧,我会留心的。”
翌日,天刚蒙蒙亮,王炽带着一伙人去了码头,到了那边时,杨大嘴已经在那儿了,双方过磅提盐,交割完毕后,王炽让牛二负责盐运,席茂之负责经销,沿涪江而下,销往食盐紧缺的绵州一带。
码头上的这一切,尽在顺天军的监视之下,亦在清军的窥视之中,马如龙得悉情况后,再也坐不住了,道:“骆总督,席茂之运盐沿涪江而下,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卑职这就去与他接头,好让他们知道我军的情况。”
骆秉章心里清楚,眼下对清军而言,已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如果再不联系到王炽,让他接济粮饷,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同时也清楚对手,蓝大顺城府极深,善用计谋,要是在与王炽接头时,被对方察觉,其后果也是致命的。他动了下灰白的眉头,回头看了眼萧启江,似在征求其意见。
萧启江脸色一动,道:“老哥哥,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我们不得不去冒这个险。”
“你脱下这身戎装,乔装改扮一下。”骆秉章看着马如龙道,“切记下山时一定要小心。”
马如龙神色一振,道:“请总督大人放心,卑职定不负使命。”当下回身出来,与曾小雪道别,换了身衣服,便要下山。
曾小雪总觉得不放心,好似他这一走就要出什么事一般,赶上去道:“山下都是起义军的地盘,万不可大意。”
马如龙微哂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你只管在山上等我回来便是。”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其安心,然后大步走下山去。
距平武约一日路程,有一处涪江的支流,名叫火烧河,因了来往船只颇多,设有一座码头,唤作红岸码头。顺天军控制了码头后,专门于此设立了一个水运使,一则是监控来往货物,二则是收取税款,所有船只按照所装载货物的重量,分别缴税。
在席茂之、牛二的货船抵达红岸码头之前,水运使官员已经接到蓝大顺的命令,要求其借故扣押王炽的货船,使押货之人在红岸码头留下来。
蓝大顺如此做,自有他的一番算计。红岸码头离平武不算近,却也不太远,如果清军要与王炽接头的话,这里便是最佳地点。
是日向晚时分,席茂之等人到了码头时,被拦下来盘查,出示了顺天军所发的通行证后,盘查的士兵道:“眼下战事吃紧,我军不会随意签发商船通行证,请随我去趟水运衙门,待查明之后再作计较。”
席茂之不防有诈,心想查就查吧,这是你们签发的通行证,莫非还能出什么问题不成?便依言跟着士兵去了水运衙门。
马如龙是骑着马沿江赶过来的,沿途山路崎岖,耽误了许多时间,及至红岸码头时,已过当晚戌时,码头上的人寥寥无几,就近找了一圈,发现席茂之的货船尚在,却不见人影,正自奇怪,突听有人叫道:“马提督!”
马如龙暗自一震,心想此地如何会有人认出我来?转身看去,见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穿一身墨绿色的锦缎长袍,外面罩了件马褂,戴一顶瓜皮帽,帽准镶的是一粒玛瑙,一看便知是有些实力的富贵人家。马如龙仔细打量了他两眼,觉得眼生,便问道:“足下是哪一位?”
那中年人拱手笑道:“重庆祥和号魏元便是!”
马如龙这才想起是祥和号魏伯昌的长子,因其尚不知魏伯昌已死于孔孝纲之手,所以也没在意,问道:“少掌柜怎么会在此?”
魏元正色道:“重庆商人为支援战事,筹集了十万两军饷,由在下负责送过来。不想到了这边才听闻,大军已撤退。因不知撤到了何处,一路寻访,不想竟是在这里遇上了提督大人。”
马如龙闻言,浓眉一动,心想王四冒大险来此以盐易饷,定是重庆那边的饷银出了问题,不然官府也不会批准他来战区做此生意,何以魏元又送来筹集之军饷,莫非这里面有问题?马如龙虽说是武将出身,但毕竟不是鲁莽之人,看了眼魏元道:“少掌柜若是信得过本官,不妨将饷银交予我,由我转送。”
魏元道:“提督大人知道清军所在?”
马如龙留了个心眼儿,道:“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已派人去打探了。”
魏元看了他两眼,显然也有疑心,因涉及军事机密,也不敢多问,只说道:“如此就劳烦提督大人了!”从怀里取出几张山西会馆的银票,交到马如龙手里。
马如龙看了一眼,共有四张银票,合计十万银,“本官替作战的将士谢过少掌柜及重庆商人,因身怀要务,不敢耽搁,就此别过。”
马如龙刚要走,只听魏元道:“提督大人可是在找席茂之等人?”
马如龙回头过去,眉头一动,问道:“少掌柜莫非知道他们在哪里?”
魏元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在下比提督大人早到一步,刚好看到他们让顺天军的人带走了。”
马如龙又看了眼不远处席茂之的货船,心想这批货是从顺天军仓库所出,按理说席茂之身上应该有他们的通行证才是,缘何还要为难他们?
“提督大人可信得过在下?”
马如龙目光一转,道:“自然是信得过的。”
魏元道:“此乃顺天军的地盘,提督大人的身份不宜暴露,不如让在下去水运衙门打听一下,可好?”
马如龙不知道魏元与王炽有杀父之仇,自然也不会去提防,说道:“如此有劳了!”
送走魏元后,马如龙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身子刚刚坐定,便见一群人大步而来,领头的一人身材矮小,脸色黝黑,颔下留着稀松的胡须。由于此时天色已黑,看不清对方的来路,但凭马如龙的经验,那帮人是冲着他来的。
果然,那帮人走近时,只听领头的那人一声断喝,不由分说,举刀就砍。马如龙虽说早有提防,却哪里想到他们见人就打,忙不迭退了几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魏元辞别马如龙后,就换了副脸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不管朝中两派如何争斗,也不管重庆的其他商人如何看待王炽,他只想置王炽于死地,以慰慈父在天之灵。
重庆商人在百里遥的带领下,集体拖延军饷银,是故意给王炽下的套,谁知道那小子借势谋局,居然想出了效仿前朝开中法,以盐易饷,转危为安,且还利用付少华,给他做了个大大的广告。在巨大的压力下,百里遥不得不拿出饷银,交由祥和号送出来,以平民愤。
魏元心里很清楚,百里遥那个老狐狸绝不是省油的灯,此举乃是在利用他与王炽的仇恨,借刀杀人,胜了自然有利于山西会馆,若是败了,后果则由祥和号自负。不过魏元管不了那么多,他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老天有眼,让他在红岸码头巧遇马如龙,他知道马如龙在此出现,一定是想要跟王炽的人接上头,只要证实了这一点,王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及至水运衙门,魏元只说有要事需要单独与大人说,叫守卒去通禀。守卒见他衣着不凡,自是不敢怠慢,进去禀报了。须臾,返身出来说,大人有请。
进入水运衙门后,魏元被请入一间斗室,里面坐了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眼下虽即将入冬,但他手里却还习惯性地拿把折扇,脸色清癯,温文尔雅,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
魏元没想到顺天军中还有这等人物,行了个礼,道:“重庆祥和号大掌柜魏元见过大人。”
“重庆的商人?”那水运使瞟了他一眼,目光炯炯有神,“你见本大人,却有何事?”
魏元冷冷一笑:“王炽与贵军合作销盐,按理说是合作伙伴才是,大人扣留他的人为何?”
“原来是为这事。”水运使拿折扇在手里把玩着,“你是来保举他们的吗?”
魏元摇了摇头。水运使眼里精光一闪:“看来你是要与本大人合作。”
“正是。”
“商人行事,讲的是利益。”水运使悠悠然地道,“你有何条件?”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魏元脸色一沉,寒声道,“但要手刃王炽,别无他求。”
“好!”水运使抬头看了他一眼,把折扇往桌上一敲,“怎么合作?”
“在下刚才在码头碰见了云南提督马如龙。”魏元道,“此人与王炽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在下所料不差的话,应是来接头的。”
“哦?”水运使眼里闪过一抹异彩,“如今还在码头吗?”
魏元道:“此人之前远在云南,尚不知在下与王炽之间的仇恨,如今还在码头等着在下打探了消息,回去报与他知道。”
“好得很!”水运使眼皮一抬,道,“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本大人很快就会放了席茂之。”
魏元会意地笑了一笑,正要拱手出来,突听门外有士卒禀报:“启禀大人,码头有一帮人斗殴,打得很凶,请大人示下。”
水运使斜着眼瞟了下魏元,“嘿嘿”笑道:“这可有趣了,这个时候何人会来凑热闹?”
魏元眉头一皱,看了眼那水运使,莫非斗殴之人是马如龙?如果是的话,却是哪方面的人要与之过不去?思忖间,不待水运使说话,急忙走出门去。
马如龙见那帮人不由分说见人便打,也被激起了怒火:“你等到底要做什么?”
领头的那人“嘿嘿”冷笑道:“拿了银子出来,便饶你不死!”
马如龙一听,这才知道是遇上了贼匪,反倒是放心了些,道:“在下只是一介平民,身上并无银子,倒有几吊铜钱,好汉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领头那人喝道:“当老子好耍是吗?你个龟儿子,今天要是不把十万两银子留下,老子砍死你个龟儿子!”
马如龙心头大震,这十万两银子是重庆商人筹集的饷银,断然不能落到贼匪手里。瞥眼间,见对方足足有三四十人,而他自己为不引人注目,出来时连兵器都没有带,心想须设法突围出去才是。心念未已,猿臂一探,挥开旁边的两人,要去夺前面一人手里的棍子,领头那人似乎早已瞧破他的心思,手里的刀一扬,便往他的手上砍落。
马如龙大吃一惊,连忙收手退步,身子往后移动时,不慎被后面的棍子击中腿部,脚下踉跄之际,左右两边的人已然袭将上来。马如龙虽说久经阵仗,毕竟手里没兵器,在数十人的围攻下,被逼得手忙脚乱,漫说是脱身,连应付尚且不暇。
领头那人觑了个真切,刀尖一指,落在马如龙的膝关节处,马如龙吃痛,脚步不由自主地一晃,领头那人飞起一脚,踢在其背后,将之踢倒在地,喊声:“绑了!”众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将马如龙绑了起来,抬着他迅速地离开了码头。
魏元赶到时,码头上早已没了人影,不由心下大急,到底是谁掳走了马如龙?
水运使在一帮士卒拥簇下随之而至,听了码头的守卒禀报后,用折扇轻敲着手心,思索了片晌,叫来两名士卒,吩咐他们追踪下去,摸清楚是何人所为。
“且慢!”魏元叫住士卒,转首朝水运使道,“大人,何不将此消息透露给席茂之,让他们去找呢?”
水运使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魏大掌柜的心机果真是深得紧哪!可本大人为何要相信你呢,万一那马如龙不是骆秉章所派来的接头之人,本大人岂非让你带到沟里去了吗?”
魏元反问道:“大人可否知道王炽为何会出现在平武销盐吗?”
水运使眼里精光一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魏元冷冷一笑,将重庆捐饷,给王炽设下圈套,而王炽又是如何跳出圈套,来平武销盐的前因后果,简单地叙述了一遍,随后又道:“在下知道大人不会轻信,您只需将马如龙的消息透露给席茂之,一试便知。”
水运使道:“马如龙身上的十万两银子是你给的?”
魏元道:“是的,迫于压力,不得不如此。”
水运使道:“好,本大人就信你一次。”吩咐士卒将席茂之等人放出来。魏元嘴角一弯,露出抹冷笑,看你这次还如何逃出平武城去!
席茂之、牛二及十几名马帮工人走出水运使衙门的时候,将近亥时了,天上有一弯冷月挂着,风里带着寒意,很是清冷。席茂之问带他们出来的顺天军道:“我等带了贵军的通行证,何以查了这么久才放我等出来?”
那顺天军道:“战时情况特殊,难免盘查得严一些。好在已经查清楚了,你们也无须担心,只管开船就是了。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沿途最好不要跟陌生人接触,刚才码头上就有个人揣着十万两银子,被一帮盗匪掳了去。”
席茂之心头一震,问道:“可知是何人?”
那顺天军道:“听说是云南提督。”
席茂之脸色微微一变,为免让顺天军觉察出来,告了声谢,走到码头边,对牛二悄声道:“被盗匪掳去的是我们的人。”
牛二两眼瞪得大大的,问道:“是来跟我们接头之人吗?”
席茂之郑重地点了点头。牛二急道:“这可要如何是好?”
席茂之微作沉吟,吩咐马帮工人在船上等候,他则带了牛二一路追查了下去。
席茂之、牛二两人前脚刚走,水运使则带着五人,随同魏元一起跟了下去。魏元认为,马如龙与王炽的关系非同一般,一旦他跟席茂之会了面,定然会把清军所在位置告之,到了那时,王炽是官府派来救济清军主力之名坐实,他想不死都难。然而让魏元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红岸码头的南面,有一座山谷,背枕群山,面朝火烧河,乃是个险峻所在。
马如龙被抬入谷里后,几个人一扔,将他扔于地上。由于地面都是碎石,石头硌到骨头,疼得他龇牙咧嘴,嗷嗷直叫。领头那人命令众人将火把点燃了,双手负于背后,大摇大摆地走到马如龙跟前,冷笑道:“格老子的,没想到是个要钱不要命的龟儿子!疼是吗?疼你还不把银票拿出来?”话落间,咬牙切齿地在马如龙身上踢了几脚。
马如龙被五花大绑着,无从躲闪,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脚后,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把我杀了!”
“哟!充好汉?”领头那人冷笑着蹲下身去,把刀抽了出来,搁在马如龙脸上,道,“可惜老子要钱不要命,想充好汉去别的地方吧。”边说边在马如龙身上摸索起来,摸出了那四张银票。
此时,在火光下近距离打量,马如龙越看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特别是看着其一脸的坏笑时……
“你……你是……”马如龙惊讶得合不拢嘴。
“是……是什么?老子是你的索命无常!”领头那人嘴上大声嚷嚷着,背着火光却朝马如龙做了个鬼脸,趁机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本大小姐这是在救你。”
马如龙瞪大了眼看着她,心想你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好打,却还说是救我,天下何来如此救人之法?
原来领头这人是乔装改扮的李晓茹,她古灵精怪,又善于伪装,把脸涂黑了,粘上胡子,打扮成土匪的模样,操着一口当地粗鲁的川音,委实很难认得出来。她离开重庆后,为掩人耳目,便乔装打扮了一番,果然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
到红岸码头时,李晓茹本是要在此地入宿,待次日再北上去平武,不想正好让她撞上了席茂之等人被顺天军带走,她料想可能要出事,正想办法该如何救他们时,马如龙出现了。
昔日的情人陡然出现在眼前时,不由得让李晓茹慌了下神,心想他远在云南,如何会在此出现,莫非是去支援骆秉章的吗?正要上去打招呼,突听有人叫了一声,却正是祥和号现任大掌柜魏元。
李晓茹亲历了买卖城魏伯昌被杀一事,魏元身负杀父之仇,他在此出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听着他俩的对话,李晓茹听得出两人的言语中,都有防着对方的意思,对眼下的形势便也猜了个大概。清军主力撤到山里隐藏了起来,顺天军自是急着想把他们找出来,而清军粮草被烧,极缺粮饷,马如龙才冒险出来,想与王炽的人接上头。那么魏元呢……
当李晓茹看到魏元说帮马如龙去水运衙门打探情况时,她便明白了,这厮是要借刀杀人,报了那杀父之仇!
李晓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回身去找了三四十个码头工人,每人分了他们一两银子,帮她去教训个人。码头工人都是老实人,虽说一两银子令他们怦然心动,却也不免担心,因问道:“这么多人去打一人,会不会出人命?”
李晓茹笑道:“打的时候手脚注意些就是了,打伤了不关你等的事。”码头工人这才放心,跟了李晓茹把马如龙绑到了这个山谷里。
是时,李晓茹见马如龙一脸茫然的样子,又在其耳边道:“一会儿陪我演一场戏。”未待马如龙说话,她却已然站了起来,回头看周围的那些码头工人时,见他们俱皆盯着她手里的银票,便说道:“这银子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拿谁死。一会儿就会有顺天军的人追到这里来,你们哪个敢来拿这银票?”
码头工人起初的确眼红,毕竟是老实人,听了此话,也就死了心,问道:“顺天军来了时,我等该如何应付?”
李晓茹笑道:“你等放心,有我呢!”
没过多久,便见一名放哨的人来报说,有人来了。李晓茹神色一变,脸上露出抹狡黠的笑,回身慢慢悠悠地走到上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坐好,扫了眼在场之人,突喝声:“给老子打!”
码头工人一听蒙了,心说银票都让你搜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打的?转念一想,这矮个子别看他瘦弱了些,却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如此做自有他的道理,两人走将上去,扬起棍子就往马如龙身落去。
马如龙吃痛,心想这小妮子在云南时曾吃过我的亏,莫不是借此机会挟私报复吧?你不是要演场戏吗,那我就演给你看,破口骂道:“你这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东西,银票都让你拿走了,却还要这般羞辱于我,你就不怕遭报应,走路磕着摔断了腿,喝水呛着咽了气!”
这番骂语半真半假,却也极为难听,李晓茹冷笑两声,也不知是真气还是假气,又是一声喝:“给老子打,重重地打,打死这龟儿子!”码头工人加重了手劲儿。
马如龙不知她究竟唱的是哪出,身上挨了几下,端的是痛得入骨,大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李晓茹“嘿嘿”怪笑一声,“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一副穷鬼样,闻都闻得出来是饿死鬼的命,何来这许多银子?”
马如龙连忙道:“这……这是朝廷的军饷,祖宗快让他们停手吧!”
“再打!”李晓茹怒喝道,“当老子好耍是吗?这银票明明是码头上一个商人给你的,如何成了朝廷的军饷?你他娘的先人板板,骗鬼的吧?”她学做当地的匪徒,说起川话竟是有模有样。
马如龙边挡着如雨点般下来的棍子,边顺着她的话道:“这是官府向商人筹集的饷银,托了重庆祥和号的魏元送过来,千真万确!”
“就算这是饷银,你又是哪个?”李晓茹道,“魏元为何会把银票交给你?”
马如龙道:“我乃云南提督马如龙,入川支援战事的。”
李晓茹把手一摆,示意码头工人停手,谷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是时,谷外正有两帮人潜伏着,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里面的动静。前面两人是席茂之和牛二,席茂之为人精细,善于谋略,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免心里着慌。毫无疑问,马如龙定是骆秉章派来与他接头之人,可那帮匪徒又是哪方面的人?因怕着了敌军的道儿,一时不敢现身出去,静观其变;在距席茂之不远处,也潜伏了几人,正是顺天军水运使及魏元等人,听得马如龙的话,魏元回头朝水运使看了一眼,意思是我说得没错吧,马如龙就是骆秉章派来与王炽接头的!
“朝廷没银子了,找商人筹饷。”李晓茹拍拍大腿,眯着眼道,“可老子就是搞不明白,商人凭什么给朝廷出银子,无利不为商,那个魏元就没有目的吗?”
马如龙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刚到红岸码头,那魏元刚巧也带着银子赶到了,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因不敢确定,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
李晓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冷哼一声,道:“怎么,无话可说了吗?别以为当官的老子就不敢碰,给老子打,打到这龟儿子老实了为止!”码头工人似乎也习惯了,举着棍子过去就打。
这边,水运使看着马如龙挨揍,眉头紧锁,心想一般的盗匪之徒,要么要财,要么要命,如何还有拿了银子拷问的,这些盗匪究竟是何来路?思忖间,看了眼魏元,心里越来越疑惑。
马如龙被打得满地乱滚,大喊道:“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李晓茹手一摆,待码头工人停了手,说道:“给你提个醒,老子是土匪没错,可老子是个有良心的土匪,家乡让太平军占了后,家不成家,乡亲们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活得比狗还窝囊,老子一狠心,投身到了骆总督手下,给他探个路,摸个消息。此番下山,为的就是打探朝廷粮饷一事,你说你是云南提督,可老子就搞不明白了,为何老子就没听骆总督提起过你,一个外籍官员凭什么收受骆总督的饷银,那魏元又凭什么会放心地把银子交给你,你俩之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晓茹这一番问将下来,不仅把马如龙问得心惊胆战,那水运使和魏元同样变了脸色。特别是水运使,他随军作战,只听说是萧启江率湘军来支援骆秉章作战了,确实没听说过有云南的军队调过来,那马如龙突然出现在红岸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魏元说与王炽有不共戴天之仇,此行就是为报父仇的,他为什么要将银子交给马如龙?想到此处,水运使心头一震,莫非这厮故意说王炽是朝廷的人,想要借本大人的刀,报他的仇?
魏元看了眼水运使,道:“大人……”
“你没想到那些盗匪竟会是骆秉章的人吧?”水运使深沉地一笑,“这不正好吗,看看王炽究竟是不是骆秉章的人。”
魏元咽了口唾沫,也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诡异,可偏偏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得继续往下看。
马如龙在重庆时经历了官商勾结陷害王炽之事,听了李晓茹之言,他虽不知道魏元与王炽有杀父之仇,但也回过味来了,魏元此行只怕没这么简单,说不定又想用什么诡计来害王炽……想到此,马如龙突地眼前一亮,李晓茹为何要乔装打扮演这么一场戏,莫非在这谷外有顺天军的人在窥视?魏元是要通过顺天军置王炽于死地?怪不得到了谷内后,她命令将火把点起来,原来是为了吸引顺天军!
想通了此中的关节,马如龙朝李晓茹投去一瞥,你这小妮子,为了救你的情人,竟然这般折磨于我!不过心里虽作如此想,对李晓茹的计谋却是佩服的,不使如此苦肉计,如何取信于顺天军?
思忖间,只听李晓茹竖着眉头道:“还不肯说吗?再打!”
马如龙惊道:“别打了,我说!”
李晓茹从那石头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上来,及至马如龙身前时,沉声道:“说吧!”
[1] 盐引制始于宋朝,指盐业经销的特殊凭证,每张盐引可领盐116.5斤,价值六贯,到了明清,又分大引和小引,大引为300斤,小引为200斤。